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拒絕和魔鬼握手

歌德在大約二百年前寫成了浮士德的故事，當時離瓦特在英國發明蒸汽機大約二十年，工業革命開始席捲西歐。之後的人類文明，就好像浮士德受不住魔鬼的誘惑而與之握手。如今我們已經可以破解基因，可以克隆動物複製生命，企業規模大得覆蓋全球，教育學者吩咐每個人都要終身學習。不要夢想走回頭路了，也不要以為可以原地踏步喘息一下，稍一落後就難免粉身碎骨，這種惶恐，小至個人，大至國家，概莫能外。

因為落後而要付大代價，我們中國人最清楚。我認識一位很有見識的朋友，以前聊天，就曾經扯上過這樣的話題：我國古代文明的高峰在北宋 (陳寅恪也有如此論述)，當時的科技水平不但遠遠領先世界，而且火藥、印刷術的發明和航海貿易的發達，有條件令工業革命在中國大地發韌，但自古以來的自然觀和宇宙觀令中國人放棄走這條道路，繼續一貫的小農經濟，天人合一。當然，這只是大膽的假設，小心求證起來，相當不容易，需要非凡的學力。

不過，從今日流行的「可持續發展」或「永續發展」來看，我們古代的農業文明早已做到，不甚懂字的農民對這個問題頭腦還極其清醒，知道要持續或永續，就得慢慢發展，歲月悠悠，不爭朝夕。結果幾百年下來，吃了大虧，洋人的船堅砲利，打得我們昏頭轉向，幾乎亡國滅種。現在總算是暫離危機，於是深刻體會到「發展才是硬道理」，全力以赴，恐落人後，不惜代價，結果空氣最為污染的十個城市中，有七個就在我們中國，算是補上了在北宋時沒有和魔鬼握上的一次手。不過，世事如棋，就在浮士德的故鄉，德意志民族最近做了一個拒絕與魔鬼握手的舉動，事緣施羅德的政府與工業界經過漫長談判後，在六月十四日深夜雙方簽署協議，德國將關閉現有的十九個核反應堆，中止核能發電。這當然是一項重大決策，具體處理方法比我國政府一刀切以行政命令馬上中止採集髮菜來得複雜細緻。協議規定給予每間核電廠約三十二年的運作期，到期就必須關閉。德國第一間核電廠在一九六八年落成，換言之，這間核電廠到二○○二年就得關閉。德國最新的核電廠在一九八九年投產，由此推算，到二○二一年，核能發電將從德國消失。協議又規定核廢料從二○○五年開始不得運往德國以外處理，必須在德國境內埋放。德國目前有約四分之一的電力來自核能，將來如何填補，目前好像還未有方案。

我在法文《世界報》上讀到有關的報道時，很受感動，覺得這是個了不起的決定。一個政府要下很大的決心，也要冒很大的險，才能夠從一個可能對民族未來有重大影響的高科技環節撤退下來。德意志民族就是有這樣一種令人敬畏的氣質。一年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格拉斯哀歎野心和狂妄令人類走上毀滅的道路，失去了未來，由於對未來再沒有憧憬，文學也將失去力量。一年後，他的民族終於在核電問題上拒絕再和魔鬼握手。

這種道理，中國人本來最有條件明白。在農耕中，形容種水稻時的插秧情景，有如下兩句富於禪意的歌謠：「低頭看見日中天，退步原來是向前」。只可惜時不我予，在追求高發展速度的國策下，其他的都顧不上了。不過，話也要說回來，我們人多勢眾而又歷史悠長，辦起事來總得攤開一點，世代之間彷彿有一種接力的關係。我們的上一代完成了救亡，我們這一代就搞發展，下一代就有勞他們補救一下環境吧。不然的話，溫飽不憂而又沒有甚麼時代使命，倒也是教他們發愁的。

