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第一章 神無大霧
發亮的黑皮鞋輕輕踩過青綠草葉,走向蹲在離攤位有段距離的大樹下洗滌碗盤的少年,基於直接在溪流洗滌油膩餐具頗不環保,而海新社生意漸漸變得紅火,連附近社團也來捧場,替換碗盤的頻繁度提升不少,是以警聯第十三分局長輕易便發現了白羽蹤影。
畢竟出自瀧家少主的和風大廚式炭烤料理,光是傳言就讓聞風而來的人潮多不勝數,親自會見後,膽大的人不免落坐親嘗這傳說中的奇蹟料理,讓瀧家少主親手服務的刺激令他們既期待又怕受傷害,就和中央星城的地獄雲霄飛車吸引來龐大人潮是相同道理。
儘管白羽不滿自己靈巧的雙手只能和杯盤為伍,但眾人同聲抗拒他接近炭火後,只好無聊地工作起來。
當陰涼籠罩埋頭苦幹的人兒,白羽伸手在額頭抹開一痕濡溼,本以為是破流或瀧清雅前來監視他有無偷懶,沒想到抬頭後,卻是素不相識的青年,帶著評判眼光盯著自己。
「請問,有事?」
「浪遊告訴我,這段時間你會在這裡,白羽。」局長笑了笑,伸手主動表示善意。「我的名字是鷹宮都司,警聯在中央星城第十三分局局長,幸會。」
「很高興認識你。」白羽連忙起身擦乾手與之交接,心中免不了惴惴不安,是與名人相見,也是太過忽然見到偶像的慌亂。
這位破案如神的警察局長英名如雷貫耳,十七歲稚齡被警聯高層破格指定為分局代局長,在這之前已有特別探員身分,在學之姿身兼公職,十年來帶領分局偵破星城A級重案三十七起,主修犯罪學,曾以小說筆法寫就《犯罪者文書》這本重犯實錄分析,同時也是白羽相當偏愛的作者。
奇異的是,當十年前第十三分局破案率排行在全警聯前幾名的光輝當頭,眾人都以為鷹宮都司會平步青雲,成為警聯指揮部的高層之一,至少是總警司。
鷹宮都司在後來真的在職稱上成為該局局長,解脫掉特別幹員的任務制身分,轉而負起警察官職的他,仍舊是停滯在那所風雨飄搖的小分局,整天困擾著經費不足與人手慘缺,完全沒有升遷跡象。
媒體已經厭倦了報導後,第十三分局只有在偶爾破獲重大刑案才會在新聞上亮眼,平時則在治安一日比一日敗壞的中央星城邊緣,為了勤務焦頭爛額。
這樣一位被稱為終結者的傳奇主角,忽然來到面前,無怪乎白羽愣了一分鐘才緩緩回過神。
「久仰大名。」真的,面對一個天才,難免都會敬畏幾分。
十年前就擔任了以現在來說仍是年輕得不相襯的職位,但是否因才高見嫉,十年間地位毫無進步,一般平民也能感覺出此間有明顯的打壓跡象,但鷹宮都司除了跟著破案新聞一同傳到外地的名聲外,完全不見負面消息,也沒有任何職位更動的跡象,久而久之人們見怪不怪,只是紛紛傳言鷹宮都司因嫉惡如仇加上表現太過亮眼高調,破案過程得罪了不少黑道白道而被高層冷凍。
這個警察局長是少數擅長跨區活動的警察官,他的特權也高過職稱所賦予的程度,和西聯市的關係稱得上不錯,是位長相端正的奇人。
像是看出白羽的想法,局長只是悠然擺手。
「真是,大家好像都忘不了我那段過去呀!」
「你太謙虛了。」白羽有些緊張地說,基本上,他也挺仰慕局長的事蹟,因《犯罪者文書》的緣故,他和姊姊有好一陣子成了犯罪心理學和刑事推理迷。
「其實僥倖還是有一點,不過我從十歲立志後花了七年的時間在桐澤院鑽研犯罪學,也沒有特別聰明的天賦,就是多花點時間提早讓自己成為專家而已。話題說遠了,這次來有事想請教你,可能要耽誤一點時間,抱歉。」
局長的態度極溫柔,外表看去與其說像是執法人員,更像在文教機關任職的公務員,和時川浪遊相仿的年紀很輕易就博得白羽好感,畢竟白羽並不習慣和陌生人交談,但學長的朋友又另當別論。
「請問你找我有什麼事情?」他應該沒做什麼會被警察盯上的行為吧?白羽並不是很確定地心虛起來。
「十年前,或許用現在你的時間來說──前不久,你和另外一位小姐在噬夜夢兆裡的所見所聞,我們局裡的鑑識科想要更進一步核對資訊內容,希望你能夠將當時現場狀況描述一遍。」
西裝青年語調溫和,他的問題已從時川浪遊那得到部分解答,但小心謹慎的天性,使鷹宮都司認為有必要面對面詢問一次白羽。
那次事件相關涉案人員全作了相似的夢,從警聯總部特別命令科出身,見多奇案怪事的局長自然無法視為偶然,因此他動身前來另一處噬夜事件的相關地,艾傑利學園。
少年點點頭,花了一番氣力好不容易描述完畢,舔舔說得有些乾燥的嘴唇,卻見局長有些憂慮地皺起眉。
「謝謝你的合作。」如此說來,生物毒品只要條件吻合,會在活體上直接突變成更新種的變異體,這並非新聞,但卻是過去不為人重視的一種警訊。
「局長需要做到這種地步嗎?我以為局長都是坐鎮中心不出勤務。」白羽道出一般情形。
「這個嘛,因為我們局裡老是缺人,加上大家好像也喜歡我帶隊查案。」
過往的紀錄,曾讓小隊長感慨地形容每逢局長查案,一群人就像野餐一樣,更別說全體女性警員的關懷度呈絕對正相關地偏向局長了。
「所謂的犯罪搜查,鮮少是當場逮獲,大概不脫蒐證、詢問、布局等手續,只要思考方向偏離,離罪犯的腳步就會愈來愈遠。鑑識人員未必能找齊線索,通常都是找『他所以為是線索的事物』,法醫的報告也是。現場會遭到多次破壞,而線索也不一定是能夠帶走的實物,我們辦案的人通常要靠思維去決定怎麼找證據,然後證據才會給我們回饋,發現相關者,幫助找到嫌疑犯。」
猶有甚者,還必須趕在時間湮滅證據前,保留足以起訴或證明某人無辜的證據,好在警聯法庭上盡量達到毋枉毋縱。
「這整個環節之中,契機可能出現在每個地方。犯罪就像一個活體,要理解治療,只靠下屬呈上來的資料來思維是不夠的,如醫學生要從所有病科學起,如果能親自去了解,自然對辦案的思考經驗也有幫助。」所以總理局務的鷹宮都司,對於局內人手的運用也是瞭若指掌,基層人員力量不足處,也必須由等級較高的幹部出面爭取資源。
「我好像也聽說過側寫理論的其中一種技巧,首先要想像自己就是凶手來反推情境吧?」果然當警察的都很辛苦,白羽不禁慶幸自己的志願沒那麼遠大。
「的確是這樣沒錯。主導犯罪和反犯罪的都是人的思考,其他的科學技術不過是工具,兩者加以配合,才能發揮作用。」
「我可以問一下嗎?這次警聯來艾傑利,是不是和毒品有關?」
白羽銳利地提問,但自覺失禮而縮了下肩膀。
「沒錯。」局長倒也乾脆回答。「分級毒品是舊世界流傳下來的配方,現在在薩古等勞亞大陸老貧民窟依舊盛行,只是那種化合物對大多數新生代體質的麻醉刺激已經不是很大,醫療用的麻醉藥品都受到嚴格管制,我們擔心的是不斷從外國流入的不明配方和原料。另一種花費昂貴的毒品領域,才是現在這個新世界真正的毒苗。」
運用生化工程技術和其他醫學領域,將領域探入魔界取得基因研發的「生物毒品」。
「雖然目前沒有證據,但是有傳聞新毒品將出現在艾傑利學園,似乎包含了人體實驗的計畫。」
「局長,你懷疑製造者本身就是學園的人嗎?」
「有一點,但是我相信這裡的學院能提供良大助力,無論是設備和人才,這也是預先防範有受害人出現的萬一。」局長精明地算計著,忽然轉頭迎著颯颯冷風。
女孩身影搖搖晃晃接近。
仔細辨認之下,朝這裡過來的女孩並非是自願快樂小跑步衝向局長和白羽,而是為了讓手上兩支高達六十公分的霜淇淋保持危險平衡,不得不加速再加速。
「默默!」白羽向前奔出幾步迎接她,正好看見女孩辮子飛揚踢中石頭栽倒的瞬間!
