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楔子
夜幕如墨,圓月似鏡,悅來客棧屬於老闆一家子生活的裡院,三個孩子正站在前庭空地上玩遊戲。
雖說在玩遊戲,但好像只有一個小屁孩很熱衷。
說是小屁孩實在有點太瞧不起他,好歹也十五鎯鐺歲、可以娶妻生子的年紀了,可從他的言行舉止中實在很難看出有養家活口的本事。
眼見為憑,旁邊十四歲比他高出一個頭的同伴還比他來得成熟穩重,刀刻也似、稜角分明的輪廓加深這名少年的陽剛氣質,對於同伴誇張的言行毫無表情的反應,讓他顯得有超乎年紀以上的淡漠。
一雙臥蠶眉動也沒動,平板的語調搭著發育中尚未變換完全、像鴨叫般的粗嗓,重複同伴方才話中的重點:
「焚香結拜?」
「沒錯!」十五歲的少年有著清朗的聲音:「下午客棧裡說書先生不是說了嗎?昔日劉邦、項羽、張飛桃園三結義──」
「劉備、關羽。」十四歲少年修正。
可惜,十五歲的少年倚老賣老,一個揮手就賴皮掉。「管他是劉邦還是劉備,反正都姓劉,項羽關羽差一個字而已,幹嘛那麼計較──哎喲,重點不是這個啦!」
「那是哪個?」第三個孩子──真真箇箇是個小屁孩的十歲男童吸吮食指,側著精緻俊麗的小臉蛋問:「虎哥哥,雀雀不懂,重點是什麼?」
「呴,笨瓜雀雀。」被稱「虎哥哥」的十五少年郎小虎子翻了翻白眼,「結拜啊!人家三個人結拜,咱們剛好三個人,趁著今天月黑風高也來結拜一下,學學古人玩玩嘛。」說著話時,左側嘴角露出的小虎牙襯著月色,一閃一閃的。
「月黑風高殺人夜。」十四歲少年提醒他。「也是下午說書先生說的。」
「呴!蕭焄璋!你很煩哩!平常嘴巴跟蚌殼一樣緊,怎樣?今晚淨是你的話,你存心跟我過不去是吧,蛤!你不滿意我很久了是不是?怎樣?我就是比你大一歲,結拜之後就是你大哥,怎樣,咬我啊!」
「……還沒結拜。」原來是為了這目的。十四歲早熟的少年終於明白。
糟了個糕!小虎子心裡暗叫。「我不管!我說結拜就結拜!」說著說著,跺起腳來。「不管不管啦!我東西都備好了!」他指著前面的小木几。「你們看──黃土一坯都堆了,九炷清香也點好了,一碗水就在那,連小刀都準備好了──花了我好大的工夫呢,就等著跟你們焚香歃血來個桃園三結義,我不管,你們陪我!」
十四歲的蕭焄璋看向十歲的雀雀,發現這從一年多前初見面就喜歡上、也一直照顧著的水晶小娃也看著自己,小小的肩膀微垂,像在嘆息似的。
蕭焄璋也很想,這樣鬧下去實在不是辦法。他很清楚如果不照這人的話做,事情是沒完沒了的。
大人口中「龍泉鎮的混世魔王」可不是叫假的。
唉。「你想怎麼做?」
「就這樣啊──」小虎子樂得一手一個,將兩人拉到身邊,然後彎腰拿起小刀,「既然要歃血結拜,當然要先有血啦,你的手指頭給我。」
話才剛說完,就將左邊蕭焄璋的手拉到胸前,毫不猶豫地在人家食指上劃了道小口。
連問都沒問,還沒當大哥之前就先把未來義弟的皮肉當玩具玩,實在讓人很難期待這個「大哥」會怎麼個有義氣法。
也虧得蕭焄璋夠沉穩,饒是這樣,眉頭動也沒動,表情依然波瀾不興,平靜地看著深紅色的鮮血冒出指腹,在指尖匯集成珠,最後滴進陶碗裝的清水裡,慢慢地暈開。
「換我。」看他一臉沒事樣,可見割這麼一刀不會痛到哪去,小虎子暗暗吁了口氣,刀尖輕抵自己左手食指指腹,豪氣地劃了下去。「嘶!?」
見鬼!他奶奶的,怎麼這麼痛!小虎子咬緊下唇忍住呼痛的衝動。
他一定是故意的!轉頭氣悶地狠瞪騙他的蕭焄璋。明明這麼痛還裝得一臉沒事樣,存心騙他,可惡……
第二滴血,同樣滴進陶碗,和著水,漸漸化開。
「一定要嗎?」站在小虎子右邊、十歲的雀雀蹙著好看的柳眉,抬起皎月下恍似仙界童子的清麗小臉,幽亮大眼眨啊眨,無辜地望著他的小虎子哥哥。「虎哥哥,雀雀一定要嗎?好像很痛的樣子……」
