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當情

那天，先生下班回家，像賭氣一般用沉重的語氣對我說：「從明天開始，不要為我準備便當了。」

我愣了一下問：「那你吃什麼呢？」

「我寧可外出去吃，奔波累一點，頂多犧牲一些午休時間和花點錢，也比要忍受那微波爐一熱，坐視飯香四溢，那些『外國人』掩鼻揮手為驅散異味的不耐狀，感覺舒服多了。」

「可是，外面的東西，味精、醬油一大堆，吃多了好難過，也有礙健康哪！」

「那也總比面對妳的炸排骨、燻鹹魚、炒豆豉和煮酸筍的『怪』味一噴，逼得四方之民做鳥獸散的慘況好多了吧！」

總之，不管我如何遊說，先生仍是毫無轉圜餘地，堅持要和本人自以為手工精緻兼且和著愛心製作的美味便當道再見了。

那樣倔強的口氣怎麼這麼熟悉！

那神情，那斬釘截鐵的倔強口氣，怎麼這麼熟悉，震得我心撼然不已，彷彿經歷一場翻版歷史那般的鮮明，印在我的眼簾，而往事歷歷，因此重上心頭，教人回顧，百感叢生。

三十多年了，小學時代，為了考初中，我參加了校方籌畫的「惡補」大隊，每天由早到晚，從此「三更燈火五更雞」的為「聯考大業」而拚命。好心的媽媽，總在黃昏我們留校苦讀，等待晚上惡補的那段空檔，要爸爸騎著破腳踏車，送來新鮮又熱騰騰的便當─一個荷包蛋，幾口榨菜，加上一點點的菠菜，旁邊點綴了幾顆紫色的小葡萄的飯盒，這是我所期待的「健康美食」。

也是那樣生活拮据的時代，他們「省吃儉用」，所能供應兒女「最豐富」的「晚餐」。狼吞虎嚥的扒著父母愛心包裹的飯盒，心中滿是溫暖與感激，再摻和著「考上初中，金榜題名，全村皆羨，不可一世，驕傲自得」的幻想，更讓這小小的便當方盒，沾透了希望，這是我和便當結緣的開端。

幸運如願地考上初中，從此必然的要展開自備便當的午餐生涯。

母親為了烹製我們新鮮的便當，常在深夜，忙畢了輔導我們的課業之後，伴著一盞枯黃的燈光，細細切下肉丁，把各種蔬菜洗盡切好，然後等到天明，就劈哩叭啦炒起菜來，並快手快腳為我們兄妹數個裝好便當，不管寒冬、炎夏，她總是數年如一日無怨無悔的夙夜匪懈，為我們一家數口忙碌著。

我們這些小傢伙，常常在睡眼迷濛中，抓起了熱熱的便當袋，就一路追趕跑跳碰的衝到學校去。正值發育的年齡，我挺好吃的。有時會迷迷糊糊地忘了帶課本，但卻從沒有遺漏便當的紀錄。

在這樣一再暢食母親的愛心飯盒下，卻從沒有體貼到她的辛勞─她要教書、要採買、還要烹飪，身兼數職，是多麼難為啊！

我好喜歡中午的吃飯時間，和幾個好朋友聚在一塊兒吃便當，一起談笑，一起討論功課，一起做長大的夢的情景。那段自在的午餐時間，年輕的歡笑，灑在噴香的飯盒上，所燦爛出金亮的青春時光，晶瑩醉人，是多麼教人捨不得忘懷？

而當我們吸吮著歡樂、品味著母親的愛心飯時，卻不經意發現；母親時常在煩惱─唉！該買什麼菜做便當啊？每天逛來逛去、市場就那幾樣菜，我都炒膩了，更何況是孩子們呢？要怎樣變化，才能炒不厭，而讓他們吃不倦呢？

可是我卻仍不知善體親心，反倒時常稱讚同學吃的菜較好來刺激媽媽，何曾念及她各種繁忙勞累聚一身的疲憊之外，還要為我們的便當，使盡手下功夫的煩憂與操心呢？

這是少年啟蒙的無知！是那麼幼稚可嘆！

等到進入台南女中，青春期的叛逆，考大學的壓力，加上虛榮心作祟，我開始百般嫌棄母親的手藝了。為了同學的一番戲言：「喂！妳怎麼帶來帶去都是這些滷雞腿、滷蛋與蘿蔔乾炒辣椒這幾樣菜啊？不過也可真下飯呢！難怪妳越吃越多，愈來愈胖，簡直快變成了歐羅肥囉！」

我因此憤而闔起便當蓋子，開始撒賴地拒帶便當，以作為一種被取笑後的報復。還每天強逼媽媽給我五塊錢，寧可在下課鈴響時，邁開蘿蔔短腿的衝鋒陷陣，並加上丟下午休的犧牲，為排隊要買到福利社小小的一碗肉燥米粉，吃盡味精而不悔。

常常一碗米粉吃完，上課鈴已響，累得我下午的第一堂課總在老師的法眼偵探下，力不從心地「夢周公、釣大魚」去也，因此我好害怕面對下午第一堂課和睡神搏鬥征戰的「痛苦」，尤其從夢鄉清醒後，覺悟到虛渡課程的惆悵，更令我難以為情。

而母親呢？傷心於女兒的狠心挑剔之餘，又心疼孩子的營養不足與休息不夠，可是卻仍慈愛地不忍拂逆她的「決定」，唯有在一旁冷冷觀望，默默的擔憂。

這是年輕的荒誕不懂事，多麼令人痛心的一頁，至今念來，真是慚愧莫名。

好在，狂飆的叛逆，自以為是的自負，終究熬不住每日中午奔波於福利社搶購的辛苦和沒有午睡的困倦，這迷途知返的小子．終於再度拾起媽媽的飯盒。沒有羞赧，不知感恩的，仍視為理所當然的肆意享受。

