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推薦：潘碧華

【謀之外】

　　禮拜天是休息日。福安沒有開店。前一個晚上他就這麼告訴淑娟。醒來時他再提醒淑娟一次，他今天要去看醫生，動手術。私心裡只希望淑娟能產生一點興趣。但是淑娟正趕著出去，匆匆忙忙地，看都沒看他一眼。

　　我今晚可能會遲回來，看看淑娟走到大門口，他大聲的說。

　　好。只聽見淑娟漫應一聲，就鑽進車廂去。

　　那是一輛白色的馬賽地280SE。白茫茫的在陽光下閃爍，刺痛了他的眼睛。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了。墨色的車窗絞得密不透風。福安恁是怎樣伸長了頭，莫說聽不到兩人的談話，就是要從淑娟翕翕而動的唇形猜臆出什麼話來也不能夠。

　　黑黝黝的車窗，根本看不透。真是太可怕了。

　　就是動手動腳，我們也不知道。

　　淑娟才走，便有一個男人推了架腳車過來停在福安店門外打風。他一邊去取壁上掛著的橡皮管，一邊說。劣質的雪茄叼在嘴邊，一抖一抖，沒有一點煙燃起。

　　福安轉過頭去替他開了鍵，摩多便「打打打」的吵。

　　自從淑娟半年之前去紡織廠工作，福安心裡就憋足了氣。雖然稍稍的略施壓力，依然不能令淑娟回心轉意。

　　福安是一個安貧樂道的人。在小山鎮裡生也在小山鎮裡長大。他的生活就似他從已故的父親處承襲過來的腳車店那麼簡單乏味。恰恰能滿足他沒有野心的性格。

　　但是淑娟不同。淑娟從山下嫁上來給他只有兩年，就開始眷戀山下。山上的風，山上的樹都留不住她。

　　我們一定能趁著年輕努力賺錢，將來才有好日子過。她要出去工作的那個晚上，這樣安慰福安。

　　淑娟是一個對生活有企圖的人，她所說的話，頭頭是道。福安也想不出什麼不對的地方。

　　開始的時候，每個早上或黃昏淑娟都在鎮上破陋又潮濕的車站等工廠的巴士。車站就在斜坡下面。要上工的時候，精神飽滿，又順著斜坡走，一點疲倦也沒有。只有回來時，拖著疲累的身體，爬上斜坡，喘得她半死。那已經是半年之前的事了。才開始學習掌管線軸，莫說對硬硬邦邦的機器生疏，就是圓滑的同事也沒認識幾個。等到兩個月之後，淑娟升了組長，工廠的巴士便自自然然的停歇在淑娟門口，只是老舊的油屎車，引擎沒有關死，吵得人家耳聾。

　　那個男人把橡皮管按在輪胎上打風，還兀自喋喋不休。

　　剛才那個女人，是你的查某吧？

　　福安沒有睬他。男人又再接下去：你的查某真美麗。

　　福安突然渾身不自在。

　　你不害怕她走掉嗎？

　　淑娟三個月前的一個黃昏突然不坐嘈雜的巴士而改乘一架白色漂亮的汽車回來。下車的時候，頻頻的謝了又謝。福安蹲在地上鋪貼轎車的內胎，抬頭望出去，只見妻子左手拉開的門裡，坐著一位男人。筆挺的白衣，紅豔豔的領帶。臉上正堆滿笑容。福安抬起手來招呼，沾了萬能膠的食指和中指涼颼颼的，直涼進心底。

　　要不要進來坐？他提高了嗓子。

　　那男人只把巴掌搖了搖，也不知是不是回答他。妻子把門一推，呼的一聲關上了。車子一呼便直往更高的山上衝去。

他媽的。

　　那個人是誰？黃昏以後，關了店門，福安頭也不抬，仔細地盥洗十根沾滿油垢的手指。

　　誰？鳳凰的經理呀，你不認識？

　　淑娟除了淺灰色的制服，套上一件沙龍。乳罩沒有脫掉，兩條吊帶黑墨墨的嵌在白嫩嫩的肩上，泛起了一片光彩。

　　福安抹乾了手，便在餐桌旁坐下。

　　他的馬賽地真漂亮。

　　五萬多元呢，淑娟一口飯還在嘴裡嚼，聲音也含糊了，我們這一輩子也休想要坐上這款車。

　　馬賽地？有什麼稀奇，街上的德士多的是，五角錢就有得坐了。

　　福安知道那傢伙明明就是要取笑他，卻又不太敢做得太露骨。這一陣子，他已經是小山鎮出名的人。哪個人不認識那輛車、淑娟？還有他。

　　起初大家都只在遠處觀望白色的馬賽地把淑娟載來載去。彼此像懂得很多似的發出曖昧的微笑。淑娟走後，福安便蹲下來裝配或者修理腳踏車。從一開始，福安就這樣蹲著了。廿多年來，有哪一天不是這樣子蹲在人家腳下再抬頭向上望？斜斜的向街對面的店鋪望，油漆剝落後的竹簾捲起來，那些洋貨店的小老闆們白皙的臉上就像是諷刺捏成。看到這裡，福安就好比聽見他們說：

