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紀錄：2000南瀛文學獎貢獻獎.

2003五四文藝獎文學教育獎.

2004吳魯芹散文獎

同學們

畢業到如今，根據包達庭的統計，全班五十三個同學有十四個在教書，三個吃保險飯的，九個正在部隊裡唱軍歌，推銷員有七個，無法歸類的有五個（其中包括一個奉兒女之命結婚的女同學）；還有兩個在做生意，五個尚未「著陸」，不務生產，剩下的八個人，行蹤不明，生死未卜；八個人之中，有一個名列通緝榜，正在逃亡，是「不良國民」，因為他簽支票就像鳳飛飛替歌迷簽名一樣隨便。

趙建本來是立志要當作家的，口口聲聲說：畢業以後不找事，要埋頭寫驚人巨著，從大一起，就時常在校刊上寫一些「午夜蒼白的聖誕紅」之類的散文。前一陣子，在西門町碰上他，手裡抓著一個零零七提箱，面色鐵灰，我問他還寫不寫東西？他那神情，看起來，就好像被問起一件二十年前的事一樣。請他吃飯，他說沒空，得去跟廠商接頭，「生意不好做，」他說：「比寫文章難三萬倍。」

柳公品住在我隔壁，剛畢業時，在士林街上擺攤子賣皮包什麼的，白天睡覺晚上出門，後來他跟我說，熟人太多，擺不下老臉漫天要價。改到大直賣貢丸，賣了十天，虧了七十多塊錢。現在他天天騎著機車跑四鄉八鎮，推銷一種雜牌雙聲道電唱機，賣一臺賺二成佣金。一回家，就向我報告賣了多少臺，他說大學教授沒幾個賺錢比他多，依我看也是。我天天勸他存錢討老婆，他說有了銀子，老婆到處有。上個月搬回來一部電唱機，用了兩天就壞了，他大罵這種雜牌太狗屎，

第二天照樣出去推銷。

在臺北幹推銷員的，還有張斗，他推銷書，也賣蜂蜜，據他說，推銷書是主業，拿薪水的；蜂蜜是他家裡帶來的。不過，蜂蜜賣得多，書賣得少，他說賣東西要看對象，對方是個三十多歲的婦女，就要說蜂蜜可以養顏去皺紋，如果是中年男人，就說助消化不積脂肪，至於年輕學生，祇要發誓保證真貨，他們多半會買一瓶「試試看」。由於書推銷得太少，老闆辭了他的職，不過，他仍然在推銷書，是另一家書店。前幾天還抱了一疊某某百科全書來，要我買一套，我不買，

他就猛罵我是個草包，結果，我買了兩瓶蜂蜜，他立刻用人格保證，絕不加糖水，我沒敢吃，送給對門的雜貨店老闆娘。

馬南屏的職業，我和包達庭研究了許久，沒能歸納入那一行。白天，她在她老爸的公司裡接聽電話，愛上班就上班，不上班也無所謂，反正公司裡本來就請有秘書。她一到公司，就跟秘書擠在一起，談釋迦牟尼和莊周夢蝶。晚上補習英語，說是要到美國留學，「順便」嫁個美國人或者美國華僑，包達庭指出她思想有矛盾，不合佛老，她辯說這和佛老無關。有一回，包達庭去找她，她正在桌

上寫新詩，包達庭偷看到兩行：「無蔭的菩提樹，笑著咬住了北風的黑篷。」截至目前為止，我尚未解出這句詩。

剛當過新娘的是陸怡容，她沒參加畢業典禮，畢業考一結束，就在蟬聲中當了真正的六月新娘，為了怕同學笑她挺個大肚子亮相，沒發請帖，在臺北的幾個同學聯名送她一面錦旗。上書「先聲奪人」四個大字，聽說她氣得要命。上個禮拜，收到她寄來的彌月請帖，註明不收賀禮，我這纔放下心。

大虎當兵去了，臨行，我們請他到美士林餐廳吃飯，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是智力測驗祇考了八十多分，活了二十三個年頭，纔發現自己是「低能兒童」，很不甘心。之後，寫信給我，感慨沒有好好把握大學生活，「四年一覺大學夢，贏得浮生不忘情」，這是他改的詩句。一直到現在，他仍未適應五點半起床，「每聞號聲，悚然坐起，思及昔日，此正諸葛據榻之時，不禁泫然欲泣，阿盛知我此時情乎？」我回信給他，要他做個乖寶寶，早睡早起身體好，他回信大罵了我一頓，結語是：「仲秋八月，鳳山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阿盛獨無情乎？」