媽媽非但不以為忤，反如又被「寵幸」一般，興奮歡喜，更是小心翼翼，絞盡腦汁的為我變化各種新鮮菜式，直到我考上師大為止。

師大四年，龍泉街頭的各家味道吃遍，從攤販上裝滿紅辣椒的牛肉麵，路邊米血糕加上白蘿蔔的甜不辣到各種自助餐嚐盡，我卻幡然領悟，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原來竟是來自媽媽的手。

我將素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

因為，在每一道她用心烹飪的食品中，都包含了她要兒女長大，要兒女健康的巧思，這種融合了愛心的複製品，是任何名廚匠心獨運的絕妙技能中生產不出的況味，我因而對母親充滿了想念，對她的拿手口味更是思情悠悠！

大學畢業，十二年的教書歲月，我因而茅塞頓開，懂得惜福地日日珍貴媽媽精心調鼐的便當了，每個中午在辦公室偌大的空間中和幾個知心同事叨叨敘談教學相長的樂趣與教育理想的執著，講得口沫橫飛，意興風發，當是時也，媽媽的便當更是一口一口的開發了我許多教學的熱忱和無限靈感的來源，我因而知足地天天吞下可貴的親情。

直至登機來美，我才帶著依戀地揮別這一段甜蜜的便當歲月，而這一篇故事，更因而成了我在異國寂寞時光中，最溫馨的安慰，藉著回憶，更是一遍遍咀嚼過去被膩愛的小兒女時光，覺得自己好幸福！

而台灣，美國，不同的國度，再度面對便當，已是角色互異的時候了。當年媽媽為製便當的傷透腦筋與操勞，今天，應驗到我身上了。

對先生無獨有偶，如出一轍的「拒絕美意」，真教我有「我將素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的失落，更覺彷彿「天理循環、自有公道」一般，我終於得到輪迴不爽的效應了。

苦澀的飲下這杯好意不被接納的汁液，心中諸味翻騰，更為昔日對母親的「殘酷」、「愚昧」，羞愧得無地自容，不由得再一次感到母親所給我一生無所不盡的包容與深愛，是那般長闊高深、報答不盡。

今夜，但願透過這隻寸管，能亡羊補牢地訴出我對母親在時空上遙遠的歉意，相信這遲到的懺悔之情，母親想必會欣然接受吧！

便當情

那天，先生下班回家，像賭氣一般用沉重的語氣對我說：「從明天開始，不要為我準備便當了。」

我愣了一下問：「那你吃什麼呢？」

「我寧可外出去吃，奔波累一點，頂多犧牲一些午休時間和花點錢，也比要忍受那微波爐一熱，坐視飯香四溢，那些『外國人』掩鼻揮手為驅散異味的不耐狀，感覺舒服多了。」

「可是，外面的東西，味精、醬油一大堆，吃多了好難過，也有礙健康哪！」

「那也總比面對妳的炸排骨、燻鹹魚、炒豆豉和煮酸筍的『怪』味一噴，逼得四方之民做鳥獸散的慘況好多了吧！」

總之，不管我如何遊說，先生仍是毫無轉圜餘地，...

自　序　卻顧所來徑
推薦序　鄰家的媳婦──兼介莊維敏的《依舊深情》／周愚
壹、感懷篇
依舊深情
一盞明燈
老爸與老酒
忒煞情多
一枚戒指
便當情
愛要言傳
我們都會老去
今生無悔
白蘭花開了
媽媽的手
蛋炒飯與人生
苦心
第一次上學
無價的愛
循環的人生
神仙家庭
歲月流失
吃番薯葉的日子
愛心與叮嚀
歲月的眼睛
愛與隱私
玩具與女人
傷口
夢醒不了情
驕傲的媽媽
何處是兒家
聽話
貳、感念篇
追尋─領獎感言
天涯常念舊時情
失去的流霞
一樣的場景
走過夏天
那兩桶融化了的冰淇淋
心意
借鏡
漣漪
夢?鳳凰城
記得與被記得
粉紅色的夢魘
邁向卓越
看燄火滿天
選擇題
青春不老
頭痛時間
圓滿旅程
參、感悟篇
人生感悟
回首
同情心
走過
東西相遇時的認知
高足
等待
絢爛
最冷的冬天
有備無患
名嘴
擁有
節約路上
賺了一個小時
騙子接力賽
浮沉之間
人算不如天算
流淚
被「電」的日子
我以為……
大火、火大
把握當下
今生的驕傲

自　序　卻顧所來徑
推薦序　鄰家的媳婦──兼介莊維敏的《依舊深情》／周愚
壹、感懷篇
依舊深情
一盞明燈
老爸與老酒
忒煞情多
一枚戒指
便當情
愛要言傳
我們都會老去
今生無悔
白蘭花開了
媽媽的手
蛋炒飯與人生
苦心
第一次上學
無價的愛
循環的人生
神仙家庭
歲月流失
吃番薯葉的日子
愛心與叮嚀
歲月的眼睛
愛與隱私
玩具與女人
傷口
夢醒不了情
驕傲的媽媽
何處是兒家
聽話
貳、感念篇
追尋─領獎感言
天涯常念舊時情
失去的流霞
一樣的場景
走過夏天
那兩桶融化了的冰淇淋
心意
借鏡
漣漪
夢?鳳凰城
記得與被記得
粉紅色的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