００

風和日麗的三月，星期日，吉日。

一副像是要跟藍天打架般直聳入雲端的，是建於臨海副市中心的嶄新飯店。

散發銀色光澤的外觀閃亮得讓人看了都覺得刺眼。樓層越高就越尖的設計強調其前衛的印象，以花崗岩和大理石構成的入口門廊極具時尚感，不過因為太過冷硬，感覺不到人性的溫暖。

一輛兩人共乘的偉士牌機車，駛過正面入口附近。

這是備有直立式備胎的稀有車款。騎乘者是兩個一身黑衣、身材高大的男人，騎著小巧的紅色偉士牌有點不搭調。不過這種不搭調的感覺，在晴朗的天空下也會讓人會心一笑。

偉士牌經過入口繞至飯店後方，並在該處違規停車。

「大哥，安全帽要放哪？」

坐在後座的男人問道。

「先掛在掛鉤上吧，很快就好。」

「欸欸，事情辦完之後去坐摩天輪吧？」

「好啦，你真的很喜歡高的地方耶。」

騎車的男人嘴角露出笑容如此回答。

兩人從停車處走向入口。

穿過旋轉門，進入挑高的飯店大廳。擺設在中央的飯店代表物，是光彩奪目的水晶製品。站在高臺上的傳說幻獸與其說是在吸引客人，更像是想踢倒人群般地高高舉起前腳，一閃一閃地反射著陽光。所有人都在那尊水晶像的俯視下穿過大廳。

「大哥，有一隻好奇怪的驢子耶。」

「這不是驢子，是麒麟。」

大廳裡的視線集中在兩人的對話上。

「才不是咧！麒麟鹿（註１）的眼睛應該更大一點，還有很可愛的花紋才對啊。」

聽到那難以稱得上高雅的音量和語氣，紳士淑女們紛紛蹙眉。

如果是童言童語倒還無所謂，但聲音的主人是個百分之兩百發育完全──身高大概超過一八○──的年輕男子。

黑色長袖Ｔ恤的胸口處印有骷髏圖案，下半身一樣也是黑色的工作褲，然後配上黑色墨鏡。一身與正式打扮相距甚遠的全黑穿著。頭髮不曉得上次剪髮是什麼時候，不但留到了肩膀，髮尾也恣意的隨處亂翹。客人們決定對他視而不見。

「不是那個麒麟，是中國傳說中的神獸，神聖的動物。角只有一支對吧？」

用溫和的聲音糾正他的，就是跟他一起來的人。對方一樣也是個年輕男子。

這個人穿著高級黑色單排扣西裝配深紅色領帶，擦得亮晶晶的皮鞋也是黑色，且同樣戴著墨鏡。髮尾削得服服貼貼的頭髮，比皮鞋更有光澤。看似兄弟的這兩人，身高極為相近。

「啊，真的耶。跟麒麟鹿的角不一樣。」

「牠是獨角獸啊。鹿身、牛尾、馬蹄、狼額，中國古代相傳牠會在聖人坐上天子之位的時候現身。」

「成人？天使？（編按一）」

但話好像沒有正確傳入他耳中的樣子。

把麒麟說成驢子的男人偏過頭，像是不知該把長腿放哪好似的，用鞋跟輕輕踢了踢大理石地板。飯店的接待員輕咳一聲以示警告，但他完全不在意。

「雖然不太懂，不過普通的麒麟鹿比較可愛。大哥不覺得嗎？」

聽到弟弟的問題，哥哥彎起嘴角。

「嗯，也對，普通的麒麟鹿比較可愛。」

──不對，不是那個問題。

接待員在內心吐槽。

──普通的麒麟鹿不就沒辦法當成飯店代表物了嗎？這裡又不是動物園。再說，我們本來就不想讓這種客人踏進我們飯店。雖然說才剛開幕，但我們是提供最高級服務的一流飯店，不是旁若無人大聲嚷嚷的小鬼該來的地方。身為飯店服務生，我不能把不滿寫在臉上，不過如果他們給其他客人帶來困擾的話，我可不會坐視不管喔……