白羽急忙伸手扣住默默細瘦手臂往上拉起止住女孩的衝力,而那兩座霜淇淋塔也自然地依靠上制服襯衫的袖子,黏答答的甜品立刻滲透衣物。
默默見此慘狀,兩行淚水馬上就從眼鏡下緣滑出,白羽只得手忙腳亂安慰她。
「沒關係啦!我沒有生氣,默默,妳不要哭好不好,妳哭我也會想哭……」
破流要是知道默默在他面前哭,他就等著被打成燒餅好了。
「小雅……」默默斷斷續續抽噎著說道。
「小雅他說,有客人來找你,剛、剛好活動冰淇淋車開過,他就說要買給大家吃,然後在擠你們的份時,我說不要那麼多層,他不聽就是一直繞,嗚……」
語罷,又是大顆淚珠滾出。
這個女孩子的罪惡感真是重得不尋常。
旁觀的局長黑眸輕輕掃上默默,將她的特徵記下來,遇到這種場景他一向是跟在旁邊待命,不想強出頭。
「好了,我沒事,這樣髒著也不是辦法。妳先回去顧攤,幫我罵罵小雅,好嗎?默默,妳是學姊,凶他沒關係。」白羽用哄小孩的語氣,加上友善得可以滴出水的眼神,將一塌糊塗的冰淇淋甜筒接過來,免得在默默手上二度汙染。
接收到白羽的求救訊號,局長邁開優雅的步伐站在雙肩顫抖的默默旁。
「聽說你們在創立紀念日擺設攤位是燒烤簡餐,我可不可以參觀一下?」
默默被亂入的男聲驚動,從本來哭得很專心的狀態中分神抬頭,馬上又低了回去。
「就是這樣,默默,水箱也見底了,我去附近小溪洗手順便拿些乾淨的水回來,麻煩妳帶這位警察局長逛逛我們攤位。」
白羽邊說邊走,就怕視線和默默對上,又會泛起看見受傷小動物的不忍憐惜,事實上他也的確多慮,認識幾個月來看見默默整個臉蛋的機會少得可憐。
「好。」默默發出帶著鼻音的低吟,然後往另一方向移動了腳步,局長自然跟在其後。
鬆了口氣,白羽慶幸沒釀成危機。
抖了抖溼黏的兩袖,思量著非立刻處理不可。
腳下輕快走著嫻熟的森林動線,循著看似無路的高低樹根前進,眼看老杉木後就是慣常取水的小溪,一道蹲在溪石上作掬水狀的人影,讓白羽頓時噤聲,微笑也融化消失。
是十九班的克勞德。
高頭大馬卻臉色臘黃的少年正一口口牛飲著溪水,間或滾動混濁的眼球打探四周,所幸白羽此時站立的位置正是克勞德視線死角,又隔著一段距離,讓白羽得以毫無顧忌地觀察這名老是愛找自己麻煩的不良分子。
這傢伙鬼鬼祟祟到原始林來做什麼?不管了,看多了傷眼睛。
暫時不打算惹事生非,白羽躡足轉身離開,無聲計算著距離,決定到另一處有水的地方淨手,也好避開衝突的可能。
※※※
三小時後。
錯估了自己迷路天賦的白羽,抱頭絕望地看著蔭鬱樹頂,落葉散出潮溼酸味,菌類在白羽腳邊群起生長。又因想要隱私和安靜把千蟲放生了,莫非有什麼宇宙定律專挑他讓式神自由活動的時候發作不幸嗎?
一陣溼冷水風飄來,迎面撲入白羽懷中,游動著掠過了少年,白羽因忽然冷意顫抖起來。
「水的香味,還有霧,所以我討厭陰天……」
嘴裡這樣嘀咕,白羽還是順著霧風來向走去。不消多時,在眼前開展的是霧氣瀰漫的廣大湖泊,只見才離岸一段水域,湖心已是整片水霧蒸騰,成為籠罩視野的灰白世界。
廣大複雜的原始林也在白羽走出領域範圍後,歸於寧靜沉睡。
一步步踩著溼草走到湖岸,脫下襯衫浸在水裡,白羽不禁一手按著肩膀活動上身,感受豁然開朗的愉快。
幸好自己為了應付中央星城的氣候,習慣在襯衫內加套一件合身剪裁的黑色休閒衣,此刻不至於衣衫不整。
「唧──唧──嘎──嘎嘎……」
由遠而近的搖櫓聲愈來愈清晰,在白晝仍霧氣瀰漫如清晨的當下,顯得格外鬼氣陰森。寒毛一根根豎起,白羽想起過去他看過的神話中,好像也有類似橋段。
披著破布,搖著櫓的白骨手臂,牽引著亡靈到另一個世界……
「等一下。」給他一點時間做心理準備呀!
