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龍驚醒之夜,
顛覆人間
盛世宣告破滅。
年方13的少女宦官,如何手握琉球王國的船槳,
穿行過搖搖欲墜之大清王朝,以及逐漸進逼的薩摩藩?
熱賣超過18萬本!
改編日劇《龍之女》——
池上永一創作、仲間由紀惠主演、安室奈美惠獻唱的華麗出擊!
今年最不該錯過的琉球歷史小說!
池上永一得獎、入圍記錄
1994 《バガージマネパナス》第六屆奇幻小說大賞
1998 《風車祭》入圍直木賞
2000 《レキオス》入圍日本科幻小說大賞
2006 《香格里拉》入圍日本科幻小說大賞
2008 《暴風雨》本屋大賞第四名(本書亦改編成舞台劇與電視劇,由日本女星仲間由紀惠主演)
距今約一百四十年前,琉球王國(今日的沖繩)還是一個獨立的國家,向中國(大清)朝貢並接受其庇護的同時,也受到日益壯大的薩摩藩覬覦、一步步插手其內政。
在暴風雨之夜降生的「龍之女」真鶴,天資聰穎又學識兼具,卻受到女子不可學習、不可參加科試而鬱鬱寡歡。某日,身負復興家族重任的哥哥嗣勇,因為受不了父親的嚴厲訓練而逃家,真鶴為了拯救哥哥的性命,甘願從此棄絕女人之身,假扮自大清返回琉球的宦官,以13歲的稚齡考取科試榜首,成為琉球最年輕的朝廷官員,且真鶴也從此化身為「孫寧溫」。
入朝為官的孫寧溫,憑藉著卓越的語言能力與智慧,在男性主宰的「表世界」改革國家困窘的財政、與各國列強交涉外交事務;又以其沒有性別的身分進入由女性主宰的後宮「裏世界」,截斷後宮的奢華生活——因此得罪了表、裏兩個世界的所有要人。
沒想到,意外與薩摩藩的年輕外交官「淺倉雅博」相遇,卻又喚醒了深藏心底的女性「真鶴」,令孫寧溫飽受內外感情夾攻之苦。
當裏世界的王族神「聞得大君」與表世界的清朝變態宦官徐丁垓,先後識破孫寧溫的女兒身,這個琉球史上最富爭議的天才宦官,為何最後竟遭所愛之人背叛、流放八重山?
作者簡介:
一九七○年出生於沖繩縣那霸市,後移居石垣市。一九九四年,就讀於早稻田大學時,以《吾島物語》(バガージマネパナス)獲得日本第六屆奇幻小說大賞。一九九八年以《風車祭》入圍直木賞。作品題材融合沖繩傳統文化與現代元素,呈現出多采多姿的故事世界,引起世人注目。著有《夏日化妝》(夏化粧)、《我的加農》(ぼくノキャノン)、《看不到我的好嗎?》(わたしのマブイみませんでしたか)等。以未來都市東京作為主題的小說《香格里拉》(2005年)引起熱烈迴響。
譯者簡介:
目前為專職譯者,熱愛日本文化。譯有多本小說、商業書籍及學術著作,期許自己成為廣度、深度兼具的日文譯者。
章節試閱
珊瑚礁王國有龍沉睡的巢穴。
龍在地上沉睡之時,雖然帶來繁榮,然而,龍一旦甦醒飛向天際,地上將掀起風暴。據說龍這種生物,除了沉睡以外,時常都在交尾。龍若是在地上交尾,那麼森林慘遭橫掃、海面掀起巨濤、天空響徹咆哮、大地晝夜晃搖。遭到肆虐的國土,最終將化為寸草不生的荒野。
人民不僅尊敬、崇拜龍,同時也對龍感到恐懼,並以統率龍者為王。自古以來,龍的巢穴即為王的皇居,稱之為首里城。王、王族及其臣下為了不驚醒沉睡中的龍,總是謹慎小心、嚴密戒備地監視龍的沉睡狀態。然而,有一天,龍忽然躍起,只因臣下偶然間用手戳刺王座上的龍之眼,而驚擾了沉睡中的龍。有誰會相信這正是王國覆滅的開端?即將甦醒的龍,喚來了暴風雨。
漆黑的暴風雨逼近王宮。天空如墨汁渲染般烏黑渾濁、發出轟然巨響之後,天幕崩裂倒塌。雷電強烈的明滅讓紅色宮殿在闇夜之中閃現,王宮頓時彷彿被天幕的底部吞噬。
暴風雨挾帶著強風、豪雨與雷電侵襲王宮中央的廣場,也不知會王一聲,便直接踹破正殿的門扉。暴風雨喚醒了首里城正殿的三十四條龍。
剎那間,甦醒的龍群以雷霆之勢衝向天際。相隔千年,龍群甦醒與繁衍的時刻終於來臨。發情的龍群各自成對,激烈地搖晃龍尾,火星隨即挾帶著雨勢落下。嘶吼的龍群引發土石流般的降雨和猛烈的狂風,天空、大海與大地全都化為一片泥濘。在龍群交尾的景象之下,王都顯得極為渺小。
龍,以王城為巢穴的龍群、
受沉眠桎梏的龍群,
迎向千年一次的發情期。
眼遭戳瞎而醒來的龍群,
化為狂風暴雨交尾。
撼動大地、甩尾敲落天空、
咬碎半邊月亮的龍群,
在王都交尾。
灑下億萬鱗片的龍群,
燒毀農田、沖垮橋墩、
在嘶吼中交尾。
眼睛受傷逃出王宮的龍群,
化成龍捲風交纏翻轉,
撕裂彼此般交尾。
交尾暴風雨尚未結束的拂曉時刻,龍墜落於首里城赤田村一隅。有一戶人家發現屋外颳起暴風雨,卻無暇顧及,屋內籠罩在緊張氣氛當中。難產孕婦的喘息蓋過了風雨的聲音。房屋建築雖有士族的風格,但疏於照料的庭園卻讓人想起這個家族享盡榮華之際已是遙遠的往昔。
「在這種暴風雨的日子出生,這孩子未來不知道會有怎樣的命運?」
難產孕婦的陣痛從黃昏時刻開始,本來應該在暴風雨之前就順利分娩。然而,陣痛一直持續,嬰兒的頭遲遲不肯出來。產婆一整晚都在和胎位不正的嬰兒奮鬥,而且考慮到孕婦的體力,情況已可說是刻不容緩。
「新生兒淨身用的溫水已經冷了。那邊的侍女,再把水弄熱吧。」
通靈的巫女受雇祈求孕婦順產。每當閃電雷擊,她就看見龍群在暴風雨中凌空飛舞。
「龍啊!從王宮逃出來的龍群正在交尾!」
