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愷之──遺世最古的畫跡作者（三四四－四○五）

作為一個中華民族的子孫，實在值得我們在世界上驕傲。就以藝術領域裡的繪畫來講，一千五百多年以前的繪畫成品，有作者可考，並傳世於今，其成品是那樣的精緻棉密，幽雅自然，恐怕在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任何一個國家，也是找不出來的。那就是顧愷之的「女史箴圖卷」，真的是稀世珍有之寶物。

顧愷之字長康，少字虎頭，東晉康帝時，晉陵無錫人。父親名叫顧悅之，晉書七七卷云：「曾官至尚書左丞，有義行。」愷之自幼超逸，及長博學有才氣，嘗為大司馬桓溫，及能言善文都督荊、益、寧三州殷仲堪的參軍，深被敬愛。至晉安帝義熙初為散騎常侍，尤善丹青，圖寫人形特妙。被當時風神秀徹的謝安看了，甚為重視。謝安少時亦有重名，善行書，隱居東山，即今浙江上處縣西南約四五十里處。朝廷徵辟不就，直至四十歲後，始出為桓溫將軍的司馬，累至太保。書畫本是同源，謝安當然能欣賞他的畫，更能了解他的畫，所以遂稱他，是「以為有蒼以來，未之有也！」

愷之師法衛協，善圖人物肖像畫，故當時的帝王、將相、名士、賢者，幾乎沒有不在他筆下出現過的。如百戰百勝的劉牢之像，大司馬桓溫像，以雄豪自處的桓玄像，以偕伎相從的謝安像，司馬宣王像，王安期像，蘇門先生像，阮咸像，晉帝相列像，衛索像等。這些畫跡，在歷代繪畫史籍中，都有著錄，惜現在都失傳了。

他每畫人成，常數年不點目睛，人甚託異，即問其故，桓之答曰：「四體妍媸，本無闕少，於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妙就妙在這個「點睛便能欲語」。這是他在扇面上，描繪「竹林七賢」的阮藉，嵇康等肖像上，所題的一句話。

他見中書令裴楷，儀容俊爽，風神高邁，博涉群書，雖脫冠粗服，蓬頭亂髮，亦是光采耀人。故裴楷在他的眼光中，是寫生的絕好對象。因此等裴楷像圖成。

「頰上加三毛，觀者覺神明殊勝。」

那就是說，以現在來看，裴楷的畫像，神采奕奕，遠勝過未加三毛之時。可見愷之雖注意寫實，但也未忽略創造特殊的性格。裴楷當時有「玉人」之稱，見者均曰「裴叔如玉山上行。」這頰上三毛，是愷之故意加的，正如美人臉上，裝飾上一顆黑痣，令其有缺陷美的意義，如此可發生同樣的功效。他很喜歡稽康的四言詩，並為其畫圖，常說「手揮五絃易，目送歸鴻難。」可見他是多麼注意描寫動態之美的。

荊州都督殷仲堪，在五官當中，偏眇一目。在愷之觀之，這正是一位將軍的特徵，也是一位將軍的缺陷美，想正如現在以色列國防部長戴陽一樣。愷之靈機一動，擬為之畫像。而殷仲堪卻堅持婉謝他的好意。愷之卻力加勸說，讓他明悉在藝術上不是一種醜，而是一種美，故云：

「明府正為眼耳，若明點瞳子，飛白拂上，使如輕雲之蔽日，豈不美乎！」

仲堪聽了他的這番解釋，覺得很有道理，乃欣然從之。可見他非常重視描寫人物的特性。

如謝鯤字幼輿，少年知名，通簡有高識，好老易，能歌善鼓琴，不修威儀，一片名士氣派。愷之為他畫像，後安放在巖石裡，人問其故，何以如是？愷之答曰：「此子宜置丘壑中。」是的，對於這樣一個身處亂世，高蹈不群的性格，當然應放置在山林丘壑中。這充分的表現了，他那閒雲野鶴的風格。故謝赫論畫，吳之曹不興，晉之顧長康，宋之陸探微，皆為上品。

