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序章
啪!
伴隨著枯枝斷折的輕響,密林間,一道身影飛閃而過,只留下空氣中淡淡的血腥味,以及地上幾滴沉紅的血漬。
夜冷霜寒,秋意正濃。
晦暗月色下,青年手持長鞭不住前奔。雖因牽動傷口而帶來陣陣痛楚,可他卻一聲不吭地忍了下,略帶狼狽地急急奔馳著。
身上創口無數,染血衣袍亦早已殘破不堪。如非他癒傷能力遠優於常人,只怕早就因失血過多而喪命了。
可饒是如此,在大量失血、真氣幾近乾涸的此刻,他離鬼門關也僅一步之遙了──敵我間的距離雖遠,卻仍不足以擺脫對方。眼下的他幾無反擊之力。一旦給後頭的敵人追上,多半也是凶多吉少的。
面對善於追蹤的對手,與其費心潛跡匿蹤,還不如利用自己過人的身法和地利之便拉遠距離,爭取時間找個地方歇息並恢復功力。
他從來就沒有逃遁的打算。即使是乍看狼狽的此刻,所有的一切,也全都在他的計畫之中──
但聽潺潺水聲漸近。一陣奔馳後,已是一條溪流映入眼簾。
腳步至此而緩。隨著水聲輕響,青年俯身而臥,任由染血的軀體就這麼沒入溪水之中。
眼下天候寒涼,這溪水自也冷得徹骨……耐下了寒意竄入創口所帶來的陣陣刺痛,青年屏息貼附溪底、潛心運功恢復幾近乾涸的真氣。
也在同時,一名手持雙刀的男子正循著青年先前的路子謹慎前行。微結眉間隱透著幾分陰鷙狠戾。
這趟奉組織之命截殺李列,本只是求個穩妥才讓三名地榜殺手隨行,卻沒想到這李列的能耐遠超預期,不但讓三人先後殞命,連身為「漠血」三大殺手之一的他也受了相當的內傷。
感覺到體內仍有絲極寒的真氣在暗暗作怪,男子咬了咬牙,面上煞氣已更重上了幾分。
先前一番鏖戰後,他本有機會趁著對方力盡之時出手擊殺。怎料先前受青年一鞭的暗傷卻於那時發作……他為化解侵體的寒氣而失了良機,只得循著青年遺下的痕跡一路追躡至此。
那小子著實相當狡猾,不僅在四人合圍的情況下尋得破綻將另三人各個擊破,更趁著自己受暗傷所擾之際遁入林間一路逃竄至此……才二十出頭便能有此實力,日後成就自是不可限量。
只可惜他已被江湖第一大殺手集團「漠血」盯上,便想活過今晚,也是希望渺茫了。
思及至此,男子冷笑了下,旋即加緊了腳步繼續向前追去。
空氣中殘留的血腥味成了明顯的指引。男子謹慎卻無一絲猶豫的沿著那血腥味延續的方向不住前行,直到視野略寬,一條溪流映入眼簾為止。
天邊晦暗的月色漸斜。青年遺下的痕跡,至溪而斷。
察覺到這一點,男子心下一驚正待反應,眼前卻已是水花忽起、一道銀芒夾雜其中直襲而至──
碰!
勁氣交擊聲過,匆忙提刀架擋的男子虎口劇震連退數步,直望向前方的目光帶有一絲難以置信。
只見那青年一身衣裳破爛如舊,渾身濕漉地打溪中站起。合該狼狽的模樣,可襯上他眉宇間波瀾不驚地沉靜淡冷、以及周身隱隱流洩的迫人威勢,竟讓男子不由自主地又退了一步!
只這一退,男子心下立覺不妙──高手對峙,本身功力高低之外,精神、氣機之掌握亦為重要。李列此著奇兵突起,實效雖不大,卻讓本佔著上風的他心生動搖,不但失了先機,精神上也隨之有了破綻──
咻!
恰如男子所擔心的,青年先機既得,立即振腕揚鞭乘勝追擊。有若活物的銀鞭帶起凌厲攻勢,以各種匪夷所思的角度直點向男子周身要穴。
這數擊一氣呵成、變化無窮,端得是輕靈巧捷、奇詭莫測。男子雖覺不妙,卻是避無可避,只得匆匆提勁架擋。
兵刃交擊、氣勁相接。輪番連擋下,侵體寒勁引得男子胸口氣血鬱結更甚。但此刻先機已失,自只能趁著對方緩勁變招時扳回劣勢……一口氣還沒來得及緩過,男子拼著內息走岔的危險硬生生提氣搶進,手中雙刀已然分襲向鞭身及青年左脅。
這一下身法流暢、刀勢凌厲快絕如電,不但虛實難辨,更予人一種避無可避之感──男子意圖藉此扳回劣勢搶進傷敵,怎料青年卻僅是眸光微凝,浸於溪中的雙足半點未動,手中長鞭卻已化為螺圈,消去了那看似虛招、實則用實了勁擊向長鞭的一刀。
氣勁再次相接。透刀而至的至寒玄門真氣令男子喉頭一股腥甜湧上,本就潛伏體內的寒勁更是趁機暗暗作怪。男子正待回勁緩解,那銀鞭卻已藉著氣勁的操控詭若靈蛇地斜點向己身後腰。
這李列用鞭,當真是靈活高妙到如臂使指的地步了……心下如此念頭方現,男子一個踏步卸勁橫刀回擋,左手則已化虛為實朝青年電閃般連攻數刀。
此數刀雖不若先前那一刀威勢逼人,可刀刀取勢刁鑽,實教人難以閃躲。但青年卻只是駐足原地振腕操鞭,有若活物的銀鞭瞬間再次轉向,竟就這樣硬生生穿過空隙直逼向男子身上要穴。
如此情況令男子不得不再次旋身回擋、重組攻勢。只是每次欲縮短距離近身攻擊,那銀鞭便會趁隙而入直取要害,逼他不得不回身化解。如此般數來數往,兵刃氣勁雖數度相接,這刀卻始終沒能招呼到青年身上,而竟就這麼僵持了住!
察覺到青年依然在溪中半步未移,而自個兒也始終未能靠近水邊,男子不由得驚疑暗生。雙刀攻勢未歇,卻已更添上了幾分謹慎。
他本以為李列已是強弩之末,幾次硬拼後,絕不可能再接下他的連番猛攻才是──可對方的反應卻遠出於意料之外!
冷靜……穩操勝算的絕對是他。這李列頂多恢復了一、兩成功力,沒可能支持太久。只要他保持冷靜沉穩應對,定能找著空隙了結對方。
心下雖如此做想,可一見著青年面色無改、根本瞧不出一絲力竭徵兆的模樣,本就存著的驚疑不禁又更深了幾分。
這李列似乎頗有心計。既然如此,先前刻意留手詐作力盡也不是沒有可能的……若真這樣同他耗下去,說不定先一步耗盡真氣的反倒是──
「不知身為江湖第一大殺手集團『漠血』第三高手的你,和『天方』的『青龍』相比,究竟誰要強上一些?」
正自思量間,低幽清冷的音色卻於此時入耳。男子微愕抬眼,只見青年神色澹然如舊,一隻左手卻已按上了面部。
雖知這多半是惑敵之計,可瞧著青年沿著下顎自面上剝下一層面皮之時,男子的動作還是不由自主地緩上了一線。
便只這麼一緩,銀鞭攻勢忽盛,竟就那麼硬生生的由先前的奇巧轉為開闔無邊、氣勢萬鈞地一掃!