「您怎麼說出這種妖言惑眾的話啊?像個巫女似的。」
「我本來就是巫女啊!這孩子生下來的話,國家就要大禍臨頭啦!」
祭拜火神的線香化成了灰,卻竄出赤色火焰燃燒了起來。巫女還是第一次看見這種景象,讓人只能聯想到有比火神更強大的靈體正籠罩著這戶人家。就在她打算取消安產祈禱的瞬間,猛烈的落雷擊倒了火神的香爐。屋外無數的龍成群盤繞,怒眼瞪視巫女。
「龍!眼睛受傷、從王宮逃出來的龍……」
巫女婆婆恐懼過度,整個人昏了過去。
期間,產婆始終用果決的聲音下達命令。
「接生是我的工作,把礙手礙腳的人都趕出去。喂,把新生兒淨身用的溫水弄熱。」
孩子的父親見到產婆赤腳走出來的身影,一副不耐煩的模樣連聲問道:「是男孩嗎?生的會是男孩嗎?」
「孩子胎位不正。到底是男是女要等生出來才知道。」
「胎位不正?不會錯了,胎位不正的多半是兒子。」
「迷信!你和巫女一起在門外待著吧!」
聽到難產的父親整夜待在書房為兒子命名。難產似乎給了他足以再三斟酌的時間,在寫了數十張的紙之後,他終於選定名字。在嶄新的硯台旁,他滿意地留下筆觸端麗的字跡:孫寧溫。
「這名字不輸三世相①所選的名字。未來出人頭地、擔任王宮三司官②也不是夢。能拯救我族的男孩終於誕生了。」
這位父親自從妻子有了身孕以後,便經常拜訪三世相。他不但慕名前往造訪久米村的大清相士,連那霸島上的巫女也全部問過了。他之所以如此自信滿滿,其實是有理由的。不論是三世相、高僧或巫女,全都斷言會是「兒子」。甚至有人發下豪語,預言若有誤,願意不事此業。某位高僧告訴他,這孩子擁有不輸給孔子的才氣,未來將會名震琉球;高僧還說,就算在大清,這孩子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逸才,因此這位父親每天都到孔廟參拜。而且,為了這孩子的教育,他不惜散盡家財,設法取得來自大清的書籍。即使生下來的孩子天資多麼聰穎,他所準備的藏書也需要花費二十年的時間才能讀遍。家中有一半的空間都改建成了書房。他希望生下來的孩子比孔子更加賢能,因為未來有非完成不可的命運在等待著。
「兒子肩負了讓孫家復興的使命!」
巫女預言這孩子將於風雨交加的日子裡、難產的情況下出世。孩子的母親果不其然在暴風雨的夜裡開始陣痛。眼前,預言的一切都成真了,孫家的一家之主也不再有任何懷疑。孫家雖為嫡傳,長年來卻難以開枝散葉,如今他年屆五十終於喜獲麟兒。身為父親的他,疼愛似地抱著手中寫有兒子名字的紙。
「寧溫!」
隨著陣痛加劇,嬰兒的哭聲終於響起。就在那一瞬間,雷電將庭院裡的榕樹劈成兩半。嬰兒的哭聲嘹亮得彷彿可以驅走暴風雨。產婆發出歡喜之聲。
「小嬰兒的頭髮長得真是漂亮,應該會是個內外兼美的女孩子。」
裹在布裡的嬰兒是個擁有豐盈黑髮的女孩。
「女、女孩……怎麼會這樣……」
「孩子的父親,你替孩子取好名字了嗎?真的要祖上積德,才能得到這麼可愛的孩子啊。」
「果然還是得領養姊姊的三男嗣勇嗎?」
孩子的母親似乎無法承受這非比尋常的難產而離世。父親則因過度失望,遲遲等到女兒三歲才為她取名。
◆
距離群龍交尾的暴風雨之夜已經過了十年。琉球王國雖不時被迫應付行經的異國船隻,倒也還算安穩度日,沒出什麼大亂子。一隻小手伸進裂成兩半的榕樹,熟練地在裂縫中摸索,取出藏在樹裡的書籍。躲在樹後讀書的是一名衣襟似會飄香的少女。如果摘下髮簪,她那頭黑髮應該會飄逸地流洩而下。少女的背影雖已亭亭玉立,臉龐卻依然天真無邪。少女的手指輕握著《孟子》,唇瓣如歌唱般朗讀文章。
「孟子曰:做官不是因為貧窮,但有時候也因為貧窮而做官。娶妻不是因為孝養父母,但有時候也是為了孝養父母。」
她像彈奏樂器般流暢地把漢文譯成琉球文。朗讀純粹是為了讀書之樂,如果真的沒時間,她也可以直接用漢文發音唸出來。她好喜歡這種沉浸在歌唱氣氛般的時刻。
「孟子曰:仕非為貧也,而有時乎為貧;娶妻非為養也,而有時乎為養。」
「真鶴,妳可以當上唐通事了③。妳的發音和久米村的通事沒兩樣……」對少女流暢的發音目瞪口呆並呼喚她名字的人是她的兄長。
「因為久米村的吳大人曾教我誦讀。只要注意四聲的話,發音就沒什麼問題了。」
躲在榕樹下悄悄自學是真鶴的樂趣,也是喘息的空間,以及唯一的希望。
「我好想和哥哥一起上寺子屋④。」
「寺子屋不教漢文。妳若身為男兒,說不定能通過科試。」
「那是哥哥的使命。若哥哥二十歲前未能取得功名,我們孫氏一族便永無撥雲見日的一天,請您多加努力。」
語畢,真鶴將手中以朱筆寫下讀音的《孟子》交給兄長。她總是藉由擔任兄長的家庭教師之名義讀書。
「我不行啦,以我的腦袋不可能通過科試。先前私塾先生就曾失望地表示,我光要突破初科就得花上三十年。」
「不要面對一般學識就氣餒,複科才是最難的。來,至少把《孟子》背起來。」
真鶴的兄長嗣勇的目標是被稱為琉球科舉的「科試」。在琉球王國若要找崇高職業,就屬首里城的王宮勤務了。不過,爭取這職務唯一的方法就是突破最難的考驗─科試。琉球科試的競爭遠高於大清的科舉,考生的學力若未達水準,該年便無人登科;即使突破了初科的難關,也非得在競爭率可說是數百倍的再科中脫穎而出不可。琉球王國基本上只有文官存在。加上財政困難,更讓王宮無意納用人才,因而刻意提高科試的難度使得無人登科,故這兩年始終沒有納用人才。也因此,首里與那霸等城鎮充斥著科試的重考生,學識高而無用的重考生接受親戚或家人的援助,無所事事地悠哉度日。