原刊二○○○年八月

後記：「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所以，魔鬼不會輕易撒手，十年下來，德國限期取消核能的政策雖然沒有放棄，但出現了反複。這主要是二○○二年聯邦選舉後，上台的右派政府和核電集團聯手，在既定政策中找尋空間，將核電廠的關閉限期延長，提出仿效美國的例子，對於「安全」的廠，容許其運行四十甚或五十年；二○○九年的聯邦選舉，右派再得勝，之後開始尋求將限期關閉核電廠的政策擱置。不過，雖然有如此「走兩步，退一步」的情況，德國人還是值得我們敬佩，起碼在方向確定後，德國就不再准許建新核電廠，對這一點，各黨派都能同意，民意調查也顯示，支持定期取消核電的民眾，一直高於六成，相當穩定；事實上，自政策定立以來，已有兩間核電廠由於限期到臨，停產，關閉，如果加上東西德統一時，基於安全考慮而被政府關掉的幾間東德境內核電廠，德國是在抗拒核能方面最有勇氣和最有成績的國家。只是魔鬼的手伸出之後恐怕不會縮回去，就議我們看看，今後的人類文明怎樣和誘惑糾纏吧。至於和德國毗鄰的法蘭西，全國所用電力近八成來自核能，核能技術還向外國特別是中國出口；法國人向來對任何事情都意見多多，難有一致見解，但對於核電問題，據我所知，好像沒有甚麼異議，令人奇怪。德、法相互敵對了近百年，難道在核能發電上，法國人故意要集體和德國人鬧彆扭？

浮士德拒絕和魔鬼握手

歌德在大約二百年前寫成了浮士德的故事，當時離瓦特在英國發明蒸汽機大約二十年，工業革命開始席捲西歐。之後的人類文明，就好像浮士德受不住魔鬼的誘惑而與之握手。如今我們已經可以破解基因，可以克隆動物複製生命，企業規模大得覆蓋全球，教育學者吩咐每個人都要終身學習。不要夢想走回頭路了，也不要以為可以原地踏步喘息一下，稍一落後就難免粉身碎骨，這種惶恐，小至個人，大至國家，概莫能外。

因為落後而要付大代價，我們中國人最清楚。我認識一位很有見識的朋友，以前聊天，就曾經扯上過這樣的話題：我國古...

論事
3 浮士德拒絕和魔鬼握手
7 大學校長和政治
11 桃花源新記
15 衣冠楚楚
21 紙上衣冠
24 獅子歸來兮
34 名字的學問
38 糊塗賬
42 肖姓後遺症
46 虎父多犬子
52 九萬五千上路錢
56 歷險和救贖
64 中國最早的留學和留學生
78 以卵擊石和以石擊卵
83 駡人之種種
94 不依國主　法事難立
100 展覽的問題
107 展覽工作亟待改進
112 絲路珍品入眼簾
116 關於世界級的二三事
識字
125 讀季羨林的書
133 胡蘭成和他的《今生今世》
142 民間社會的陰暗角落
150 文字遊戲
156 同林鳥
161 因胡言，生亂想
164 說「莢」
173 對錯之間
178 治病救文
182 如此中文，讀之頭痛
188 急於擺脫中文的大學
193 陪洋太子讀書
看戲
199 崑劇，和洋人
203 此曲只應古時有
207 逝水悠悠
215 別母亂箭典故
219 閒話說暗箭
222 餘音傳殿宇 霓裳失顏色
227 當崑劇遇上荒謬
230 粵劇《西樓錯夢》六題
260 廣東人在《牡丹亭》
267 《帝女花》的典故與劇本
275 戲史交纒
279 近年看崑劇演出二題
284 苦難時代的印記
察物
331 粟特族人的黃釉扁壺
337 武則天除罪金簡
341 東漢綠釉陶樓
345 琵琶的演變
349 唐代中國與非洲
353 願借明駝千里足
358 中國歷史上的鴕鳥
362 郭巨埋兒得金畫像磚
366 厚葬與盜墓
370 古代中國的雜技
374 兩大文明古國的交往
379 東來的葡萄
383 中古中國的通行證
388 匈奴的遺物
392 闖蕩西域的古民族
397 絲綢之路上的女奴買賣
402 文獻和文物中的樓蘭
407 屍同命不同
415 後記

論事
3 浮士德拒絕和魔鬼握手
7 大學校長和政治
11 桃花源新記
15 衣冠楚楚
21 紙上衣冠
24 獅子歸來兮
34 名字的學問
38 糊塗賬
42 肖姓後遺症
46 虎父多犬子
52 九萬五千上路錢
56 歷險和救贖
64 中國最早的留學和留學生
78 以卵擊石和以石擊卵
83 駡人之種種
94 不依國主　法事難立
100 展覽的問題
107 展覽工作亟待改進
112 絲路珍品入眼簾
116 關於世界級的二三事
識字
125 讀季羨林的書
133 胡蘭成和他的《今生今世》
142 民間社會的陰暗角落
150 文字遊戲
156 同林鳥
161 因胡言，生亂想
164 說「莢」
173 對錯之間
178 治病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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