離白羽兩百公尺外的湖岸,發出船首碰撞溼土的悶響,緊接著一條黑影慢慢地踱上了岸。
霧翼,彷彿張得更濃了。
※※※
破流暗暗打了呵欠,瀧清雅則明顯連眼睛都閉上了,但那名航運學院的院生還是喋喋不休講個不停,彷彿有一艘船能夠航行到外海,然後從西聯市走海路駛入艾傑利學園獨力建造的深水港,通過由閘門控制水位的大河航道,進入核心區邊緣也是全學園領域中面積最大的淡水湖「太初池」有多了不起。
「這非常非常了不起好不好!」航運學院院生握緊拳頭揮舞,沒想到這些高中生和其他學院好奇圍繞過來的人,科技常識水準竟然低落到這種程度!他一定要趁機替這些人上一堂通識課不可!
「那是一艘科技船!船身幾乎都是用金屬做的!用專門製造給『神無鑑』使用的液態能源作為動能,全機能由智慧核操縱,那艘船基本上是自動航行,裡面的人大多是乘客和服務員,目前世界上只有這一艘不依靠自然天氣還能自由航行的船!」
「我覺得木帆船比較漂亮。」已經很習慣從艾傑利直接坐船出海執行遠洋任務的院生托著下巴回答。
「朽木不可雕!」
「雕你個鳥!哪有那麼多資源給你們學院玩科技船?有那種閒工夫不如好好研究龍骨要怎麼改進設計,才不會被海怪頂一下就斷!你們到底知不知道,上次我們返航時有多慘?」這裡有抱怨自家產品不良的院生。
「那、那是有限物質終究會在有形世界中毀滅……」原本還意興飛揚的航運院生,在數名同步被喚起慘痛回憶,還是前科累累回憶的憤怒同伴包圍下,視線飄上天空。
「等那艘神無艦能環繞勞亞大陸一圈再說吧!」
「還敢給我吟詩?喂!誰幫我把吃剩的骨頭拿過來!」
「玩懲罰遊戲嗎?我喜歡!」
破流抓著耳朵張開手肘趴在餐桌上,望著這群完全離題的學長,見他們已經無心在介紹這次創立紀念日進入艾傑利學園的特殊階級「商人」,以及他們打算召開盛大宴會的水上舞臺,那艘叫做神無艦的科技船,於是又將興趣轉回局長身上。
本來話題是由局長講述精采刺激的緝凶過程開始,後來不知怎麼就轉到今天出現在太初池的一干商人們,別提新聞大播特播,光是那聽說人山人海的觀眾就夠誇張了。
而商盟會議的主辦者懷茲企業又首次將神無艦駛入艾傑利學園,看樣子會議後的遊玩目標即是學園祭典,其中也包括了一些鮮少露面但影響力驚人的紫冠巨商。
當媒體閃光燈隨著商人們移入目前暫時不對學生開放的空中美食街──廣雅崑崙後,神無艦仍是靜謐地停泊在濃霧瀰漫的湖心。
儘管今日大霧而難見神無艦丰采,航運學院的院生們依舊興奮地在太初池附近遊蕩,就等濃霧有時散去。畢竟商人們雖然暫離,神無艦依舊禁止閒雜人等接近。
「這次商盟會議跟著神無艦進駐艾傑利,我們警聯不得不注意學園創立紀念日的安全問題,畢竟不管是學園或者神無艦內部都是禁止外人任意攜帶武裝的地方,這麼多大人物同時聚會,萬一有不法分子生事就麻煩了。」鷹宮都司端起柳橙汁感歎地說。此番來到學園的警察可不只自己一個,更多是官階大過他的真正高層,眾人聽說神無艦的等級連警察局長沒有邀請函都不能進去,不禁想像那是一個怎生排斥中下階級的恐怖世界。
「今天在離艦人群看到了賽路路艦長,聽說她一向跟在懷茲企業總裁白先生身旁,真的如傳說像百合一般美麗……」身上被塞滿一堆雞骨頭青年忘情地讚歎,然後在目光集中下尷尬地咳了幾聲。
瀧清雅忽爾重拍野餐桌,驚起花生殼飛舞。
「等一下!這企業在大魔窟街?」
並非沒聽過方才提及的著名法人團體,但過去瀧清雅片面印象是記城市位置,但是在黑道瀧家的認識,大魔窟街也是治安最混亂、勢力最晦暗不明的貧民窟。
「所以才會稱那裡是首要型貧民窟,最紊亂的治安,最具規模的企業,以及最尖端的研究機構都存在的大魔窟街。」局長補充,不愧是時常要南下到那區公務的人,相當熟悉該地特色。
「還有我們的姊妹校『桐澤院』也在那裡。」破流咬著吸管,搖著手指道。
「那也是我的母校。」局長文靜地開口。
「真的?白羽他以前差點就要去念那裡了。」搜索聊天記憶,破流如是八卦著。
「等等,你們要扯到幾重天去?」聽不下去的瀧清雅終於出聲指正。
「可是,說起來白先生,也就是懷茲企業的創立者『白鳥』,和大魔窟街淵源很深,幾乎要說那人是和大魔窟街一起誕生的。」
局長一言讓在場眾人陷入異樣的沉默。
「現在大家已經淡忘過去,將這名詞認作理所當然的存在了。但是,在我念書的時候,並沒有大魔窟街這種說法,那裡正式的行政地區是由普魯斯特、西格貝、阿特芒、德夏呂都和奧爾良五個城市舊地所構成,現在大約有五百萬人口在裡面生活。」鷹宮都司微笑道。
「我記起來了!約莫十年前,大魔窟街還是一條不超過三百公尺的普通商店街,當懷茲企業旗下第一家百貨公司在那條街設立後,附近治安就毫無原因急速惡化起來……夠了你們!不要太過分!」航運院生怒吼,那些人還在鬧他。
「隨著企業規模茁壯,加上西聯市沉痾已久的市區小型貧民窟聯合效應,那一區漸漸變成法律難以深入的紊亂地帶,而且年年以驚人的輻射擴大。」
青年院生想起那個劃世紀的大工程,眼中又劃過一線星亮。
「而大魔窟街之所以黑市貿易興盛的原因,和西聯市花了八十年開鑿的南北大運河尼尼微剛好完工有很大的關係!那條主宰了西聯市經貿命脈的靈魂運河,就是那麼碰巧地貫穿了整個大魔窟街,造成大魔窟街邊際擴散無人能擋。現在已經成為龐大的治安黑區,和中央星城『薩古』齊名的貧民窟。」