花甘妹上個月底升官當主任，她拉保險有一套，問她秘訣何在，她說最重要的是「皮厚」，這話使我們大吃一驚，在學校時，她的臉皮最嫩，男孩子找她說話，她就紅了臉，如果有男孩子為了她「站衛兵」，她就託人買飯，不敢走出宿舍，有人給她取了一個綽號：「小白花。」短短幾個月，全變了，她公司離我住的地方很近，時常找我聊天，「物競天擇！」她說：「奮鬥纔能成功！」一付出征殺敵的架勢。我直點頭，她又引用一些歷史故事，證明皮厚之利，劉邦、韓信、朱買臣等等，她一個一個解析，聽得我一楞一楞地。末了，她下結論：「唸中文系有好處，歷史可以教給我們許多做事的方法。」我記得，我們系主任也這麼說過。

五個「流氓」之中，黃百孝的命運最「悽涼」，他天天都「痛不欲生」，由於體重太輕，免當兵。畢業前一陣子，跟女朋友吹了，自殺過一次，不過，聽說吃了兩片安眠藥，就開始寫遺書，寫好了，還沒睡意，又吃了兩片，一覺醒來，被他父親罵了好幾天。每次他來找我，一定要罵女人，屋裡貼了好多大字條，有一張寫著：「一寸愛情一寸金，寸金可買寸愛情。」一張是：「女人，妳的名字是金錢。」我指他太偏激，他說我不瞭解女人。勸他找職業，他就說一些大器晚成之類的話。介紹他去一家樂器行推銷鋼琴，纔五天就跟六個人吵過架，其中兩個是同事，四個是顧客。前不久，他興沖沖地跑來找我，說是要去幫一個市議員候選人助選，去了沒有，我不知道。

李明輝和我一樣，在私立中學教國文，他自稱膽子很大，不怕鬼，就怕一件事：改作文。改作文之前，他先靜坐閉目養神，心裡反覆默唸：「不要生氣，不要生氣，生氣傷身，有教無類。」然後開始批改作文，改著改著，就按捺不住了，捶桌丟筆，大叫荒謬。有一天他拿了一篇作文給我看，拍胸脯保證，此文是天下第一文章，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我看了以後，沒表示意見，也拿出一篇作文讓他看，那是我的「高足」之一的作品，有一段是這樣寫的：「我們做為一個摩登之莘莘學子，果無史提夫麥昆之堅強活力，則看起來一定似唐老鴨之無精打彩矣。」他大笑不止，自認幸運。

江蓓當了小歌星，沒有一個同學不感到意外，聽一些同學說，她先是去一家大公司當秘書，上司一下子就看上她，她長得夠漂亮，聲音又甜，在學校時，包達庭也對她動過腦筋，後來發現，他「排名」是排在第七個，便死了心。當了一個月的秘書，上司對她表明了「純純的愛」，她嚇得半死，第二天就不再去上班了，她又去找教職，介紹人說，要「送一點意思意思」，她一氣之下，跑去一家大餐廳做事，許是紅顏多薄命，有個董事長什麼的顧客指名要她，她連薪水也沒領就辭職了，三個月後，有人發現她下海唱歌，聽說挺紅的。包達庭好幾次約我去看看她，我不去，同是臺北浮沉客，討生活嘛，她家的人大概還不知道這件事呢。

老廣的境遇最奇特，他在一家食品工廠當工友。由於從沒聽說過大學畢了業當工友的，因此也列為無法歸類項目。他負責送茶水，擦桌子，掃地，據他說，這份工作得來還真不易，負責人問他學歷，他撒謊，說是唸大學夜間部，這纔錄用了，一個禮拜上班七天，沒有假期，一個月三千八百塊錢。從畢業到現在，他總共寄出三十二張履歷表，結果收到二十七張通知單，其中二十四張是保險公司。另外的三張，有一張還特別說明，要高中畢業的，大學生「恕不錄用」。前天晚上，他來看我，我請他喝烏梅酒，他喝掉兩瓶，臨走前還在嘀咕：「早知道就不唸大學----」

幹過最多種職業的是我的老搭檔包達庭，起先，當市場訪問員，然後到報關行，待了三天半，又跑去一家雜誌社當編輯，一個禮拜之後，他對我說，老闆不求上進，不聽他的改革建議，決心不幹了，接著去推銷房屋，老闆交代他，要把房子說得十全十美，他到底太嫩了，對顧客說實在話：「地點不太好是真的，不過離市場祇有三百多公尺，雖然低窪了一點，淹水是會淹的，不會太厲害，我們公司是最－－」，十天後，他失業了。現在，天天都在寄履歷表，他答應我，有