沒想到青年的鞭法竟在瞬間有了這樣大的改變,男子驚覺不好駭然撤刀回防,卻終究是晚了一步。
蓄滿真氣的一鞭,就這麼硬生生擊中了他的胸口。
「嗚哇!」
伴隨著一聲慘呼,男子的身體被重重擊飛、朝後方樹幹直撞了上。他勉強運勁試圖化解侵體真氣,可那銀白長鞭卻在他得以反應過來前纏上了頸部。
隨即收緊的力道讓男子幾欲窒息,本握著刀的手因而一鬆。他雙手握上喉間銀鞭意圖將之扯開,卻只是讓青年更加收緊了力道。
男子出道二十餘年,哪裡遇過如此情況?雖仍不斷使勁掙扎,可他心裡十分清楚:除非有奇蹟發生,否則今日是註定命喪此地了。
想來也好笑──本以為生機盡絕的人是李列,沒想到最後落到如此境地的卻是自己。
察覺自身的力氣正一點一滴的流失,心有不甘的男子拼著最後一絲力氣抬眼,望見的,卻是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俊美端麗無雙的容顏。
過於驚人的容貌讓男子一瞬間竟有些忘了掙扎,卻在注意到青年過於蒼白的容色之時,明白了什麼。
是了。李列根本就已到了力竭邊緣……只要再一番猛攻,這小子根本不可能抵擋得下──可他卻受青年所表現出的氣勢影響疑慮暗生、判斷錯誤,而至落到如此田地。
只是,再怎麼後悔,都已無法改變什麼了。
但覺銀鞭的力道忽緊,下一刻,男子便已永遠失去了意識──
望著那頹然垂落的頭顱,確認男子性命已斷的青年鬆了力道收回長鞭,並自抬手將面具重新戴回臉上。
雖是兵行險著,可這一切,終究還是如先前所計畫的落幕了……
不,不是落幕,而是開始。
讓「那個男人」付出代價的日子,不遠了。
耐下胸口因傷而起的氣血翻騰,拼著最後一絲力氣,青年離開小溪朝林子深處繼續前進。
只是此刻的他真氣盡竭,傷口亦受了牽動再次滲血。雖強打精神拖著身子勉力前行,卻終究沒能支持下去。
勉強辨認出前方藥草的同時,青年終於是再難撐持地倒落於地。
──這一趟……終究是搏得太險了點……
這是青年失去意識前,最後浮現於腦海的念頭。
第一章
正月初過,天候雖仍帶著相當寒意,卻已少了冬日的蕭寂,轉添上幾分蓬勃生機。
殘雪消融、大地春回。
便連這位於崇山間的廣袤樹林亦是如此。
緩步於林中,望了望自葉隙流洩的陽光,又望了望那樹上初冒的枝芽……眼前所見盡是盎然春意,卻只是讓瞧著的人心下更覺難受。
緩行的腳步無改,東方煜唇間已是一聲輕嘆流洩。
春……嗎?
最後一次聽到他的消息,是在深秋時分吧……眼下正月已過,失去李列的音訊至今,也有四個多月了。
回想起那總是一派淡冷的少年,胸口便不由得為之一緊。
『再說吧……後會有期。』
臨別時的話語猶在耳畔;那別前終於得見的淡笑,亦仍深深地刻劃於腦海之中。
別後至今也有年餘。一年多來,他一直期待著彼此再會的一日,也一直關切著李列的所有消息──可和那少年有關的一切音訊,卻從四個多月前的那個秋日起便完全斷絕。
他最後得到的消息,是李列中了包含「鴛鴦刀」雷杰在內、江湖第一大殺手組織「漠血」四名高手的埋伏,重傷逃遁。其後,同行三名地榜殺手的屍體先後被發現,可李列和雷杰卻就此失了蹤跡,再無任何音信。
自傲天堡一事後,李列聲名鵲起,早已成了江湖上公認的後起之秀。尤其他之後又接連敗了許多知名人物,名聲雖不能算十分良好,可提起「歸雲鞭」李列,卻是人人都忍不住要說上一兩句的。
也因此,李列和雷杰的失蹤,自然成了江湖上近幾個月來最受注目的話題。
而其中最為盛行的說法,便是雷杰雖手刃李列、卻也受其臨死反擊而傷重不治。
當然,相反的版本也是有的。可不論謠言的內容為何,卻大都認定了李列凶多吉少、雷杰則尚有一絲希望。
但東方煜並不這麼想。
也或者……該說是他不願這麼想。
他知道雷杰的實力比李列高出不只一線,也知道奮力擊殺三人後的李列不可能有太多的餘力應付雷杰。可儘管他明白這些,心底卻仍近乎盲目地認為那個少年不會有事。
「歸雲鞭」李列之名本就是擊敗了許多實力不俗的角色後才傳揚開來的。如果是李列,即便對手的實力較高,也一定能找出致勝之法──他是這麼相信著。
只是相信歸相信。在少年已四個多月了無音信的此刻,不論再怎麼相信,也終難掩蓋心底的不安。
畢竟,在時序已入春的此刻,碧風樓的情報網卻什麼消息也沒能得到。
苦苦等待了四個月後,滿心的擔憂讓東方煜終於下定了決心不再枯等。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若李列真有了什麼不測,他也不可能只是聽聽那消息就算……橫豎都是要跑一趟的,與其繼續傻傻等著不知何時才能獲取的情報,還不如靠自己的雙眼親自確認一番。
這也正是他此刻身處這片廣袤樹林中的原因。
他要親眼確認……確認那個少年究竟是生是死。
思及至此,心中忐忑之情更盛,持劍的掌亦因而微微收緊──卻又在聽得前方隱隱傳來的潺緩水聲之際,心下劇震。
就在前方林子裡!
伴隨著如此認知浮現,本自緩行的腳步瞬間加快。他以常人難以想像的速度朝那水聲來源處疾奔而去,直至水聲漸響、清澈溪流映入眼底。
便在那小溪畔,一棵半枯的樹木極其醒目的矗立著。離地不遠處,還殘留著受過撞擊的痕跡。
注意到這點,東方煜忙上前蹲下身子細細察看。
由那撞擊的痕跡及樹幹受損的程度看來,應該是打鬥造成的……一人被擊飛直撞上樹幹,透體而過的勁力震傷了樹木內部,使這棵樹即使入了春也呈現這般半枯的模樣。
而這撞擊的痕跡,說不定就是李列和雷杰打鬥所留下的……若真是如此,那他所追尋的答案,只怕真的就在這溪流對岸的深林內。
思及至此,他又一次抬眼,看了看那葉隙外和暖的陽光。
而後,目光下移,改望向溪流對岸依舊延伸著的密林。
就是那裡吧?