「爹要我明年開始上私塾。在寺子屋總是敬陪末座的我,如果參加以科試為目標的私塾,腦袋肯定會燒壞,然後死翹翹吧。」
「要上私塾的話,絕對是去『真和志塾』比較好。他們針對科試過往考題的解析在國內無人能及,先生也都是評定所⑤退下來的官員,而且這十年來登榜者也全都是真和志塾的門生。」
「為什麼要進那間私塾得考試呢?我根本看不懂《孟子》跟《莊子》啊。」
父親為了讓嗣勇考進私塾而展開了嚴厲的特訓,徹夜教導他學識的基礎。窄門私塾說穿了就是官民合資的科試預校,事先剔除沒有本事背誦一般學識和中國古典的精英學校。
科試之所以極端困難,就是因為王府需要能夠立即派上用場的人才。登榜者隔天就會被傳喚至名為評定所的行政中樞機關,開始著手政策的制訂。職務的配置是從表現優異的登榜者開始決定,但多半會被安排擔任文職之首,也就是人稱評定所筆者的職位,相當於在公務員的高等職位中突然拔擢為行政次長的跳級升遷。
他們所寫的公文將作為三司官的意見發布,因此並非提出奇特的構想即可,還要求在實際行政上能否施行的判斷能力。王府所渴求的並非千名秀才,而是一名行政能力優秀的天才。為此,他們毫不吝惜地捨棄平庸之人。這是琉球王國要在大國夾縫中生存的唯一手段。
「雖然只是傳言,可是根據評定所的官吏大人所言,今年也沒有合格者。妳還記得三年前出了一位登科者時,舉國歡騰的景象嗎?」
「在祖先墓前哭泣的那位大叔嗎?我記得他是有史以來最年長的登科者?」
「那位大叔從十八歲開始赴考,持續苦讀了三十五年。我聽了整個背脊發涼……畢竟他都已經為人祖父了!就算通過了科試又怎樣?我絕對不要過那樣的人生。」
「話雖如此,但這也不能作為你不讀書的理由呀。」
「爹太嚴格了。什麼光榮的孫氏一族啊!孫家二十七年來根本沒半個人登科,不過是首里沒落的士族,偏偏就愛擺架子。再說,我只是個養子,腦袋又不靈光。真鶴,乾脆妳成為女官⑥,幫忙賺取我們的伙食費吧。以妳的才德,別說是女官了,就是要當上女官長也沒問題。」
「我不會成為女官,也不會成為女官長,畢竟人人都說後宮生活很難熬。」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思想不是孫家獨有的傾向。住在首里城下町的士族長期就職困難。未當上王府官吏的人只能耕田,因此務農的士族占了半數。針對這種狀況,王府實施了所謂的工作分攤制度,勉強確保士族受雇的機會。不過,想脫離下級官吏身分並出人頭地,就只能努力完成宮古、八重山等地方的勤務,累積稱為勤星的考評點數。不過,即便如此,他們升任的職位仍遠低於登科者首年獲得的官職。
女人的工作志願當然還是王宮勤務。在與行政機關互成表裡、名為御內原的女人世界裡,若能以女官身分受雇,熬過磨難當上女官長,就是為家族爭光。相較於孫家男人的不中用,孫家的女子每年必出女官。不過,一家之主的孫嗣志卻始終是個野心家,只想靠男人的科試突圍。
「對了,哥哥,有個不參加科試的辦法。你只要去北京的國子監留學,提高自己的評價就好了。你瞧,儀間親方⑦的兒子不就是不願當科試的重考生,而以官生⑧的身分回到王府嗎?」
「只有王府內有人幫忙說情的名門士族能夠成為官生。儀間親方為了賄賂和留學費用,可是賣了首里的一間宅邸呢。」
說曹操、曹操到。不知父母辛勞的儀間親雲上⑨穿著華麗的紅型⑩衣棠、撐著油紙傘吟詩作樂。在他身邊聚集著精心打扮的女子,她們的服裝雖美,卻敵不過他的品味。若說她們是蝴蝶,那麼儀間親雲上就是牡丹花。男人打扮華麗在琉球王國並不稀奇,但儀間親雲上是箇中翹楚。油紙傘儘管採用了江戶的流行,卻還是散發出北京歸國子女特有的氣息。邊走邊聊的俊男美女集團就像一幅會動的畫。儀間親雲上發現真鶴而停了下來。真鶴的五官雖然仍屬少女,美麗的黑髮卻如早晨剛開的茶花般豔麗。
「真是美麗的女童!就連王宮的女官與側室也比不上妳。」
他說完便從袖裡取出細筆與詩箋,輕快地吟詠他視為絕技的琉歌⑪。
慣遊於花蔭之下
易忘春之餘韻
與日本短歌相似的琉歌是種近體詩,詩體的類型廣泛。特徵是以八、八、八、六為主,配上七、五、八、六或五、五、八、六等,擁有較高的自由度。這是因為在琢磨字句表現的同時,還得即興詠唱之故。
「這首歌送給妳,」儀間親雲上對真鶴說道,然後垂下長長的睫毛。雖然每個動作與表情都像在做戲,可是由五官端正的儀間親雲上做來就是令男女都屏息。他很懂得引導別人的視線。當他希望別人注意他的眼睛時,長長的睫毛就會眨呀眨;希望別人注意嘴唇時,就詠唱典雅的琉歌。連微微伸出的指尖也具備戲劇張力,因為琉舞的動作已經深植在他的體內。
這些是他為了在王宮中生存所學會的戰術。光靠努力並無法對抗科試出身者的頭腦。在沒有行政能力的他看來,自己獨特的地位是建立於從北京的國子監⑫歸來這點,因此他必須走在風雅與流行的最前端。獲得「琉球的在原業平⑬」別名,確立了他只追求美學的個人地位。
想要詩箋的女子圍著他齊聲表示不滿。他像是在享受她們的反應,翻弄著身上的華服。
「真鶴,上面寫了什麼?我不擅長琉歌。」