不是「好像」,是「根本」就很痛!小虎子好想這麼說,礙於面子只能忍住。
見虎哥哥沒答腔,雀雀只好認命地抬高小手,又白又嫩的掌心朝天,伸出玉蔥般的食指湊近他的虎哥哥。
「輕、輕一點哦,雀、雀雀怕痛……」童音微抖,怯怯地顫著,卻又露出一副「我很乖、很勇敢哦」的堅強樣,說不出的惹人憐愛。
小虎子捧起自動送上門那白玉般的小掌,凝視那玉潤的食指,好半晌──
「算了,」他怎麼捨得,一直疼著護著的雀雀,他怎麼捨得在他身上動刀,平常就算是跌倒瘀青他就心疼得要命,忙著抱進懷裡又呼又疼的了,更何況是劃開一口子流血,啊啊啊!說什麼也辦不到啊!「你還小,暫時先跳過,長大以後補齊就是,你說對不對?」
問的對象當然是頭一個挨刀的蕭焄璋。
還沒來得及想到要趁機抗議小虎子對自己的不公平待遇,對雀雀的呵護之心不亞於對方的蕭焄璋立刻點頭。
「好,那就這樣,血歃好了。」見食指又滲血,小虎子吸了吸,才捻起先前燃了一陣子的香,一人三炷分妥。「來,跟著我念。皇天厚土在上,我小虎子──」
「我蕭焄璋──」
「我小虎子──」童音順從地跟著。
……小虎子和蕭焄璋紛紛看向站在最右邊的雀雀。
等了好久都沒聽見下文,雀雀疑惑地看向兩個哥哥。「咦?」
「你要說我雀雀。」小虎子笑著指正,對雀雀,性急如火的他可以有龜般的耐心,候他個八百年也不嫌煩。
「哦,我雀雀──」乖乖應和。
「從今起結為異姓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榮辱相隨,生同衾,死同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隨著聲起聲落,一向嘻笑的小虎子神情逐漸莊重了起來。
蕭焄璋也注意到了,看向站在自己右手邊的小虎子,視線不知怎的,老是落在小虎子左嘴角那映著月光的虎牙上。
然後嗯──剛剛的誓言好像有哪裡怪怪的……十四歲的少年腦中重複著,試圖找出其中的疑點。
可惜,旁邊的人對他沒那麼多耐性,逕催促:
「喂,還不快一點,香快燒完了啦!再不說我揍你哦!」
哪有人這麼結拜的?唉。「從今起結為異姓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榮辱相隨,生同衾,死同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從、今起、結、結為異、異姓兄弟,有、有福──」小雀雀再度抬頭,清麗的小圓臉已經皺成小苦瓜。「好長,雀雀記不住嗚……」
「沒關係,雀雀還小,神明知道的,這樣就行了,乖,快完成了哦。」快要結拜出來的大哥二話不說,很乾脆地放水,繼續下一個步驟:「如違此誓,人神共棄,五雷轟頂,不得好死。」
「……一定要這樣?」詢問的平板鴨嗓添了點不太甘願的聲調。
「懷疑啊!快一點!」
「……如違此誓,人神共棄,五雷轟頂,不得好死。」
「如違此誓,人神共棄,五雷──」小雀雀三度抬頭,好奇地問他最喜歡的虎哥哥:「被雷公打會不會痛?五個雷公一起打會不會很痛很痛?」
「沒關係,雀雀還小,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以後長大再補,乖,就這樣拜拜,拜完之後喝這碗血水就算結拜了。」
「哦。」小腦袋點了點,跟著兩個哥哥朝天地與四方神明各拜了一拜。
待九炷清香插上黃土,小虎子捧起陶碗:
「好了,我們三個一人喝下三分之一的血水,以後就是兄弟了,我是大哥,我先──」咕嚕一大口,嚥下。「噁,怎麼那麼難喝,換你。」
蕭焄璋接著,事已至此,再說什麼也枉然,陪著玩到底就是。