富者極富,貧者極貧,數個勢力在大魔窟街明爭暗鬥,維持了一種恐怖平衡,同時又不容外力介入,簡直就如同聖經中的所多瑪,黑暗紊亂而充滿力量。
年紀尚輕的學部生聽了啞口無言,原來還有這段歷史。
「那個商人白鳥,在三年前成為桐澤院理事長,事業也蒸蒸日上的樣子。」局長下了結語。
鷹宮都司有所保留的是,他和那人年紀相似,幾乎同時一人當上了警聯局長,一人成了企業領袖分處南北。儘管目前不曾有事件讓他們直接對立,但是畢生研究犯罪的他,不知何時已格外留意坐鎮於罪惡母巢的年輕企業家。
或許是天生直覺,局長總覺得難以放心,對於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商人有著別於一般的注意,再者警聯之中也有幾樁無頭公案,最後被指稱和懷茲企業的子公司相關,後續調查就這樣半點漣漪也沒有地沉寂在駐守西聯市的警聯資料庫中,變成無數冷案的一小片灰燼。
「諸事,必然存在著某種未知的關聯。」
然後,不知是誰發起問句。
「副社怎麼洗個手花那麼久時間還不回來?」
「……」
※※※
眼見那人影漸漸朝這裡走來,白羽暗中做好防備,一陣冰風又在此刻驅散湖岸不少濃霧,揭露出那人的形象。同樣是黑底休閒服上衣與西裝長褲,那人蓋過眼下的瀏海使五官和年紀迷離不少,但是從體態和感覺判斷,還是二十來歲左右的青年。白羽打量著。
黑髮黑眼,柔和的五官,如無意外屬於夏族。
那人手裡拿著大型牛皮紙包裹,不善持物走得有些搖擺,又在款款走至離白羽不過四、五步之處倏然停止,黑曜石般的雙眼盯著白羽打探了一回,確定中帶有探試地發話。
「仲影?」
聞言,白羽情緒頓時十分複雜,喜的是終於有那人的音訊,又憂心既然託人傳話,歸來的時限又要改變。
仲影是白羽的字,幼時與白袖嚮往古人風俗為自己取的別字。
「你認識伯光?」
「我們有過約定,以建立免參觀費用的開放式個人紀念美術館為條件,秀光院的所有作品都屬於懷茲企業,這幅畫是她特別要送給你的。我帶來伯光的口信,她說在校慶活動中有見到你,頭髮該好好打理了。」
秀光院,第二十一星紀的神祕流浪畫家,多以自然為題材,名列星城五十名工匠之一,和許多優異的藝術家、文學家、詩人齊名。因其行蹤不定,並與特定企業簽立了經紀契約,是以秀光院的個展一貫由懷茲企業舉辦並贊助一切費用支出。
而老姊的怪人緣也是白羽不意外的環節,只是平常就聚少離多,無法一一熟記有哪些大人物和這個藝術家有交集,因此什麼人提起她的小名別號等等都不奇怪,並且從中就可以判斷交情深度。
「她如果知道我討厭讓別人理髮,就快點回來。」白羽不滿地嘟囔。
「伯光等這次來學園參觀後,計畫到藝匠之城『普沙法』朝聖,冬天趕不回來,才託我代為轉送,而且,不必費心思想在學園找人了,她說不會讓你逮到。」
來人笑瞇瞇地踩碎白羽的幻想計畫。
雖然知道那人不喜被打擾玩樂的個性,個性灑脫自在,連家人情誼都拘束不了她,白羽還是感到有些氣悶。
「請問你是?」白羽問向眼前這顯然和姊姊關係匪淺之人。
「鳥,熟人都這樣稱呼我。對了,伯光要我將你的回應告訴她,所以請先看畫吧!」青年兩手持牛皮紙物遞給白羽。
接過有點分量的作品,白羽蹲跪草地撕開包裝,精緻而光輝燦爛的畫面映入眼底,畫中人笑容仍然熟悉,熟悉中卻帶著陌生,因為真正的對象已經絕少展現這抹笑容。
畫面描繪了遙遠的回憶,至今重見仍有恨不得時光在那時凍結的想望。
「知道家裡那幅太龐大,才又重畫小幅讓我掛在學園的住處嗎?」白羽喃喃著。
比起當初創作原畫的年紀,這幅相同題材的油畫技術無疑提升許多,可以想見那人在多年漂泊的進境。
凝視著白羽的反應,自稱是鳥的青年泛起神祕微笑。
「白──」
一聲嬌喝劃開了迷霧襲來,因被喚名的本能反應,白羽微微一顫下意識轉頭,而青年則八風不動地保持背對來聲的姿態,然後慢半拍回首表現出驚訝的樣子。
一隊人馬自迷霧中奔出,領頭之人火紅的長髮在灰霧中狂放燃燒著,豔麗得讓男人心生將其壓倒衝動的容貌,虎狼般凶狠的藍眸直勾勾盯向──
白羽。
「後面那個,就是懷茲企業的『白先生』,抓起來!」憑著那細微的反射動作,騎馬的女性肯定了目標,殺氣騰騰地指示手下行動。
咦?
白羽左右張望,發現對方說的正是自己,不禁立刻搖頭。
很狼狽的一群人,除了處領導地位的紅髮女人騎著棕馬,其餘約二、三十人的行伍身穿破爛皮甲,拖著血跡斑斑的武器,神情困倦,但不變的是個個眼中都閃著駭人的精光,那是犯罪者也是亡命之徒的眼神。
不過數秒鐘的光景,這列殘暴隊伍已衝至白羽與鳥身邊包圍住他們,白羽知道對方來意不善,手心凝聚著風旋正要以魔法抵抗,數人同時對他攻擊,混亂中不知誰出腳掃倒白羽,少年仰頭失去平衡重摔落地,痛得眼冒金星!失去以颯然壁對敵的良機,但白羽仍竭力聚集精靈元素在身邊胡亂創造狂風,想嚇退這群忽然就攻擊自己的狂徒,但是對手仗著塊頭龐大,無視風壓強行逼近。白羽看不清楚對方動作,手上卻傳來劇痛,雙手遭人反扭到背上,身後伴隨著忽然貼近自己的海草鹹腥氣味,又一個低啞難聽的男聲響起。
「收了那見鬼的妖術,否則老子就扯斷這兩隻雞爪!」
萬不得已之下撤去颯然壁,白羽才見本和他一同的黑衣青年也落入桎梏之中,正毫不反抗地任人在手上繞繩圈子。
對不懂武術的人來說,包圍他們的這些人無疑是恐怖恫嚇,個個肌肉糾結布滿傷痕,陰狠沉悶的眸子毫無半點平常人的神態,全是如何衝過今日刀口走到明天的機警,還有對痛苦的麻痺。