嗣勇暗中崇拜著魅力十足的美男子儀間親雲上,經常模仿他的一舉一動。真鶴滿臉通紅,無法立刻說出詩詞的意義。
「花……不對,這首歌的意思是『習慣在女子(花)樹蔭下遊玩的我,為什麼會忘記情事(春)的餘韻呢?』真受不了,怎麼會有這種風流鬼啊?」
「真不愧是從北京回來的官生。好瀟灑!」
「哪裡瀟灑了?這首歌可是送給我的耶。真是噁心!」
不允許配刀的國情對男人的價值觀造成了巨大的影響。受到薩摩⑭間接的支配,使得舞刀弄槍不受認同。即使是士族也不會鑽研武術。取而代之,男人被要求鑽研學識與美學。琉歌與琉球舞蹈是基礎教育,另外還得培養漢詩與日本短歌等外國文學素養。琉球是個美學與學識都遠勝大國的王國。琉球以此為武器,而擁有今日的繁榮。愚昧者是罪,不美的事物是惡。
「從早到晚被迫一直讀書。我真恨自己生為士族。」
王宮雖然就在自家旁邊,可是真要進去工作,那道城牆遠比要塞還高。小孩子打直身子勉強可看見王宮整齊排列、笑著歡迎客人隨時上門的紅瓦片。只要進入王宮,未來就是一生安泰;進不去的話,就是浪費一生的考試地獄。
「唉,為什麼人生會這麼不順利啊?」
真鶴知道兄長實際上想做的是什麼。他之所以會崇拜儀間親雲上,就是因為他也是個想以美學一較高下的男人。他十分喜歡跳舞,擺動手腕的優雅程度更勝師範,更別說他在舞台上多麼耀眼了。服侍王宮的舞者一定全是女形⑮,因為王宮的公眾舞台禁止女人上場,但全都是大男人的話,又表現不出細膩的美感,所以才會衍生出讓美少年扮女裝來點綴舞台,加上男人扮成女人跳舞被視為無與倫比的美,而使得全國的美少年都想成為王宮的舞者。
要在王宮工作大致有三種方法:一、有顆聰明無比的頭腦通過科試;二、利用扮女裝的美貌出人頭地,成為官位雖低,但被稱為花當⑯的稚兒眾⑰;最後就是跟儀間親雲上一樣,當個從北京歸來的文化英才,不過這個風險很高─過著有如演員般識大體又跳脫常規的雜耍人生,精神也會逐漸崩潰。實際上,官生出身而受到重用的只有儀間親雲上。
容貌秀麗的嗣勇被收為養子前,接受的是為了成為花當而把美貌視為重點的教育,後來卻在父母的交涉下,改由真鶴的父親撫養,以考取功名為目標,害得他的人生計畫全亂了。
「爹對哥哥抱著期待。哪像我,在三歲前等同於不存在……」
「這麼說來,妳小時候確實沒有名字……」
真鶴直到三歲才獲得屬於自己的名字。雖然父親會出聲喚她,可是她一直很在意自己沒有名字。想必這也成了她渴求文字的起因。當她知道世上有文字,而且大家都有名字時,她的心情就好像第一次進食,並決定為自己取個名字。真鶴─這個她為自己所取的名字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完成的事。
嗣勇至今都記得那一天。明明耳聞收養他的人家沒有孩子,實際去了之後,才發現有個可愛的女孩兒,只是被徹底忽視,連名字都沒有。嗣勇無奈只好學父親喊她「喂」,結果女孩兒卻告訴他,她名叫真鶴。嗣勇很高興自己有了妹妹,因此格外疼愛真鶴。
「拜與哥哥相遇所賜,我終於能夠來到陽光下的世界。在取好自己的名字時,我總算覺得自己是個人,所以我很感謝哥哥。」
身為女孩恐怕是自己遭到忽視的原因。只認同科試的父親想要的一直是男孩,於是她跟在兄長身後,透過寺子屋的紙門縫偷窺學習,想得到父親的認同,結果卻被父親抓到並痛罵了一頓。從此以後,她只能偷偷自學。知的喜悅戰勝了害怕挨罵的恐懼,讓她奮不顧身涉獵知識。她從三歲記住所有文字開始,便如海綿吸水般讀遍各式各樣的書籍,連對大人來說也很困難的《詩經》都背下來了。可惜父親完全不認同她的才能。他會對嗣勇如此嚴厲,也是因為他與妹妹的才能實在差距太大。
若說真鶴能夠理解兄長的心情,也是因為他們同樣處於「絕望」的情況。
「女人為何不能讀書?書籍上的文字也會和女人說話。對我來說,文字不是象形圖。文字總是教導我重要的事情。」
「真鶴,不能以妳為標準。不見得所有女人都跟男人一樣能讀書。妳的才能的確很驚人,但我認識的女人全都不識字。」
「那是因為打從一開始就無人教導的緣故。你不要小看女人。我相信女人學習以後應該能和男人一樣發揮自身能力才是。我想證明這一點。男人與女人都是人。恩師也是這麼說的。」
「恩師?妳有老師嗎?」
「不……那是……呃……我說的是心靈上的老師。」不小心說溜嘴的真鶴慌張起來。
真鶴把手貼在小小的胸膛上,努力調整呼吸。至今不曾說出口,乃是因為恩師自有苦衷。假使真相被揭穿,別說是自己會被處罰,甚至有遭到王府抄家滅門的可能,因此連她信賴的兄長也說不得。
「我該走了,差不多要備餐了。我在內文旁邊寫了小小的讀音。你只要照著唸,爹就不會生氣了。」
「真的要謝謝妳。拜妳的注釋所賜,我的《孟子》應該能在及格邊緣。」
語畢,兄妹兩人便分開了。
真鶴上灶前,總是喜歡繞遠路。有時她會在心中找藉口說是散步,或是說服自己走這條路比較安全,甚至合理解釋自己太早抵達,工作也只增不減等。可是,真正的理由無庸置疑是--
「真和志塾」
她一直佇立在掛著這塊牌子的門前。就算旁人不說,她也知道這麼做毫無意義。畢竟每次離開這裡時,她都會如此斥責自己。不過,她仍舊會來。一想到滔滔辯學與全國頂尖的教育就在這扇門後,雙腳便不敵本能地走到這裡。再者,說不定會有人把教本掉在門邊,自己就能幸運地以還書為藉口進門,然後想辦法在裡面多待一會兒,像是假意詢問「家兄再過不久就要來這裡的私塾上學,請問就學時會用到哪些東西?」「要用什麼樣的筆跟記事本?」她有不斷延伸話題的自信。只不過遇上「教本掉在門邊」的機率只有萬分之一。