硬脾氣的接待員用有點嚴厲的眼神對兄弟送出警告視線，但是他完完全全被無視，兩兄弟現在眼中好像只有對方而已。

「可是，最可愛的是……」

哥哥摘下墨鏡。

此時，站在附近的女性客人，心跳全都一舉加快。

「最可愛的是？」

弟弟也摘下墨鏡。

淑女們的心跳更加劇烈。尤其是年輕的女性們，更是用手貼著臉頰，開始發出陶醉的嘆息。

兄弟倆都有著受女神阿芙羅狄忒（註２）祝福的美貌。

弧度凜然的眉毛、以亞洲人而言在勉強不會不自然限度內的高挺鼻梁，稍有點偏大的嘴，以及顯得很剛毅但不粗獷的下巴──

在兩張相似的臉當中，眼睛有些不同。雖然狹長的眼尾和引人注目的眼眸光彩是一樣的，不過哥哥的眼睛是低調的內雙，醞釀出如刀刃般危險的氣息，相反的，弟弟有著明顯的雙眼皮，蘊含如火焰般強烈的意志和些許孩子氣。

「當然是你。」

「嘿嘿，我也最喜歡大哥了。」

當散發優雅貓科大型動物氣質的兩人突然抱在一起時，淑女們的心臟以平時的數倍速度跳動，傳出輕微的尖叫聲。

兩隻美麗的豹環住對方的腰，像是在細數對方脊椎骨般地用纖長的手指互相愛撫。

「我愛你喔。」

看到同聲低喃後的接吻畫面，坐在沙發上的老婦人也差點心肌梗塞。

那個以家人間親暱表現來說過於熱烈的吻，連舌頭交纏的情形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接待員也把飯店服務生的驕傲拋在腦後，呆呆的大張著嘴。

「好了，差不多是工作的時間囉。」

「嗯，我想快點結束去玩。」

卿卿我我許久後的兄弟終於挪開身子，接著，高大的兩人從仍一臉呆然的客人間穿過，以分開紅海的摩西之姿邁步向前。

兩人就這麼向前走，藉由配置在左右兩邊的電扶梯來到接待區，之後再搭電梯往上一層，到達作為飯店搖錢樹的宴會區。

這天是適合結婚的好日子。以正式黑色禮服為基調，盛裝打扮的男女老少正談笑風生。這裡大概有數場大型婚宴吧。大家都邊你一言我一語的相互道賀，邊在溫和的目光背後忙著替對方品頭論足。

女性們最先注意到衣著打扮，就算穿著同樣的錦絹、同樣的絲絨，也還是有質料優劣之分。接下來評定的是鞋子、包包、寶石，最後乃至於指甲彩繪，企圖看穿對方全身行頭總額的視線忙得不可開交。