連身為首領的女性,暴露於外的胸口和四肢也浮著健美的肌肉,無人質疑她揮舞不動背上那柄鬼頭大刀。
「雷米亞團長,那人說得不錯,傳聞不能輕易靠近白先生五步之內,否則會被他所傷。」擒住白羽的中年低矮男子動著鯰魚鬚道。
一個月前處理掉的商業間諜,至少還留下不少有用的消息,他們要找的對象罕有露面,為了人身安全起見面孔總是有所掩飾,行蹤也相當神祕,擁有外表完全看不出的危險性,根據曾接觸過懷茲企業總裁的人後來形容,那是個完全不會讓人想提防的人,但又一定會令人印象深刻。
被稱為雷米亞的女性策馬踏到白羽身邊,蹄鐵下傳出輕微碎響,憶起自己方才不小心甩脫了眼鏡,白羽在心中呻吟一聲,下巴已被馬鞭尖梢抬起,被迫和鞍上女性相對。
「傳聞中白先生雖然有二十六歲,外表卻比實際年齡年輕,今日一見果然不假。」
女性原本對那段矛盾的廢話嗤之以鼻,今天看見她相信了,印象深刻的是年紀,不會提防是因那無害甚至有些天真的氣質。
但是那個人擁有的財產和無形的權力讓這些人很明白,他們打算綁架的是一個極端危險的人物。
「為什麼你們要抓我!」我不是你們口中的白先生這句臺詞還未抗議出聲,就被後方加重的力道逼迫中斷說話,白羽必須用力繃緊喉嚨肌肉才能忍下那聲因疼痛險些叫出的呻吟。
「看在你即將為我們服務的分上,讓你做個明白鬼也好。託你懷茲企業之福,我們『雷牙海盜團』差點就瓦解在神無艦下,船隊也沉了,自然要找原主兒索賠,你說是嗎?」雷米亞冷笑著又用馬鞭拍拍白羽臉頰。
「在將神無艦駛到迷蹤海前,別想耍什麼花招,否則夠你受的。」
「你們是海盜?」
白羽未曾得知的事實是,去年商人聯盟才強力訴請西聯市所有港口海軍強力查緝走私,針對海賊私販和聚集在轉輸地的不法武裝集團進行大規模掃蕩,此舉並非為了治安與正義,純粹是因為商人的利益被侵犯。
其中擁有船隊和神無艦的懷茲企業便是幕後發起人之一,神無艦也在那場騷動中現身,舉世讚歎驚恐。
橫行迷蹤海的雷牙海盜團對掌握高科技產業的懷茲企業一知半解,只知近海商圈皆稱懷茲企業的主事者叫做「白先生」,又必須趁這個企業家難得出現在公開場所時動手不可,好不容易得知他會搭船來艾傑利學園,襲擊剛下船的商人隊伍後才知所謂白先生只是替身,但是騷動已經造成,神無艦艦長處於嚴密保護之中,而母艦本身的自動防衛系統也滴水不漏。
按照失敗經驗,他們原本的掠奪技巧完全無法對這些商人船隊進行報復,雷米亞帶著仍跟隨自己的海盜,從邊境一路追蹤神無艦蹤跡,這次的目的純粹是為了復仇。
雷米亞所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挾持位高權重者強行闖關,得到那艘無敵的大船,再勒索一筆分量夠消她怒火的贖金,假使要達到這些目的,而這人的重要度必定要等同甚至超越神無艦,最好也懂得怎麼控制那艘金屬鬼船。
雷牙海盜團的人已經七零八落,但剩下來的都是對雷米亞效忠的死士,也是武藝精湛、喜好血腥的罪犯團體,人生在冒險享樂及逃離陸地躲避追捕中渡過,一旦生存遭到威脅則毫無去處和退路,因此對雷米亞鋌而走險的綁架計畫表示支持。
由於人力有限,儘管當初興起海上戰爭用壓倒性的武力和補給勦清海盜的是商盟,雷米亞卻只挑這最難得手但價值最高的獵物,其他在鬥爭中一併被消滅的海盜團不是轉移陣地,就是跑去進行一些不痛不癢的復仇。
但是她,雷米亞,雖然是女人,也從不否認自己不是男人,她只是習慣做到男人做不到的事罷了,這些懦夫不敢拿的戰利品,雷米亞要一次到手!
「辛苦了,好孩子。」黑鷹在空中盤旋數圈,停棲雷米亞的皮製護手上,凶眼盯著鳥和白羽,顯示牠就是發現兩人行蹤的罪魁禍首。
「團長,這個人怎麼瓣?」另一個身量超過兩公尺的巨漢,一手持著大斧,推了下雙手遭縛的鳥。
「又是替身?一併帶走!」雷米亞厭煩地揮揮手。
「等等,我是白先生的參謀兼祕書,白先生日理萬機,向來不管設定航程的事情,這種瑣事一向由我和艦長協商。」
白羽張大口望向說謊比喝白開水還順的某人,後者回他一記切勿打草驚蛇的目光,又扯了些懷茲企業的瑣事增加說服力。
看著兩人相似的外形,想起白先生身邊的確放了幾名害他們中招的影武者,雷米亞相信了,正要起行同時,一陣騷動從樹林中湧近,眾人紛紛亮出武器。
「追兵來了,快走!」雷米亞一馬當先沿著湖岸往暗藏小船的樹蔭前進,魁梧的巨人也揪起兩個俘虜,單肩分扛一人以不輸駿馬的速度飛奔。
「退回樹林,誰敢鑽出頭讓我看見,我就在這裡殺了白先生!」
雷米亞虎吼震住追兵,勒馬人立揚刀恐嚇,趁追趕隊伍不情不願後退時,與同伴加速撤退。
從對方順風飄來的「總裁」、「白鳥先生」等字眼,更讓雷米亞肯定自己「果然」抓對人了!更加得意地抽鞭疾奔。懷茲企業也沒啥了不起,比她想像中更順利!領頭的也是個白痴,竟敢讓自己落單,他們連刻意去劫殺對方的護衛都免了。
另一方面,在巨人肩上被顛得很不舒服的兩人,正同時品嘗被綁架的感覺。
其中一個示好地偏過頭,礙於雙手難以活動,微微染著笑意的臉向著白羽,仍沒有驚慌的感覺,或許還有一點期待?
「很高興認識你。」伯光的弟弟,真如好友所說,是十分可愛的孩子。
「我也是。」白羽憂鬱地回應道。
他在神學院受的傷雖在隱客學長的魔法治療下,算是好了七分,現在馬上又被綁架到底是招誰惹誰了?