可能有李列確切消息的地方……就在這山林的最深處。
因不安而產生的猶豫瞬間籠罩心頭,可他終究是將之壓抑了下,輕功運起掠過溪流,飛快地繼續往林子深處行去──
不論在等著他的是什麼樣的結果,他,都要親自去面對!
* * *
提袖、懸腕、下筆,隨著墨跡印染,隱透飄逸的端整字跡流暢地落於紙面。
不消片刻,一張藥方已然完成。
擱了筆,晾了晾手中墨跡未乾的方子,白冽予將之遞給了面前焦急等候著的中年男子。
「拿方子到前廳抓藥。趙二哥會說明詳細的煎服方式。」
脫口的音調,是與神情一致的淡冷。
本就有些戰戰兢兢的男子因而又更緊張了幾分,忙急急點頭應道:「是、是的。」
他雖也聽人說過這年輕大夫「面惡心善」──儘管態度十分冷淡,替人看病時卻相當仔細耐心──,可實際面對那張瞧不出分毫情緒的臉孔時,卻仍難免有些畏懼。
如此神態當然全入了白冽予眼底。但他以往不曾在意這些,現在自也不會。面上神色淡冷如舊,他一個手勢請男子離開內廳,並趁著下一位病人入內前的空檔到隔室走了一遭,為兩名正接受針灸的病人略作調整。
類似的生活持續至今,也有三個月了。
這三個月來,除了定時的練功調息之外,便是為村人看診、開藥、下針……在這個足稱世外桃源的小村莊裡,他不是連敗無數高手的「歸雲鞭」,也不是堂堂擎雲山莊的二少爺。在這裡的他,只是個為石大夫所救、於醫道頗有天份的年輕大夫。
而這所有一切,便始於四個多月前那個月色晦暗的秋夜,始於他的一手定下的連環計策──
正自思量間,便在此時,心頭警兆忽現。
稍嫌突然的變化令白冽予立時收束心神,功聚雙耳細聽來人動靜。輕穩快疾的足音說明了來人不俗的輕功;悠長而無一絲紊亂的吐息則說明了對方深厚的內功修為。
是個一流高手。
伴隨著如此認知浮現,白冽予心下暗凜,氣息神態未變,右手卻已按上衣袍下腰間纏繞著的銀鞭。而後,他內勁暗提,一個踏足步出內廳,準備隨時出手迎上那明顯是針對著自己而來的不速之客──
但見門簾忽掀,一道人影飛快閃入廳中。白冽予積蓄已久的勁力運起,銀鞭落地便要出手,卻在注意到那有些熟悉的氣息之時,動作一緩。
便只這麼一緩,下一刻,整個身子便已為那直撲而來的身影緊緊擁入懷中。
過強的力道環上背脊;迥異於春寒的溫暖貼覆而上。即便是他白冽予,亦不由得為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弄得措手不及。
銀鞭依然垂落於地,暗暗蓄起的勁氣卻已撤回。包圍住軀體的溫暖讓他無措地僵直了身子,面上少有地流洩了一絲極細微的困窘。
尤其,在感覺到前廳裡村民們齊齊望來的目光之時。
那些村民本以為李大夫是出來請下一位病人進去的,卻沒想到會有個人一陣風似地衝進了屋裡、二話不說便把那李大夫給緊緊抱了住……太過突然的一切讓村民們一個個吃驚地瞪大了眼呆望著,就連一旁正忙著抓藥的趙二也不例外。
白冽予雖不在意他人目光,可眼下的情況卻讓本就不習慣如此舉動的他更覺尷尬。心思數轉間正待運勁掙開,耳畔卻已是低沉悅耳的男音響起:
「李兄弟……太好了,你當真平安無事……太好了……」
那話中所暗含著的憂心與關切,讓聽著的白冽予心頭便是一暖。
本已運起的力道再次撤了下。他任由自己置身這過於陌生的擁抱中,雙唇淺張已是淡淡一喚脫口:「柳兄。」
這「不速之客」,正是為了確認李列生死而苦苦尋訪至此的東方煜。
經過了好一番周折,滿心憂切的他終於來到了這個位於崇山峻嶺間的小小村莊,依著村人指示來到這間屋子──而終於見到了他四個多月來一直深深擔憂著的少年。一時激動下,無暇細想便衝上前去緊緊抱住了他。
即便是人就在懷中的此刻,東方煜心底的喜悅關切之情亦無分毫削減。聽著那淡冷一如過往的低幽嗓音,幾許懷念之情升起正想說些什麼,清冷音色卻已再一次響起:
「年餘未見,要想敘舊,也不急著這一時吧?」
「啊……抱、抱歉。」
這才憶起了少年──或許該說是青年了──一貫淡然的性子,以及自己正當眾緊抱著對方的事實。當下匆匆收手放人,俊朗容顏之上已是帶著歉意的一笑揚起:
「方才見著李兄平安無事,一時間有些過於激動了,所以才……」
「無妨。」
知道眼下不是敘舊的時候,白冽予淡淡一言止住了對方的解釋。「柳兄遠道來此,何不先到村西的涼亭稍歇一會兒?」
「……也好。冒然來訪是我唐突了,還望李兄莫怪……請。」
見著那一雙雙直往自個兒身上投來的好奇目光,東方煜自也知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好地方。
眼下既已確認了李列的平安,敘舊什麼的也就不急在這一時了。於是順著李列的話一句應下,而在同週邊鄉親一禮示意後、轉身離開了前廳。
他相貌俊朗,一身氣勢不凡,予人的感覺又十分溫厚有禮,自然在村民們心中留下了極好的印象,也對這姓柳的男子更添了幾分好奇。
只是眼下唯一識得那柳姓男子的便是眼前的李大夫。而對著李大夫那張瞧不出一絲情緒的淡冷臉孔,村人們便是有再多的好奇也沒法問出口,只得忍下疑問、依著李大夫指示依序入內看病。
沒人問,白冽予自也當作什麼都沒注意到,神色淡漠無改地接著診斷起眼前的病人。
可本該同樣漠冷的眸光,卻已幾不可察地柔和了些許……
* * *
結束看診之時,已是春陽偏西的向暮時分了。
將筆硯簡單收拾了下,窗外昏黃的天色令白冽予唇角苦笑微揚,卻仍是自櫃中取了罐茶葉後才出屋朝村西涼亭行去。
雖說以東方煜的性子,有此舉動也是相當正常的事……但說實在的:他從沒想過東方煜竟會為了找他,就這麼一路穿越深山密林尋至村裡。
自個兒行蹤如何為其所察固然耐人尋味,可對方見著自己時所流露的關切與歡欣,卻讓白冽予感到十分溫暖。
便如那個過於突然而讓人無措的擁抱。
仔細想來,像那般被他突如其來地緊緊抱住也不是頭一遭了──東方煜平時看來溫厚穩重,可一旦情急,便時常什麼也不顧了──。那樣過於熱情的舉動雖讓人難以習慣,但一想著他是太過擔心自己才會激動若此,些許的不自在便也隨之煙消雲散。
而甚至是帶上了幾分懷念的,對於那迥異於己身的單純、爽朗和溫暖。
自傲天堡一別至今,也有一年半多了吧?