男人們則是交換名片。

互相遞出的一張紙片代表著他們的身分地位。確定對方的公司名稱和頭銜後，就會像交配完的動物一樣定出高下，連聲音的語調都會有微妙的變化。

兄弟在這群先不論心裡怎麼想，只有臉上綻放笑容的賓客間昂首闊步。

在虛榮的氣氛中，真正的美過於顯眼。所有賓客都回頭觀望從自己身旁經過的美麗野獸，瞪大了雙眼。

「大哥，送風機準備得怎樣了？」

「透過送餐工讀生夾帶進來，已經在禮金處的桌子下裝設好了。」

兩人走到最寬敞的婚宴會場入口。

大門早已關上，宴會似乎已經開始了。連忙招呼他們的是還留在禮金處，穿著和服的女性。她好像是新娘那邊的親戚，停下確認禮金紅包的手，痴痴望著哥哥的臉。

「那、那個，請出示請帖。」

「您辛苦了，今天真的非常感謝您。」

美貌輕柔地露出微笑。面對那似乎連畫在和服袖子上的大朵牡丹都相形失色的魅力，接待小姐的臉頰頓時染上緋紅。

「我們只是被叫來這邊工作而已，所以沒有請帖，也沒有座位，請不用招呼我們。我們很快就好。」

「咦？那個，請問工作是……？」

「我們是快遞喔。噢，這邊剛好有插座，容我借用一下。天，快去準備送風機吧。」

「了解！」

是不是有什麼餘興節目呢？接待小姐這麼想著。

可能是要讓紙片漫天飛舞？如果是續攤的話到還好，在正式婚宴上很少見──不過也不是不可能。可是感覺這不太像快遞的工作。

在她猶豫該怎麼辦才好的時候，打扮隨性的弟弟就從蓋著遮布的禮金桌下拖出類似大型換氣扇的機器，並確認有接上電源。

「對了，小姐。」

「什、什麼事？」

「您送的禮金也在那個紙袋裡嗎？」

「嗯，是沒錯……」

哥哥像是從西裝型錄上走出來的模特兒，靠在對開式的門上一笑。然後拿出收在胸前口袋的墨鏡，以緩慢的動作再度用其遮住雙眼。

「那麼，請趁現在收回來吧。反正那份禮金會付諸流水嘛。」

「咦？」

還來不及問這句話的意思，門就已大大敞開。

婚宴正在敬酒道賀的最高潮，由於燈光有些昏暗，所以賓客的視線都集中在從大門透入的光上。而人數，有三百人以上。

敬酒道賀活動中斷，場內一片譁然。

負責會場接待的飯店服務生，狐疑地抓住哥哥的手臂。

「不好意思，客人您是哪位？」

「噢，請別在意我。我只是普通的快遞，請問新娘的父親在哪裡呢？」

「快遞？我沒有接到那種通知。現在正敬酒到一半……嗚啊！」

飯店服務生的身體大幅傾斜，就這麼倒在地上。

賓客們那邊看不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哥哥若無其事地邊展露其優美的臺步邊穿過會場，接著，他在年長者較多的圓桌前停下腳步。

「這邊就是新娘親戚的桌子嗎？打擾了，沒什麼啦，我只是有個小包裹要配送而已。」

「你、你是怎樣？」

「您就是那位美麗新娘的父親嗎？」

「是沒錯，你到底……」

「有東西要交給您，請簽收。」

連指甲形狀都十分理想的指尖，從西裝內袋取出一個信封。

「委託人是那張照片上的女性。」

接過信封的新娘父親，看到裡面的一張照片後頓時說不出話來。

在床上撐起上半身依偎著比出Ｖ字手勢的裸體男女。女方的臉看起來很眼熟，雖然懷疑自己看錯，多看了好幾眼，但沒有錯。那是女兒最要好的朋友。本來還很疑惑，她今天為什麼沒有到場。

而男方的臉就更熟悉了。

就是現在坐在那幅金屏風前，將要成為自己女婿的人。似乎是用自拍模式拍下的照片日期是──前天。

「這……這是怎麼回事……」

「誰知道呢。詳情要不要去問問看您的新女婿呢？因為我只是來配送這張照片而已。」

哥哥維持著可以說是優雅的笑容，繼續說道：「配送給這個會場上所有的客人──天！」

接到指示後，送風機發出驚人的聲音開始運轉。

從驚愕的賓客頭上撒下的不是祝賀的紙片，而是大量沖印的照片。照片接二連三降落在擺滿香檳和豪華料理的桌子上，親戚們看到後瞪大了眼、朋友桌發出驚呼，而負責上菜的服務生則是腳滑摔倒。

婚宴場上陷入混亂狀態。

最後，同樣的照片也飄落在新娘手邊。那是位雖然不怎麼年輕，但十分美麗的新娘。

但她看了照片一眼後，化了優美彩妝的臉驟然一變。同時，以全身的力氣狠狠揍了確認過照片後，茫然自失的新郎側臉一拳。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主持人悲痛的聲音響起，麥克風發出刺耳的爆音。