※※※
棄置溼草間的裱框油畫被一雙修長有力的手持起,隨著紊亂的腳步聲逼近,海新社員全體集合,時川浪遊再看看另一段湖岸線上聚集的人潮,唇線彎成若有所思的微弧。
「怎麼樣了,浪遊學長?」破流急急詢問,視線跟著投射到那幅油畫上。
一個年約六歲的男孩抱著成束野百合,坐在岩石上微笑著,四周聚集著或停或飛的雪白鴿群,邊緣景物和其中幾隻鴿子採模糊筆法,用線條象徵地切出形體,展現光霧瀰漫的耀眼感覺。
如果白羽在場,大概會告訴破流那是一種叫做「印象派」的風格,但少女頂多只能看出顏色豐富亮麗,人物也畫得很鮮活而已,她還沒想過,一堆軟糊糊的顏料,居然能變成讓人看不厭的笑容,還有那彷彿有靈魂的黑色雙眼。
畫者精準地捕捉了飽含陽光的金髮,以及微微側臉低頭的表情,給人一種天使降臨凡塵的錯覺,又或許,畫者便是畫了天使,四周翩翩環繞的飛羽與鳥群是天使的翅翼。
那個小男孩是放鬆的,無憂地注視著地上一隻正在吃草的野兔。
「好美……」而且,畫中人的感覺異常熟悉,似乎在哪見過。
「這是流浪畫家秀光院早期的人物作品〈晨光〉的複製畫,原作比例是這幅的四點五倍。而且看這筆法用色,雖然和原作已經有不小差異,應該還是出自秀光院近期風格,聽說原作並未公開展覽過,是目前秀光院神祕性最高的畫作。這樣珍貴的作品卻流落在這裡,實在費思疑解。」
時川浪遊將油畫倒轉,並在繃開畫布的木框內側發現小小的刀痕簽名。
「是秀光院常用的代號之一。」肯定的語氣。
「就算知道是真跡又怎樣?對目前情況有幫助嗎?」
「不知道,但總歸是線索,說不定是小學弟留下來的。」
時川浪遊將畫移開一群想觸摸「真跡」沾沾那種珍貴氣息的手指,以免驗指紋麻煩,現場遺留包裝紙也顯示這幅畫的拆封地點確定是這裡沒錯。
數小時前白羽還在攤位附近洗碗,一票人能夠證明他去洗手時身無長物,這幅畫若真的驗出小學弟的指紋,那也必然存在某人將畫作攜至湖畔的白羽失蹤現場。不管是誰,能持有秀光院〈晨光〉親手複製品者,如果不是原創畫家本人定也來頭不小,畢竟工匠真跡不是隨意就能看見的尋常物品。
咒術學院的領導學生再度抬高手,躲避那些沾著炭灰和泥巴還想偷摸的人。
「不可能啦!他那麼窮!」還伸著手的破流想也不想就搖頭否定。
「怎麼知道他到過這裡?」
「社長……」默默偷偷扯著破流袖子畏縮地說。「這裡有淡淡的霜淇淋味道。」
而且比較著附近自由生長的野草,此刻周圍也有明顯的踐踏痕跡。
方才眾人等了又等終於不耐煩出來搜索,後半段就是靠瀧清雅的野地追蹤功夫,一路沿著青苔枯葉被人為踐踏過的痕跡(因為痕跡東繞西轉,甚至重複,讓眾人險些跟著迷失在原始林裡。)追到太初池湖岸。
破流聞言仔細嗅聞,果然有殘存乳香和著水霧飄動。
「不用想了,我知道他在哪裡。」
瀧清雅站在湖邊淺水中,用精衛挑起一件水淋淋的白襯衫。
「沉到湖底當魚食去了。」眼角勾著不屑,瀧清雅帶點寒笑說。
「小雅,你幹嘛在這時候開這種無聊的玩笑!」破流直直走過去,挺起胸膛俯視瀧清雅。
被那句小雅和破流高他半頭的姿態激怒,瀧清雅幾乎立刻就放手讓精衛滑插入軟泥中,一腿後挪攤掌預備搏擊姿態。
「怎麼,想打架?」他早就受不了這氣焰囂張的女人。
「等你這句話很久了!」破流跟著掄起雙拳,退後一足墊步。
「喂,你們冷靜一點。」阿七和小三想勸又不敢勸,生怕靠太近捲入火山口,反而痛的是自己。
「社長……」默默已經出現哭音,求救似的回望時川浪遊,偏偏男人又沉醉於手上的名家真跡,一雙不常表露感情的眼此刻有著明顯興奮,大有畫比人重要的氣勢,只偶爾抬眼饒富興味地看兩虎相鬥。
時川浪遊,你是那個工匠的粉絲嗎?
「你猜錯了!」
一雙白胖小手握住精衛透明的劍柄,奮力抽出纖細的兵器打量,其他人看這個小女孩竟然把瀧清雅比命還寶貝的流星壤劍握在手上,不禁驚恐地注意這邊,而且還是因太過矮小無法全部抽出,改拖動劍身往岸上更乾燥的踏腳處後退,銳利細窄的劍身在泥上拖出一條深線。
「剛剛在這裡的人被海盜挾持到神無艦上去了,大家都在前面討論怎麼營救!」
七歲小女孩圓亮的琥珀色大眼注視著眾人,穿著童話故事中小公主般的蕾絲洋裝,背上用絲帶固定著同樣裝扮的陶瓷娃娃,天生銀色的長捲髮則穿雜裝飾著水藍緞帶,緞帶在柔細的長髮間紮綁出一朵朵小蝴蝶結,更襯托小女孩的嬌美無垢,好一個年幼的可人兒!
像是配合女孩說的話,忽然起風短暫颳散了大霧,神無艦巨大沉重得不可侵犯的銀灰身影顯露了四分之三的體積,不久,濃霧又漸漸聚合,將那艘科技船遮掩起來。
「海盜?」破流喃喃說出這個名詞,星城公民只會從新聞和冒險故事中聽到的職業。
「妹姬!」又一個人氣喘吁吁從霧氣中跑近,蹲在女孩前方寵愛地撫摸她的頭。「怎麼一個人跑來這裡?很危險的。」
「爹地!」本來想投入局長懷中,想起手上還拿著武器,妹姬尋求讚美地昂起小小的心形臉蛋。
「那個臉凶凶的小流氓,這算不算違反星城治安條例,瀧家的人怎麼出現在這裡?警聯可以把他抓起來嗎?」
「噗!」破流嗤笑出聲,反觀瀧清雅則是臉色明度驟跌一半。
「妹姬,這裡是艾傑利學園,而且那位大哥哥是武術家,沒有違法。」
取過女孩手中的精衛,局長代替妹姬將精衛遞還瀧清雅。
鷹宮局長用著兒童語調和小女兒說話時,配上那身威嚴的制服實在讓人感到有點冷顫,被稱為「大哥哥」的人更是表情僵硬。
迅速將精衛還原到銀線的原貌,和充作劍柄的琵琶調音軸一併放入口袋,瀧清雅表情已經和惡鬼相去無幾,鷹宮妹姬則黏著局長攀在父親肩膀上撒嬌。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破流才想詢問他們,湖面忽然又傳來爆炸聲,一枚訊號彈射往神無艦,炸出耀眼的白光,爆炸威力卻被魔法壁盡數吸收,轉為金黃色的絢麗光圈然後歸於寂靜,那無形卻堅強的超自然防壁讓眾人都看傻了眼。