「換雀雀!」沒有刀子、沒有流血、沒有長得記不住的詞兒,只是喝水的簡單動作,雀雀喜孜孜地急著參與,捧著碗,小嘴啜飲一口:「唔唔,好難喝,嗚嗚……」
「沒關係!雀雀這樣就算禮成哦,乖,」小虎子把碗搶過來,塞進蕭焄璋手裡,轉身將么弟抱起來。「剩下的我叫你二哥幫你喝,別哭別哭哦,大哥疼哦,乖乖,不哭不哭,雀雀喝一口就夠了,乖乖。」
凝視淡紅色的血水,蕭焄璋終於忍不住了。「為什麼是我?」
「你是大哥我是大哥?」
「……你是大哥。」
小虎子點點頭,接著問懷裡的小孩:「雀雀,虎哥哥問你,大哥跟二哥同時說話,你是要聽大哥的還是二哥的?」
雀雀側著腦袋想了想,「大哥啊,大哥比二哥大,對不對?」
「沒錯,就是這樣!」小虎子得意地朝義弟挑釁地瞟了眼,回頭香了么弟軟呼呼的臉頰一記。「聰明雀雀,大哥沒白疼你!」
「嗯,雀雀不是笨笨瓜!雀雀是聰明瓜!二哥幫雀雀,謝謝二哥!」
就這樣,在一大一小的熱切目光下,蕭焄璋心不甘情不願地喝光剩下的血水,完成這個荒腔走板的結拜儀式。
主導這一切的少年單純地以為,只要這樣他們的情誼就能一直持續下去,就像說書先生說的──情義相挺,生死相隨,就算有天長大,他和另一個少年共同呵護的水晶娃兒選擇他們其中之一共度今生,也能坦然接受,正所謂「兄弟沒有隔夜仇」不是?
被拖下水的少年沒想太多,早慧的他思考著這儀式真算完成了嗎?還有那總覺得怪怪的誓言到底是哪裡不對勁。
十歲的孩子還天真無邪,不知道這儀式意味著什麼,只覺得自己依賴又喜歡的哥哥們共同完成一件事,正樂著。
一場結拜,三種心思,胡天胡地的沒個章法,糊里糊塗的天真爛漫。
他們都忘了,歲月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
他們會長大、會有所體悟,會經歷許多的物換星移、人事輪轉,更會有──
屬於自己的愛恨情仇。
第一章
徐州蕭家,不只是徐州城的話題,也是當代一則傳奇。
要看豪門商賈從白手起家到巔峰鼎盛繼而由盛轉衰,蕭家儼然就是一部活生生、血淋淋的商賈興亡史。
話說蕭家在發跡前原是一窮二白的文人世家,一直到幾代前的蕭家人一句「書生無用」決意棄文從商後,家境才逐漸好轉。
這位便是徐州「有間客棧」本號、開拓蕭家客棧霸業的始祖。
從這位創始者開始起算,經歷三代,蕭家的「有間客棧」遍布十四郡十五道,到了第四代當家、排行第二的蕭少艾,將其生意魔爪伸向南北貨辦,更令人不敢相信的是,一介商賈竟能搭上皇宮內院這條線代辦採買!
蕭家財富至此達到鼎盛,名列全國前十大商戶之一。
任誰也不敢相信,這位商賈間口耳相傳的大商人接下蕭家棒子的時候不過才剛滿十六歲。
更妙的是,這個十六歲的年輕當家那時已經有個剛滿一歲的兒子。
蕭家的盛況一度被百姓們用「賺錢賺翻天,金銀堆如山」來形容。
更令人驚奇的還在後頭。原來,蕭家生產報國的功績不只建立在「財產」上,也建立在「生產」上。
想想看,不過四代,扣掉家丁姻親不計,單蕭氏宗親的人數就逼近三百之數,這是多可怕的「生產能力」,就算在重視多子多孫多人力的年代,也不可能這麼夙夜匪懈、胡天胡地開枝散葉,孩子生了也得花錢養啊,哪個不需要銀子來著,也幸虧是蕭家才負擔得起。
妙的是,這忙著開枝散葉的人當中獨獨缺了第四代當家蕭少艾,底下就一個兒子,妻子難產過世之後也不見續弦。
聽說,是因為這當家有一年為開拓家業到了南方,意外遇見一名男子,這男子美貌絕倫更賽貂嬋西施,讓這蕭當家一見鍾情、矢死不渝,甚至為了這斷袖情,終生不再娶。
這麼一個頂天立地、痴情無悔的商業奇才,這麼一段感人肺腑、賺人熱淚的豪門情史,怎不讓人對蕭家豎起大姆指,讚聲「好男兒當如是」呢!