顧愷之的女史箴圖，像是他在極崇敬蓄禮教之下，所創作出來的大作，可是他本人的私生活，又像是很諧謔，也很滑稽，帶點玩世不恭的樣子。我們可從下面他這段單戀的故事中，窺之一二。

「嘗悅一鄰女，乃圖形於壁，以棘鍼釘於心，女遂患心痛，因致其情，女從之，遂密去鍼，而愈。」

事雖近於寓言，但也可證明愷之，對於鄰女愛慕之情深，及誠心所感召，而描繪出的肖像之酷似，已臻至極！

他有通脫絕俗的精神，在他所謂名士，藝術家的生活中，及其思想行為上，常常表現出來。有一次，「愷之嘗以一≦畫，糊題其前寄桓玄，皆其深所珍惜者，玄乃發其≦後，竊取畫面緘閉如舊以還之。紿云未開，愷之見封題如初，但常其畫，直頁妙畫通靈 變化而去，亦猶人之登仙，了無怪色。」藝術家的作品，都是自己花過一番心血，通過心靈，沐浴涵蘊，而創造出來的東西，也正如同一個母親，經過數月的孕育，然後歷其陣陣痛苦，而生產的嬰兒一樣，自己當然很鍾愛。可是他的畫，是寄放在桓玄處，而被桓玄偷去了，但他一點氣都沒有，還說妙畫通靈，登仙而去，這是非一般人所能辦到的。

桓玄喜愛他的畫，這也難怪。因他本性貪而好奇，天下的名畫法書，只要也知，必設法盡歸於己。及至篡逆東晉內府之真跡，皆佔為已有。而特喜王羲之，王獻之父子二人之法書，選其縑、紙、正、行最佳者，各成一帙，常置座右賞玩不已。雖至南北奔馳，戎馬倉皇之際，猶挾之書畫以逃。其嗜好之篤，亦可想見。顧愷之的畫，被他騙取而去，那就更不足為奇了。

據史載愷之嚼甘庶，每食總是從尾至本。別人見了，都或怪之。但愷之卻很幽默的回答他們，這就叫做「漸入佳境！」此種人生哲學，真是所謂唐僧取經，「苦盡甘來」是一樣的道理。更令人發笑的，當他為官散騎侍郎時，曾與

「謝瞻連省夜於月下長詠，每書遙贊之，愷之彌自力忘。瞻將眠，令人代己，愷之不覺有異，遂申旦而止。」

他真是達到廢寢忘食的地步，痴到可愛之極。

「恒玄嘗之以一柳葉紿之曰，此蟬所翳葉也。又以自蔽，人不見己。愷之喜，引葉自蔽，玄就溺焉，愷之信其不見己也，甚以珍之。」

桓玄這樣對他說謊，蟬蟲遮蔽身體的翳葉，拿來也可遮蔽自己的身體不見，他竟信以為真，還好好的珍藏起來，怪不得俗傳顧愷之有「才絕、畫絕、痴絕」，三絕之譽，馳名於世呢！如此看來，他這種糊塗人生，實含有高度的幽默之感。若沒有博學宏才，修養工夫不深的人，是無法望其項背的，故他精研老莊之學，也許是受了他們二人學說的影響。

愷之除了肖像畫之外，他的佛像畫，也是冠絕當時。在晉哀帝興寧年間，（約在公元三六三─三六五年）慧力和尚在京師建康（即南京），當瓦官寺初建落成，僧眾設會打醮，請朝野名貴，仕紳，捐款相助，當時一般士大夫階級，每人所捐者，沒有超過十萬錢的。反至愷之，他卻摸起筆來，毫不猶豫的直書百萬，使寺僧們看了，又喜又驚。喜的是有這樣一筆大款，驚的是平素都知愷之甚貧，今有此舉，幾近乎開玩笑，認為這是他的大言壯語。不久，寺僧請他勾疏此款，他卻命寺僧宜備寺北的那一小殿，讓他閉門獨處其中，往來月餘，在殿內的牆壁上，畫成一軀維摩詰像，時年二十一歲。前曾言及愷之畫肖像，常不點目睛，當他宣稱此維摩詰畫畢，要點眸子的時候，風聞全城近郊各處，沒有那個不知道的。趁此他又向主持寺僧的負責人宣佈，