「你們炸船?」
「只是試圖和艦橋談判。神無艦等同一座海上要塞,根據賽路路艦長的判斷,此刻主系統為了安全性不對外連接,加上又是停航狀態,神無艦外表防護壁成封閉狀態,人雖然可以穿過,科技物和非協定信號一併抗拒,船員和副艦長又被要求跳船回到岸上。」
局長望了望遠方紛亂景緻,神無艦上技術人員都被趕下船,雖然內部是高度自動化的科技船也太膽大妄為了,人類太依賴機器和電腦,發生問題時常手足無措。
「現在如果不是裡面的人主動發布訊息或接收,外界無法把訊息傳入。」
「爹地,很危險嗎?你不要去!」妹姬摟著局長頸項,在局長視線死角對瀧清雅翻白眼做著鬼臉。
這個死小孩!瀧清雅磨著牙齒,恨不得將她等同炭烤肋排一起料理。
「學園已經找了館長來,一定有辦法的。」
局長冷靜地環顧眾人,被綁架的不只是懷茲企業總裁,也包括艾傑利學生,儘管仍不清楚一切如何發生,但學園也無法置之不理,再者神無艦的運作原理或許學園中擁有相關技術的專家還比較清楚。
連戒圖書館的館長們,據說一向就是在學園發生重大事件時處理問題的預設機構負責人,他們就是為了立即解決這種普通人無計可施的特異狀況,才以圖書館為所屬地,駐守在艾傑利學園。
※※※
雲團帶著電光陰鬱聚集,西、北大陸交界的不定之秋,正展現捉摸難測的脾氣。
神無艦的規格設計據說仿效舊世界一艘首航即沉沒的豪華油輪建造而成,船身長達八百八十五呎,載重六萬六千噸,配置四個螺旋槳,兩個推進引擎,船員兩百零六人,服務人員三百五十四人,還搭載了一百多名研究人員,契約期間不得離船超過一定距離,絕對忠誠的船員是神無艦保障貨物和乘客安全的指標之一。
為何引用如此不祥的傳說,據說和懷茲企業總裁特立獨行的思維有關,白先生認為,善變的不幸厭倦降臨在相似的事物上,因此他反其道而行,不祈求任何幸運的象徵,反而讓畫卷中擦撞冰山沉入深海的大船再度航行。
然而,內在除了乘客娛樂部分的艙房,早已是不同的設施與專業人士在活動。
神無艦的定位非常奇妙,雖然航路和活動範圍有限,但因其罕見的行動力,首要任務是被作為科學探勘的調查船,每次航行又開放達官貴人收費搭乘作旅行觀光,船票與艙位供不應求,不向平民開放。相對地,光是服務人員就多過乘客,即使這艘大船能夠搭載的實際人數超過兩千人,但乘客數往往不滿三分之一。
雷米亞以兩手握住甲板邊緣護欄,鍍上合金的欄杆閃著銀白光澤,絲毫不受自然侵蝕,長年浸泡海水的手顯得黝黑而骨節分明,低下頭,紅唇沉迷地印在金屬欄上,太初池遼闊得宛若小海的神祕彼岸吹來冰風,颳起雷米亞及臀長髮,印痕在銀色金屬上乍看之下如一小片血跡。
但女海盜聽說神無鑑並不靠活人操控,而且耗能相當低廉──起碼和這艘船每次航行能創造的利益相比的確如此;只要控制系統未被破壞,是艘續航力相當可怕,同時能夠自給自足的海上要塞,只要極少數懂得操作方式並具有權限的人就能決定神無艦的航行與停泊。
儘管神無艦與之前雷牙海盜團所用的三帆木造大船有天壤之別,但在無盡廣海中,同樣渺小得令人感歎,她從不畏懼海洋,無盡才是她的依歸,比較起來神無艦雖龐大,最終也落入她的掌握。
見船員如炸彈入水個個被勒令跳下神無艦劃著水痕離開,對這如同孤島的科技巨獸,雷米亞綻出了驕傲的笑,只用眼尾餘光掃過應該後悔莫及的白羽,只是白羽似乎也心不在焉,注意力全放在名為鳥的青年身上。
仲影、伯光,是白袖與他兒時遊戲創的字號,能夠這麼自然地使用這個稱號,他當不懷疑鳥是來意不善的壞人,但是和姊姊有交情的這人,又是什麼來歷?
銀線在白羽頰上劃過溼痕,隨即是狂墮直下打得人肌膚生疼的水珠。
那人提到懷茲企業,海盜們聲稱要抓白先生,鳥是他的名字,難不成他是……
白鳥?
「準備好,走了!」
黑衫青年驀然朝白羽眨眼,挾持兩人的巨漢爆出怒吼,毫無來由衝向周圍護衛警戒著正準備進入神無艦內部建設的海盜。
「火!好多火!好燙──啊啊啊啊!」巨漢忽然拋下人質,神經質地抓得自己滿臉是血,然後紅著眼撿起刀逢人就砍,眾人一時大亂。
白羽當然不是笨蛋,趁著空隙和鳥率先搶了個船員專用道衝入。
「愚蠢!叱啊!」雷米亞提起重刀,白鋒自空中劃開銀光弧線,硬是從旁打掉巨漢手中武器,反刀收勢矮身躲開巨漢打在甲板上的重拳,地上居然留下痕跡,雷米亞低吼,四肢瞬間彈開刀柄乍猛頂上巨漢喉頭。
陷入瘋狂狀態的巨漢扣著喉頭嗚咽幾聲,突然又眼球翻白仰倒痙攣著。
「中計了,還不快追!」
不等雷米亞吩咐,幾名海盜已經衝到趁亂溜之大吉的兩人身後,只差一掌距離就要揪住白羽背心,但是電光石火間雷米亞驚覺危險高呼:「等等!別靠太近!」
命令下得太慢,最接近白羽和鳥的四人毫無預警動作一軟,紛紛跪地或倒下,眼神呆滯,口水滴流,海盜發出怪聲呻吟,隨即失去正常神識。
眼睜睜見兩人逃下甲板,雷米亞氣恨地揮刀斬在欄杆上。情況不對,非常地有問題,攻擊她的同伴不像是有預謀的背叛,倒像是發瘋了。
「沒用的東西!取火銃!三人一組從不同的入口進去,留五個人看守甲板,把精神錯亂的傢伙先綁起來等他們恢復正常,如果有人想登船就幹掉他!大夥給我注意,一旦看到那姓白的,不得接近十步內,如果反抗立刻照腳攻擊!」對科技船內部構造一無所知,要搜索這麼大一艘船,雷米亞立刻覺得生氣起來,明明抓到手的獵物居然又被逃跑了!
「鳥!等一下,你要跑到哪裡?」白羽雙手被縛跑得辛苦。
「我們要往下才有機會,上層是舵房和水手活動區,往下才是乘客區和真正的艦橋,只要和艾洛聯繫上一切就安全了。」艾洛是控制神無艦的智慧核,中樞電腦的名字。
「你對那些海盜做了什麼?」追兵瞬間發瘋或發病,白羽自認沒對任何人展開攻擊,那麼問題一定出在他隔壁的傢伙。
姊姊,難不成妳還真跑去認識了那個有名集團的神祕領導人?