古諺云:富不過三代。如此鼎盛的蕭家,到第四代冒出蕭少艾這麼個奇才再創巔峰已是奇蹟,到第五代還不出個敗家子,就太對不起全天下辛苦耕耘、用血汗掙銀生存的市井小民了。
就在四年前,蕭少艾決定與斷袖愛人隱退,將當家棒子交給第五代的蕭九齡,第一年蕭規曹隨安穩度過,第二年就出了問題。
先是與皇宮的交易被另一家大戶搶了去,痛失每年固定大筆官商勾結的收入;接著各地分號一個個紕漏炸開花,不是犯了官府就是營運不善被人買去,搞到最後,「有間客棧」只剩徐州本家老字號一間,再無分號。
要不是前頭四代累積的祖產,現下近四百口人怎麼活呦──大街小巷、茶餘飯後,無不交頭接耳竊竊如是道。
這些碎言私語早明明白白地擺在檯面上,只差沒在蕭家人面前說了。
再加上三年前冒出個一表三千里的江家遠親來投親,無疑是給蕭家來個雪上加霜。
舉凡投親,不外乎孤兒寡母人單勢孤,貧苦無依、身無所繫,這江家遠親臉皮可厚了,一投就是十幾二十口人,險險砸破蕭家一灶鍋!
也虧那敗家子傻楞青的蕭九齡吃得下這悶虧,二話不說在大宅裡另闢別院、鑿開獨立側門供江家使用,就連這江家人要娶媳婦,也當是自家的事在辦,還忙得不亦樂乎。
有這種當家,蕭家怎能不敗?
外頭的人都在等,等著看蕭家進入最後自家人為家產吵翻天、發展出更精采的奪產大戲。人嘛,哪有不貪財,昔日是錢多到懶得爭,現下金山銀山日漸萎頹,不爭?等著喝西北風啊!
是以,徐州城裡的百姓在等,與蕭家互為競爭對手的商賈也在等,甚至沾過蕭家好處的各地父母官也在等──
等著看這活生生、血淋淋的蕭府興亡史最後結局為何。
***
江嘯雲啜飲手裡的粗茶,一邊聽旁桌人嘻笑私語關於蕭家的消息,實在不敢相信蕭家敗得這麼快。
蕭少艾耶──那個老是跟他搶人的大奸商怎麼可能放任自家人把大好的家業玩到這地步?
是他小時候不會看人,錯看當年苦追在江叔屁股後頭、老是出陰招拐他們離開江叔身邊的蕭叔?還是這幾年發生了什麼事讓蕭大商人不愛江山愛美人,拋下家業跟江叔私奔去了?
想不通,真箇想不通啊──江嘯雲苦悶地低吟一聲,雙手抱頭猛抓,每當他百思不得解的時候就會有這動作,已經是不自覺的習慣。
在來徐州之前,江嘯雲已經先回去一趟睽違八年的老家、位在龍泉鎮的悅來客棧,才知道收養他的江叔在三年前將客棧的生意轉讓給一個叫李大的人接手,帶著一家子遷來徐州。
等他來到徐州,想說先找間茶館歇腳、整頓一下再探聽江叔的下落,畢竟一別就是八年,眼看就要和家人重逢,情怯在所難免,何況自己還是趁夜偷偷留書出走的,自然更多了點心虛和不安,想著久別重逢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對那收養自己的好人喊聲「江叔」,而對方是不是還會像過去那樣,揚起溫柔的笑容喊他一聲「小虎子」。
還有那疼在心坎的晶瑩小娃、被他拉著亂結拜的寶貝么弟。當年他含著怕化了,捧著怕摔了的雀雀,現在不知道是不是變得更好看、更俊美?是不是也跟著江叔到徐州了?見著他是不是會像以前一樣撲進他懷裡,甜甜喊一聲「虎哥哥」?
江嘯雲不敢確定。八年過去,回憶在年復一年的思念中愈見清晰,但現狀不確定的事也跟著愈堆愈多。
他唯一能確定的,是自己並不後悔這八年離家拜師學藝,為了雀雀,他寧可忍受這八年的離鄉背井,換來自己能保他周全的本事。
「──這真的是太誇張了我說……」旁桌閒聊的聲音徐徐飄進他耳裡,一直到話中出現「江子舟」三個字,才將江嘯雲拉回現實。
「──就是就是……」應和的人嗤了聲:「這江子舟不就是個不知道表到哪裡去的表親嗎?娶的只是北方小武館館主的女兒,竟然要用到八人大轎、五乘轎禮,實在是太誇張了……也只有蕭九齡那傻子會任人家這麼玩,你看著吧,蕭家這棵參天大樹再過幾年肯定樹倒猢猻散。」
江子舟?娶親?八人大轎!?