行往涼亭的腳步如舊,神色亦澹然未改。可眸光,卻已因憶起那別離前的情景而柔和了幾分。
東方煜所贈的銀票至今仍整齊地躺在他衣袋之中。而他的腦海裡,也依然清晰記著別前對方憂心傷感中堅決地要他收下銀票的神情。
儘管瞞著對方的事情仍然太多,但他心裡確實將東方煜當成了一位足以托付性命的好友,也始終期待著彼此再見的一日。
而今,他們重逢了,在這崇山峻嶺間的偏僻小村裡。
意料外的重逢或許暗藏了什麼危機……可便只今晚也好,他想要忽略這些,單純地同東方煜好好敘敘舊、聊聊彼此分別至今的一切……
心下正自思量間,彼此相約的涼亭已然入眼。那亭中歇坐凝望的身影令白冽予瞧得心思一寬,遂不再多想、稍微加快了腳步朝久候的友人行去。
由於他並未隱藏足音,故接近涼亭之時,本自欣賞風景的東方煜已然滿臉笑容的回過了頭:「李兄!」
「久等了。抱歉。」
似乎是受那過於燦爛的笑容所感,白冽予回應的音調淡冷如舊,唇角卻已是一絲淡笑勾起。直望向對方的眸子,亦未掩下先前染上的幾許柔和。
多半是出於無心的一個表情,卻讓對面的東方煜瞧得當下便是一獃。雖旋即回過了神起身相迎,但那笑意入眼時所帶來的震撼,卻依然於心底激起了一番波濤。
──打相識至今,這還是他第二次見著李列露出笑容。
眼前的一笑仍是那樣的淡然、那樣的清淺……也,一如初見之時,讓他升起了一種「竟是好看如斯」的奇特感慨。
只是好看歸好看,要用這點稱讚一個風華正茂的少年──瞧著那眉宇間青澀已褪而更見熟穩的模樣,倒稱是青年還合適一些了──,委實是有些不倫不類了。思及至此,東方煜心下儘管深受震撼,脫口的卻只是稍嫌客套的一番話:
「這趟本就是我冒然來訪……擾了李兄正事,還當由我賠禮才對,李兄又何過之有?」
「……既是如此,這些事兒便略過不提吧。」
兩人年餘未見,心下雖常思及對方,卻也難免有些生分。白冽予心知如此,故對他那番客套的用詞也不甚在意。倒是東方煜也注意到了自己一番客套得像在應酬的話,不由得面露苦笑,一聲嘆息。
「同李兄弟年餘未見,這話一時竟不知該怎麼說才好了……不過能瞧著你一切安好,這話說不說也就不再重要了。」
頓了頓,他伸手一比:「瞧我,竟然便這麼站著說起話來了──咱們入亭歇著吧?天色雖已晚,可夕陽西下前,對景共話的那麼點餘暇還是有的。」
「嗯。」
聽著他這番懇切中暗含無盡關懷的話語,白冽予一時有些無從回應起,故只是一聲輕應、順其所言入亭歇坐了下。
這位於村西的涼亭臨池而建,位置靜僻又備有茶具,極適合閒聊休憩。故白冽予一見著東方煜來訪,便首先提了此地作為彼此相談敘舊的地點。
只是見著東方煜入座後一副千言萬語待提、偏不知從何啟口的模樣,讓本想等對方開口提問的白冽予心下莞爾,索性逕自起身,於友人不解的眸光中拿出了茶罐,接取泉水生火泡茶。
這一下來得突然,可瞧出他用意後,本有些獃著的東方煜不禁兩眼放光滿心感謝──兩眼放光是為了李列泡得一手好茶;滿心感謝則是因為友人留下時間讓自己好好整理思緒這點。
畢竟,他雖滿心急切地出來尋人,卻沒敢對「找到人」這點抱上太大的期望。沒敢奢望找到人,自然也不會想好見著李列時該要說些什麼,也就有了方才的那陣無語。
只是刻下有了空檔,一瞬間湧上的萬千思緒卻又讓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若從要緊事說起,最先要問的,自然是李列的近況了。而再來麼……便是多少關心一下數月前友人同雷杰的一戰。只是後者還需視李列的心情而定。若他不願說,東方煜自也不好多加探問。
而最後也最為重要的問題,則當屬李列今後的打算。
這位置隱密的小村落環境清幽,確實相當適合避世隱居。可東方煜並不認為眼前的青年會就這麼遁世不出──先前停留於此多半是為了養傷,便是尚有其他理由使他於此多待,也遲早會離開的……若能得他允諾同行,即使只是一同下山,也定十分令人愉快。
除開這三個問題,賸下的,就是同他交換一下這年餘來的經歷與見聞了。
這一番整理下來,東方煜本有些紊亂的思緒立時條理清晰許多,也才有暇好好打量打量眼前年餘未見的青年。
同別前相比,李列不但長高了些許,神態氣質間也成熟不少。舉手投足隱露高手風範,讓人一瞧便知是個人物,再不同於以前乍看平凡的青澀少年了。
實則以這江湖之大,一年多的分別並不算是太長的時間。可對一個分別前才不過初出江湖的少年來說,這一年多的獨自打拼奮鬥已足使他消去最後一絲稚氣,真正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青年人了。
望著青年遠比別前成熟許多的模樣,東方煜心底一時感慨又起。可還沒來得及想上什麼,便旋即給青年泡茶的動作吸引了住。
正自忙碌的雙掌依然是記憶中的完美無瑕,泡茶的技巧也流暢高明一如過往……李列泡的茶堪稱一絕,這是他初識時便領教過了的。眼下得以再次品賞,期待之餘,懷念之情亦同時大盛,讓他有些不自主地便對著友人望出了神。
察覺到東方煜正有些恍神地直盯著自己,過於熟悉的情景令白冽予心下暗感懷念,索性任由他繼續獃看著,自個兒則專心處理手中的茶。
但聞茶香漸散,半晌過,一壺香茗已然泡成。
給彼此各添了杯茶後,白冽予重新坐回椅上,也不先「喚醒」友人,一個提杯、雙唇輕啟便是淡淡一句脫口:
「年餘未見,便讓我以此茶代酒,先敬柳兄一杯罷。」
言罷,手中瓷杯近唇,略一仰首飲下了小半杯茶。
如此舉措對有些出了神的東方煜自是十分突然。但他畢竟是交際能手,又已理好思緒,故眼下雖有些尷尬,卻還是爽朗一笑舉杯回敬,同時細細品味起香茗入喉的口感。
隨之擴散的清雅芬芳令他滿足地瞇起了眼,讚道:
「李兄的茶藝似乎猶有精進。可惜我這趟來得匆忙,沒能帶上先前得到的上品冬茶。否則若經李兄巧手,定然又是一番享受哩!」
