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約翰.育斯特坐在靠窗的安樂椅上,雙腿舒適的架高,轉頭望向窗外,訝異自己從來沒有注意過紐約傍晚的天空竟是如此靛青。
不只天空,育斯特心想,事實上他已經許久不曾將心思放在生活以外的事物,他彷彿活在一個灰色的壓力瓶裡,不斷重覆又毫無出口。可悲的是他似乎已經習慣了那個沉重,這個非常難得的清閒甚至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育斯特站起來,將先前正閱讀的尼采《Ecce Homo》順手放在一旁的書桌上,走到鏡子前,赫然發現映出那個金髮藍眼的影像十分陌生,不敢確定那個人就是他。育斯特搖搖頭,忍不住笑了:他知道這一切並非現實,而是某個迷人的魔法。幾天前,在眾人的支持配合下,他終於下定決心將生日時收到的禮物:「Plaza Hotel三天兩夜住宿招待券」在超過期限前使用掉,以個人的方式進行遲來的慶祝。
好像神仙教母的魔杖一揮,現在他身上穿著唯一、也是最好的Ralph Lauren西裝,悠哉的待在Plaza Hotel 六樓的單人房,外面是58大街的繁華;而經過了一天半的休息,享受了飯店附設的芬蘭浴和舒壓按摩之後,在他的藍眼眸下經年沉積的黑眼圈也減淡的幾乎消失無蹤,讓他看起來甚至不像個已過了而立之年的疲憊男人。
既然是個夢,育斯特心想,希望在魔法結束前,神仙教母可以更慈悲一點,讓他有個難忘的美妙記憶──不管再微小都無所謂。
走出房門、輕快的下樓來到大廳,育斯特注意到飯店裡有比平時數量更多的侍者正禮貌勤快的走動,可以想像今天飯店裡有重量級的要人貴賓。育斯特不以為意的來到Oak Bar,靠在吧檯上想點一杯餐前酒。等待了好一會兒,調酒師和侍者卻忙著招呼幾個身穿雙排金鈕釦藍色西裝、衣襟上別著晶亮的帆船徽章、還不斷正高聲談笑的男士們,完全忽略他的存在。
「兩杯馬丁尼。」
正當育斯特等得不耐煩、準備掉頭走開時,吧檯的另一側傳來一個男聲不疾不徐的說。那個聲音溫和而沉穩,極具說服力;育斯特還盤算著該不該警告對方:帆船協會的闊佬們已經佔領整個吧檯的注意力時,調酒師卻笑容滿面的走到那個人面前,禮貌而俐落的回應:「是,您點的酒立刻送到。」
截然不同的態度,育斯特不禁愕然又不滿的瞪著調酒師,「差別待遇!我在這裡等了……」他忍不住抱怨,調酒師依舊無視他。這時,那個人又緩緩的對調酒師說,「這位紳士和我一起,請把酒送到我們的座位上。」
調酒師訝異的看著男子、再看育斯特一眼。男子卻泰然的伸出左手請育斯特先走,「請。」雖然不認識對方,但為了給調酒師一點教訓,育斯特還是來到靠窗的座位坐下。
「兩位的飲料。抱歉久等,請海涵。」才剛入坐,侍者便迅捷的以銀托盤帶來兩杯高腳馬丁尼杯,畢恭畢敬的將酒放在兩人面前,「帳已經算入您的房費,請慢用。」侍者對男子說,接著微微頷首敬禮後又以同樣的迅捷離開。
「真是勢利,教人不敢相信!」育斯特搖搖頭,拿起酒杯啜了一口,「謝謝……」
「不客氣……」男子並不碰他的飲料,只是面帶微笑、目不轉睛的盯著育斯特的臉。在對方毫不掩飾的注視下,育斯特開始有些不自在。
過了片刻之後,男子終於開口:「我在哪裡見過您,對吧?」
育斯特愣了一下,錯愕的說:「抱歉,我不懂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今天中午的座談會之前,我在某個地方見過您。」男子微笑著伸出手,「或許我太自大,忘了先自我介紹:傑希.坎貝爾,心臟外科醫生。」
當天中午,剛結束舒壓療程準備用餐的育斯特經過會議廳時,受到牆上張貼著「國家心臟醫學協會座談會」海報的吸引,趁著座談會接待沒注意偷偷溜進了會場。當時講者正在台上發表有關Ebstein氏異常症﹝三尖瓣下移畸形﹞的臨床開刀與電腦技術輔助的相關研究。育斯特對於講題非常感興趣,便提出許多關於手術後心律不整或心房室完全阻塞的問題。由於他的提問太多,台上的講者又不厭其煩的仔細說明,甚至因而延誤中午休息的時間;到最後,座談會主持人只好派工作人員「請」育斯特離開。
因為距離有些遠、加上現場配合放映電腦投影片而相當昏暗,育斯特一直看不清楚台上講者的長相,只在事後從海報上看見主講人是:傑希.坎貝爾, Ph.D.。
育斯特瞪大雙眼,「您就是……坎貝爾醫生?」既然是博士級的名醫,他原本以為該是個戴著眼鏡、上了年紀的老紳士。然而坐在他對面的,卻是一個褐髮棕眼、溫文儒雅,估計只比他年長幾歲的男子。「約翰.育斯特。」育斯特連忙自我介紹:「……幸會。」