下課後,學生一窩蜂走出來。雖說是準備赴試的學生,但大多是已有妻室的成年人,而女兒和真鶴同齡的人也大有人在。科試的考生年齡大致上在二十五至三十多歲間。赴試的年齡雖無限制,但有鑑於科試的難度,實在是沒聽過十幾歲就登科的。萬一真的出現這樣的人,全國恐怕會議論三年。
學生七嘴八舌地確認今日講課的重點。
「每次寫候文⑱時,總是讓我想破頭。我不懂為什麼在琉球要用日文寫公文?」
「為了與大和官吏互通文書吧。畢竟候文是官方文體。」
「管他漢文還是大和的候文,對我們來說都是外文。像這樣說著琉球文回家,才是最輕鬆自在的。」
真鶴豎起耳朵,將臉貼著牆壁。
「這不是常來的那孩子嗎?」留著鬍子的青年注意到她。「八成是在等兄弟或親戚從學堂裡出來吧。」青年閒著無聊想逗逗真鶴,於是把題本拿給她看。
「妳看看,叫人讀這種東西很奇怪吧?」
題目
渡唐勤学人之内何そ之稽古方も無之、長々致滞在候者も罷在由候付、右体之者は屹と帰帆させ、左候て向後諸稽古方精々相励年限内帰帆為致候様可取計旨、在唐之存留へ仰渡之趣申述候事。(赴大清求學卻不求上進、長期滯留不歸者,若不立即啟程返航,往後即應折節向學在期限內歸國。若有意留置大清者,需來信述之。)
真鶴低頭仔細閱讀候文。
「這題目是要人為王府發文催促長期滯留大清的學生速速歸國。」
原本吵吵鬧鬧的塾生們頓時安靜下來。沒想到這麼小的孩子,而且還是個少女,能夠瞬間理解候文。在場的人彷彿目睹了某種幻術。
「原來是在斥責留學的官生別浪費公糧的文章啊,真是傑作。這題目是叫那個引發北京風潮的儀間親雲上的同伴們解散吧。」
青年突然噤聲,因為那支花與蝶的隊伍正好繞到真和志塾來。
「我說,儀間親雲上,到底要拿多少錢賄賂王府,才能夠去北京的國子監啊?」
「別這樣。他已經不是塾生了,他現在是首里國學的訓詁師⑲啊。」
「先前還是真和志塾的學生,現在擔任起講授漢文的訓詁師嗎?還真是一絕啊。」
儀間親雲上雖然有職銜,可是官生出身的人頂多擔任大學的講師。對真和志塾的學生來說,那不過是打發時間的工作。
直到五年前,儀間親雲上和這群青年還是在真和志塾一起切磋琢磨的伙伴。然而,通過科試第一關的儀間親雲上卻老是在再科落馬,滿心只想著科試的他還因此患了心病。掛念兒子再這麼下去會瘋掉的父親託王府裡的人說情,讓儀間親雲上走上了公費留學的官生之道。
「名門士族真好啊,隨時都備妥了捷徑。」
儀間親雲上難過地低下頭。當官生絕非他的本意,他在真和志塾的成績雖然總是保持在十名以內,要一舉登科仍如水中撈月。先生保證以他的才學,應當三十歲以前就能登科。不過即便他是如此優秀的學生,父母仍替親愛的兒子準備了捷徑。某天他從塾裡回到家,父親告訴他,去北京的國子監留學一事已經確定了。從那天開始,他就過著自認為比同學低一等的生活。
「如果你也是真和志塾的一員,就寫寫看懲罰自己的候文啊。王府正對官生的窮奢極侈感到頭痛呢。」
面對同學的放聲大笑,儀間親雲上用油紙傘遮住了臉。他連忍受悲傷的神情都很美麗,反而更讓人火大。圍繞著他的女子們代他啜泣的情況也相當令人不快。那名青年塾生讓妻子幫忙負擔家計,向親戚借錢,過著苦哈哈的生活。
「我們不會像你一樣走後門進入王府。我們會堂堂正正地通過科試給你看。現在你的地位或許比較高,不過等我成為評定所筆者,就會讓你去八重山的做地方勤務。」
看不過那名青年的行為,真鶴插嘴道:「請不要這樣。既然曾經同為真和志塾的學生,就請您展現出審己度人的體諒。」
「閉嘴,妳這個小女孩。只不過是會讀候文而已,別想要命令我。」大為光火的青年把筆跟記事本塞給她。「不然妳來解解看啊!如果妳寫得出漂亮答案,我就放過儀間親雲上。」
「別鬧了,這麼做也太幼稚。這孩子只是碰巧看懂罷了。」
即使周遭的人加以阻止,青年也聽不進去。挨罵而僵著身子的真鶴手自動自發地拿起筆,然後深深鞠躬說道:「恕我失禮了。」便在記事本上振筆疾書。
渡唐勤学之面々諸稽古方可致出精身ニも不拘、致懈怠候は言語道断候故、滯唐年限内随分学問官話詩文章其外国用ニ可相立芸術等、心力可及出精相嗜、帰帆之上御用ニ相立候様、可加下知者也、依御差図此段申越候、以上。(在此重新奉勸為求學問而渡海至大清的學子,應於期限內努力學習學問與漢文,不可懈怠,以求歸國後能成為貢獻國家之人才。謹遵御意,發此公告。)
這次眾人發出了「哦哦哦!」的感嘆聲。真鶴的候文不論是形式、主旨的開展,還是論述的正確性也好,全都無懈可擊。說不定勝過教授再科的老師,不對,即使將之直接作為王府的官方公文發布也不奇怪。
眾人口中都驚嘆「神童啊」、「孔子轉世啊」、「不對,是諸葛孔明啦」,來回看著真鶴與候文。
「……可是,她是女的啊。」
真鶴大大的眼眸泛起了淚水。究竟是因為被大人包圍而害怕呢?還是對自己的性別感到悲哀?昏暗的天色教人實在看不清她的心思。
儀間親雲上將朦朧不明的未來寄託於幫了他卻跑走的少女身上。
非首里天加那志⑳之官
所事之里必代代繁盛
(參加科試的人很多,我並不曉得誰會合格,但我相信妳一定能夠通過。)