哥哥環顧婚宴會場一周確認自己的工作。然後以靈巧的倒退步伐離開。

「天，撤退囉！」

「沒問題！」

兄弟倆把送風機丟在門內側，離開宴會廳。

「好驚人的騷動呢～」

「嗯，委託人應該也會很滿意吧。」

「那個新郎騙了她們？」

「對，他玩弄了兩個女人的心。蠢蛋一個，千萬不能小看女性。」

「大哥，逃生口在那邊。」

兩人推開沉重的防火門，奔下逃生梯跑到飯店外。他們可不想被人抓住問東問西。兄弟倆配送照片的工作已經結束了。

「好了～坐摩天輪！」

弟弟的笑容與澄澈的藍天十分相襯，非常有朝氣。

掛著兩頂安全帽的紅色偉士牌，在春天的陽光下閃閃發光。

譯註

１ 麒麟鹿：臺語「麒麟鹿」即長頸鹿。

２ 阿芙羅狄忒（Aphrodite）：希臘神話中，代表愛與美的女神。

編按

一 日語的「聖人」發音同「成人」，「天子」發音同「天使」。



０１

興福正文喜歡甜甜圈。

那是小時候媽媽常做給他吃的點心。把鬆餅粉拌濃一點，再用熱油炸過並撒上糖粉。中間沒有洞，整塊是圓形的，有時候裡面還會加入香蕉。加入香蕉剛炸好的甜甜圈，黃色的水果口感滑順溫熱，香甜且微酸，是正文最喜歡的食物。

因為是單親家庭，所以媽媽平日要外出工作。

相對的，假日會全心照顧正文，而且外婆在上國中以前也跟他們住在一起，所以幾乎沒有覺得孤單寂寞的記憶。對只在照片中看過父親長相的正文來說，媽媽、外婆和自己所組成的家庭才是「一般」的家庭。

上小學以前的正文，身材比其他孩子嬌小，臉蛋也十分可愛。

因此，常常被誤認成女孩子。但是，被人說長得像女孩子，正文並沒有特別的反感，覺得說他可愛反而是種誇獎。實際上，大人們也常說正文「可愛」，摸摸他的頭並給他糖果。

不過，住在附近的同年齡孩子粉碎了這種想法。

正文因為「娘娘腔」這個理由，開始被大家頻繁地欺負。看到哭喪著臉回家的正文，媽媽不會罵他，也不會過度安撫，而是炸甜甜圈給他吃。廚房傳出香甜的味道，正文則是自己倒好牛奶等待點心上桌。

媽媽對邊抽抽搭搭地流著鼻水邊吃點心的正文這麼說：『哭並不丟臉喔。』

這是媽媽的論點，他反覆聽過好幾次了。

『男孩子也可以哭喔，要是會痛、不甘心或是難過的話，只要哭出來發洩掉就好了。因為眼淚就是為了哭才存在的呀。』

有媽媽掛保證，正文成了一個不會忍住淚水的孩子。

不過相對的，他也不會隨便逃避。如果只是哭著回家就算了，但因為正文即使一邊哭也會一邊頂嘴，所以欺負他的人好像也欺負不膩。結果，他便每天都被惹得哭哭啼啼。

『又被小天欺負了嗎？』

『……嗯。』

正文已經不記得小天的本名了。

在小學三年級搬家前，他是鄰近一帶的孩子王。體格雖然只有比平均值稍微高大一點，不過他是個運動神經非常好的孩子，把捉弄正文追著他四處跑當成每天的例行公事。當時「愛哭文」這個讓人傷透腦筋的綽號，就是小天取的。