「您在座談會上提出的問題相當精闢。」坎貝爾好奇的問道:「冒昧請教,您也是胸腔心臟科的同業吧?學者?或醫學院高材生?」
「呃……」育斯特遲疑片刻,感到有些心虛,接著才慢慢的說:「我是……記者。」
「很難得遇見對於醫學準備如此充分的記者。請接受我的讚美。」坎貝爾相當誠懇的舉起酒杯,「所以……我們該是在費城學術發表會上見過面?」
「我想不是。」育斯特搖搖頭。他不明白坎貝爾為什麼那麼執著在這個問題上。
「那麼,西雅圖的器官移植研討會?」坎貝爾鍥而不捨的追問,「……我知道了,是在華盛頓舉辦的外科醫師年會?」
育斯特靦腆的笑了,「有那麼重要嗎?」
「我知道這聽起來像個難纏的搭訕。」坎貝爾雙手一攤,露出尷尬的微笑,「由於我對自己的記憶相當有自信,不找出答案會讓我寢食難安,有害健康。」他站起來,「但是,這恐怕已經造成您的困擾。非常抱歉,不打擾您了……」
或因為當時的氣氛影響、或因為潛意識的渴望作祟,育斯特接下來說的話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請留步……坎貝爾醫生,您有空的話,可以一起用餐嗎?我……有些心臟方面的問題想繼續請教。」
坎貝爾有些意外的看著育斯特,眼睛含笑的點點頭:「樂意之至。」
幾分鐘之後,育斯特站在飯店大廳裡,偷瞄了一眼正和路過熟人打招呼的坎貝爾,突然有些後悔自己的信口邀約。「在58號大街上有不少餐廳……」這時候才擔心花費已經太遲了,他心想,於是硬著頭皮說:「或者,我們就在飯店的Palm Court……」
「您如果同意的話……我有另一個更好的建議。」
育斯特有些疑惑,還是客氣的點頭同意。只見坎貝爾很快的到大廳櫃檯交代幾句話之後,便回頭請育斯特跟著他來到電梯前。
「請問,我們去哪裡?」育斯特試探性的問。
「上樓。」走進電梯之後,坎貝爾按下二十一樓。
育斯特不禁訝異,「我不知道樓上有餐廳?」
「的確沒有。」坎貝爾露出微笑,「不過,您剛才點頭『同意』了,對吧?」
育斯特看著坎貝爾,發現在他的溫柔和善的眼神中,似乎閃爍著一些狡黠的光芒。
到了二十一樓,坎貝爾率先走到一扇門前,以磁卡打開門,「請進。」
「打擾了。」育斯特拘謹的走進門裡,不禁目瞪口呆,隨即深吸一口氣保持鎮靜:他站在一處寬廣的兩層式豪華套房的玄關,整體採用Louis XVI Style的裝潢,下層是起居間、書房,上層則是連著一大片天台的臥房。在他旁邊的半月型玄關桌上放著一盤新鮮水果和一個冰桶裝的香檳,會客廳茶几上的銀托盤上則放著一組水晶茶具。
「Royal Terrace Suite,協會提供的『福利』,作為我在座談會期間的休息室……算酬勞的一部分。」坎貝爾半開玩笑似的說:「現在剛好派上用場。」
「原來如此……」育斯特隨口回答,心中開始有些尷尬的預感,「國家心臟醫學協會果然財力驚人。」
「育斯特先生,我把座談會的發表資料放在這裡。」不知是否因為讀出了育斯特的心思,坎貝爾立刻解釋,「雖然算不上終極智慧寶庫,但已經足夠解答座談會的問題,您說是嗎?」
育斯特朝書桌的方向望了一眼,果然看到一台筆記型電腦、書籍和一疊檔案;看來是他多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雙手一攤,「抱歉,我會錯意……」
「我願意接受您的專訪。」坎貝爾露出友善的笑容,接著輕描淡寫似的說:「當然,並非毫無代價的。」
育斯特警戒的看了對方一眼,坎貝爾卻一派安然無事。育斯特正想試探所謂的「代價」是什麼,還來不及開口,便響起兩聲清脆的鈴聲:兩個穿著黑色制服的侍者剛好將Room Service 送到。
「非常準時。」坎貝爾看看錶,接著轉頭對育斯特說:「您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先用餐嗎?」
在侍者俐落而專業的服侍下,育斯特拿著純銀刀叉、在骨瓷餐盤上享用著冰島鱈魚、法國鵝肝、比利時菊萵苣釀Fourme d'Ambert乳酪、嫩蘆筍尖和酪梨沙拉、新鮮無花果,用水晶酒杯喝著Krug Rose。座位對面正和他愉快閒聊的是個身穿Brooks Brothers訂製西服、戴著Omega腕錶、英挺儒雅的名醫;他覺得自己根本是wrong man in the right place,接觸和自己格格不入的高尚奢華。