「柳兄客氣了。」
簡短一句應承過,白冽予不再多言。瓷杯一擱、澄幽眸光對上眼前男子,靜靜等待他接下來將有的提問。
又自啜了口茶後,東方煜面上笑意微斂,這才緩聲開口:
「李兄打去年秋天同雷杰一戰後便失去音訊,近幾個月來已在江湖上掀起好一陣議論了……卻不知李兄弟這些日子來過得可好?今日瞧你在為村人看診,著實讓我吃了好大一驚。」
用的語調仍算輕鬆,可同那澄幽眸子對上的,卻是雙深染愁色的眼眸。
而那份愁,自然是為著「李列」的失蹤而生。
白冽予本就將他當成了朋友,此時見他因自己刻意安排的「失蹤」憂切神傷若此,不禁起了一絲愧疚。只是此事牽連甚廣,更與復仇大業息息相關,自然不可能同他解釋清楚……
心念電轉間,一聲輕嘆罷,他淡淡將那日同雷杰交手的經過──取下面具令敵分心這節自是輕輕帶過,只說是略施小技引對方露出破綻──盡數道予了東方煜。
後者雖早知友人那一番惡鬥定十分凶險,但此刻經他娓娓道來,聽在耳裡還是難免有些心驚肉跳之感。
東方煜也是慣於出生入死的人,可面對李列應敵時那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狠勁,也不由得雙眉微蹙、暗感憂心,就差沒開口勸上兩句「多保重些」、「別太亂來」之類的話了。
但他終究沒說上這些,只是靜靜地聽李列繼續說下去。
「待我清醒時,人便已在這村裡了……救我的人正是石大夫,也就是我刻下寄居的人家。
「由於這村子十分隱密,當不至於為漠血的人發現,我便依石前輩的意思暫且住下養傷……那點粗淺醫理,也是趁這些日子學的。這幾日石前輩下山辦事,所以才由我來幫村民看診。」
話說到此,有心告個段落的白冽予輕啜了口茶潤潤喉嚨,並自抬手,為友人不知何時空了的杯裡再添了些茶。
東方煜略一頷首謝過,卻一點動手舉杯的意思也無,只是一瞬也不瞬地直盯著面前的青年……本抿著的雙唇幾度張闔,似想說些什麼,偏偏什麼也沒能說出口。
而終只是,一聲嘆息。
「待李兄弟再入江湖,這連敗漠血四位高手的事蹟定會令整個江湖為之震驚了……卻不知李兄今後有何打算?」
「……待兩日後石前輩回來,我便會離開此地,再一次做回那個受人錢財、予人消災的『歸雲鞭』吧。」
「如此甚好──若李兄不介意,便讓我在此多勾留兩日,到時一起下山吧?至於下山之後有何計畫,到時再說也不遲。」
聽得李列不日便要離村下山,東方煜心下大喜,立即把方才的重重憂心暫擱腦後,直接提出了同行的要求。
他雖不認為李列會拒絕,可想起往日少年獨來獨往的作風,心裡還是難免有些忐忑,不禁半是期待半是緊張地看著眼前的友人。
不過這回倒是他多心了。見他開口,本就知道他會有此要求的白冽予點了點頭,淡淡道:「如此,便需得勞煩柳兄和我同住一房了。」
「李兄忒也客氣了……倒是如此叨擾,若有讓李兄為難的地方還請直說。否則讓李兄惹上什麼麻煩,我可就過意不去了。」
得他允諾,東方煜雖是喜上眉梢,卻仍因顧慮著友人「為客」的處境而有此言……知對方是擔心自己,白冽予擺了擺手示意他無需介意,心緒卻已因著稍微告一段落的話題而移到了某件頗令他耿耿於懷的事情上。
看著俊朗面容之上單純的喜色,略一思量後,終還是淡淡問了句:
「不知柳兄如何查知我的行蹤?」
他並不認為碧風樓有辦法查到此地──若真是如此,漠血的殺手早就透過足稱情報業第一把交椅的同屬組織「清風」取得消息、追來村裡趕盡殺絕了。
而這一問,讓本在興頭上的東方煜先是獃了下,才猛然醒悟似的道:
「我並非查知李兄的行蹤,只是在研究李兄下落時偶然知曉這村落的存在,才抱著姑且一試的想法前來探探……至於這村落的位置,則是由近年來新興的情報組織『白樺』處得來的。」
他並非愚人,自然清楚李列這麼問的原因,故回答之時便連消息的來源都一併說了。
而正是這一點,讓白冽予本有些懸著的心立時一鬆。
原因無他:東方煜口中的那個「白樺」,便是在他一手策劃下設來販賣冷月堂所得情報的組織。
白樺主要由二十八探中年輕一輩的幾人主事。而為首的,便是那個最早被白冽予收服、也最為忠誠的關陽。
關陽多半是知他對東方煜頗有好感,才會在其百般探尋時略做指引,並藉此套得些消息交換……
心下正自思量間,一陣足音入耳。熟悉步伐規律讓白冽予明白了對方的身分,故未表現出任何警戒,只是抬眸朝足音來處望了一眼。
一旁的東方煜先是察覺了他的動作,才捕捉到了那正由遠而近、明顯帶著些武功底子的腳步聲。但見著友人不帶任何警戒,便也放鬆了心神,笑讚道:
「李兄的耳力依然好得驚人吶!」
「真氣特性罷了。」
方如此簡短回了句,便已聽得遠處來人高聲一喚:「李大哥!」
那是個相當年輕的聲音,不高不低的音色圓潤,讓人聽得十分舒服。
而那一聲喚,讓白冽予面上神色立時柔和了些許:「小殊。」
如此情態雖不如早先的淡笑驚人,可看在東方煜眼裡,卻還是相當令人訝異的──尤其友人那聲喚的方式相當親近,令他對來人的身分更添了幾分好奇。
只見向晚暮色中,一襲裙裝的身影漸近,卻是個瞧來約十四、五歲年紀,容貌秀麗的少女。如此情景讓瞧著的東方煜心下訝異更甚,移向李列的目光立時多了些調侃。
「原來李兄勾留此地便是為此……如此說來,倒還是我打擾哩!」
話自然是用傳音的──少女已離涼亭不遠,東方煜自不會胡亂「開口」壞了友人好事。
只是這話聽在白冽予耳裡,則讓他在明白過來後旋即為之失笑。
帶著唇角難掩的一絲笑意,青年略一搖首,傳音答道:
「卻非如柳兄所想……只是此節原因為何,便需得柳兄自個兒細辨了。」
言罷,他不再多言,笑意一斂,目光已重新回到涼亭前的「少女」岳殊身上──只是這目光一移,便讓他漏看了東方煜面上一瞬間流洩的、近乎痴然的呆愣──,問道:「有事麼?」
「李大哥,娘讓我請你和今天來的這位客人一起到家中用膳。」
似乎是見著東方煜在場,驚覺失禮的岳殊行了個禮後才道出來意。
