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篇．人心

禪宗偈兩首　神秀、慧能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

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這兩首詩偈，有如一條河流的源頭，是禪宗以詩寓道的起源，有如並枝之樹的果實，是禪與詩締結良緣的無上妙品。

神秀與慧能，均為初唐人。神秀（約六○六─七○六），俗姓李，汴州尉氏（今河南尉氏縣）人，隋末出家為僧。五十歲時往蘄州雙東山寺，謁禪宗五祖弘忍，在寺中做雜役以修行求法，六年後為禪宗五祖弘忍門下上座弟子，教授師。慧能（六三八─七一三），俗姓盧，人稱「盧行者」，祖籍范陽（今河北涿州市），生於廣東新興（今廣東新興），咸亨三年（六七二），入黃梅東禪寺參禪宗五祖弘忍，為弘忍門下破柴碓米的下等僧徒。弘忍欲傳衣缽，神秀、慧能各作一偈，弘忍將衣缽傳給慧能，此為成語「衣缽相傳」的出典，慧能遂為禪宗六祖。

「菩提樹」，梵語中「菩提」為智、覺之意，釋迦牟尼當年因在一樹下覺悟成道，故以菩提為此樹命名。「明」，佛家稱智慧與真言。弘忍對神秀之偈雖也表示欣賞，但他認為尚在佛門之外，未盡禪理，而慧能之偈則明心見性，直道佛家的空無之境，故以衣缽相傳。神秀強調「漸悟」，慧能主張「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之頓悟。慧能後來在韶州（今廣東韶關）曹溪寶林寺弘法，達三十年之久，為佛教南宗禪學創始人，其禪法以定慧為本。神秀在荊州（今湖北荊州市）當陽山玉泉寺弘法，歷時二十餘年。他們被稱為「南能北秀」、「南頓北漸」，各成「南宗禪」與「北宗禪」的掌門人。

慧能之偈，有心於佛的讀者自可深入研習，包括其門人法海匯其語錄編成的《壇經》（又稱《六祖壇經》）。神秀之偈呢？我以為與我們這等凡夫俗子隔得更近，學佛與否姑且不論，在紅塵俗世，在權、名、利、色等諸多誘惑之中，一個人要保持心地的「清」與「淨」，就必須勤為拂拭，即常常反躬自省，自警自勵，抵禦世俗甚至惡俗的入侵，讓自己的心中保有一方淨土。佛家出世，儒家入世，我國古代的哲人孟子，不也早就告訴我們要「一日三省吾身」嗎？



人生篇‧生命

絕句（四首其三）　杜甫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盛唐的絕句以李白、王昌齡為代表，高華俊逸，如昂揚的鼓角，如絢爛的早霞，杜甫流落到四川以後絕句始多，時已在盛唐與中唐之交了。他不想踵武前人，而是力求新創，他多用拗句，常用對仗，喜以議論入詩，且開以絕句寫組詩的創格。雖然有人對杜甫絕句有所貶抑，但在中國的絕句發展史上，老杜也應佔有重要的篇幅。

廣德二年（七六四）夏，其時杜甫正居留於成都之草堂，他作了一系列絕句，其中的〈絕句四首〉寫的是草堂夏日景象，以及栽松種藥的隱居生活。此間所選的這首絕句，句法頗具創造性，一句一事，兩兩對仗，看似不相連屬，彼此相對獨立，但它卻有涵蓋乾坤的整體構圖。在構圖技法上，詩人著意於線條、高下、遠近、大小的有機組合。「兩個黃鸝」是兩個圓形，「一行白鷺」是一條斜線，黃鸝鳴於「翠柳」，位置在下，白鷺上於青天，方位在上，它們佔據了整幅畫面的中心；「窗」與「門」距離為近，面積為小，「西嶺千秋雪」、「東吳萬里船」距離為遠，空間為大。「西嶺」即西山，又名雪嶺，為岷山主峰，峙於成都之西；蜀人去吳，從合江亭登舟，其西為萬里橋，杜甫草堂坐落在萬里橋西之江邊，故可見停泊之船。此外，這首詩除構圖頗見匠心之外，還可以說聲色並作，視覺意象與聽覺意象兼美。王維詩「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已可稱「詩中有畫」，杜甫之「黃」、「翠」相間，「白」、「青」相襯，更堪稱一位調色盤在手的高明色彩學家。不僅此也，黃鸝在翠柳中的啼鳴，讓我們聽到的是夏日動人的音樂。如此眾妙紛呈，當然令人擊節。