白羽盯著鳥,他卻在對方身上感覺到某種熟悉的氣質,對他而言那是懷念的,並且是不願去提防的某種特質。
鳥讓他聯想到自己唯一的姊姊白袖,他不願意承認,在這種身分與性別外貌都有巨大落差的時候,還是在被海盜綁架隨時有性命之憂的艱難時刻,他卻完全不理智地相信著身邊的人。
不,或許應該說,若非是在這種情勢下,他反而不會意識到鳥這個人對自己產生的特殊影響,明明是陌生人,才第一次見面,但鳥帶來他被白袖認同的證據,白袖自己親手描繪的作品,還有極親近的人才知道的稱呼方式,或許是這樣,他馬上接受了這個身分與能力都相當危險的青年。
「這是針對大腦的最高級騙術。」
青年蹲下從皮鞋後跟抽出一塊看似車床隨意割出的不規則合金片,飛快割斷了手上繩索,一連串動作背對白羽,趁鳥低頭動手時,白羽不放過時機繼續觀察他,從精削身形、服飾、到那垂下微微顫動的黑髮,視線停在暴露出衣領外的頸背。
白羽張大眼睛,呼吸感到灼熱。
小小的黑色X印在皮膚上,像一個十字架刺青,星城政府的紋章制度,白羽太熟悉了,然而那個圖騰本身的確是十字沒錯。
因為這樣的刻印,也曾出現在他家人身上,原來姊姊和這人會是朋友,不是沒有羈絆的。
鳥活動自由的雙腕後轉向白羽,卻不急著替他鬆綁,將合金片叼在嘴上,雙手伸入後領,取下佩帶著的項鍊。直到項墜漸漸從衣領內露出,白羽才見到那是一顆殘缺的血色結晶,缺乏精緻的切割技術,使項墜看上去宛若原石,卻在不規則的切面上折射出比紅寶石還要澄澈的光輝。
然後,這條墜鍊便套到自己脖子上。
「你是邪能者。」並且是負級。面對著鳥,白羽肯定地說。
中央星城的新生代不乏超能力者,只有超過某些標準值的力量才會被判斷為「邪能者」,而紋章制度旨在追蹤和標記「對社會具有重大潛在危險的公民」,無論是疾病者邪能者或是犯罪者,為了防止遷徙資料改變或逃獄情事,皆會替這特殊的一群加上分類縮寫不同的十字紋。
「T」是屬於超能力者,「D」屬於傳染病者,而「S」屬於特殊罪犯,極罕見的例子裡也有並列狀態的縮寫刻印。
白袖就屬於分類中的第二種,另有一種極為罕見的「無縮寫者」,這一群被定義為負級,也就是超乎判斷的例子,通常是從超能力者之中衍生的,但也有給予混血人類的前例。
紋章本身是在皮下組織植入人工細胞微型追蹤裝置,只要通過任何能掃描這種特殊裝置的儀器有效感應範圍內,身分與身體狀況就會登記下來回傳追蹤機構。
紋章依靠太陽能和人體熱能運作,是以如同古代的刑罰黔面一樣,通常烙在衣物不能掩蓋的頭臉之處,以防有人不惜砍斷肢體也要擺脫紋章的寄生,也為了方便受光。中央星城特有的紋章識別系統屬於人造生物,不是挖起一塊皮就能割除的刺青印記,一旦圖騰被破壞就會開始轉移,潛入身體內部,當有其他因素導致紋章受光不足時也會主動發出訊息,暗示此人已死亡或者蓄意躲藏。
刻印上紋章之後,一切福利均可由公家機構負責,甚至是強迫只能選擇特定機構就醫求學旅居等等,其中D記號者儘管不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要在社會上不受歧視恐懼已是痴人作夢。
但白羽無法知道得更詳細了,這是當事人也不被允許追究的規定,而白羽學習了組織知識的獨立思考能力後將紋章制度視為一種魔女審判的遺毒,其特色就是社會普遍認同這種制度,卻又不了解內部運作的真相,甚至連紋章制度有無存在的必要都搞不清楚,但是人們感謝政府將危險人物標記出來,又秉持「公民」的寬大包容之心,給予其自由與不致引起恐慌的基本權利。
他只明白,這是他們一家人搬遷到西聯市的原因,白袖被標記刻印是自己出生以前的事了,但即使父母和姊姊放棄傑弗炎斯的公民身分,一度刻印上紋章的病人也沒有權利解除。當白羽的家庭為了讓白袖獲得特殊治療的資源與技術,答應簽下永久保有紋章的契約時,就默認了讓年幼的女孩揹負異常的標籤,直到今日,白袖還是必須依靠中央星城的資源來穩定病情,在那之後他們所受的教訓就是與傑弗炎斯劃清關係。
白羽不否認,他對中央星城的嚮往,開始是基於一種憤怒,而後來變成某種神祕的困惑,但他認為自己有實際遊歷觀察的必要性。放棄公民權,但還是接受監視追蹤,加上白袖本人在藝術領域上的特殊成就,他們家才勉勉強強有了安寧的特權,即使在白袖很小時,她就已經接受全套療程,確定去除了傳染性,可是印記卻還是留在身上,也時常會被耳聞紋章系統卻一知半解的人嘲笑恐懼。
難以辨認的冷笑,在白羽唇端泛過一圈輕微漣漪。
「不愧是仲影,看來伯光的存在讓你對一般人不熟的紋章制度也知之甚詳。」
鳥切斷白羽束縛,口中輕鬆說道。
鳥現在的表情彷彿知曉白羽想法,他看著白羽的表情有著某種親切,像是明白自己的祕密已被少年發現,卻是他有意顯露的結果。
「彼此彼此。」白羽撫摸手腕上的紅痕。
「對了,喜歡乞丐王子的故事嗎?」
「什麼意思?」
最近不祥的預感出現太多次了,白羽認為他完全可以改行學占卜。
注意力慢慢聚集到胸前雖隔著衣料,仍可感覺微溫的瑰麗結晶上,雖然沒有華麗的裝飾,石頭本身的價值和象徵意義早不言而明。
「你要當白鳥。」
青年微笑著搭上白羽肩膀,白羽從那雙子夜黑眸中,清晰望見啞然的自己。
第一章 神無大霧
發亮的黑皮鞋輕輕踩過青綠草葉,走向蹲在離攤位有段距離的大樹下洗滌碗盤的少年,基於直接在溪流洗滌油膩餐具頗不環保,而海新社生意漸漸變得紅火,連附近社團也來捧場,替換碗盤的頻繁度提升不少,是以警聯第十三分局長輕易便發現了白羽蹤影。
畢竟出自瀧家少主的和風大廚式炭烤料理,光是傳言就讓聞風而來的人潮多不勝數,親自會見後,膽大的人不免落坐親嘗這傳說中的奇蹟料理,讓瀧家少主親手服務的刺激令他們既期待又怕受傷害,就和中央星城的地獄雲霄飛車吸引來龐大人潮是相同道理。
儘管白羽不滿自己靈巧的雙手只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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