經他這麼一提,白冽予這也才注意到此時天色不早,要親自下廚是有些晚了,遂一個頷首,道:「有勞令堂費心,我二人稍後便至。」
「好的。那我先回去了,李大哥記得要來啊!我還等著你介紹一下這位大哥呢!」
見李列答應,岳殊笑著這麼道了句後,便又匆匆忙忙地轉身跑了回去。
這池畔涼亭裡,一時又只賸得原來的二人了。
瞧岳殊已走,白冽予這才望向被他「冷落」了好一陣的友人。只見東方煜一臉詫異地瞧著逐漸遠去的「少女」,好半晌才道了句:
「他是男兒身?」
「不錯。由於某些情由,需得做如此打扮直至成年。」
「原來……我雖早聽聞某些地方會因迷信或忌諱而有此習俗,卻還是頭一遭碰上。」
「小殊之事仍瞞著多數村民,柳兄於此還請謹慎些。」
雖知是多此一舉,可白冽予還是提點了聲後,這才起身收拾茶具準備離開。「眼下天色已晚,咱們還是早些過去,莫讓岳大娘久候了。」
「自然。」
見友人準備離去,面上詫異已褪的東方煜立即起身幫他收拾茶具。
只是手中雖一刻也未停歇地忙活著,目光,卻又有些不自主地飄到了眼前正自收拾著的青年身上。
說實在,一直到那女裝少年離開前,他都未曾真正留心過──若非憶起李列先前曾提過要他自個兒判斷,他甚至不會花上多少心思去注意那個少年。
而原因,自然是因為自個兒一番錯誤的調侃後、青年不意流露的笑容。
本人想必沒有自覺吧……那一瞬間短暫的笑容,是個比先前的淡笑明顯許多,也更為牽動人心的一抹笑。
而他對著那抹笑,竟有些不由自主地望得痴了。
多半是因為友人總一派淡冷,鮮少有其他表情的緣故吧?東方煜暗暗想道。真該建議他多笑笑才是……年紀輕輕便淡然若此,哪天只怕還真看破紅塵、遁世而去了……
只是腦海中方轉過的「建議」還沒來得及脫口,便已見著友人一個抬手示意自己跟上。瞧著如此,東方煜當下不再多想,跟在友人身後朝那岳姓人家行去。
第二章
夜半侵身的淡淡春寒,令神智自沉沉睡夢中浮出醒轉。
睜開了有些惺忪的雙眸,隨之入眼的是一片深沉夜色,僅窗外透進的一絲微弱光線,將屋外那道獨自佇立著的身影映上窗紙。
知道那是本該在屋中地舖上睡著的友人,摸了摸身下床榻,東方煜苦笑了下後,起身披衣、推門出了屋子。
今日天候雖晴,卻因才二月初二,連一線月牙都難以得見……相較之下,那夜空中競相爭輝的群星便顯得格外耀眼而美麗。
瞧著如此星空,以及星空下背己而立、卓然出塵的身影,那周身隱隱流洩的脫俗氣息輕易地便攫獲了他所有心神,讓他一瞧便再難移開視線,只是近乎獃然地怔怔望著眼前青年。
歸雲鞭,李列。
那一手出神入化的鞭法將青年和手中兵器之名連成了響亮的稱號。如非李列性子淡漠、又常為錢接些不大光明的委託,「歸雲鞭」的名頭定會比現下響亮不止十倍,甚至成為新一代「武林正道的希望之星」。
但現在的李列,卻只被視為一個資質過人、身手不凡的新興高手。那似乎只為錢辦事的性子讓人降低了對他的評價,更有不少正道高手因此看輕了他,將他當成個目光短淺、不成氣候的毛頭小子。
可瞧著眼前靜立於小院之中的身影、瞧著那一身不似人間氣象的出塵氣質,又有誰會認為這不過二十上下的青年是個「目光短淺、不成氣候」的角色?
儘管分毫威勢未露,那彷彿超脫凡塵的身影,卻讓人一望便覺為之懾服。
連東方煜也不例外。
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才讓他對李列一直有著近乎盲目的信心吧?
思及至此,唇角笑意泛起,他一個提步直行至青年身畔。
「夜深了,還不打算就寢麼?」
「……今晚的星空很美。」
並未直答而是輾轉地這麼道了句,本仰望著無垠星空的眸光卻已下移、改而望向了身側的友人。
察覺了他的視線,東方煜側首回眸:「怎麼了?」
「沒想到你會尋我至此。」
「訝異麼?」
「是有一些。」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我只是這麼想罷!況且咱們的交情並非泛泛,我自不可能明知你遇險,卻什麼也不做。」
頓了頓,「倒是先前瞧著你一切如常便忘了問……你的傷勢,還好嗎?」
「早已痊癒──需要親自確認一番嗎?」
「咦?」
沒想到他會這麼反問,東方煜當下又是一愣,「確認什麼?」
「……自然是我的傷勢了。」
似笑非笑地回了句,白冽予指尖一撩,本自垂落的左袖隨之而起,露出了同雙掌般無一絲瑕疵的臂膀。
「這兒……」解說似地,指尖按上左臂離肩三寸處,「本受了雷杰一刀。」
「這……」
確實是沒有任何傷痕──一度想這麼回答,可瞧著眼前突然變得難以捉摸的友人,這回答便莫名地卡在喉頭了。
瞧他一臉噎著的模樣,青年唇角微揚輕輕一笑,卻在下一刻旋即斂了笑意。
清俊面容之上神情轉柔;眸中則已是一抹肅然之色染上。
「累得柳兄憂心若此,抱歉。」
伴隨著再瞧不出分毫笑意的雙唇淺張,道歉的語音流洩,為的卻遠不只是辭面上的那些。
但他自無說出口的可能。
不知道對方在一句道歉下還藏了層層心思,單純以為他確實是為此道歉的東方煜忙慌張地擺了擺手,示意他無須在意。
「要擔心也是我自個兒的決定,李兄何需道歉?倒是眼下時候不早,還是早些休息吧!李兄畢竟大傷初癒,若再受了風寒什麼的可就不好了。」
「……嗯。」
方才才為此和對方道過歉,自不好現在就拂了他的意……簡單一應後,白冽予像是要證明自己所言般先行提步入屋,卻在行過友人身畔、與之相背的那一刻,幾分交雜自眸中一閃而逝。
──甚至是參雜了幾許傷痛的,因為那個已過了半個月餘、自個兒卻沒法好好祭上一回的日子。
但也僅止一瞬。
一瞬過後,眸間便已恢復了平時的幽沉無波,而自解衣、於友人略嫌為難的目光中躺上了鋪得齊整的地舖。
瞧青年躺得乾脆,本想交換一下寢席的東方煜也只好打消了念頭,取下外衣逕自上榻歇了。