『那孩子很寂寞呀，因為他哥哥不在了嘛。』

『可是，那又不是我的錯。』

『不是小文的錯，可是也不是小天的錯呀。』

小天五歲的時候父母離婚，兄弟因此分隔兩地，聽說大他兩歲的哥哥跟爸爸一起離開。對於那位哥哥，正文幾乎沒有印象。雖然常聽小天吹捧哥哥，但可能沒有跟他一起玩過。

總之，可以肯定小天是個很黏哥哥的孩子。父母離婚和開始欺負正文的時間幾乎重疊，大概正如媽媽所說，他是因為被迫跟哥哥分開而傷心難過吧，可是被當出氣筒的正文可受不了。苦難的日子漫長無止境。

然後小學二年級時，正文和小天被分到同一班。

本來以為即使在學校一定也會被欺負，不過他的猜測卻大大落空。在教室裡小天幾乎沒有主動跟正文說過話，雖然被欺負教人難以忍受，不過被無視更討厭，正文偷偷地怨恨著小天。

──這麼一想，也許沒有被欺負得很嚴重。至少沒有那種會對現在生活造成影響，既殘酷又陰險的舉動吧？

但是，因為有被打得很痛的深刻記憶，所以小天肯定是個很粗魯的人。即使只有痛楚，對正文也造成相當大的壓力。但是，他好像沒有打從心底厭惡身為施壓者的小天，這點就是小孩子奇妙的地方。事到如今，正文已想不起自己當時的想法了。

小小的暴力王住在斜坡上的大型高級公寓，在金錢方面沒有任何不便之處。

他總是有最新的遊戲軟體，家人好像還會以打為單位，買最受歡迎且附贈品的零食給他。不過他絕不小氣，如果小弟們想要的話，他就會毫不吝惜地分送給大家。相反的，正文住在簡樸的出租屋，常常穿附近小孩子淘汰的衣服，雖然不至於拖欠營養午餐費，不過他莫名難以開口說想要新的運動鞋。