「第一日觀者，請施十萬，

第二日者，可施五萬~，

第三日者，可任意施者。」

等開戶時，這維摩詰像，光彩煜煜照人，觀眾如潮水般湧來，並都樂於拖捨。未幾，便得百萬以上，寺僧們見了這種情形，不但非常銘謝顧愷之，還五體投地的苟佩他的奇智與絕技。這種作法，筆者想，也許是開後世畫展，創賣門票的濫觴之風。

建築不能長久與自然博鬥，因此此種壁畫也不能永久保存下來。以當時的觀眾情形判斷，如果能保留至今，定可勝過達文西的「最後晚餐」，及米珂朗基羅的「最後之審判」等大壁畫，相互爭輝。

走筆至此，使我又想起晉孝武帝時，那位累次徵召不就，高蹈博學，聞名於當時的名士，及人格高超的大藝術家戴逵來了。他是詐國銍人，今安徵毫縣，十餘歲即能作畫。那時也在師京瓦官寺裡，被王長史看了他的畫批評說：「這孩子不是能畫而已，以後也終於應當著名的。」

到了中年，果然畫佛像甚精妙。庾道季見了，又批評他說：

「你的神明太俗，因為你的世俗氣沒有去掉。」

戴逵遂接受了他的批評說：

「我一定用功，應當避免您的這個批評。」（以上見世說新語。）

他除了繪畫，也精於彈琴、鑄像、彫像，無不精工。故也曾在瓦官寺裡，親手造佛像五軀。再加上晉安帝義熙二年，獅子國（今錫蘭國）所獻的高四尺二寸的玉石彫像，合稱為瓦官裡的「三絕」。而瓦官寺的所藏藝術價值之高，也就不言而喻了。

現在我們可以來考察一下，我國古畫有作者可稽證的應是「女史箴圖卷」了。按女史箴圖的畫題意義，她是對我國古時婦女的一種誡說長畫卷。本來女史箴文辭的作者，古來不只一人，當然最早的要算東漢時的才女班惠姬。她是班超之妹，適曹世叔，夫亡，漢和帝召入宮中，令皇后、貴人等以師事之。她號叫曹大家，作女誡七篇。其後裴顏，皇甫規亦作有女史箴。顧愷之這幅長畫圖卷，就是根據曹大家的女誡七篇，描寫而製成的傑作。

這幅長卷圖，不但為中國毛筆畫中，最古最珍的畫跡，恐怕在亞洲各民族中，所有用毛筆作畫的遺物中，而有作者可徵，也算是最古而又最罕貴的一份遺產了。那時作圖有用白麻紙的，而該圖是繪在縑素上，全長有十一尺四寸五分，寬約九寸三分，共分十二節，每節都有繪畫和題辭，例如我們常見的其中一幅為「貴婦臨鏡梳妝」，所題的文字為「人咸知脩其容，莫知飾其性。」及另一幅中之「出其言善，千里應之，苟違斯義，同衾以疑。」這些字體，似皆晉人手筆。盡幅未並有顧愷之的印章，還有歷代帝王，名人，收藏家或鑑賞家之題跋與證言，印章，更屬名貴。第一、二兩節，早已失去，從第三節起，尚是完整無缺。

女史箴長卷，一直藏在河南開封府，清朝乾隆以來，把她移藏於北平內府的御書房中。不幸，清廷末年，義和團變亂，若起八國聯軍，攻下北平之際，一切淪入敵手，就在德宗光緒二十九年，即是西歷一九○三年的三月，碧眼兒英人約翰孫上尉（G. Jonson），乘機竊回本國，從此這一代萬世僅有的古珍，不再為我國所有了。

