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楔子
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于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于其室……
曾經,每當耳裡傳來低迴的歌聲——低低的、淡淡的,總令人百轉千迴,哀切動容。
在悠遠的年歲之中,韶光匆匆,被遺落在塵封的亙古記憶……
女人啞著聲清唱,夾雜無止盡的哀愁。
在陰暗的冥地裡,她低語似喃地,唱著這首生前盡力為他而唱的情歌。
情歌動聽、愛情美麗,她用最璀璨的生命,燃燒自己,在他的人生旅途中,留下一道抹滅不去的印記。
在她死前,她唱著這首歌,直到熱滾滾的血嘔出,她還是唱著這首歌。
縱使他喊著為他留下,不離不棄,終老一生,但到了最後,她還是辜負他的心。
她的熱血盛開在他的心口上,成了一朵冶豔的紅花;而他的面容映在她的瞳眼中,成了她死前見到的最後一幕景。
她永遠不會忘記,他呼天搶地的哀鳴,同天地泣訴祂們的狠心,拆散彼此的姻緣,讓鬼神聽見他至死都含恨的不甘。
以紅印為記,用生死起誓,她在冥地等候他百年之後,在奈何橋前相見。
至此之前,她會繼續歌唱著。
用這首歌,引渡著他,等候百年後的再會……
在這裡,沒有白晝,不見黑夜,只有無止盡的陰暗,沁入谷底的幽冷,牢牢地鎖入心頭。
她願用這首歌牽引著他,怕他迷失在這條幽冥之道,錯過她的守候。
在她已經記不得唱了多久,霎時一道白光湧現,領著她向前,離開冥地。
一步步,她的腳底生花,開出淨白的芙蕖,再度走入他心嚮往之的境地。
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
但她仍舊沒忘記,那首為他而唱的情歌……
第一章
初相遇,那一世動亂無盡,干戈無休的悠遠歲月洪流裡,他們都身不由己,為了爭一口氣,而辛苦地活下去。
立春,為二十四節氣為首,一年之始因而運轉。細雨紛飛,梅顫枝頭,春寒料峭。
晨曦中的街市,人煙寥寥。
富貴人家尚沉醉在好夢溫暖裡,而販夫走卒已開工趕活兒,拉開一日的序幕。
不到晌午,市集已聚成人潮,兩旁商店林立,舉凡酒樓茶館、布店繡坊、米鋪鹽店,無處不喧鬧沸騰。
大街上人群摩肩接踵,雖已春天,可身上的衣料子仍是厚重的棉襖,不見花團錦簇的春衣。
日近晌午,霧氣已散去,日照光輝,璀璨耀眼。一抹棗紅色的身影出現在黑壓壓的人群中,在暗色的街市裡顯得十分搶眼。像是枯枝枒上等待綻放的春芽,極富生氣。
「公主、公主!您等等我啊!」提著白皮襖裙,尾隨在後頭的人影奔走得上氣不接下氣。
前方那棗紅人影停下腳步,旋身示意來人小聲些。
「妳嚷得太大聲了。」她清脆細軟的嗓音,宛若融化人心的春風,輕柔得讓人感到愉悅。
白皙的鵝蛋臉上嵌著一對烏溜溜的黑瞳,眼波流轉,流洩著溫柔。高挺小巧的尖圓鼻頭,令人感到俏皮可愛。微微上揚的嘴角掛著淺淺的笑,那飽紅的色澤教人讚嘆。
「公主,都怪您不等我。」隨身伺候的丫頭抱怨著,她沒有主子那般豔冠群芳,但也生得一副清秀的相貌。
「妳該喚我什麼?」她瞠大眼,拉高音調。
「小、小姐……」
她滿意的頷首,小巧的臉蛋堆著笑。「這樣順耳多了。」
丫頭拉著主子的衣袖,看著身旁絡繹不絕的人潮,其中也不乏凶神惡煞的面孔,她不禁心生畏懼。
「小姐,咱還是早些回去,免得大王……」丫頭趕緊改口。「我是說老爺,會擔心的。」
「素秋,妳就是膽子太小。寬心些,做人才會痛快。」拍拍小婢的手,她不是頭一回溜出宮了,也是平平安安,沒惹出什麼風波。