圍在儀間親雲上的琉歌旁的女子們笑曰:「怎麼可能。」
事後,真鶴的候文獲得第一名的評價,作為範本記載在真和志塾的教本裡。那天塾生們全部面帶鬱悶、不發一語,最後教本並未記載是誰寫了這篇解答。
走下風光明媚的城下町的首里之坡後,充斥各地的熱鬧與活力取代了雄壯的景色。港都那霸是船運物資與食材之山,活力充沛的商人總是馬不停蹄。因為他們的緣故,讓人覺得有多出實際數量十倍的人在走來走去。從大人腰部的視野高度來體驗那霸,總讓人覺得天空很狹窄。
今日人似乎特別多,大概是進貢船入港的關係吧。一思及此,真鶴便感到坐立難安。從大清歸來的船會帶來大陸之風,大陸的味道附著在船頭與風帆上,教人一聞就忘卻了自己在這個小小世界裡受苦的現實。
進貢船是為了航行於外海而用最新技術建造的船隻。事實上,它的觸礁率比諸外國船隻都來得低,是很安全的交通工具。為了確實將貴重的物資運送回國所設計而成的十三層艙壁構造,即使進了點水也不會沉。從西洋的帆船沒半艘具備艙壁來看,就能夠窺知琉球的造船技術有多麼高超。而且,琉球特有的美感意識也被呈現出來,明明就是貨船卻施加了華麗的裝飾。
真鶴猜的沒錯。進貢船巧妙地閃避暗礁準備入港。在透明的海面下,可以隱約看見寶物似的珊瑚礁。其上,黑色的進貢船滿載著從大陸來的物資,破浪而來。每次看到這種海與船的幸福和諧畫面,她就會情緒高昂。
「啊,如果我是男孩子的話,肯定會去大清……好想到大清學習,成為讓琉球變得更加豐饒的官吏啊……」
即使走到吃水線下降的進貢船旁,甲板依舊高不可攀。真鶴覺得主桅搞不好高到刺穿了天空。剛從大陸回來的進貢船將真鶴整個籠罩在陰影中,誇示其威風凜凜之姿。圍在港邊的群眾各懷心思地迎接進貢船的歸港。送來幸福的進貢船看起來就像是凱旋般驕傲地挺著胸膛。真鶴希望至少可以讓自己的心意搭乘其上,於是將願望託給在港邊飛翔的白鷺。
「白鷺啊,我拜託你,請你停在船頭吧。」
她像在祈禱似地雙手合十,挺直了背脊希望能夠看得更高。群聚在空中的白鷺悠然掠過船帆,正在船所帶來的風中遊玩。
「小妹妹,待在這種地方很危險喔。」
下船的勞工用腰頂開真鶴。即使如此,她的視線仍未離開白鷺,還對滑行掠過船頭的其中一隻大喊:「停下來!」就在此時,推車撞倒了真鶴。船頭的白鷺在她磨破膝蓋而移開視線的瞬間,不曉得消失到哪裡去了。
潮風相合之安穩旅途
往返皆順乃首里庇護
(潮流與風況正好適合航海,能夠安心展開旅程都是拜首里城的王聖德所賜。)
距離那霸港很近的波之上的寺廟正處於戒嚴狀態。護國寺此刻封鎖著,戒備森嚴到任何人都不得靠近。守衛手持六尺棒㉑,不允許民眾參拜,因為王府的燙手山芋─既是傳教士又是醫師的伯德令博士在此。精通十三國語言,有語學天才之稱的他居住於這間廟宇內。
「伊麗莎白夫人請求外出。」下人正在詢問守衛的意見。
「不行。這又是伯德令為了外出傳教的藉口吧。不要掉以輕心,繼續監視他們。」
過了一陣子,一名白人戴著與龐大身軀十分不相襯的圓形眼鏡,怒吼著和守衛爭辯起來。
「你們打算軟禁我到什麼時候?我要向英國教會報告你們的蠻橫!」
伯德令在憤怒之下扔出自己所寫的一堆抗議文。官吏們已習慣他容易激動的個性。
「我們依舊會將你的特立獨行稟報王府。」
「把傳教士軟禁在佛教的寺廟,實在太誇張了!我不會輸的。我不會輸給這種事的。原來如此,這就是受難嗎?哦,主啊。我又更加接近主的引導了。」
為了宣揚基督教而來到琉球的伯德令在王府的嚴密監視下持續進行傳教活動。話雖如此,但實際上,他只要一傳教就會被官吏驅趕,因此至今還沒有半個信徒。不過因為他常為太過死纏賴打的性格和旺盛的好奇心栽進各種事情裡,使得琉球居民給他取了個「波之上的眼鏡」的稱號,並對他感到十分佩服。
「請主將殘酷的懲罰降於這個王國腐敗官吏的身上。阿門。」
伯德令手畫十字祈禱。每天從早到晚都如此。王府秉持著一貫的主張─琉球禁止基督教。原因很簡單,他們不想招惹時常找麻煩的薩摩。如果伯德令是穆斯林,或許早就在琉球建起清真寺了。只有基督教絕對不可出現在檯面上。
然而,當伯德令以醫生身分活動時,他們又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亦認同伯德令以異國通事身分翻譯西洋文。官吏不喜歡伯德令太過一板一眼的性格。其實他想外出,只要不說是去傳教,隨時都可以。而且他們一家所有開銷都由王府負責,還被嫌殘忍。
一如往常交叉著六尺棒守住伯德令的守衛們無奈地嘆著氣。不一會兒,負責送飯的少女來了。
「那個,我送來吩咐的菜與肉。麻煩請讓我通行。」
守衛確認過是平日的少女後,用下巴指示她進去。
在寺內憤怒難消的伯德令依然在寫給王府的抗議文。
“Guten Tag, Dr. Bettelheim. V
(日安,伯德令博士。我已經學會德文了。接下來請教我法文。)
流暢的德文發音讓伯德令的筆停了下來。那是讓他一時幾乎忘了自己人在琉球的完美發音。
「真鶴,妳已經學會德文了嗎?竟然叫我接下來教妳法文!」
「是的,博士。正如博士所說,學會英文之後學習德文,效率非常高。這個,您借給我的書還給您。」