育斯特非常確定自己闖入了一個不屬於他的美夢裡。
用餐之後,坎貝爾將電腦和研究資料拿到起居間,坐在沙發上,接受育斯特的自由訪問。育斯特提出許多有關Rastelli 手術、橈動脈心導管手術的問題;坎貝爾耐心解答之後,突然反問:「您究竟為哪個出版社工作?」
「什麼?」
「我很好奇,您的這篇專訪將刊登在哪份刊物上?」坎貝爾笑著說,同時起身來到吧檯準備了兩杯Chivas Regal。
育斯特舔了舔嘴唇,信口說:「呃……機密,我還沒簽出版合約。」
「喔,您是Free lance。」坎貝爾已經來到育斯特的身旁,將一杯酒遞給他。「冒昧請問:這篇『專訪』,能讓您有多少進帳?」
「這個我無法……」育斯特正要接過酒杯時,坎貝爾卻手一滑,將酒杯中的深金色液體全部倒在育斯特的身上,「該死……」
「非常抱歉。」坎貝爾立刻拿了餐巾,企圖為育斯特擦拭;育斯特下意識的推開對方,「無、無所謂,反正是舊衣服。」嘴裡這麼說,其實心中卻抱怨對方的冒失:舊歸舊,這卻是他唯一的一套好西裝。
「我由衷希望這篇專訪的稿費可以付得起服裝的清潔費。」坎貝爾刻意的繼續擦拭著。突然間,他捉住育斯特的雙手手腕,冷不防的折向背後,「……或者,足夠請一個大牌律師保您小命……因為,您知道,我的律師是個狠角色。」
「我不明白……坎、坎貝爾醫生,您在幹什麼?」對方的舉動嚇了育斯特一大跳,感覺雙手手腕被坎貝爾以某種塑膠材質的堅固細帶牢牢鎖住,「您或許搞錯什麼了……」
育斯特驚慌的抬起頭,發現坎貝爾瞬間變得表情陰寒、眼神冷酷;最糟的是他根本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難道這個醫生是個披著白袍的惡魔,溫文的外表下,其實是個變態殺人狂?育斯特開始緊張起來,不禁冷汗直冒;被束縛在背後的雙手不斷掙扎,但不管多努力都無法掙脫,只讓手腕更疼痛。
幾秒鐘之前,這明明還是一場美夢;怎麼一眨眼卻變成驚悚的夢魘?
「育斯特先生,我的確沒有喝過智慧之泉,但也絕對不是個白癡。」坎貝爾冷冷的說,同時將育斯特一把抓起來,開始在他身上到處搜索,「您的問題太專業,而且實際、多半涉及臨床經驗,我得承認,連醫學院裡最優秀的學生也未必問得出這些問題。」
坎貝爾首先在育斯特外套、褲子裡不斷翻找,將口袋中的東西一一掏出;他的動作有如對待恐怖分子般嚴厲粗魯,甚至觸碰到育斯特身上的私密部位時,只讓育斯特感到恐懼,而非猥褻。「我相信一般性的刊物不會報導得這麼深入,只有學術期刊才有可能。」搜身的同時,坎貝爾繼續說:「就像您可以想像的,我對於所有的醫學專刊都相當熟悉……但是,我不曾聽過您的大名──得罪了。」
接著,坎貝爾將育斯特身上的外套用力拉扯至手腕末端,撕開他的襯衫;然後將他推倒在沙發上,抽下腰帶、用力脫下他的長褲。他仔細檢查衣著包括夾襯、車縫的部分,連鞋襪也不放過。「您當學術間諜,霍華那傢伙究竟給您多少好處,或者,他讓您分紅多少?」
「您……完全搞錯了!我不是學術間諜!」育斯特急忙辯解,他已經恐慌又緊張的幾乎掉淚;坎貝爾卻毫不留情的將他翻身,繼續在他身上摸索,「說!竊聽器、接收器或任何間諜用具到底藏在哪裡?」
繼續粗魯無情的搜身了好一陣,坎貝爾開始有些疑惑,他的視線轉向育斯特的手機:一支相當舊的Motorola,甚至沒有照相的功能;十分可疑。想了想,他猛然把手機敲開,裡面的小零件瞬間彈出,散落一地。
「不!我的手機……」育斯特忍不住哀嚎,「別這樣……」
坎貝爾終於站起來,無言的看著臥倒在地上、狼狽不堪的育斯特:頭髮蓬亂、衣著殘破不整,全身上下只剩一條白色內褲;臉上的表情既羞辱又惶恐。
接著,他再次瞄了一眼翻找出來的物品:零錢、手帕、小額收據、磁卡、幾張折價券,和舊手機零件,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東西。
「……我的天……」坎貝爾突然一愣,用力敲了一下額頭,接著懊悔萬分的閉上雙眼,慢慢的跪在育斯特的身邊。過了好一會兒才艱難而尷尬的開口:「……我不知道如何表達心中最誠摯深沉的懺悔……對您做出如此失禮冒犯的行徑……您可以要求任何賠償,我絕對都會同意支付……」
育斯特別過臉,「錢無法解決一切。」
「該怎麼樣才能讓您稍微原諒我這麼愚昧、無知、低賤、粗鄙又自以為是的行為?」
「解開我的手,或許是個不錯的開始。」育斯特皺著眉,委屈的說。
坎貝爾這才想起來似的,找了一把刀將育斯特手腕上的束縛索割開。接著,當他正要扶起育斯特的時候,育斯特卻自己翻身爬起,「別再碰我了。」