素秋拗不過主子的意思,謹慎地跟隨在後頭,深怕稍有差池。
中山國僅有這一位長公主,中山王早年喪妻,此後再無立后。又因公主容貌酷似母親,相當獲得大王疼愛。身為嬌貴之軀,性格難免任性,可景華公主卻無驕氣,脾性溫柔、待人懇切。
「多到民間走動,別總悶在宮中當金絲鳥,不也挺好的?」景華隨意走瞧,見到新奇的攤販就多逗留些。
兩人在街市逛得不亦樂乎,見前頭有茶棚便暫做歇腳,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兩位姑娘好!請問今兒個喝什麼、吃什麼?」茶棚小二替客人擦桌,趕忙斟上茶水。
「一壺清茶、涼糕、松仁糕……你這兒還有什麼好吃的點心?」素秋左右張望著這破舊的茶棚,旁邊人吃喝得隨意,沒有宮內講究,怕主子吃不慣。
「咱這兒有當令的梅花湯丸子,甜蜜得很,包準姑娘喜歡。」小二親切地出主意,瞧這兩位客人的衣著不俗,定是大戶人家千金,不敢怠慢。
景華一逕望著茶棚外頭的人群,從心裡羨慕他們的平淡知足。雖無千金萬銀,吃穿也非錦衣玉食,但可做自己的主人,也是幸福。
反觀自己,雖是受盡寵愛,衣食無慮,卻也實在身不由己。
當景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視線忽地闖入一群衣衫襤褸、渾身髒 汙,神情憔悴的人,這些人手腕上捆著粗繩,腳上銬著腳鐐,身上大多有著膿包爛瘡,有的人甚至跛腳無法正常行走,被遺落在隊伍的最後頭,讓前頭的人拖著走。
景華訝於眼見所及,即便知道這世上有許多人生活在最低下的階級,可她從未想過,竟是這般淒慘。
「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他們?」景華開口,詢問著正端上糕點茶壺的跑堂小哥。
「姑娘,別瞧啦!還是趕緊喝口熱茶暖暖身子,那些鄰國被擄來的戰俘,不也跟咱們一樣,兩個眼睛一張嘴,沒啥稀奇啊。」小二見怪不怪,只能說這位姑娘過得太安逸,以為這世道還可比從前。
「戰俘?」景華擰起眉,也明白這幾年鄰國之間征戰不斷,遠在天邊的天子,早已形同虛設。諸侯們自立為王,勝出者可為盟主,甚至是霸主,彼此間爭奪不斷,烽火連天數年。
「當然囉,有戰亂自然有戰俘,比俺還慘,是賤民吶!一輩子翻不了身。」小二手腳俐落,不一會兒將糕點備好,轉身離去。
景華目光跟隨那群可憐的戰俘,只見裡頭大多是壯丁,也有幾名婦孺。還有幾個年約七、八歲的孩童,稚氣的臉龐布滿驚慌。
「小……小姐,別看了!」素秋拉著主子,知道她悲天憫人的脾性,這也是她不愛景華一天到晚出宮的原因。
她應當活在無憂無慮的世界裡,備受眾人寵愛,無須去體驗人生的疾苦,也不必去感受何謂悲傷哀痛。素秋希望她的主子永遠幸福快樂。
「喂!偷啥懶?不知死活啊!」
鞭聲揚起,重重地揮在早已布滿傷痕的血肉之軀上,幾聲虛弱的哀號,教人不忍聽聞。
景華站起身,不顧丫頭的阻攔,提起裙襬直往那群戰俘行列奔去。
「住手!人都要讓你給打死了。」景華雙手打開,嬌小的身軀擋在那群戰俘前。
「臭丫頭!妳想死嗎?」士卒舉高手裡的鞭子,這不怕死的女人突然衝過來,要不是他反應快,這一鞭肯定打中她了。
「沒見他們都走不動了,還催人?」景華還口。
「他們走不動,還要爺兒我請馬車來拉他們不成?」男人啐了一口唾沫。「我呸!這群賤民!」
素秋見主子這回管起閒事來,嚇得不知所措。「小姐,您做啥?」
「丫頭,這兒不是讓妳玩娃娃戲的地方,還不趕緊滾開!」男人揮起鞭子,她們再不識好歹,他可要動手攆人了!