早先的奔波與憂心讓完全放鬆下來的他很快便再次陷入了沉睡。可一旁地舖上的白冽予卻非如此。
澄幽眸子依舊明睜,卻盈滿了深深交雜與苦澀。
因為自己的不孝,也因為東方煜的關懷。
望了眼榻上已自熟睡的男子,白冽予於心底無聲地一陣嘆息後,背過身闔上了雙眸。
* * *
兩日的時間,轉眼即過。
這兩日來,由於東方煜性子溫厚易親,見識又廣,很快便同村民們拉近了距離。村裡的孩童們更是時常圍著要他說說外頭發生的趣事,讓他這個本該無所事事的外人竟比屋裡的「李大夫」還要忙上幾分。
不過說來好笑,村人們最先問的,多半還同李列有關的事、以及他和李列的關係……想來多半是因為李列總一臉漠冷,教人難以將疑問問出口的緣故吧?不過村人們雖覺李列難以親近,卻顯然還是對其挺有好感的。
也正因為如此,二人本打算在石大夫回來後便馬上下山,卻因受村人挽留,又於村中多待了一晚。
次日,為了避免昨日的情景再次上演,兩人同石大夫道了別後,大清早便做賊似地偷偷摸摸出了村子一路急奔……直至來到先前雷杰殞命的那條小溪,二人才收了腳步用起早膳。
說是一路急奔,其實也不過是稍加用上輕功而已……以二人的實力,自不至於有什麼影響。
將紙包中仍透著溫熱的饅頭遞了個給東方煜,白冽予於溪畔石上歇坐了下,腦海中浮現的,卻是昨日趁著東方煜出外時同石大夫的一番談話。
『你要離開了?』
『是。』音色清冷如舊,語調裡帶著的敬意卻是明顯。『數月來多蒙前輩教誨,晚生受益良多。』
可如此話語,卻讓聽著的老者一陣苦笑。
『教誨嗎……這數月來當得上受益良多的,怕還是老朽吧?若以醫術高下論輩分,這聲「前輩」倒需得由老朽來喊了。』
『前輩過謙了。您行醫數十年,見過大小病症無數,經驗豐富,又豈是晚生數年紙上談兵可比?』
『……老朽行醫至今,還是頭一次見到如你這般的逸材。不但僅用短短三個月便將老朽畢生經驗融會貫通,望診、切脈之準,更是老朽望塵莫及的……以你資質,若能專致醫道,定能拯救天下無數性命。』
頓了頓,語氣一轉,竟似帶了幾分嚴厲:『可你現在選擇的,卻是奪人性命的江湖生涯嗎?』
『晚生尚有……不得不完成之事。』
淡淡一句回答過,眸中卻已隱掠過一抹交雜。胸中恨意一閃而逝。
老者雖沒能瞧見這些,可聽青年語氣堅定,多少知道青年性子的他也只得一聲長嘆。
『罷了,你好自為之吧……以你之才,要想縱橫江湖絕非難事。只是行事需得多加謹慎。老朽可不想再撿回個渾身是血的人回村。』
言罷,老者轉身正欲離去,身後青年的聲音卻已再次入耳。
『晚生此去,定取練華容性命。』
老者聞言劇震。
雙拳收緊。乾澀雙唇微張似想說些什麼,卻終究還是緊緊抿了上,提步離開了房間──
「李兄。」
中斷了思緒的,是身側傳來的悅耳嗓音。
白冽予因而回眸。隨之入眼的,是東方煜一臉若有所思的模樣,手中還拿著個剝了一半的饅頭。
知他多半是有什麼事情要問,青年並不開口,只是靜靜望著對方,並順手撕了塊饅頭放入口中。
但見他略一猶豫後,才緩緩啟了唇:
「你可曾聽石前輩提起過往之事?」
「只有略提過以往的一些見聞……怎麼?」
「先前聽你提及石前輩的名諱時便覺十分耳熟。刻下想來,那位石前輩想必便是我所知道的那位御醫。」
「御醫?」
「嗯……大概二十年前吧?曾有位醫術高超、受命掌理太醫院的石大夫因故『告老』,帶著他的獨生女兒四處雲遊去了……在此之間,江湖上都還多少流傳著他行醫救人的事蹟──可他卻在十年前突然下落不明,自此無人知其行蹤。
「本來我也沒想到這些。只是見著石前輩後,心覺他定非尋常人物,故一番思量後有此推測罷。」
「……柳兄所言,確與石前輩搬入村中的時間相吻合。」
思量般略一側首後有了如此回答,心下卻已暗讚起東方煜的敏銳。
當初他刻意營造可趁之機引漠血四人出手,並在除掉三名地榜後將雷杰引來此地,本就是為了「遇上」石大夫──而最主要的目的,便是替他的醫術找個合理而不至於聯想到「醫仙」的來由。
不論他對醫道的理解有多深,若無實際經驗,終究都只是紙上談兵……白冽予清楚這一點,故有此計。
得他此言相印證,東方煜面上爽朗笑意揚起,若不是手上還拿著饅頭,只怕當場就要豪氣地朝友人後背拍上一拍了:
「如此說來,倒還真應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句話──石前輩醫術高超、救人無數,李兄能得他老人家指點,實為一大幸事哩!」
「嗯。」
一應的語調澹然如舊。見友人如此為他高興,白冽予一方面暗覺心暖,一方面卻也因自個兒的欺瞞而起了些許愧意。
東方煜不知道這些,又早已習慣青年的性子,對他如此反應自然不會在意。想了想後,又道:
「說起來倒不只石前輩……就連那位岳老夫人,瞧來也不似尋常人物。」
他口中的岳老夫人,便是當日那位女裝少年岳殊的祖母。
對於這點,白冽予雖略有察覺──自入村以來,除石大夫外同白冽予接觸最多的便屬岳殊,同岳老夫人的接觸自也不少──,卻不十分清楚,故當下只是略一揚眉:
「喔?」
「岳老夫人談吐不俗、儀態端正,顯是受過良好訓練……說來冒犯──想是昔年曾為花魁,後來從良退隱於此吧!」
話似推論,語調卻是肯定。
而如此話語,則令聽著的青年心下頭一遭真正起了嘆服之情。
他便是知道岳老夫人絕非尋常女子,卻又哪裡看得出風塵不風塵、花魁不花魁的?便是這一年多來,他這童子雞也只練得了個「入青樓臨危不亂」的程度而已……
思及至此,當下已是半帶揶揄地一讚:
「柳兄熟知風月若此,委實令人佩服。」
「如此微末伎倆,又豈當得上李兄『佩服』二字?」
東方煜雖對青年也已懂得揶揄一事暗感欣慰,卻還是難免尷尬,苦笑著這麼回了句。「倒是李兄弟數月來全在這深山間休養,生活雖寧靜平和,但畢竟少了些樂趣……這樣吧!若下山之後暫無急事,便由我作東,到遠安城百花閣為李兄接風洗塵吧!」