藏在真鶴懷裡的書是歌德的詩集。送飯的少女正是真鶴。她得知王府找人替伯德令一家送食材與日用品後,就把握這個機會。至於不想讓伯德令與人民之間有過多接觸的王府,則認為身為女子、而且還是孩子的真鶴正好適合送飯,於是便將這份工作授予她。守衛作夢也沒想到,真鶴居然會接受伯德令的基礎外文教學。
「一開始就學法文太困難了。我先從拉丁文開始教吧。之後是義大利文、西班牙文、葡萄牙文,最後再教法文,好嗎?」
「我知道了,請您全部教會我。」
真鶴一來,伯德令的心情立刻轉好。尚未完全學會的琉球文會阻礙他的思考。和真鶴可以用英文輕鬆交談,對他來說正好。在琉球,曾向伯德令學習基礎外文的有異國通事牧志朝忠。不過與牧志相較,真鶴的學習速度遠比他還要迅速、確實,發音也更為道地。
連精通十三國語言的語言學天才伯德令也為真鶴學習的速度感到咋舌,因為她在短短兩年間就學會了歐洲五國語言,這教人如何不驚訝。她與他的大清弟子歐格司塔.高是用漢文談天說地的伙伴。據歐格司塔所說,真鶴的漢文似乎比久米村的通事更順耳。真鶴的耳朵很靈敏,而且可以不受母語發音的影響,重現所聽到的聲音,因此發音相當完美。假使語言方面也有相當於絕對音感的概念存在,那麼真鶴便具備那樣的能力。彷彿她的腦中本來就沉睡了數種語言,而她是藉由喚醒這些沉睡的語言來記住它們。
「真鶴,歐洲也找不到像妳這麼有才能的人。只要妳有意願,我可以帶妳去英國。」
淚腺發達的伯德令擦著眼鏡,大聲哭了出來。他被稱為天才的真正理由是他過著用全副心力追求喜怒哀樂的生活。那種無法收藏於一個人體內、有如岩漿般的能量同樣存在於真鶴身上。
「博士,我是琉球人。對任何人來說,道路都是同樣陰暗的。如果不去開創、任其腐朽的話,代表我的志向就是那種程度而已。現在的我真正需要的是學識的光芒。」
伯德令爽快地讓她把喜歡的書都帶走。現在的她渾然不知,這會成為日後將她推入地獄谷底的原因。
孫家正在連夜進行針對入塾考試的緊急特訓。嗣勇的微弱聲音與父親的怒吼此起彼落。不久後,棍子的聲音與兄長的慘叫迴盪在屋內。
「夫子曰:夫道,覆載萬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嗣勇,試著解釋其意。」
「呃……呃……」
戒尺毫不留情地打在嗣勇的手上。他優美白皙的手紅腫得像蚯蚓一樣。
「連《莊子》也念不好嗎?到目前為止你到底都讀了些什麼啊?」
「爹,對不起、對不起……」
「不可原諒!初科是以四書五經的學識為基礎出題。你這樣別說科試了,就連真和志塾也進不去。」
「爹,對不起……對不起……」
「再來,『潛龍勿用,陽氣潛藏。』是出自什麼書?」
「呃,大概是……《孟子》。」
「蠢才!這是《易經》的乾卦。連寺子屋的小孩都知道答案。」
「爹,對不起……對不起……」
嗣勇彎著手指,一邊發抖、一邊伸出手去。他的手被打得皮開肉綻、鮮血直流。
「可惡!你怎麼會蠢到這種地步?給我到外面拿著花瓶罰站。明天你要是沒把《易經》背起來,我就燒了你的衣服!你根本不是男人,而是比家畜還不如的畜生!不對,是害蟲。你是榻榻米上的壁蝨。」
「爹,對不起……」
嗣勇抱著花瓶,心想地獄終於結束了,受罰可比挨罵輕鬆得多。
他吸著鼻涕,真鶴默默上前替他的傷口塗上防止化膿的藥草,再捆上繃帶。她為兄長美麗的手遭到摧殘而心痛。
「沒關係啦,真鶴。這麼做,連妳也會受到懲罰的。我在這裡看月亮就是種安慰了。妳快去睡吧。」
「哥哥,為什麼爹對你這麼惡劣,你還要聽爹的話呢?這樣簡直跟拷問沒兩樣。」
「我不曉得。可是生為士族的男子就非得參加科試不可,光是有那個資格就該覺得榮耀。」
被破壞殆盡的自尊心讓嗣勇產生了尋死的念頭。他知道自己的感覺在戒尺一起一落間蕩然無存,從手開始死去。這種麻痺感若能迅速覆蓋全身的話,就可以變得輕鬆了,但在最後的最後,肉體卻因痛楚而甦醒。
「真鶴,我是個無能的哥哥,但一直以聰明的妳為傲。好了,趕快回去。以我這雙手現在的情況無法保護妳。」
嗣勇微笑著向她道晚安。
隔天早上,在滂沱的雷雨中,兄長留下沾著血跡的信就失蹤了。真鶴在心裡鬆了口氣,希望兄長能夠趁著持續下個不停的大雨逃到遠方。父親痛罵著離家的兒子,甚至為了洩憤而把兒子愛惜的衣物全燒了。
「這是孫家長子絕不該有的愚蠢行為。無論是狗還是鶴,都不會忘記要報恩,沒想到居然會有人玷污家名後跑掉,他是哪兒來的瘟神啊?」
像是要遮蔽雷雨的火舌從黃色的紅型中竄出。真鶴不敢直視這一幕,因為她彷彿可以在燃燒的紅型中聽見兄長的慘叫。昨晚兄長那麼平靜,或許是因為他已經下定決心要逃跑了吧。兄長說不定聽到了她為他包紮時,心中不斷要他快逃的聲音。
「把事情上報平等所㉒,讓他關進牢裡!不對,應該由我親手解決這個孫家之恥!喂,去向大與座㉓提出申請,用繩子把他綁回來。」
被喚為「喂」的真鶴因父親的眼光而瑟縮了一下。
如果被大與座逮捕的話,兄長真的會被殺掉的。真鶴再也忍不住地跪在父親的面前。
「爹,無論如何,請您饒哥哥一命。作為交換條件,我願背負爹的期待。」
「身為女人的妳能回應我什麼?孫家不需要再有女官了。我所想要的只有能登科的兒子!」
在戒尺揮下的瞬間,雷又落在那棵榕樹上。
「我會成為男人。我會以男人的身分回應爹的期盼!」
父親高舉著戒尺,猜測自己是否因為落雷而聽錯了什麼。真鶴又說了一遍,「我會成為男人。」父親聽到這句離譜的話不禁失笑。