兩人的環境不同，但有一個共通點。

那就是單親家庭這點。

三年級的冬天，正文把媽媽親手做的甜甜圈帶到學校。因為當時要好的朋友要求說想吃，所以答應要帶給他。

很不巧的，這幕被小天看到了。

「食物這種東西，不可以帶到學校裡來喔。」

難得在教室裡被罵的正文忍不住回嘴：「這點小東西又沒關係。」

聽到正文的回答，小天露出生氣的表情──小天是會因為這種程度的小事發火的類型。正文連忙接話企圖安撫他。

「我也會給小天一個的啦，我媽媽做的甜甜圈很好吃喔。」

此時，至今從沒在學校對正文動手的小天，一把搶過裝著甜甜圈的袋子，將袋子摔到地上並用腳踩爛。

面對這極為過分的舉動，正文一時說不出話來。

接著，他以動手取代動口。這對正文來說很少見，不過他難以原諒有人糟蹋媽媽親手做的甜甜圈。他揪住小天的領子，把他推倒在教室地板上。

但是，這種拚力氣的扭打，正文終究不可能贏過對方。

在班導師介入制止前，他被狠狠揍了一頓。騎在自己身上不斷揮拳的小天，表情扭曲得就像小惡鬼。

那次之後的兩個星期，小天就突然搬家了。

然後，等再長大一點……到了約六年級的時候，正文才終於明白。

即使一樣是單親家庭，還是有所不同。

正文的媽媽在家長參觀日都會請假參加，運動會則會大肆誇獎必定吊車尾的兒子，假日時點心甜甜圈更是只要開口要求，就隨時可以吃到炸好的。

但是正文沒有看過小天的媽媽。

家長參觀日和運動會都一樣，甚至沒有看過他們在家附近手牽手散步。

某天驚覺自己那時說了多麼殘酷的話的時候，已經聯絡不上小天了。

甜甜圈有著這麼一段回憶。

之後過了十二年，正文也已經二十歲了。

這下不會再被誤認為女孩子，身高也長得還算高。眼睛一樣很大，外表和精悍、野性等男性美相差甚遠，不過他倒是坦然接受自己大概就是這樣的人。他也不討厭被說長得像媽媽。

大學念的是市區的私立大學文學系，住處則是四疊半＋三疊廚房的老舊公寓。

外婆過世後，媽媽有幸找到再婚對象，搬到地方都市居住。正文稱那裡為老家，和繼父也建立不錯的關係。

「小文，你要去打工嗎？」

「嗯──我失業了啦。」

友人和田塚智邊推高眼鏡，邊笑著說：「看來是闖禍被開除了？」

「才不是呢。是店本身不在了啦。」

課程結束，換作是平常正文會匆忙趕去打工地點，但今天卻優閒地在校園裡漫步。由於他的個性本來就很溫和，所以如果沒有急事就不會奔跑。

「倒閉了嗎？」

這麼問的和田塚是關西人，他是正文進大學後交到的第一個朋友。

在窮學生這點上，兩人境遇相同。現在這個時代窮學生很少，所以他們也常互相幫忙。可以輕鬆開口說：「借我日幣五百元。」的和田塚的存在十分珍貴。和田塚的優點就是會牢牢記住那五百元，要是正文不小心忘記，就會說：「喂！你是想欠錢不還嗎～」跟他要錢。

如果是其他朋友有時會覺得「反正才日幣五百元，算了啦。」而不跟他計較。即使對方不介意，但對正文來說，那樣反而比較難受。

「──老闆他啊，住院了。據說是心肌梗塞。」

「這還真是……可惜啊，那是一家好店呢。」

正文打從一入學就持續打工了兩年的地方，是一家小小的咖啡店。

那是只有六個吧檯席加兩張桌子的空間。深深沁入光滑橡木裡的咖啡香、用了很多次的咖啡濾網，以及老闆娘依興趣收集的杯子們──瑋緻活（Wedgwood）、皇家哥本哈根（Royal Copenhagen）、Richard Ginori、Gien和Noritake。

還有，對味道方面異常頑固的年邁老闆細心撫弄咖啡豆的指尖。

與總是既嫻靜又溫柔的老闆娘兩個人一起經營的店，以細心濾泡的咖啡和手工甜點受到常客們的支持愛戴。

──還是敵不過病魔啊……

老闆娘用半哭泣的笑臉說道。大概是認為咖啡豆是生物而全年無休工作的習慣，增加了本來就不強壯的心臟負擔吧？

──正文同學，這兩年來謝謝你了。這個呀，是老爹的咖啡沖泡筆記。

遞來出乎意料的東西，正文嚇了一跳。當他問：「我可以收下嗎？」時，老闆娘靜靜點頭。

──那個人老是說要把這個給你……說正文很有天分呀。咖啡濾網也是，明明絕對不會讓以前的工讀生用的，卻一步一步的教你……他還說，如果你是他親生兒子就好了……

這對夫婦沒有孩子，所以也沒有人可以繼承那家利潤稱不上高的店。收下過去絕對不肯教自己的獨創咖啡沖泡比例表，正文明白老闆不會再站上櫃檯的事實。筆記本上的文字吸了淚水糊成一團。

「他們很疼小文呢……」

「嗯，多虧如此，我只有泡咖啡的技術變好了啊。」

「就是說啊，你其他事情就超笨手笨腳的……」

雖然是多管閒事，不過也是事實。

雖然是單親家庭，不過正文是在媽媽和外婆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照顧下長大。因此，他連一道菜都沒辦法好好做。以前在和田塚的公寓吃關東煮的時候，叫他把蛋放進鍋裡，他連殼一起整顆丟入鍋中，結果就被打頭了。

「可是，也不能老是傷心難過啊。得努力掙生活費才行。」

從傍晚到關店外加週六日，時薪日幣九百元的收入就此中斷。而且至今還不吃白不吃的連晚餐都在店裡用，之後那些餐錢也要自己出。家裡給的零用錢是一個月日幣三萬，雖然繼父說不用跟家裡客氣，不過他不想繼續依賴他們。