這番話用詞婉轉,說白了卻是暗指友人「憋」了數月,要帶他到城裡青樓找找樂子──此話一出,有些尷尬甚至發窘的立時成了白冽予。只是心裡雖感無措,面上雖仍是乍作平靜地一番推辭:
「柳兄的好意在下心領了……此去確有要事待辦,實不便耽溺逸樂。」
「喔?李兄今後有何打算?」
「……此趟再入江湖,首要之務,便是擒殺練華容。」
「『辣手摧花』練華容?」
聽到這個名字,便連東方煜也不由得微微色變。
練華容此人,實當得上天下間「辣手摧花」的第一人──他手段凶殘,不但姦殺女子,更會在犯案後割取其面皮收藏,種種犯行令人髮指。只是此人伎倆甚多、行事狡猾,故多年犯案下來懸紅雖高,卻無人能真正取其性命。
而白冽予只是略一頷首,肯定了他所言:
「不錯。」
「此子確實是人人得而誅之的淫賊,可李兄弟怎會突然……」
詢問的語句未完,便因明白了什麼而旋即色變:「難道石前輩的女兒……」
「嗯。」
「原來如此……難怪幾日來始終無人提過那石姑娘的事兒……只是練華容不但擅長用藥、輕功高絕,更精於易容改扮之道,所以多年來雖犯案無數,手段凶殘,卻始終沒人能將之除去。李兄若欲殺之,只怕單是尋其行蹤便需費上好一番功夫。」
「我明白。」
這話應歸應,語調和神情卻連半點退卻的意思都無。
儘管對方並未要求,可早在最初依循情報定計利用石大夫之時,白冽予便已下了為其誅殺練華容之心……這,多少算是他對石大夫的一個補償,儘管後者並不知道自己被「利用」的事實。
瞧他神色堅定,早已猜到友人反應的東方煜因而一笑。
「橫豎我還欠著『白樺』一個消息,不若趁此機會再問問是否有練華容的下落,找起人來也好有個頭緒。」
「柳兄的意思是……」
「如此摧花惡徒,自是我等惜花之人的大敵。所謂合則力強、分則力弱,此趟便讓我同李兄一道除此大害,以慰石姑娘等受害者在天之靈。」
語調慷慨激昂、正氣凜然,確與「柳方宇」一向俠義的形象十分吻合──想除害的心意雖真,可會套上什麼「合則力強、分則力弱」的話,卻只是為了說服友人「同行」而已。
如此情態看在知其心思的白冽予眼裡立覺莞爾,面上神色卻是無改,只道:
「若不麻煩柳兄,便這麼辦吧!」
「你我之間哪還有什麼麻煩不麻煩的?」
得他婉轉同意,東方煜心下大喜,也顧不得手上的饅頭便將手搭上了青年肩膀,笑道:「說實在的,以咱們的交情,老這麼『李兄』來、『柳兄』去的喊,便是再怎麼熟稔也給喊得生疏了。以前我也提過,不如咱們便以蒼天為證、黃土為憑,就此義結金蘭……你喊聲大哥,我喊聲二弟,豈不是親近許多?」
幾句話說下來,雖是為的勸李列同己結拜,卻活像個奸商在賣東西似的……而這番話,讓白冽予終於是忍俊不住地笑了出來。
這是東方煜短短數日來第二次見著他如此明顯的一笑,雖是瞧得一獃,卻也隱隱感覺眼前友人確實比之以往有了某些改變。
可便趁著他一獃的當兒,擔心為其瞧出面具接痕的白冽予掙開了他的手。面上笑意微斂:
「我無意同柳兄結拜……現在不會,往後也是如此。」
斬釘截鐵的一句,讓剛從呆愣中回神的東方煜立時一僵,這也才想到自個兒方才的動作似乎太過熱乎了些,不知是否因此惹得李列不快?
心下正自尋思之時,面上亦已露出了個理解的笑容。
「我並無強人所難之意。李兄若不喜如此,便──」
「柳兄。」
中斷了話語的,是青年淡冷如舊的音色。
東方煜因而微怔。眸光凝向那似乎是有些不悅的青年,瞧見的,卻是看不出分毫怒意的柔和表情。
只見青年雙唇輕啟,道:
「不喚『二弟』,喚聲『列』又如何?」
「『列』……?」
過於突然的一句讓東方煜一時無法理解過來,喃喃唸了好幾聲「列」之後才恍然大悟。足稱親暱的喚法令眉間本已帶上的愁色立時轉為欣喜。
「既是如此,李……不、你便也喊我『方宇』吧,列。」
「再說吧。」
簡短三字算是婉拒了他的提議,青年神情一斂恢復了平時的淡冷,並自用起了餘下的饅頭。
這也才想起自己手上還沒用完的早膳,東方煜尷尬一笑後不再多說,將兩手的半個饅頭各自解決了。
沒了耽擱,兩人自然很快便用完早餐準備動身。
瞧著東方煜背起行囊提劍準備出發的模樣,回想起先前一路行至此地的情景,以及初識時自己仍遜對方一籌的事實……難得的戰意因而升起,白冽予本欲提步的動作因而一緩。
「怎麼了,列?」
察覺了他的動作,東方煜有些不解的回頭一喚。用的,自然是那個稍嫌親暱的稱呼。
只見青年神色無改,眸間卻已帶上了少有的銳芒──一如當時二人於傲天堡擂台初次交手之時。
那是青年不常表露、卻十分符合其年紀的旺盛鬥志與戰意。
「咱們來比試一場,如何?」
「比試什麼?輕功?」
「以醫者身分是不該於此時提出如此要求……但若以此地作為起始之處,確實挺適合你我一較輕功。」
語氣仍舊淡然,神情間卻已是帶上了幾分躍躍欲試之情。
一旁聽著的東方煜,亦同。
「難得聽你提出要求,我又怎好拒絕?」爽朗笑意勾起,「終點呢?」
「山腰的小廟罷。」
「好!」
應答的語音初落,二人一個相望罷,已然不約而同地運勁發足,朝目的地直奔而去──
序章
啪!
伴隨著枯枝斷折的輕響,密林間,一道身影飛閃而過,只留下空氣中淡淡的血腥味,以及地上幾滴沉紅的血漬。
夜冷霜寒,秋意正濃。
晦暗月色下,青年手持長鞭不住前奔。雖因牽動傷口而帶來陣陣痛楚,可他卻一聲不吭地忍了下,略帶狼狽地急急奔馳著。
身上創口無數,染血衣袍亦早已殘破不堪。如非他癒傷能力遠優於常人,只怕早就因失血過多而喪命了。
可饒是如此,在大量失血、真氣幾近乾涸的此刻,他離鬼門關也僅一步之遙了──敵我間的距離雖遠,卻仍不足以擺脫對方。眼下的他幾無反擊之力。一旦給後頭的敵人追上,多半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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