第八章　風光出嫁

　　過了立冬，雖然因京城擴大了大棚菜供應，往年那儲藏冬菜「車載馬駝，充塞道路」的景致少了許多，但也不是沒有，畢竟買不起冬日新鮮菜的人還是多數。

　　這一日天氣晴好，街上的人更是多了起來，期間混雜著大大小小運送菘菜的隊伍，彼此討價還價之聲不斷，因今年水災物價飛漲，菘菜的價格也貴了許多。

　　幾個穿著上好黑綢袍的男子騎馬穿行其中，穿過走親訪友、尋歡作樂的人群，就拐出了熱鬧的地段，來到黑漆大門的劉家前。

只見一個小丫頭正蹲在門口，跟一個賣果子的商販賭博，懷裡已經抱了七、八個果子，那小販愁眉苦臉地拋著手裡的錢。

　　「喂！」侍御史張大人下馬喝斥，嚇得那小丫頭忙拔腿跑了進去，連贏到的果子都顧不得拿，小販眼明手快放入籃中一溜煙跑了。

　　「成何體統！」張大人搖頭，又聽身旁兩位同僚輕笑道：「果真是奴才隨主！」便回身瞪了他們一眼。

　　劉大人的夫人愛賭已是人盡皆知的事，據說她出手大方，因先前虐待婆婆導致被官家命婦們排擠，如今又因賭博，重新進入社交圈。

　　看門的張四聞聲已經通報了，只穿著夾袍的劉小虎親自迎了出來，眾人互相見禮，劉小虎就將人往書房請。

　　幾人正謝過前行，聽見正堂門簾響，見一個穿著丁香色雲綢妝花襖、翠藍寬拖子裙，挽著高髻、插著珠翠的婦人走出來。

　　宋玉樓見有人來，忙又回身進去了，就聽有柔聲款款道：「綠玉，去燒好茶。」

　　到了書房，主客坐定，剛交流了對天氣的看法，丫頭綠玉就端了茶進來。

　　「恭喜大人因治災有功喜獲封賞。」諸位大人齊拱手祝賀。

　　十月中旬他們這些人歸朝後，均受到封賞，其中劉小虎的最大，因為各地都上報災田作物成活，今冬可有豆類果腹，減少了流民的數量。

　　皇帝大喜，賜了一處宅邸給他，為此他還被御史台的烏鴉嘴李定彈劾一番，說什麼違制，卻被頂頭上司鄧綰壓下了，氣得李定告假幾日不上朝。

　　「大人何時遷過去？」便有人問，一面喝了茶。

　　劉小虎只是淡淡一笑，道：「家母身子不便，待開春再說。」一面看著這幾位大人，將他們的來意猜了個大概，便先開口道：「各位想必也聽說大名府一案了吧？」

　　張大人忙點頭，一面頗為同情地道：「大人，吾等聽說，御史台還要招你問案，吾等心中不安，特來請大人寬心。鄧大人只不過被那個輕浮公子煩得不耐煩，給他一個面子而已，大人即便去了，也不過是走走過場。」

　　劉小虎的臉色便沉了沉，他們口中的浮公子自然指的是李蓉，其實大名府這件案子原本不算什麼，各地每日案件眾多，隔日就能沉下去，誰會注意這個。

　　偏偏被那李蓉得知了，因他如今風頭正盛，又善於經營，身邊跟了不少屈意奉承之人，御史台中自然也有與他交好之人，所以很快這件事就被御史台提了，直鬧到皇帝面前。

　　「她本是良民，不過是因家貧求生而為奴婢，又不是作奸犯科之徒，更何況家主當時已答應將她放良，又不是私逃，何至於如此。」劉小虎思忖片刻，站起身來慢慢說道。

　　張大人似乎有些意外，隨即又釋然，看來京中有關劉大人對前妻念念不忘的流言並非空穴來風，心思安定了許多，點頭道：「左諫議大夫蘇大人也是如此說，只不過，終究是不得為妻，如果是為妾……」說著話，幾人的目光都看幾劉小虎。