「你們剛說什麼?」江嘯雲轉身,不相信地問。
「這位小爺打外地來的吧?」對方猜測。「這可是我們徐州城本月的大事吶,就北大街街底的蕭家啊,最近要辦喜事了,可這喜事還不是他們自家人呢!是個姓江的表親,叫江子舟的……」
接下來的話江嘯雲沒聽進去多少,拎起包袱、將茶錢擱在桌上,移動的腳步像拖著走似的,整個人失了魂地往北大街飄。
飄了多久他沒計量,只知道當自己聽見嘈雜交談聲抬頭的時候,就看見一扇雕工華麗的朱色大門對著自己大開,幾個人吆喝的聲音從後方經過,往那戶走去,肩上挑的,是疊得整整齊齊的紅封大禮。
再定睛一看,兩盞紅得醒目的囍燈就掛在大門兩側,連外頭擺設的一對雌雄石獅也應景地綁上紅巾,喜氣洋洋,一看就是豪門大戶為喜事忙碌著。
不該下山,就算下山也不應該想著要回家與久違的家人團聚……一種後悔的情緒沒來由地浮上心頭。
有什麼為了讓自己能守護心愛的人忍受離別苦,卻在學有所成準備回到對方身邊表情示意的時候,聽見對方心有所屬,甚至將與他人共結連理更讓人痛苦又難堪的?
當初的離開、八年的離別苦、思鄉情──一切都是尷尬可笑的自作多情!
也許就這麼安安靜靜地離開會好一點,趁沒有人發現的時候,江嘯雲突然轉了念,心想著。
反正都八年了──當初怕忍不住回家,所以八年中沒寫過一封家書、沒敢偷偷回龍泉鎮看一眼,或許江叔和雀雀早當自己丟了、死了,那──
就當那個小虎子真的丟了、死了算了!反正這八年裡,江叔遷了家,就表示沒再期望他這個離家的孩子有天會回龍泉鎮找他,而當年小不隆咚的雀雀也長大甚至辦喜事娶妻了,足見他這個離家出走的虎哥哥並沒有礙了他的生活。
也是,都八年了吶,沒頭沒腦地離家出走,現在又突然冒出來像什麼話,或許還會給人家添亂呢。
江嘯雲雙手捂臉,重重地壓了幾下,深深呼吸了幾口氣,大吐:
「好,就這麼決定。」啪!啪!送兩記響亮的耳光給自己,就當是自己傻、自己愣、自己犯糊塗,誰教他天真地以為自己什麼都辦得到,白痴地認定江叔和雀雀會一直等他回家。
師父曾說:世上沒什麼是一定的,當下才是真。
現在,他終於明白了。
趁還沒有人注意到──或許就算有熟人看到也認不得了,江嘯雲自嘲,老實說,就連自己都不敢說能認出誰來了。畢竟當時年紀小,現在八年過去,誰還認得出誰,記憶中的江叔和雀雀都還是八年前的樣子哩。
江嘯雲下意識地拉了拉肩上的包袱,轉身,無視沉重的心緒,哼著不成調的小曲朝城門的方向走,不知情的人只覺得這個旅人的腳步輕快、神色和悅。
他「輕快」地走著,走出北大街轉右往西城門去,轉彎的時候還跟兩個捧著紅色禮包左轉北大街的人擦身而過。
輕快的腳步突然變得急促,快到額頭都冒了汗。滿腦子想著要儘快離開徐州城的他沒注意方才擦身而過的兩人中有一人突然停下腳步,甚至轉身彎回西大街。
「怎麼?」另一個人跟著走了回來。「看到什麼了?」
被問的人瞇眼了會,沉沉的聲音像是從胸口發出來似的,帶著一種久積欲發的殷切期盼:
「小虎子!」
三個字,讓人潮中的某一個像被點穴似地定在原地,一會,動了動,腳尖似要往前跨,卻忽然很勉強地轉了個彎,把自己向後轉,看著叫住自己的人走來。
不迎上去好像不太好吧……江嘯雲心想,不得不邁開步伐,主動拉近距離。
「叫大哥!」他揚笑,「愉快」地說著:「我說蕭焄璋,好歹也是歃血結拜的兄弟,懂不懂禮貌啊你──哎呀,這不是雀──啊,我忘了,要改口叫子舟了對吧。」圓眼故作驚訝地看向走在後頭的人。
怎麼可能認不出來!十八歲的江子舟、他的雀雀,一見即知非凡人俗物,小小的圓臉削了尖,褪去孩提時圓潤的娃氣,多了男子氣概的凜然,踱步而來的從容優雅、翩翩君子風,一襲淡藍襦衫襯得他俊美爾雅,超凡脫俗。