　　你看，又載走了。

　　福安有一種恐慌。感覺上，淑娟和他是越來越生疏了。淑娟有的是向上衝的力量。福安要想留她在身邊，他出盡九牛二虎之力，卻又不肯讓人看出來。甚至是淑娟。在淑娟面前，她的鋒芒蓋過他了。

　　每天你看著自己的老婆給人載東載西，會不會生氣？

　　生氣？笑話。我的老婆可是監督，那男人是經理呀。

　　那男人還想要說什麼。福安將摩多加速，急急躁躁的叫，一眨眼間，只聽得「呼」的一聲巨響，輪胎爆了。

　　其實福安並沒有真的下山看醫生。下山的路蜿蜒漫長，九九八十一彎似的，沒有一個不艱險。他看見椰樹上的果實都遠遠的在他腳底下，頭便會暈。太難走了。

　　可惡的男人走後，福安就把門闔起來。他在樓下沖了一個涼，把身體洗得像嬰兒那麼乾淨。然後一步一步咚咚咚的步上高樓。陰暗的樓梯，發出一陣陣難堪的聲音，使他的心情更沉重不安。

　　一切都已經準備好。剃刀剪刀火酒和藥水皆鎖在梳粧檯的抽屜裡面。他知道，淑娟一定不曾發覺這些東西。就是發現了也好，她也不會有什麼懷疑。都是些剃鬍子用的傢伙，又有什麼稀奇？雖然他一根鬚也沒有。淑娟的興趣越來越廣了，不再拘限於閨房。淑娟的慾望大，她的企圖，福安不能控制。

【謀之外】

　　禮拜天是休息日。福安沒有開店。前一個晚上他就這麼告訴淑娟。醒來時他再提醒淑娟一次，他今天要去看醫生，動手術。私心裡只希望淑娟能產生一點興趣。但是淑娟正趕著出去，匆匆忙忙地，看都沒看他一眼。

　　我今晚可能會遲回來，看看淑娟走到大門口，他大聲的說。

　　好。只聽見淑娟漫應一聲，就鑽進車廂去。

　　那是一輛白色的馬賽地280SE。白茫茫的在陽光下閃爍，刺痛了他的眼睛。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了。墨色的車窗絞得密不透風。福安恁是怎樣伸長了頭，莫說聽不到兩人的談話，就是要從淑娟翕翕而動的唇形猜臆出什麼...

【代自序　馬華文學獎得獎感言　／小黑】

　　主席，各位嘉賓。大家早上好。

　　一生只有一次機會站在這個平臺上致詞，如果我的感言很長，希望大家多多原諒。而且，為了表示我對這個文學獎的敬重，我想我也應該發表一篇很冗長的講稿。

　　首先，我要感謝投票給我的評審委員。是你們勇敢的決定，我才有機會上臺領取這個意義重大的文學獎。希望你們不會是因為我眉毛變白了才頒獎給我。

　　我也要誠懇的向主辦當局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在經商賺錢之餘，並沒有忘記支持文學，帶給寫作者希望和溫暖。我會向老天爺祈禱，希望他保佑關懷文學的生意人。讓你們事業興隆，身體健康，將來可以繼續大力扶持文學，給作家更多的獎勵。

　　我們華人在東南亞，因為不是主流，要發展華文文學，一向就面對很大的阻力。不過，華人天生堅韌的個性，並沒有輕易被斷根。

　　在這麽多國家之中，我們馬來西亞的情況最好，因為前輩們對華文教育的堅持，政府也相應開明，因此我們的華文文學在國際上也有良好的表現。近年來，有很多年輕的作者在海外屢屢獲獎，是一個很好的現象。

　　我最近受邀請出席印尼華文作家協會，在棉蘭舉辦的新書發布會。他們從一九六六年開始，華文教育受到嚴厲禁止。一直到一九九八年瓦希德上臺，才對華文禁令解除。三十二年沒有機會學習華文，但是，解禁後不過八年，當天早上就一口氣推介三十九本文學讀物。他們的文學活動，也一樣靠的是民間團體的資助。籌委會必須上下奔走，才能夠籌足幾億盾的經費。

　　大家都知道，作家一般只會爬格子或者敲打電腦鍵盤，賺錢印刷書本的事，一概不通。如何出版，如何推銷，如何將書籍送到讀者的面前，就變成一項很艱巨的工作。這許多年來，幸虧有不少對文學有心的鄉團以及非盈利機構，如貴會中華總商會、福聯會、南大校友會、留臺聯總的捐助，以及個人方面如童玉錦先生支持的興安文叢，使到不少作家受惠。謝謝你們。