　　「為妾……」劉小虎喃喃道，臉上閃過一絲苦笑。

　　送走幾位好心探他口風的大人，劉小虎原本要去跟母親說幾句話，卻見小丫頭在門前坐著，便知道劉氏睡了，只得轉身回自己院子裡。

　　尚沒進門，就聽屋內宋玉樓帶笑道：「……原本就沒這個命，枉費我白叫了那多姐姐……」頓時大怒，抬腳進門，不待宋玉樓站起便一個耳光打過去。

　　嚇得小丫頭跪倒在地，宋玉樓沒料到他這時進來，知道那話被他聽到了。當著小丫頭的面被這樣打了一巴掌，她頓時掩面嚎啕大哭起來，說道：「好不容易在家一天，就打老婆了！」

　　劉小虎將那小丫頭罵出去，才冷聲道：「原來妳心裡對她是欲除之而後快，我竟被妳日日裝出的模樣騙了！」

　　宋玉樓也不起身，就在地下坐著，聽了冷笑道：「又干我何事？是她自己隱瞞奴婢身份，幸好你們家休了她，要不然如今被御史台傳去的可就是二郎你了！你還護著她！如今城裡都傳遍了，你與她在鄭州如何深情款款，害我日日被人笑！你既然念著她，就早早請她回來，免得我被人指著罵，我何曾攔過你！你受她的氣，撒到我身上，又不是我虧欠你！自來到你們家，守著活寡伺候婆母，竟還暖不熱你的心？如今又挨打！你趁早休了我吧！好再找個稱你心的人！」說著，她一頭頂過來，將劉小虎頂了個趔趄。

　　劉小虎直氣得面色發青，將她揪起來，厲聲道：「妳不曾虧欠我？我問妳，那村裡的宅地為何會到了李蓉的手裡？」說罷，他便將宋玉樓往地上一摔。

　　宋玉樓聽了大驚，暗道：此事不是圓滿解決了？怎麼還會傳出來？

　　聽劉小虎接著說了什麼縱容那村裡惡人逼走她，我們送出的地卻讓別人做了情！宋玉樓不由得氣得直咬牙，知道自己被李蓉騙了，當時說好藉口宋玉樓不能出門，托李蓉帶去，誰想到那人竟然會在曹花面前如此編派。

　　宋玉樓心裡又恨又氣，放聲大哭道：「我原是那幾日忙，偏他托了妻子來跟我說，說他與姐姐是舊識，願替我送去，我哪裡知道他背後會這樣做。」

　　話沒說完，她就又被劉小虎一拳打在身上，按住咬牙道：「妳竟然早知道他不安好心，為何還要瞞我？又日日在我跟前說得那麼大方，左一個接回來，右一個請回來！姐姐，妳怎麼忍心騙我？」最後一句話，說得是苦不堪言。

　　宋玉樓被他說得也急了，推開他站起來，哭道：「那李蓉欺我柔弱，要霸了我，因我不從，便處處為難我。見我嫁了你，他便威脅我，還說要對你如何。他又托他妻子說得好聽，我才信了給他，後來又找人打探，知道姐姐一家搬進去了，我哪裡知道還有這些事！」

　　任憑劉小虎再問，宋玉樓也只如此說，他一時氣極，將她一拉瞪眼道：「既然如此，妳就跟我去問他，如果他真的欺負妳，我自會替妳出氣！」

　　宋玉樓哪裡敢去，哭著不走，正鬧著，驚醒了劉氏，派了小丫頭進來問。

　　劉小虎怕劉氏知道更是傷心，便止住不談，甩袖子走了，留宋玉樓在家坐立不安，只怕他真的找那李蓉去。

　　宋玉樓忽又想起自己與那李蓉早已撕破臉，但凡說了以前的事，她只須說他圖謀自己不得，行污蔑之事罷了，他那臭名在外，劉小虎應該會相信，也奈何不了自己，便安了心，叫進小丫頭淨面梳妝，換了身衣裳出門賭博去了。

　　「夫人，您前日贏得的一處院子賣了，錢送來了。」綠玉見她心情好，也不怕挨打，忙說道，並將一盒銀子送上。

　　宋玉樓更是高興，從中拿出幾個，想了想又放回去，道：「這是我的，綠玉，妳找人送回大名府去。」綠玉忙應了，看她從炕上的箱子裡拿了許多首飾包了，忙叫車跟著出去了。

※

　　十一月初，接連下了幾場雨，夾雜著些許雪粒，京城的冬天又早早降臨了。

　　但朝會從不因天氣而變，伴著幾聲鞭響，以及贊禮官一聲「皇帝升座」、「公卿入殿」，教坊頓時歌聲低唱，行過參拜，今日的朝會便開始了。

　　文武百官各歸本班，大臣奏事，先議的是減免災區糧稅，這條沒什麼爭議，很快就過了。

　　接下來就有人出列了，是將沈括趕出朝堂的、素有鍛鍊成獄之稱的知雜御史蔡確，問前幾日上奏的有關大名府受賄違法判案的事。

　　經過蔡確的詳細介紹，朝堂上的官員知道更詳細的情況，原來大名府自接了案子，因涉及的女方是曹氏，對蘇家頗為禮遇，這一點被御史台抓住，認為是受了賄賂。

　　而大名府則用蘇老夫人的話辯說那蘇家並未說是娶妻，只不過聘禮重了些，尚不足以罪論，又拿出名例律道諸相容隱人不得令為證，所以原告本無原告身份，此案本就不該受理云云，言中之意暗諷御史台不曉律令。