僅從句法與構圖上品讀此詩，那還小看了杜甫。香港學者黃國彬在《中國三大詩人新論》中說得好：「屈原、李白、杜甫是中國文學史上三顆超級巨星，其他任何星辰靠近他們時都會顯得暗淡。」「乾坤萬里眼，時序百年心」，杜甫在詩中表現的，正是一種涵蓋乾坤的生命體驗，一種包孕萬物的博大胸懷，一種天人合一的自由心境。有人認為這四句詩各不相干，又像兩副對子，真乃皮相之見！後人仿效老杜之體者多，無人可以出藍，只有蘇軾的〈明溪堂〉還較為出色：「白水滿時雙鷺下，綠槐高處一蟬吟。酒醒門外三竿日，臥看溪南十畝陰」。我喜歡蘇軾其人其詩，曾分別為他寫過〈捲起千堆雪〉、〈相逢一笑〉和〈茲遊奇絕冠平生〉三篇散文，分別收入《宋詞之旅》與《絕句之旅》二書，但他的〈明溪堂〉與杜甫的上述絕句相較，我不得不說氣象已差之遠矣！



藝術篇‧詩歌

鸚鵡洲　李白

鸚鵡來過昊江水，江上洲傳鸚鸚名。

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

煙開蘭葉香風暖，岸夾桃花錦浪生。

遷客此時徒極目，長洲孤月向誰明？

奔騰的江河，不願受堤防的約束，浪漫的舞者，不願戴著鐐銬跳舞。李白以縱橫不羈的歌行見長，以靈動飄逸的絕句取勝，在現存千首左右的詩作中，五律詩約七十餘首，七律僅十二首，然而，他的七律卻書寫了詩壇競爭競技的千古佳話。

北宋李畋《該聞錄》云：「崔顥題武昌黃鶴樓詩云：『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情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李太白負大名，尚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欲擬之較勝，乃作〈金陵登鳳凰台〉詩。」南宋詩人劉克莊之《後村詩話》、元代辛文房之《唐才子傳》均申此說。李白讀崔詩時，年方二十八歲，血管裡奔流旳是青春和創造的熱血，心中洶湧的是為天地立言的豪情，他不甘重複與平庸，遲至天寶六載（七四七）從長安被玄宗賜金還山再遊金陵之時，乃賦〈登金陵鳳凰台〉以爭勝，時當四十七歲。十多年之後的上元元年（七六○），他從流放夜郎途中赦回，遠遊湖南零陵，重遊湖北江夏，復作〈鸚鵡洲〉一詩與崔詩較勁，大詩人此時已是人生的暮年矣。由此可見，詩貴創造，也何妨引入今人所云之「競爭機制」也。

「鸚鵡洲」，原在今湖北武漢市西南長江中，因建安時期禰衡於此作〈鸚鵡賦〉而得名，明代淤為陸地。「吳江」，武昌一帶的長江，三國時屬吳。「隴山」，六盤山南段，陜西隴縣至甘肅平涼一帶。「芳洲」，香草叢生的水中之洲，此處指鸚鵡洲。「遷客」，被貶謫之人，詩人自稱。此詩正是李白不怎麼喜歡寫的七律，「芳草萋萋鸚鵡洲」，他就地取材，想就近再和崔顥打一次擂台，比試一番高下。結果可以說各有千秋，不可互代。不過，就原創性而言，李白之作畢竟要稍遜一等，不管他如何氣傲心高，力圖後來居上，但仍不免有仿作之痕。元人方回《瀛奎律髓》認為：「李白此詩，乃是效崔顥體，皆於五六加工，尾句寓感嘆。是時律詩猶未甚拘偶也。」我的湖湘前輩清代王夫之在《唐詩評選》中說得好：「此則與黃鶴樓詩宗旨略同，乃顥詩如虎之威，此如鳳之威，其德自別。」他以「虎」、「鳳」為喻，大約是指境界與情調之不同吧？