坎貝爾還是將外套脫下,披在育斯特肩上。育斯特坐在沙發上,揉著自己的關節;低著頭,看見地上被撕扯得殘破不堪的Ralph Lauren,他唯一的一套好衣服,以及零錢、折價券,突然覺得極度不堪。結果,他的假期竟是這樣結束;甚至還沒過完三天。
他根本不應該來的,什麼Plaza Hotel、什麼慶生、什麼舒壓放鬆、什麼美夢;所謂的「再充電」或「休息是為了走更長的路」並非他的人生中可以享用的酬庸。一個像他這樣的人,就像條彈性疲乏的橡皮筋,根本應該直接丟棄,毫無再恢復的可能。
「我根本不該來的……打擾了。」育斯特僅撿起地上的房門磁卡,將身上的外套擱在一旁;黯然的站起來,低著頭,一身狼狽的往門口走去。
「求求您,請留步,在這裡停留一晚。」坎貝爾急忙衝到育斯特面前,將雙手舉在胸前,懇求對方:「請您給我一個機會為我的愚行道歉……那怕是最微小的。」
育斯特依舊低著頭,卻停下了腳步。「現在,請您坐回沙發上,好嗎?」坎貝爾柔聲說,引領對方坐下。接著,他飛快的拿出提包、並從吧檯中找出一瓶Remy Martin XO,倒了一杯放在育斯特面前,「您或許想喝一些東西……壓壓驚……」
育斯特並沒有拿酒杯,只是呆坐著。坎貝爾蹲在育斯特面前,「請您將手給我……」自知這句話聽起來怪異,又不是在舞會上邀人共舞。育斯特還是不動,坎貝爾開始有些緊張,「我現在要碰您的手……只是檢查,好嗎?」邊說著,他輕輕的抓起育斯特的右手,看見手腕上已經被塑膠索勒得破皮滲血,他先為傷口消毒之後,從提包裡找出一小管軟膏,「這是最新研發的藥膏,很好用……復原快、低過敏性又不會留下疤痕……」坎貝爾自言自語似的說:「醫生的提包裡總有些醫療用品……您需要一些鎮靜劑嗎?」
「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為育斯特的雙手都上了藥之後,坎貝爾趁機握緊,「我以為您是史蒂芬.霍華派來的學術間諜,想要竊取我的最新研究資料。」
「相信您比我清楚學術界的黑暗面。為了研究論文而藏匿、偷竊資料,這種幼稚的事件屢見不鮮。霍華早就不是第一次想竊取我的研究;最早的時候,他假裝到我的研究室請教一些問題,偷我的研究報告出版;最近的一次,他找了一個研究生混進醫院,結果被人贓俱獲;我打了一年的官司,雖然勝訴獲得賠償,卻沒辦法制裁他,因為他把責任都推到那個研究生身上。」坎貝爾解釋:「現在……由於下禮拜我將發表一份關於TAP﹝右心室出口補片﹞瓣膜的研究論文,才會以為霍華又故技重施……」
「TAP……是Tetralogy of Fallot﹝法洛氏四重症﹞的病例嗎?」育斯特突然開口。
聽到對方說話,坎貝爾稍微鬆了一口氣,轉而坐在他身邊,微笑著說:「對。幾個TOF加上 MAPCA﹝法洛氏四重症之極端病例﹞病例的綜合研究。」
育斯特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坎貝爾沉默的盯著育斯特的臉好一會兒,才接著開口:「我不太相信所謂『命運的巧合』……」他露出羞愧的微笑,「一個無論外型和心智都正好投我所好的人,怎麼可能會這麼突然、毫無所求的在我面前降臨。」
育斯特訝異的看了坎貝爾一眼,「謝謝,我可以接受您的道歉。」他知道自己早已不是令人垂涎的年紀,眼前這個人卻想盡辦法的巴結恭維,反而讓他更不舒服,「恕我直言,以您的條件──」他一聳肩,「可以輕易找到任何符合您品味的對象;所以您不需要為了道歉而放低身段的諂媚,我知道自己是多少分量的角色。」
坎貝爾微揚起眉頭,「身為心臟外科醫生,我知道生理學的心跳和情感慾望的心動是不一樣的;也明白病理學的心悸和看到喜歡對象時的悸動有極大的差別。」他直視育斯特的藍眼睛,「我知道當我看到您時的心跳加速是屬於那一種。」
坎貝爾的坦白讓育斯特愕然,下意識的往後縮了一點,過了數秒之後,他乾笑兩聲,「坎、坎貝爾醫生,您是開玩……」
他的話還來不及說完,坎貝爾已經吻上他的唇。
﹝二﹞
育斯特已經不記得前一次與人接吻是什麼時候的事,回想起來,彷彿已經過了一世紀那麼久。他也已經不記得嘴唇的接觸和舌頭的纏繞可以帶來多少悸動、興奮, 只知道對方的吻好像觸媒似的,點燃了他身體某處已經熄滅許久的火種。
坎貝爾的第一個吻相當禮貌,只是試探性的造訪,和他的舌頭稍微寒暄:沒多久便暫時離開,以拇指輕撫過他的下唇之後,托住他的下顎,再度吻住他。