　　說來說去，大家算是聽明白了，原來這件事的重點是大名府有沒有受賄賂，這讓關心曹氏婚事的人鬆了一口氣。

　　「陛下，臣請將此案移交御史台！」蔡確說道。

　　此話一出，劉小虎在一旁不由得吸了口涼氣。他剛從御史台回來，御史台裡的鞭笞呼號聲猶在耳邊，如果皇帝恩准，那作為行賄主謀的蘇錦南少不了身縛繩索、頸帶木枷進制獄去等候詢問，那種罪可很難受，她一定會心疼吧？

　　劉小虎站在朝堂上閃過這個念頭，心中一陣酸苦，目光轉到對面的李蓉身上，見他低著頭嘴邊帶著一絲笑，再想到宋玉樓的話，不由得將拳頭握了握。

　　「陛下，大名府蘇錦南一案甚冤，實在未曾受賄，只因那曹氏多有惠民，又蒙太后憐惜再嫁，大名府不忍其背負奴婢之身，再者有多人作證，當初的確放良，非逃亡奴，只因先主母病急而去，丟失賣身契，今被惡奴偷出要脅。御史台蔡確深究其獄，枝蔓不已，乞皇帝陛下下令早早糾正。」年邁的左諫議大夫蘇頌邁步出列顫抖地說道，有人見此便紛紛附和。

　　皇帝很高興有人這麼說，又有人奏鄭州朱文清上摺說曹氏如何相助救災、積勞成疾云云，這件事已經流傳進宮裡了，當然版本可不是因勞成疾。

　　果然此話一出，朝堂上瞄向劉小虎的目光就多了起來，劉小虎似乎已經習慣了，臉上無任何表情。

　　皇帝咳了一聲，告誡了眾人，才問道：「劉卿，那曹氏當初嫁你時是否也欺瞞你家？」

　　「陛下，不曾，臣當時對一切都知情，只因那蘇家走得急，沒要來賣身契，但曾口說放良。」劉小虎沉聲說道。

　　皇帝便哦了聲，有些意外，也有些高興，這劉小虎果真是個純良的人啊！並未趁機落井下石。

　　其實他想問劉小虎的是，對那曹氏是否真如眾人所說的那樣念念不忘？但這個當然不能問。

　　皇帝阻止蔡確再說下去，宣告了自己的決定，先是認可了曹氏與蘇家概不知情之故，又說了太后憐惜之情，特賜曹氏良身，此案就此結束；大名府雖然情有可原，但法不可違，罰俸祿半年。

　　聽到這個結論，蔡確雖不是很滿意，但至少也看到大名府挨了罰，便退回列中，正遇上李蓉帶著幾分不滿看過來，不由得臉色一凝，又看他面色平和，並無絲毫異色。

　　縱然曹氏恢復了良身，皇帝也不能違制讓她以妻禮出嫁。

　　不久之後，在皇帝都忘了這件事時，遠在江寧的前宰相王安石給他寫了一封信，信中提到這件事，有些埋怨皇帝不特批：「此婦性純良，多聰慧，精農事，堪重用，比之千軍之功。」

　　皇帝見自己最敬佩的宰相竟然將這婦人比作千人之軍，不由得嚇了一跳。說起來，他一直以為這個曹娘子不過是在劉小虎的教導下，會些農事而已。皇帝不禁皺起眉頭，開始想這個曹娘子到底做過什麼事。

　　慢慢的，他想起以往曾聽過卻沒有放在心上的隻言片語，「成安劉家水稻高產……」「……青藕早上市……」「……多虧成安曹氏經過查明麥災……」「曹氏說雲苔可以榨油……」「……行災口盡說整田種豆之法……」

　　「朕難道看走眼了？」皇帝放下手中的信，慢慢皺起眉頭。　　

第八章　風光出嫁

　　過了立冬，雖然因京城擴大了大棚菜供應，往年那儲藏冬菜「車載馬駝，充塞道路」的景致少了許多，但也不是沒有，畢竟買不起冬日新鮮菜的人還是多數。

　　這一日天氣晴好，街上的人更是多了起來，期間混雜著大大小小運送菘菜的隊伍，彼此討價還價之聲不斷，因今年水災物價飛漲，菘菜的價格也貴了許多。

　　幾個穿著上好黑綢袍的男子騎馬穿行其中，穿過走親訪友、尋歡作樂的人群，就拐出了熱鬧的地段，來到黑漆大門的劉家前。

只見一個小丫頭正蹲在門口，跟一個賣果子的商販賭博，懷裡已經抱了七、八個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