怦咚!忍不住心動,卻也在同時感到刺痛。
這樣的人兒,不會屬於他,永遠不會。自己能擁抱的只有小不點的雀雀兒……
俊美的面容因為認出對方,漾出驚喜:
「大哥,真的是大哥!」江子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廢話,這世上除了你大哥我,還有誰能長得這麼英俊瀟灑、風流倜儻。」渾然不覺旁邊深探的目光,江嘯雲自我調侃。
江子舟明眸如星,打量闊別八年的大哥。
記憶中總是領著他們一群孩子帶頭作亂的大哥有著俊朗的外表,一副「天下我最大」的囂張樣常惹得大人好氣又好笑,可在他們孩子的心目中,這大哥真的就是大哥,有什麼好的,這個大哥二話不說全給了他們,特別是自己。
分別八年如今再見,大哥依舊還是一身淺麥膚色,五官更加出色,毫不做作的率真坦直更顯得豐神俊朗。
那一骨子熱情的喳呼和親切依舊,江子舟想這樣火熱熱的性情大哥是百兒八十年都不會變的了。
江嘯雲很大哥地拍了拍么弟的肩膀,皮笑一聲,露出的虎牙時不時擦過下唇唇角:
「雀──啊,又忘了,長大就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叫渾名了──真是的,怎麼會從龍泉搬到徐州呢?還好那客棧掌櫃知道你們的下落,我才曉得要來徐州找你們,說到這──吶,我一進城就聽說了,想不到以前小不隆咚的雀雀已經要娶媳婦了,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剛還愁著找不到蕭家哩,沒想到就遇上你們。」
「江叔見到你一定很高興。」江子舟溫笑道,空出手握住江嘯雲的肘往蕭家走。「再過幾天,他和蕭叔就回來了。大哥一定不知道,你離家之後我們遇到什麼事──江叔很擔心你,心裡惦念著要去找你,偏偏客棧的事沒辦法放,好不容易得空閒,風叔那卻出了事,就因為這樣,江叔不得不先放下找你的事,之後為防後患,他聽了蕭叔的建議舉家搬來徐州跟蕭家一塊住,也好彼此有個照應。等定下來以後就立刻動身去找你,蕭叔不放心,乾脆也退下來,把家裡的事交給九爺,陪江叔出去找你……」
「啊?啊啊?」江嘯雲傻了。沒想到他走了之後竟然發生那麼多事,更想不到的是視若親爹的江叔竟為了他──「我、我都留書說去拜師學藝了……而且還是書院的黎先生帶我去拜的師,有什麼好不放心的,真是……」
「不要以為只有你可憐。」另一側飄來平板的冷調嗓音。「多替因你離家擔心難過的人想想。」
江嘯雲這才注意到方才認出他、叫住他的結拜大弟。「你──」
「二哥。」以為兩人就要起爭執,江子舟輕扯蕭焄璋的袖子,忙打圓場。「別這樣,大哥回來,我們該高興。」
「回來麼?」垂視的目光多了點發現什麼的精光。
這傢伙──江嘯雲火大極了,轉頭狠狠瞪對方一眼。
他也只能看這麼多,連話都沒來得及說上一句,醒目的紅色囍燈已經占滿眼睛所及的視野。
「到家了,就是這兒。」江子舟人逢喜氣精神爽,愉快地說。
搖曳的紅色囍燈,刺眼地像在嘲笑才落荒而逃又被拎回來的江嘯雲。
***
世上沒什麼是一定的,當下才是真。
再一次,江嘯雲切切實實體悟師父常掛在嘴上的這句話。
蕭家府門的大紅燈籠是真,府裡貼了滿門滿牆滿窗戶的囍字是真,布置妥當的囍房是真,龍鳳紅燭是真,蕭家上下忙進忙出的家丁更是真的不能再真。
人人喜上眉梢,個個神清氣爽,好像要娶媳婦的是自家人似的。
再三天,就是江子舟娶親之日,聽說這位將進門的媳婦會在明日抵達徐州,為了避嫌,會先住進有間客棧,等待吉時迎進蕭府。
他這個離家多年的大哥倦鳥歸巢,對江家來說更是喜上加喜。
至於本人是不是這麼想,倒沒幾個人注意。