顧愷之──遺世最古的畫跡作者（三四四－四○五）

作為一個中華民族的子孫，實在值得我們在世界上驕傲。就以藝術領域裡的繪畫來講，一千五百多年以前的繪畫成品，有作者可考，並傳世於今，其成品是那樣的精緻棉密，幽雅自然，恐怕在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任何一個國家，也是找不出來的。那就是顧愷之的「女史箴圖卷」，真的是稀世珍有之寶物。

顧愷之字長康，少字虎頭，東晉康帝時，晉陵無錫人。父親名叫顧悅之，晉書七七卷云：「曾官至尚書左丞，有義行。」愷之自幼超逸，及長博學有才氣，嘗為大司馬桓溫，及能言善文都督荊、益、寧三州...

【目錄】
引言
曹不興為我國佛教畫之始祖（三國東吳人）
遺世最古的畫跡作者──顧愷之（三四四～四○五）
畫居神品的薛稷（六四九～七一三）
張僧繇的壁畫故事（南朝梁代人）
有百代畫聖的吳道子（七○○～七六○）
韓幹的馬出神入化（七二○～七八○）
周昉的仕女畫以豐厚為體（七五六～八○六）
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九○二～九七○）
黃筌的六鶴殿精妙絕倫（九○三～九六八）
郭忠恕的亭台樓榭畫（九三四～九七七）
南唐後主李煜（九三六～九七八）
號稱墨林之祖的文與可（一○一八～一○七九）
蘇東坡的墨竹（一○三六～一一○一）
以畫獐猿聞名的易元吉（北宋人）
崔白的花竹翎毛（北宋人）
吳元瑜的「梨花黃鶯圖」（北宋人）
以古文奇字名世的黃伯思（一○七一～一一一一）
張擇端的偉大歷史風俗畫（一○八五～一一四五）
院體工整畫派楊皇后的代表作（一一六二？～一二三二？）
畫蘭露根的鄭所南（一二四一～一三一八）
趙孟頫的魚籃大士像（一二五四～一三二二）
管仲姬的墨竹（一二六二～一三一九）
曹知白的山水畫（一二七二～一三五五）
元代詩人兼畫家的楊廉夫（一二九六～一三七○）
貞節超邁的倪雲林（一三○一～一三七四）
戴璡呈「秋江獨釣圖」（一三八八～一四六二）
與徽宗媲美的宣宗（一三九八～一四三五）
以儒學著名兼畫墨梅的陳獻章（一四二八～一五○○）
浪漫派的才子唐六如（一四六九～一五二三）
林良的水墨花鳥（一四三六～一四八七）
呂紀的工筆花鳥（一四七七～？）
師徐派的水墨花鳥畫家王問（一四九八～一五七六）
徐文長慮禍發狂（一五二一～一五九三）
陳繼儒書畫與黃其昌齊名（一五五八～一六三九）
畫壇奇葩陳洪綬（一五九九～一六五二）
崔子忠餓死土室中（？～一六四四）
繆炳泰畫藝為乾隆所賞（一七四四～一八○七）
高其佩的指畫（一六七二～一七三四）
全能的藝術家──齊白石（一八六三─一九五七）

【目錄】
引言
曹不興為我國佛教畫之始祖（三國東吳人）
遺世最古的畫跡作者──顧愷之（三四四～四○五）
畫居神品的薛稷（六四九～七一三）
張僧繇的壁畫故事（南朝梁代人）
有百代畫聖的吳道子（七○○～七六○）
韓幹的馬出神入化（七二○～七八○）
周昉的仕女畫以豐厚為體（七五六～八○六）
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九○二～九七○）
黃筌的六鶴殿精妙絕倫（九○三～九六八）
郭忠恕的亭台樓榭畫（九三四～九七七）
南唐後主李煜（九三六～九七八）
號稱墨林之祖的文與可（一○一八～一○七九）
蘇東坡的墨竹（一○三六～一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