「妳是笨蛋嗎?女人要怎麼變成男人?女人就算扮成男人,也會馬上教人發現。妳要怎麼解決這個問題?」
她向前踏出一步,說出更讓父親吃驚的話。
「就說我是宦官!」
「宦官?」
面對錯愕的父親,真鶴繼續說道:「是的。我聽說大清有人為了進入王宮而成為宦官。宦官的容貌不同於男人,明顯偏向女人。父親只要把我說成是從大清帶回來的養子,我定能實現爹的夢想。」
沉睡在真鶴眼眸深處的神獸之力隨著她愈來愈堅定的語氣而覺醒,父親像是被真鶴的雙眼吸引般看得出神。他隱約知道自己有個女兒,但她生作這副模樣嗎?看著她堅毅不拔的凜然神情,父親心想這說不定是他第一次正視自己的女兒。他忽然想起那個狂風暴雨的夜晚。
「宦官?女子成為宦官嗎?我從來沒有聽過這種事。」
「是的。只要爹期望,我將以宦官的身分重生,並且通過科試,成為評定所筆者。」
被女兒的氣勢壓倒的父親,腦子亂成一片。他知道她常躲起來讀書。在兒子的教本上寫下讀音的恐怕也是她。他之所以悶不吭聲是因為沒必要去責怪一個不存在的人。
「說說看什麼是『天下同人』㉔。」父親冷靜地提問。
「同人於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貞。」
「再說說看什麼是『地澤臨』。」
「臨,元亨利貞。至于八月有凶。」
「齊桓公讀書時,修車輪的工匠問他在讀什麼,桓公回答是聖人的書,結果工匠說那本書是古人留下的垃圾,使得桓公大為光火。工匠為何那麼說?」
「因為個人的記憶分為可以傳承和無法傳承的事物,而專業技術的訣竅是種微妙的感覺,無法用言語說明,所以他才會說:即使是聖人所寫的書也無法傳達聖人在思考中悟得的奧妙。」
「妳解釋看看『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這句話的意義。」
「人活在天地之間,就跟白馬飛快越過門縫前一樣,不過是轉瞬之間而已。」
「孟子說:有德的君子與一般人相異的理由,乃是他的心會不斷進行反省。這換回原本的漢文怎麼說。」
「孟子曰:君子所以異於人者,以其存心也。」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在準備轉身離開時說道:「從明天開始,妳就叫做孫寧溫。我要妳明天去參加入塾考試。教本跟男人的衣服由我幫妳準備,頭髮妳自己想辦法處理。」
真鶴對自己的重生還沒有實際的感受。父親頭一次給了她名字,聽起來像是在呼喚他人,令她遲遲無法收為己用。
「寧溫……我從明天開始就是孫寧溫!」
落雷再度打在庭院裡的榕樹上,差點將真鶴震聾。當她恢復冷靜時已雨過天晴。
身為女兒身的最後一天,真鶴決定要在三重城的山頂眺望大海度過。雨停之後的景色一片澄澈。位於那霸港海灣旁的三重城是國人祈求航海平安的寺院,也被視為與神聯繫的祈禱中繼站。
真鶴迎著風,注視著大海的水平線。她今日將以男人的身分重生。她當然不後悔這個決定,心中湧起的熱情與昨日以前的鬱悶全然不同,豁然開朗的心可以盡情編織無邊無際的夢想與光明的未來。
「進貢船要開往大清了。」
乘著北風再度啟航的進貢船即將朝夕陽展開旅程。成為男人之後,她遲早會有搭上那艘船、前往大清的一天。屆時她是否會忘了自己曾經以女兒身哭泣的過往呢?熱淚在不知不覺間落下她的臉龐,止也止不住。
「咦,我怎麼哭了?怪了,我好不容易可以做學問……有機會參加科試……以往都是因為不甘心才哭的呀……」
她終於察覺到這是用刀刃撬開鬱塞已久的胸腔所帶來的痛楚。若不藉由外科手術切開,她的心遲早會化膿,因此這麼做是最好的。她不斷說服自己。然而,淚水模糊了女兒身最後一天的景色。她不會再盤起頭髮。自己既然不會嫁人,當然也不會有機會談感情,生孩子更是非得放棄不可。孫家嫡系血統無疑會斷絕。不過即使如此,她仍然想實現夢想。她摘掉髮簪,讓黑髮隨海風飄搖。
「真鶴、真鶴、真鶴,對不起。不會再有人呼喚這個名字了。要妳忍受這樣的我,真是對不起。真鶴,我要成為男人了,請妳原諒我。我一定會活出令妳引以為傲的人生,所以請妳別哭了,真鶴……」
真鶴剪掉自豪的黑髮。變得愈來愈輕盈的後頸開始因寒風而顫抖。她將斷髮丟入追逐船隻的北風中,然後以一首琉歌作為餞別。
北風若吹別花髮
白鳥展翅踏旅途
(我在北風中捨棄長髮而成為男人,不過我希望斷髮成為守船神,前往廣闊的世界遨遊。)
珊瑚礁王國有龍沉睡的巢穴。
龍在地上沉睡之時,雖然帶來繁榮,然而,龍一旦甦醒飛向天際,地上將掀起風暴。據說龍這種生物,除了沉睡以外,時常都在交尾。龍若是在地上交尾,那麼森林慘遭橫掃、海面掀起巨濤、天空響徹咆哮、大地晝夜晃搖。遭到肆虐的國土,最終將化為寸草不生的荒野。
人民不僅尊敬、崇拜龍,同時也對龍感到恐懼,並以統率龍者為王。自古以來,龍的巢穴即為王的皇居,稱之為首里城。王、王族及其臣下為了不驚醒沉睡中的龍,總是謹慎小心、嚴密戒備地監視龍的沉睡狀態。然而,有一天,龍忽然躍起,只因臣下偶然間用手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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