八年啊……甫清醒的江嘯雲懶在床上,甩了甩頭,神志如置身夢境,還恍惚著,不知道過去離家的八年是夢,還是現在剛醒的自己才是在作夢。
虛虛幻幻,不切真實,直到門被人從外頭推開──
「虎哥哥醒啦!」精神飽滿的招呼成功驅走纏住江嘯雲吵著要下棋的周公。有著一張可愛圓臉的小童捧著一盆水,右臂掛著乾淨的布巾,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還記得吧,我小七,給哥哥送水梳洗來啦。」說話時,不忘手邊的活,忙著。
小七……江嘯雲一邊套襪穿鞋一邊想。
啊,對了,昨天回來的時候才知道。真不愧是「吃虧不計較,好人做到底」的江叔,這些年朝廷政綱日敗,戰火不只在北方,西南、東海一帶也開始作亂,加上天災人禍不斷,小老百姓的日子過得更苦了。
好人如江叔,怎麼可能遇到有人落難卻不出手幫忙,就這麼個照顧幫忙之下,不知不覺間,身邊多了十幾二十個毛孩子,有時候還高達三十來個,這其中有的後來找到親人一家團圓,有的忘恩負義摸了幾把銀子趁夜逃跑,一直到從龍泉遷來徐州,真心跟著想一起過日子的,不多不少,十九個。
短短八年,他多了十九個兄弟,因為人數太多,為了方便點名,就從江三一路取名到江二十一。
為什麼沒有江一、江二?
廢話!江一是他,江二是子舟,早占了排行的。
這是孩子們私底下的默契,大伙說好了的,不論年紀,只看先來後到。
好心收養他們的江叔沒有想要占他們親爹的名分,只是單純地希望能照顧他們,雖然如此,留下來的孩子心底也很清楚自己的處境,認定江叔比親爹還親,地位比親人更重要。
一想到離家八年的自己占著江一的位置,江嘯雲就有點不好意思。
「虎哥醒了?」江十五從門口探頭,露出傻憨的方臉,雖然排行十五,卻比小七要大兩歲。「用膳不?」是詢問沒錯,人卻已經端著食盒走了進來。
「咳,我說你們──別當我是客人伺候啊,都是一家人沒那麼多客套。」他赧然道。「我還要謝謝你們哩,陪在江叔身邊──」
小七嘻笑,「客氣的是虎哥哥吧?這些都是我們應該做的,大伙早想著見虎哥哥了,總是聽舟哥說虎哥哥多厲害多厲害的,在龍泉鎮的時候,還整過那趙大人的兒子是不?」
這麼糟糕的事也說啦?「那時候年輕不懂事──」
「哪兒的話,虎哥是為了救人。」江十五一雙豆子眼發出崇拜燦光。「英雄救美,好厲害的。」
「呃,哈哈、哈哈哈……」被兩個剛認的弟弟逗得大笑,江嘯雲抓來包袱,從裡頭摸出兩項物事。「衝著你們叫我一聲哥哥,哪,給兩位弟弟的見面禮。」
兩人各拿了一件,揣在手裡看。
「這是什麼?」異口同聲問。
「防身用的小玩意。」江嘯雲又掏出一個示範。「喏,看見這三個榫頭沒,藍紅黃,每個顏色代表一種功用,藍色是用來迷昏壞人的,只要按下去,像這樣──」
咻!似乎有什麼劃破空氣,隨後,小七和十五就聽見「得」一聲,仔細一看,聲音來源處有根細不可見的針。
「針上抹的是迷藥,不會死人的,只會讓人睡上幾個時辰,一管裝了十支,省著用。紅色呢,是火摺子,按下去,後頭的蓋子就鬆開,只要打開就能用了。」
兩個孩子驚訝地看著手中不過一根手指長的見面禮,嘖嘖稱奇。
「那、那黃色呢?」小七很興奮。
江嘯雲起身,簡單梳洗之後,端著水盆,領著兩個弟弟往外走。
一出門,就是院子,除了石板小徑指路外,四周種植各式菜蔬,井然有序。
他找到一塊荒地,開始示範。「最後這個呢,是人多又逃不掉的時候用的,按下去之後就要馬上丟掉,像這樣。」
江嘯雲按下黃色榫頭,立刻丟向荒地。
只見木管落地,發出「嘶──」的長聲,木管兩頭立刻冒出白色濃霧,幾乎同時,江嘯雲將水盆裡的水往那方向潑去,阻止濃霧密布。