了眉目，首先告訴我。

畢業典禮那天，陳明通坐在我旁邊，在校時他就自誇是什麼貿易公司的業務經理，他說再過幾天就要去買一部福特一千六百西西，六天後，東窗事發，大逃亡去了，如今到底流落何方，沒有人知道。我一直在想，不知道他買了轎車沒有？如果他買了，依我四年跟他同窗的經驗判斷：也一定是開空頭支票買的。

――原載６６．１２．５《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收錄：《中國當代散文大展》（德華）

同學們

畢業到如今，根據包達庭的統計，全班五十三個同學有十四個在教書，三個吃保險飯的，九個正在部隊裡唱軍歌，推銷員有七個，無法歸類的有五個（其中包括一個奉兒女之命結婚的女同學）；還有兩個在做生意，五個尚未「著陸」，不務生產，剩下的八個人，行蹤不明，生死未卜；八個人之中，有一個名列通緝榜，正在逃亡，是「不良國民」，因為他簽支票就像鳳飛飛替歌迷簽名一樣隨便。

趙建本來是立志要當作家的，口口聲聲說：畢業以後不找事，要埋頭寫驚人巨著，從大一起，就時常在校刊上寫一些「午夜蒼白的聖誕紅」之類的散文。...

新版序

一個年輕鄉下人的心跳

甲、如果你問我：「讓時光倒流，你回到青年時期，是否依然會選擇文學創作這條路？」

我會回答：「是的，我願意。」

乙、可以這麼說，我的出生成長背景，曾經使我受到許多困苦，但也獲得許多自由。我母不識一字，我父離去甚早，家境艱難，免不了遭欺辱，這令我心理早熟；而所謂自由，即是可依性向選擇任何喜好的書來讀，無人干涉阻礙。

丙、開始傾近文學，是初高中時期，高一起在報紙副刊發表作品，大約二十幾篇。此後，直到大學畢業才又提筆，正式有自覺有企圖的從事創作。

丁、應該感謝當時人間副刊與聯合副刊編輯者的鼓勵肯定，對一個甫自南台灣鄉下來到大都會的年輕人而言，那是很大的幸運，二十年來，恆記在心。

戊、《行過急水溪》是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其中收錄的全是「少作」，那算是踏入文壇的第一分成績單，所以我極重視。

己、初版至今已十多年，幾乎每次到大學演講都有學生提問此書何以難覓，思之再三，決定收回版權，重新付梓，乃詢之「九歌」，蔡文甫先生同意。蔡先生是作家也是出版家，與他說話是一件很愉悅的事，他說：「是好作品，我們就出版。」乾脆得像南台灣的天氣，頗合我性。

庚、二十年了，寫作路上從未停腳，如今回看少作，亦回想昔日經常「三更有夢桌當床」，有時一邊餵奶一邊寫字，但不以為苦，往往，寫著寫著，抬頭一看，咦，天怎麼亮了？……就是這一股傻勁不斷推動我提筆。

辛、再次感謝詩人向陽，自《行過急水溪》始，他為我的書作序寫評，算不清幾本幾次了。向陽與我同時「出道」，才氣確實，我素敬重。

壬、此書初版時，我母年方七十，如今八十有二，她依舊看不懂我在寫什麼。作此序時，她北來看望我與小兒尊五、小女碩人，見我寫字，甚表「佩服」。我想，寫作雖非一條富貴路，總是無負我母辛苦養育，行

正坐直，為人子者如我，不愧焉。

癸、如果你願意，請看《行過急水溪》，夠細心的話，料是你會在這些作品中閱讀出一個年輕鄉下人的心跳。那樣的心跳，節奏有些不同於現在，有些與現在近乎等同，但皆真摯不變。

阿盛

一九九六年十月十四日於台北中和新居



新版序

一個年輕鄉下人的心跳

甲、如果你問我：「讓時光倒流，你回到青年時期，是否依然會選擇文學創作這條路？」

我會回答：「是的，我願意。」

乙、可以這麼說，我的出生成長背景，曾經使我受到許多困苦，但也獲得許多自由。我母不識一字，我父離去甚早，家境艱難，免不了遭欺辱，這令我心理早熟；而所謂自由，即是可依性向選擇任何喜好的書來讀，無人干涉阻礙。

丙、開始傾近文學，是初高中時期，高一起在報紙副刊發表作品，大約二十幾篇。此後，直到大學畢業才又提筆，正式有自覺有企圖的從事創作。

丁、應該感謝當時人間副刊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