「要說可以快速賺錢的工作，就是工程類的施工現場打工了……可是小文做不來吧？」

「嗯，做不來。骨折就夠受的了。」

這點他自己很清楚。

「好啦好啦，那個就之後再慢慢想，有空的話要不要去聯誼啊？」

「又要？你一星期是企劃幾次聯誼啊？」

「嗯～三次吧？」

「聯誼太多次了吧。」

發下豪語說「學生的本分就是聯誼」的和田塚，作為一個知名總召在校內也十分出名。找可愛女孩的目的當然是有，不過更重要的是，他就是單純喜歡酒會、活動之類的體質。而且，他喜歡企劃更勝於參加。

「是嗎？可是可以拓展人脈喔～之前其他學校的人也介紹了很好賺的打工給我呢。」

「因為你不怕生嘛。總之今天不行啦，我又沒有錢……嗯──後天最後一份薪水會匯進來，如果是那之後的話，就能稍微陪你一下。」

「喔！那就拜託你囉，人數少的和樂融融型聯誼時，有你在的話氣氛就會變好啊……啊，對了，這是車站前面發的，拿去。」

和田塚給他的是甜甜圈店的傳單，下面有附折價券。

「你喜歡吃甜甜圈對吧？」

「嗯，喜歡喜歡。今天的晚餐就決定吃這個。」

雖然在營養價值上有問題，不過一個日幣八十元的打折價格很有吸引力。

「下次我打工薪水匯進來之後，會請你吃松屋牛丼的。好了，明天見囉。」

「嗯，謝謝。」

今晚就邊吃甜甜圈，邊在公寓裡跟打工情報誌大眼瞪小眼吧。正文在位於公寓附近商店街的甜甜圈店，各買了一個椰子和歐菲香口味。他幾乎沒有在店裡吃過，因為無法忍受難喝的咖啡。

傍晚的街上充滿購物的家庭主婦們，正文住的地區有很多離市中心有點距離的住宅，所以站前商圈的店家十分齊全。

「好痛！」

某個東西撞到膝蓋後面。

因為在發呆的關係，裝甜甜圈的袋子掉了。

「嗯？」

不對，不是掉了，而是被偷走了。

因為裝了兩個甜甜圈的袋子並沒有掉在地上，相反的，有個應該還是學齡前的小孩子在正文面前拔足狂奔。

「不會吧……」

不敢相信。

如果是錢包的話倒還好，居然是搶走甜甜圈，而且小偷還是個很小的小孩子。怎麼會有這種事呢？在經濟大國日本、ＧＮＰ傲視全球的這個國家？

「等、等一下！」

追上去並不是因為想要追回甜甜圈。

兩個加起來含稅還不到日幣兩百元，即使是窮學生，也沒有飢貧到會對那點小錢認真。但他倒是很在意那個小孩子。就連孩提時代難以稱得上富裕的正文，也沒有想過要搶奪別人的食物。

「等一下，快來人啊，抓住那個小孩子！」

論腳程當然是正文占上風，可是在人群中對嬌小的對方比較有利。小孩從不知發生何事、驚魂未定的大嬸們的雙腳間穿過，不斷向前奔跑。正文則是和許多人相撞，即使如此仍努力不跟丟小孩子的背影，持續追著對方。