「我……」景華兩拳緊握,無法置之不理。「我有銀兩!」她忙要素秋掏出錦囊,將銀兩倒了出來。「這些夠是不夠?」
男人見她手裡捧著那些錢,兩眼都發直了。
正要伸手拿時,景華卻又縮回手。「大爺,您行行好!讓我給他們添個茶水糕餅,飽了您也方便趕人上路,是吧?」
「怪丫頭!沒見過有人嫌錢多沒地方花。」男人揮手,拿了景華的錢就到旁邊去偷閒。
「謝大爺、謝大爺。」她歡歡喜喜的直道謝,又忙著回茶棚喚店小二多備幾壺熱茶糕餅,再到隔壁賣肉包子的小鋪子,買下一堆夠他們吃飽的包子。
「謝姑娘、謝姑娘的大恩大德!」戰俘們拿了熱騰騰的吃食,莫不感激涕零,淚水鼻涕全糊在一塊兒。
景華和素秋不顧旁人異樣眼光,更不在乎細碎的耳語,只是忙將食物分送給他們,茶棚的店小二也熱絡地伸出援手。
見他們狼吞虎嚥的模樣,想必之前受盡了不人道的折磨,想到這裡,景華鼻頭發酸,可手裡的動作卻未曾遲疑。
「姑娘,您心腸真好!以後會有好報的。」一名老嫗喝著熱茶,她齒牙動搖,根本吃不了太多的東西。
「婆婆,我替您將餅弄軟些。」景華把餅放在茶裡泡軟,再拿給老嫗方便她下嚥。
「謝謝姑娘了。」
見老婦人身上僅有薄衣,凍得連話都說不清,景華脫下那件大紅棉襖,給她罩下。「天冷,穿著吧。」
景華逐一脫下棉襖、襖衣,披罩在需要的人身上。其中,她最不忍見到那個不滿十歲的稚童,他凍得兩唇裂開,連茶都喝不了,更遑論吃東西,只能眼巴巴看著其他人狼吞虎嚥。
若不是旁邊同是戰俘的男子,用指頭一點一點的蘸茶在那孩子的唇上,那孩子恐怕就要渴死了。
「還是讓我來吧!」景華蹲在男子身邊,遞給他一杯熱茶和兩、三個肉包。「你自己都還沒吃,對吧!」
男子滿臉塵土,骯髒汙穢得根本見不清原來的模樣,可那目光冷冽得不似尋常人。
「我知道你沒吃。」她看見在其他人忙著搶分吃食的時候,他默不作聲讓人先拿,之後才取了一杯茶和一塊鬆糕,分給那孩子。
男子睞她一眼,沒吭聲就取走她遞來的食物,坐在一旁悶頭吃著,視線仍停留在她身上,打量著她。
景華知道他的目光逗留在自個兒身上,便開口道:「你……有機會,會逃走吧?」
他冷冷地瞪向她,肉包一半還陷在嘴裡,但眼神沉靜得宛若一座寬廣的深潭。
「如果有機會,就要逃走,能逃多遠,那就跑多遠。」景華小聲的說著,拭去稚童臉上的髒汙。
男人將剩餘的包子全塞進嘴裡,一口飲乾熱茶,沒有多搭理她。
見到她將唯一一件微厚的薄襖披在孩童的身上,僅剩單薄的衣料時,他的眼中閃過火花。
「小姐!您別再脫了,會凍死自己的!」素秋趕忙將肩上的錦袍罩在主子身上。
「拿去給其他需要的人,別妨礙我做事。」景華一推,袍子落在地面。
「上位者,別做出不合宜的事,給下位者添煩。」他冷冷一句,刺向景華。
他的一句話,景華才知曉自己的任性,乖順的披上袍子。
「妳既然那麼慷慨大方,不如也贈個東西給我。」
他的唐突,讓她有些驚嚇。素秋見狀,揚聲喝斥:「休得無禮!」
伸出寬大的掌心,他只是一逕地望著她,不容她拒絕,那目光灼熱得像是要將人焚燒殆盡。
「你……要什麼?」她逃不開他的視線,如同被牽引一般。
即便他受盡鞭笞,並且肘手鍊足,仍帶有難以忽視的傲氣,那是經過淬鍊,看遍塵世滄桑之後,才會有的神情。
「一支髮簪。」他指了指她髮上的金步搖。
景華不顧小婢的勸阻,取下簪子擱在他的掌心。「希望來到中山國後,你可以過著隨心所欲的日子。」
「這是癡人說夢。」他訕笑,不信她嘴裡那套。戰俘的身分是最低賤的,焉有隨心所欲的道理?