藝術篇‧音樂

夜箏　白居易

紫袖紅弦明月中，自彈自感暗低容。

弦凝指咽聲停處，別有深情一萬重。

中國的古典詩歌，與音樂結下的是不解之緣：《詩經》又稱「樂經」，唐人絕句與宋詞可以合樂歌唱，近體詩中的平仄調諧，就是為了增加音樂之美。至於許多詩作直接描寫唱歌與樂器演奏，也是詩與音樂所結的良緣。

白居易善飲，有〈問劉十九〉等詩為証，臺灣名詩人洛夫在〈湖南大雪─贈長沙李元洛〉的長

詩中，就有「話／從一只紅泥小火爐開始」之句；白居易喜音樂，至少有〈琵琶行〉、〈小童薛陽陶吹觱篥歌〉與〈夜箏〉等篇為證。白居易有〈夜雨〉詩：「早蛩啼復歇，殘燈滅又明。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聲。」又有〈夜雪〉詩：「已訝衾枕冷，復見窗戶明。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詩酒年華，詩樂華年，曾經指斥權貴為民請命的詩人，也有他的名士風情雅人逸致，例如同是以「夜」冠之的〈夜箏〉。

〈琵琶行〉對演奏琵琶的描寫可謂出神入化，精彩絕倫，「秋月」在詩中前後出場三次，各有其妙。〈夜箏〉唯一的環境背景也是明月當空，月色滿地，推向前台的人物就是那位彈箏女子。「紫袖」，指彈箏之人，「紅弦」，指所彈之箏。「自彈自感」，形容樂妓彈琴時人琴合一的情態，「低容」，低頭而羞，有所思之狀。以「紫」與「紅」形容人與物，不僅色彩鮮明，對比有度，而且象徵青春與華美，與彈者自彈自感暗自低眉若有所思的情態，構成了對照與跌宕。「弦凝指咽」與「別有深情」，令人想起〈琵琶行〉中的「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繪畫中有「留白」，音樂中有「停頓」，詩歌中有「弦外之音」，一切藝術都不能太實太滿，都應該以不了了之，以不盡見無盡。〈夜箏〉也是如此，那「別有」的「深情一萬重」的具體指涉是什麼呢？只有讓讀者的聯想與想像去補充和豐富了。

古典詩歌中，「計白當黑」或「少中見多」或「無中生有」的凝練而含蓄的詩藝，正是醫治新詩拖沓冗長或直白乏味或晦澀難明之積弊的良方，可惜許多新詩作者缺乏古典詩詞的素養，只唯西方的馬首是瞻，熱衷於所謂「現代」、「後現代」之類，其作品彷彿蹩腳的譯詩的翻版。「藏金於室而自甘凍餓」，不亦「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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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宗偈兩首　神秀、慧能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

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這兩首詩偈，有如一條河流的源頭，是禪宗以詩寓道的起源，有如並枝之樹的果實，是禪與詩締結良緣的無上妙品。

神秀與慧能，均為初唐人。神秀（約六○六─七○六），俗姓李，汴州尉氏（今河南尉氏縣）人，隋末出家為僧。五十歲時往蘄州雙東山寺，謁禪宗五祖弘忍，在寺中做雜役以修行求法，六年後為禪宗五祖弘忍門下上座弟子，教授師。慧能（六三八─七一三），俗姓盧，人稱「盧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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