隱約可以看到單寧材質的裙子，那是個女孩。

「等、等一下……甜、甜甜圈可以給妳！」

穿過商店街跑了一陣子後，有一座小公園。

上週末剛過盛開期的染井吉野櫻，正片片飄落僅剩的少數花瓣。

正文穿過櫻花樹根部的草叢，好不容易才抓住逃入公園內的小女孩。他從後方抓住她的雙肩，但女孩仍拚命企圖掙脫。

「沒事的，不要逃……我沒有、生氣啦。」

正文也氣喘吁吁，所以沒辦法順利說話。他努力讓女孩面向自己，自己也蹲下來與她視線同高，露出微笑以表示沒有敵意。

「沒關係的，那個給妳吃。」

女孩維持僵硬的表情，瞪著正文看。

「甜甜圈給妳，只有這樣夠吃嗎？」

她沒有回答。女孩雖然有張可愛的臉，但散發出混有汗水的味道。緊緊捏著甜甜圈的袋子，露出隨時要哭出來的表情。

「……難道妳聽不到嗎……？」

正文想到這個可能性，嘗試用肢體語言溝通。他指了指甜甜圈袋，接著做出交給女孩的動作並微微一笑。意思是「送給妳喔」。

女孩臉上的緊張神色慢慢放鬆。

她指指甜甜圈，再指向自己，然後微微偏過頭。她是在問︰「要給我嗎？」

剛一點頭，女孩就把小手伸進袋子埋頭吃起來。吃相簡直就像餓鬼。

正文終於鬆了一口氣，維持蹲姿再次觀察起小女孩。應該是五、六歲左右吧？那件衣服好像已經好幾天沒換了，領口還留有食物和飲料的汙漬。頭髮也很髒，印著熱門遊戲角色的鞋子穿反了，一般媽媽不會讓小孩子這樣穿鞋。

不管怎麼看，情況都很奇怪。

雖然不願這麼想，但這孩子有可能是被捲入什麼事件了。他心想，如果是這樣的話，就得盡快把她交給警方處理才行。

「咳嗚！」女孩噎到了。

沒配飲料很難一口氣吃掉甜甜圈。他溫柔地輕拍她的背部，等她恢復平靜之後再移動到長椅上。

他讓女孩坐下，指了指位於不遠處的販賣機，比手劃腳告訴她：「呃──哥哥，去那邊，買果汁。妳，在這邊，等我喔？」

女孩看一次就懂了，是個聰明的孩子。緊緊抓著甜甜圈，就這麼用力點頭的模樣十分可愛。

販賣機位於公園對角線那側的馬路旁，正文小跑步從鞦韆旁邊穿過，匆匆跑向該處。跑到一半時曾回頭看一眼，女孩正準備拿起第二個甜甜圈。

在慌忙的時候，從沒有一次可以順利把事情做好，果不其然，正文在販賣機前把零錢撒了一地。偏偏只有在這種日子，錢包裡才會有特別多零錢。手忙腳亂地撿錢，最後才終於買好柳橙汁。當他無奈地抬起頭時──

長椅上沒有女孩的身影。

不知何時停在那邊的黑色車子，從隔著公園的另一側馬路上呼嘯而過。正文全力奔跑追趕車子，但不可能追得上，那片防窺玻璃甚至連車內的狀況都看不到。

心臟不斷狂跳。

不是因為奔跑，而是因為有很不好的預感。

女孩坐在那輛車上，直覺大喊著她是被強行帶走的。腦中深刻地浮現「綁架」這個詞。

回到長椅時，吃到一半的甜甜圈孤單地掉在地上。

那塊剩下約一半的歐菲香，她好像先吃掉有巧克力的部分了。她一定很喜歡吃巧克力。

到底多久沒人給她吃東西了呢？

和家長分開後過了幾天呢？

一想起那雙抓著甜甜圈的小手，胸口就十分疼痛，眼淚幾欲奪眶而出。

但是，現在不是哭的時候。

正文拿出手機，按下１１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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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和日麗的三月，星期日，吉日。

一副像是要跟藍天打架般直聳入雲端的，是建於臨海副市中心的嶄新飯店。

散發銀色光澤的外觀閃亮得讓人看了都覺得刺眼。樓層越高就越尖的設計強調其前衛的印象，以花崗岩和大理石構成的入口門廊極具時尚感，不過因為太過冷硬，感覺不到人性的溫暖。

一輛兩人共乘的偉士牌機車，駛過正面入口附近。

這是備有直立式備胎的稀有車款。騎乘者是兩個一身黑衣、身材高大的男人，騎著小巧的紅色偉士牌有點不搭調。不過這種不搭調的感覺，在晴朗的天空下也會讓人會心一笑。

偉士牌經過入口繞至飯店後方，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