第二個吻便完全不同了,火熱而深刻,育斯特感覺對方的舌頭在口中一寸寸仔細探索、深入,直達舌根處,讓育斯特幾乎忘了呼吸,意識也逐漸飛出;他閉上眼睛,只是呆呆的微張著嘴歡迎對方的侵略佔領;他相信此時自己的模樣一定相當笨拙。
深吻的同時,坎貝爾的手指從他的下顎滑過頸部、肩線,輕觸他的上臂,再游移至他的腰側,騷癢感讓育斯特的身體不由自主的輕顫,下意識的想躲避;坎貝爾卻緊扣住他,手指像彈鋼琴似的,繼續在他的腰間愛撫。一陣陣難以忍受的刺激讓育斯特發出激慄,肌肉繃緊,而全身血液開始亂竄,甚至連胯下都開始有了微妙的反應。因為全身上下幾乎一絲不掛的狀況讓任何反應都顯而易見,育斯特不斷退縮,企圖掙脫。
坎貝爾似乎相當欣賞他羞澀而直接的反應,不但將他抓緊,手更繼續向下伸入他單薄的內褲中,撫摸臀部的曲線。當坎貝爾的手指探進臀溝時,育斯特突然一震,奮力推開了坎貝爾。「我是……第一次。」育斯特聲音乾澀,顯得緊張而尷尬,「我的意思是……第一次和男人……」
千萬別說什麼「真幸運」或「喜歡處男」諸如此類的話,育斯特在心中祈禱,以他的年紀,這樣的取笑或調侃只會讓他覺得難堪、更抬不起頭。與其被當成稀有動物,他寧可對方就此停手。
坎貝爾卻只是微笑,什麼都沒有說,更貼在他身上,輕輕的吻著他的眼瞼、鼻尖、嘴唇,然後在他的頸窩、鎖骨舔吻,同時手則覆蓋在他已經半充血的下體,巧妙的撫弄,育斯特不禁陶醉的閉上雙眼。
坎貝爾突然站起,將育斯特俐落的一個翻身,讓他趴在沙發上;他開始緊張、又有些興奮,瞄見對方從提包中拿出一個小瓶罐,「水性的潤膚液。」坎貝爾在他耳邊吹氣似的說,同時將液體淋在他背上,一股優雅清香頓時鑽入他的鼻子,經由嗅覺神經傳達至腦部,營造出舒適的氛圍。
接著,坎貝爾開始從肩頭到腰際為育斯特按摩撫摸。「人體最大的感受器官……就是皮膚。」坎貝爾低聲說著,同時吻著他的頸背、肩胛;育斯特整個人開始放鬆起來。坎貝爾的手繼續向下游走,自然而然的來到育斯特的臀部,在丘壑間揉捏耕耘:育斯特扭動了一下,感覺到外科醫師靈巧、修長、柔軟而穩定的手指慢慢探入了他的體內。
育斯特沉靜了下來,適應著異物入侵的感覺。之後,由一根手指增進到兩根手指,在體內按壓、擠擰、舒展;好一會兒之後,手指離開他的體內,緊接著是一個遠較手指粗大而且炙熱的物體進入了體內。
育斯特一動也不敢動的僵持著,即使隔著乳膠薄膜,他依舊能清楚感覺物體的形狀、勃動。由於對方的動作小心而溫柔,他並不覺得特別疼痛、但也不算舒服,並有種強勢擴張的窒塞感。坎貝爾一隻手抱著他的腰、另一隻手則在他的鼠蹊部握弄,同時輕吻著他的耳後、含咬著他的耳廓,一股酥麻搔癢的感覺讓他稍微鬆懈,接著,坎貝爾便趁機在他的體內堅定而緩慢的抽送起來。
育斯特被動的忍受著對方在他體內的規律運動,心中開始認為有些尷尬乏味的時候,突然間,感覺下腹深處好像被電擊般,整個人不由自主的彈了一下,一股高亢刺激直衝頭頂,並發出一聲驚呼。在他還來不及搞清楚狀況的時候,坎貝爾更摟住他的腰臀,精準的重覆刺激那個奇妙的觸電點,同時,加強力量撫慰他的性器;連續不斷的衝擊讓育斯特滿臉漲紅,由喘息變成呻吟,上半身蜷縮在沙發裡,四肢酥軟,但雙腿間卻越來越充血鼓脹;又過了片刻,隨著刺激加劇,育斯特覺得自己興奮到無法控制的瀕臨爆炸,最後終於支持不住,隨著一陣哀嚎,便在對方手中發洩而出。
希望沒有弄髒沙發。育斯特把頭深埋在雙臂裡,心中沒出息的想著,這是他首次出櫃、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第一次做愛,竟是和一個認識不到一天的人;而且,感覺相當棒。
「我想,我找到了取悅你的方法。」坎貝爾柔聲說著,將還全身顫抖、喘氣不已的育斯特再度翻過身,吻上他的唇,「喜歡嗎?」育斯特紅著臉點點頭,在對方面前癡態畢露,實在無法否認。
「太好了。因為我無法保證自己能紳士到什麼時候。」才說完,坎貝爾便握住育斯特的腳踝,將他的雙腿拉開,從正面長驅直入。坎貝爾的動作比之前來勢洶洶,帶來的快感也更強烈。感覺鼓脹灼熱的性器勢如破竹般強撐開狹窄的腔道,在體內的搏動、摩擦、衝擊,一陣陣無法言喻的高亢興奮由下腹深處爆發,讓育斯特不由得背脊弓起、腿筋抽緊,並驚叫出聲;一次比一次更用力的衝刺都讓育斯特腦中頓時空白,每一次的抽送都讓他不由自主的發出語意不清的吶喊;隨著不斷深入挺進,他也更忘情放縱的激昂喘叫,性器也再度充血膨脹。不知道叫了多久,育斯特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便橫手咬住自己的手背抑制。「別這樣……我喜歡聽。」坎貝爾低聲說,將他的手拉開,轉而搭在自己身上;接著往上一抱,讓他坐在自己身上、扣住他的臀部,更興奮的闖撞進他身體的最深處。