　　當然，我也要感謝曼絨文友會的年輕朋友們。他們都是一群淳樸，熱愛文藝的青年。是他們的推薦，今天讓我僥倖得到了這份榮耀。

　　很多人也許不知道，曼絨是什麼地方？它就是當年的天定，邦咯島是他轄下的海島。邦咯島在我國的歷史上，就像當年的山海關，是一個重要的地方。因為就是一八七六年，霹靂州蘇丹和英國在邦咯外海簽了合約，才開始了英國人進入馬來聯邦的殖民歲月。

　　一九八九年，我因為工作，來到了這個濱海的小鎮。每個早上與周末，因為工作輕鬆，常常騎了腳車四處遛達。很意外發現，原來這裡竟然有好幾個緊急狀態時期建立起來的新村，而且當時不方便提起的馬來亞共產黨總書記，居然就是我服務的學校的老校友。

　　一切過去的記憶馬上就浮現了出來。

　　我一向喜歡嘗試將政治滲入小說，尤其是一些禁區的題材，更是充滿誘惑。我既然來到了實兆遠，曾經是共產黨居住的地方，我可以放棄這麽豐富的題材嗎？

　　這裡有被共產黨燒毀的村莊，也有英國殖民政府圍攏緊盯的家園。當年可憐的老百姓，手無寸鐵，夾在殖民政府與共產黨之間，何去何從？我不禁想起，曾經聽說的各種經驗。我國的華人，在緊急狀態時期，一共被集中四百八十六個新村，過的是無比艱苦的日子。

　　在這樣的感動下，我寫下了《白水黑山》、〈細雨紛紛〉。一些評論朋友認為我很勇敢，其實不是。我敢這樣寫，因為我認為，一九八九年是我國的政治分水嶺。那一年之前，共產黨是敏感的名字。那一年以後，我國的華人已經可以自由進出中國大陸。一切過去的，都過去了。我們還有什麼避忌？

　　當然，寫小說，和寫言論版文章或者歷史篇章是不同的。當我想要寫遊擊隊為背景的文章，我馬上想起，應該如何切入？我的腦海裡浮現的是《齊瓦哥醫生》、《飄》這些戰爭背景的電影。甚至小學時候讀過的〈最後一課〉。戰爭是殘酷的，但是文學是優美的。如何以文學的優美來記載政治的暴戾？是我最興趣的範圍。

　　許多人都會喜歡李白的「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事實上，那是李白無意間捲入一場政治糾紛，被關進監牢後，釋放出來時的愉快心情。

　　蘇東坡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寫得多麽優美，其實是他因為與王安石政見不同，被流放異域，觸景傷情，寫給他兄弟的一首詞。

　　我國的政壇上，政治題材不勝枚舉。但是，關於政治的書寫，我們常常會失去控制，使小說弄糊了。一九八七年茅草行動期間，真是群情譁然。如何表達這樣熱門的題材？我最後決定，用繪畫上常見的拼圖Collage手法，寫完〈十‧廿七的文學記實及其他〉。不少人都會提起這一篇的表現手法。那是我認為在當時最恰當的技巧了。

　　安祿山之亂會過去，但是李白的朝辭白帝彩雲間會留傳下來。人們會對王安石那個時代的政治鬥爭模糊，但是不會忘記那一場政變受害者蘇東坡寫的那些膾炙人口的篇章。文學的魅力永遠凌駕於政治的粗暴。我還在學習中。

　　我時常記得，一九六八年南洋商報編者完顏籍先生說過的一句話：

　　文學不如柴米油鹽，但是沒有文學的人生會是怎麽樣的人生呢？

　　謝謝大家。

【代自序　馬華文學獎得獎感言　／小黑】

　　主席，各位嘉賓。大家早上好。

　　一生只有一次機會站在這個平臺上致詞，如果我的感言很長，希望大家多多原諒。而且，為了表示我對這個文學獎的敬重，我想我也應該發表一篇很冗長的講稿。

　　首先，我要感謝投票給我的評審委員。是你們勇敢的決定，我才有機會上臺領取這個意義重大的文學獎。希望你們不會是因為我眉毛變白了才頒獎給我。

　　我也要誠懇的向主辦當局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在經商賺錢之餘，並沒有忘記支持文學，帶給寫作者希望和溫暖。我會向老天爺祈禱，希望他保佑關懷文學...

「馬華文學獎大系」總序
代自序　馬華文學獎得獎感言
導讀　真實的虛構：小黑小說世界的建構

（貓）和小鳥和螞蟻和人
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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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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