「這是用來欺敵的,趁對方看不見、搞不清楚狀況的時候快跑,不過因為按下去之後整支就算玩完了,所以不到緊要關頭千萬別用。哦,對了,記得要站在上風處用。」
「嘩嘩嘩!」兩個小屁孩看得眼睛都快凸出來了。
「還有,這是給你們防身,可不是拿來欺負人的,讓我失望不打緊,讓江叔傷心的話──別怪我這個做大哥的心狠手辣啊。」
話是狠沒錯,可惜說話的語調太慵懶,一點威脅的勁道也沒有。
但也夠唬兩個小毛孩了。
「嗯嗯!」兩個孩子用力點頭。「我跟十五很乖,會乖的!」
「那就好,記得隨時帶在身上,去吧。」
揮揮手,送走兩個孩子,一轉身──
就看見一張表情木然的臉,那臉上最出色的鳳眼正牢牢鎖著自己,冷冷的,不帶一絲情緒。
還是這麼沒表情……
「早啊,義弟。」
「……不早。」蕭焄璋頓了下,補充道:「快午時了。」
「哦。」那又怎樣?江嘯雲聳肩,往房間走去。
「子舟的妻是無極門門主之女。」
江嘯雲沉默了會,笑出聲:「那不是很好嗎?那一定會武功,能保護子舟。」
「他娶她是真心。」
「那更好啊。」江嘯雲仰頭大笑,一邊說:「想不到吶,哈哈……竟然是年紀最小的他先娶媳婦,不是長幼有序嗎?再怎麼樣也應該是我先──」
「你會娶妻?」毫無起伏的語調像是一種夾帶惡意的嘲弄。
果然,前一刻還開懷暢笑的男人瞬間臉色大變,右臂一抖,暗袖滑出一截木管,指向蕭焄璋。
咻!咻!咻!細針破空,一次三發。
另一廂,蕭焄璋似無所覺,沒有任何動靜。
但,這個沒有動靜不過是普通人肉眼所見,真讓高手的火眼金睛一瞧,定會看出細針飛出的瞬間,蕭焄璋身周曾出現三道黑影,一影一針,打落在地。
「小人行徑。」
「沒辦法,誰叫我不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武學奇才。」江嘯雲凝視落在蕭焄璋左側地上的細針,不以為意地說著。
蕭焄璋啟唇,想說些什麼但又不知道要怎麼說,沉默了半晌,決定只說出一半的來意:「子舟找你。」
「嘖,幹嘛不早說。」江嘯雲白了他一眼。「還不帶我去。」
蕭焄璋轉身,似要帶路,走了幾步突然停下。
「你幹嘛?」這傢伙怎麼長愈大性情愈古怪?「走啊,怎麼還不走?」
「他想請你當伴郎陪他迎親。」
靜默,在這句話之後,無聲無息地籠罩在一前一後的兩人身上。
半晌──
後頭的江嘯雲繞過蕭焄璋往前走。
「這是一定要的嘛!」笑聲朗朗,如無雲晴空,不見一絲陰霾。「我是大哥哩,小弟娶妻不幫襯點怎麼做人家大哥!接下來往哪走?左邊右邊?還是前面?」
「……左邊。」
江嘯雲轉左,不忘催促後頭的人加快腳步,沿途遇見人就是幾句賀詞,笑容可掬,左側的虎牙在談笑間若隱若現。
他笑得愈開懷,跟在後頭的蕭焄璋就愈煩悶,可惜他的表情平板僵硬如常,沒人發現他糟糕的壞情緒。
也沒人發覺江嘯雲燦笑迎人的熱絡背後愈來愈黯然神傷的哀愁。
距離迎親吉日,還有兩天。
楔子
夜幕如墨,圓月似鏡,悅來客棧屬於老闆一家子生活的裡院,三個孩子正站在前庭空地上玩遊戲。
雖說在玩遊戲,但好像只有一個小屁孩很熱衷。
說是小屁孩實在有點太瞧不起他,好歹也十五鎯鐺歲、可以娶妻生子的年紀了,可從他的言行舉止中實在很難看出有養家活口的本事。
眼見為憑,旁邊十四歲比他高出一個頭的同伴還比他來得成熟穩重,刀刻也似、稜角分明的輪廓加深這名少年的陽剛氣質,對於同伴誇張的言行毫無表情的反應,讓他顯得有超乎年紀以上的淡漠。
一雙臥蠶眉動也沒動,平板的語調搭著發育中尚未變換完全、像鴨叫般的粗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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