從沙發到臥房,兩個人瘋狂的做愛。育斯特生澀但熱切的配合著對方的衝刺抽送而起伏扭動,口中不斷大聲吐露出令人尷尬的喊叫呻吟,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還有這樣愛慾狂熱的一面,整個人幾乎抽搐痙攣。他不記得到底和對方糾纏了多久、究竟高潮了幾次,當他早晨張開雙眼時,只覺得口乾舌燥、大腿痠痛,臀部隱約有種肌肉過度拉扯的不適感,以及一股深刻的滿足。
「……」他花了幾秒鐘辨認自己的所在處。豪華的Louis XVI Style大床、Mascioni Linen床單,臥房外的天台:他還在坎貝爾的Royal Terrace Suite,但是,套房的原主卻不在。在坎貝爾睡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個銀托盤,上面有咖啡、果汁、培根、乳酪、麵包、烘蛋,非常豐富的美式早餐、以及一份留言。
育斯特看了留言不禁笑了。坎貝爾以處方箋的形式寫下許多叮嚀,最後並寫上「看診,回見 。 J. C.」育斯特仔細的看了留言好幾次之後才小心翼翼的收好。他依照指示,乖乖的吃完盤裡的早餐、在大浴缸裡泡澡,穿上對方留下、一條尚未拆封的內褲。接著披上浴袍來到樓下起居間,前一夜的殘跡已經不見,茶几上則放著一個署名給他的小盒子,打開一看,是一隻最新型的Motorola RAZR2 V9手機,裡頭已經嵌入他的舊手機晶片。
育斯特咬著嘴唇,眉頭微皺。不知道為什麼,拿在手中的行動電話,讓他隱約感覺可憐與卑微。
正在亂想的時候,他聽到有人敲門。「育斯特先生,幸會。」打開門,一個西裝筆挺的男子立刻微笑著自我介紹,「Brooks Brothers服務經理。這三位是裁縫、助理──」他的背後有三個捧著大紙盒和縫紉箱的人也同時微微鞠躬打招呼。「坎貝爾先生請我們過來為您服務。」
育斯特不禁愕然,「為我……?」
育斯特拘謹的站在試衣檯上,讓裁縫為他仔細丈量全身尺寸,將服裝調整到最合身的完美狀態。他怎麼樣也想不到會出現這樣的發展,從服務經理口中得知,坎貝爾似乎一早便打電話訂購衣服並讓他們送到飯店;在一個個紙盒中,除了襯衫、外套、長褲和鞋子之外,連領帶、腰帶和珊瑚袖扣等都一應俱全。
「您的身材比例很好,衣服的長度非常適合,上衣只需要最細微的修改。」裁縫這麼說。育斯特相信對方只是禮貌上的恭維。「褲頭方面卻……以身高而言,您稍微瘦了點。」裁縫癟了一下嘴,褲頭是修改時最麻煩的部分之一。
育斯特很想叫對方給條緊一點的皮帶就行,用不著改;他平常都是將皮帶繫緊就算了。
「冒昧請問,您習慣放左邊或是右邊?」裁縫邊用珠針作記,同時問了。「什麼放左邊或右邊?」育斯特一臉疑惑。
「您的──」裁縫指著他的褲襠,這是高級訂製男裝最理所當然的問題。「喔。」育斯特才恍然大悟,強裝鎮靜的說:「呃……右邊。」
天啊,育斯特心想,這就是所謂的上流社會,連最隱私的地方都如此講究、力求包裝或隱藏到最完美狀態。
半小時不到,裁縫便把衣服修改好,讓育斯特穿上;百般讚美之後才禮貌的離去。看著鏡中那個穿著剪裁合身高級套裝的男人,育斯特露出感慨的苦笑。他知道,那只是活在一個短暫美夢的角色,現在魔法結束,夢該醒了。
於是,他帶著手機和房卡,回到六樓的房間,收拾簡便的行李,到櫃檯辦理退房,頭也不回的走出飯店。
步出地鐵站階梯,育斯特停駐在路口,身上那套量身訂製的男裝、小牛皮繫帶鞋、真絲領帶和珊瑚袖扣,不僅和手上的廉價行李箱格格不入,在這麼平凡的社區裡更引起異樣的側目。他深呼吸一口不清新、略微潮溼、但是習慣的空氣,左右張望一陣,確定自己又回到了真實世界。
微微低下頭、垂著肩,在熟悉的街道上左轉右拐之後,育斯特來到一棟鋪著紅地磚的公寓前;走進大門,慢慢爬上樓梯。
來到三樓,育斯特掏出預備好的鑰匙,打開門。聽到腳步聲,一個銀白髮色的婦人立刻驚訝的從廚房裡探出頭,「約翰,怎麼那麼早就回來了!」
「羅賓森太太。」育斯特笑著迎上前去,「休息夠了,在那裡也是無聊……羅賓森先生呢?」
「出去散步順便買東西。」
育斯特左右看看,又接著問道,「艾蜜莉這幾天怎麼樣?」語氣非常關切。
「艾蜜莉是個小天使,貼心又聽話。她除了第一天晚上有點喘之外,其他都很好……」羅賓森太太注意到育斯特的臉色突然變了,立刻解釋:「……只是一點點呼吸不順,沒有大問題。別擔心。」
育斯特點點頭,憂慮又自責的說:「我根本不應該出去的……」
「約翰,休息是應該的,總不能自己先累倒。」羅賓森太太慈祥和藹的拍著他的肩,「艾蜜莉快放學了,為什麼不去接她、給她一個驚喜?」
育斯特刻意不換衣服,僅帶著一個盒蓋上畫著Eloise女孩的餅乾當作禮物,興匆匆的再度出門。偶爾,他也希望能當個讓女兒有面子的爸爸。在現實生活裡,他只是個COSTCO超市的店員,並非什麼記者;雖然那曾是他最大的夢想。
對他而言,到目前為止的人生中遭遇的只有幻滅和失望。譬如:即使他一直覺得美式足球校隊隊長比啦啦隊隊長有魅力,但是他的童真卻是交給啦啦隊隊長,一個胸部很大的女孩。他曾經計畫在Baylor University畢業當天出櫃,然後遠離從小生長的德州;然而,卻在大三那年的Spring Break時,連夜喝酒狂歡結果讓一個女服務生懷孕,於是休學、奉子成婚。他沒能畢業、沒能出櫃;雖然他的確離開家鄉,卻是被脫離父子關係而趕出家門的。
然而,這一切失望和幻滅至少獲得了一個好的果實:艾蜜莉,他的女兒。女兒出生後,他盡力的想維持好家庭關係;一切似乎開始好轉,卻在女兒兩歲那年出現戲劇性的轉折:艾蜜莉疑似感冒卻出現嘴唇、指甲發紫的症狀,加上呼吸困難而送醫院急救,檢查之後才知道她原來有先天性心臟病:法洛氏四重症。育斯特的人生開始每況愈下。
有人說「命運之力像巨石滾下山坡」,對育斯特而言,厄運之神根本為他量身訂做了一輛高速子彈飛車下降、還忘了裝煞車。最奧妙的是,當他以為已經到了谷底、不會更悲慘時,厄運之神就是有辦法挖出更低的坑讓他往下跳。算起來,育斯特早就不知道自己已經在地獄的哪一層了。
事實上,在地獄的十九層或二十層,差別不大;反正他是爬不出去了。他甚至早就想過,將來他的墳上(前提是如果他有錢買墳地的話)墓誌銘寫的大概將是:約翰.育斯特,沮喪而失意的人生終於得到最後的悲憫。
或許因為當時太年輕、有冒險的膽量卻沒有承擔的勇氣,艾蜜莉的母親、也就是他的前妻:妮娜,再也無法承受壓力,於是在艾蜜莉四歲那年,有天出門買藥就再也沒有回家;兩個星期之後,他收到了離婚協議書。
育斯特的確沒有真心愛過妮娜,無法責備她離去,每個人都有追尋幸福的權利;但是對他們的女兒而言並不公平。為此,他父兼母職,加倍的疼愛女兒:那是他人生中唯一的慰藉。
治療先天性心臟病需要大筆金錢、需要時間仔細照顧、需要經常上醫院,縱使育斯特的親情像發電廠一樣豐富,但是他的體力卻越來越像颶風中的火焰;他原本就不是個壯漢,幾年下來,他身體的透支狀況遠比銀行戶頭更嚴重。
育斯特最早曾擔任一個銀行家的私人司機,收入還不錯、時間也能自由調配,尚且能工作家庭兩頭兼顧;之後,他因為銀行家財務危機被解雇,好不容易找到超市工作,每天十小時的工作時間,他並且盡可能的兼差,總算能維持生計和醫療所需。但是他的臉色越來越慘、黑眼圈越來越深,人也越來越清瘦。
幾天前,他在盤點的時候被掉下來的紙箱打到頭,幸運的只是裝餐巾紙的箱子,還是讓他昏了快半個小時。之後他的上司說:「育斯特,你才幾歲?我不希望你成為公司裡最年輕就過勞暴斃的員工,傳出去對公司的形象不好。」半強迫的讓他休一星期的年假。而他的房東:羅賓森老夫婦更好心的自願擔任保母工作,於是促成了他的飯店休假之旅。
回憶起在飯店的奇遇,育斯特不由自主的會心一笑,臉頰有些臊熱。這是幾年來載著他不斷下降的厄運第一次踩了剎車,一夜瘋狂激情夠他回味好長一陣子;他應該好好感謝聖靈慈悲。才這麼想著,育斯特不經意的一抬頭,便看到福音教堂的十字架。於是,他不假思索的走向教堂。
站在十字架前,育斯特將口袋中僅有的錢幣掏出來,放進奉獻箱中,在聖壇前點上兩根蠟燭,先祈求聖靈保佑他女兒,然後感謝耶穌。一個像他這樣的人,竟然能有那樣的好運:他出櫃的第一次是和個英挺瀟灑的外科醫生在Plaza Hotel的豪華套房共度,而不是和某個阻街牛郎在廉價Motel的悲哀小房間裡。
接著,他想了想,又點燃了一根蠟燭;這次沒有許任何願望,只是做為對聖靈的讚美。然後才離開教堂到學校接艾蜜莉放學。
剛跨出教堂大門,他的口袋突然傳出一陣陌生的音樂:新手機響了。拿出手機,螢幕上顯示著一個陌生的號碼,育斯特遲疑片刻,還是接起電話。
「你先離開了,為什麼?」
育斯特整個人當街愣呆,手機差點沒掉下去。「坎……坎貝爾……醫生?」
「約翰,我相信我們已經『熟悉』到可以直呼對方的名字。」話筒的另一端傳來坎貝爾的笑聲,「我打電話到飯店,櫃檯說你已經走了。為什麼,該不會是因為你不喜歡Brooks Brothers?或許我該換裁縫了。」
「不、不,一切都很棒。我很……非常喜歡……衣服……」育斯特急忙說,有些語無倫次,「不需要換裁縫……」
「很高興你喜歡。當然,我指的是衣服。」坎貝爾笑著說:「聽從你的建議,我不會換裁縫。事實上我在那方面很懶,向來是他們送什麼衣服過來我都照單全收。」
育斯特滿腦子錯亂成一團,「呃……坎貝……不,傑……不,坎貝爾醫生。」吞吞吐吐一陣,他還是決定別那麼親密,「您怎麼會有我的電話?」
聽到育斯特的用詞,坎貝爾似乎有些掃興,聲音沉了下來,「是這樣的,『約翰』。」他刻意迴避對方的問題,並強調直呼名字,「關於昨天的訪問,我注意到有某些部分並沒有解釋清楚。」傑希說:「我想知道你是否有空?我想『仔細的』把那些部分好好的再解釋一次。」
看著牛排在瓦斯爐上滋滋作響,育斯特機械化的將已經半熟的肉翻面,心不在焉的撒下一把迷迭香。「爸爸,我不要迷迭香。」正坐在餐桌旁寫功課的紅髮小女孩說。
「喔。」育斯特這才回過神,將煎熟的牛肉夾起,「這塊我吃。」接著又放進另一塊牛排,「艾蜜莉,妳在做什麼作業?」
「準備明天的讀書報告。」艾蜜莉說:「我的題目是『奧德賽迷航記』。」
「學校已經開始教希臘神話了?」
「沒有。爸爸已經把這個故事說了很多次,我記得。」
「……」育斯特轉身看著艾蜜莉。十歲的小女孩,個子看起來比同齡孩子來得瘦小而蒼白,嘴唇略微青紫。因為生病的關係,艾蜜莉有較多的時間臥床休息,為了陪伴,育斯特便在床邊說各種故事給她聽。童話、神話、傳說;後來育斯特找不到故事可以說了,更開始自己編故事。艾蜜莉非常喜歡聽育斯特說故事,那是他們父女最好的休閒娛樂。「不過,妳們老師:珊德斯小姐似乎覺得妳的題目對其他同學而言太難了。」
「爸,珊德斯小姐只是找藉口和你說話而已。」
下午,當一身華服的育斯特站在學校門口等著艾蜜莉時,毫不意外的引起許多側目。珊德斯小姐一看到他 ,立刻走過來,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語氣卻頗擔憂的告訴他艾蜜莉的學習成就雖然好,但與班上同學的人際關係十分差,「以艾蜜莉的年齡和身體狀況,我知道對一個單身父親而言很吃力;而且,艾蜜莉需要完整的雙親形象……我希望有機會和你私下談談……」珊德斯小姐靠近他身邊,「如何讓艾蜜莉的生活更快樂。」
育斯特靦腆的笑了。大概因為他看起來憂鬱,很容易激發女性的母愛意識。「我……」
「爸爸,我頭暈。」艾蜜莉突然出現在育斯特身邊,拉著他的手,「珊德斯小姐再見。」
「艾蜜莉,妳不喜歡珊德斯小姐?」
「她很做作。對我說話的時候聲音很尖,對爸爸說話的時候聲音才變得很柔。」艾蜜莉一聳肩,「爸爸,你太辛苦了。我希望爸爸能找到一個有責任感又體貼的對象。」
育斯特聽了相當感動,過去一把抱住女兒。心裡卻又有些古怪:這些話從一個十歲的小女孩口中說出,他女兒會不會太早熟了。
和艾蜜莉、羅賓森夫婦一起用晚餐、陪艾蜜莉完成讀書報告的內容之後,時近九點,育斯特坐在沙發上面對電視,卻不時注意時間,顯得焦躁不安。 過了片刻,育斯特終於忍不住開口對羅賓森夫婦說:「呃,我突然想到有事得……」
羅賓森太太不等育斯特說完,便微笑著說:「去吧。不用解釋,你難得放假不是嗎?別擔心艾蜜莉,我們會注意的。」
「謝謝,我會在十一點以前回來的。」育斯特露出感激的笑容,從沙發上跳起來,輕快的離開家門。
約翰.育斯特坐在靠窗的安樂椅上,雙腿舒適的架高,轉頭望向窗外,訝異自己從來沒有注意過紐約傍晚的天空竟是如此靛青。
不只天空,育斯特心想,事實上他已經許久不曾將心思放在生活以外的事物,他彷彿活在一個灰色的壓力瓶裡,不斷重覆又毫無出口。可悲的是他似乎已經習慣了那個沉重,這個非常難得的清閒甚至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育斯特站起來,將先前正閱讀的尼采《Ecce Homo》順手放在一旁的書桌上,走到鏡子前,赫然發現映出那個金髮藍眼的影像十分陌生,不敢確定那個人就是他。育斯特搖搖頭,忍不住笑了:他知道這一切並非現實,而是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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