「你會離開嗎?」景華笑了,這個問題其實不該提出,但她還是滿心期待他的回覆。
「這裡是留不住我的。」他的語氣相當自負,卻也有十足的把握。
她的微笑,耀眼得像是春天輕柔的一束曙光,不但照耀著他,也溫暖了他寒冷的心。或許他的話太狂傲,就連她身旁的小婢聽了,也不免露出鄙夷的眼光,可她卻沒有,就像是相信自己真有本事離開這裡。
「妳叫什麼名字?」
「大膽狂徒,不許得寸進尺!」素秋怒極了,這男人會不會太過分些?公主給他三分顏色,這傢伙就要開起染坊來啦?
「姓景,單一名華字。」
「景?」他揚高眉,有些困惑,這姓氏並不多見,但卻是中山國的諸侯王的姓。「難道妳……」
景華知道他要說什麼,只是將金步搖推回他的心口。「你叫什麼名字?」
「邦焰。」他在她掌心裡寫下自己的名,要她一輩子記得清清楚楚。「這是個好名字,妳要銘記在心。」
「我會惦念的。」她微笑。這男人雖是戰俘,卻不妄自菲薄。他應該有個很不凡的出身,或是……一些她從不曾體驗過的經歷。
「如果我們再相逢,希望一切能有所不同。」也很可能再也不會相逢,只是在異地可以遇到一個肯無私對他們伸出援手,並且待他們這樣好的人,邦焰是心存感激的。
塵世中太多過客,他自知自己是她生命中最微不足道的身影,可她的出現,竟是成為他人生中的一道曙光。
「我想……會的。」她由衷的祝福他這個陌路人。「希望你,可以過得很好很好!並且做你認為對的事情。」
今日,天晴風輕,日照暖得教人醉心,即便在洶湧的人群之中,他們還是遇見了彼此。
他們,是被上天眷顧而相遇的幸運兒,也同樣是被這時代洪流所拋棄的烽火兒女……
夜深露更重,風冷沁人心,一彎新月懸在夜幕之上,靜靜地散發著光芒。
萬籟俱寂,只有些許蟲鳴,增添幾許沉靜的生氣。
只可惜,偏有人壞了這一夜的幽靜。
「公主!公主!您瘋了啊!」素秋壓低聲量,小臉滿是憂愁。
景華不顧小婢阻攔,就著夜色的掩護,偷偷地溜出宮外。素秋尾隨在後,若不是恰巧送宵夜到寢宮,發現主子正要偷溜,只怕她貪睡一夜之後,隔日主子消失無蹤,就只能自提人頭去見大王了。
「小聲些,別老是大聲嚷嚷。」景華身著大袍,時不時拉著袖掩著口鼻,就是怕被認出來,逮回宮裡。
「要是讓大王知道了,會將小的賜死啊!」已是深夜,是宵小猖獗之際,什麼樣的牛鬼蛇神會出現,她們哪會知道?
「妳若怕,先回宮去。」
「公主!」素秋疾聲抗議。「我豈是貪生怕死之輩?」拋她一人,沒個照應,這種泯滅良知的事兒,她素秋可做不來。
景華輕笑,她前後兩句是相互矛盾,自打嘴巴吶!「若要跟著,就小聲些。」
「公主那麼晚還出宮,有啥急事要辦?」離上回溜出宮,不過才短短三日,今夜又再度回到民間,素秋怎想怎不對勁。
「只是想要見個人。」
「公主,您該不會是想見之前那批戰俘吧?」
遭拆穿心意,景華脹紅了臉,好在夜色深,未被察覺。
「您知道他們被關在哪兒?」城裡之大,而她們身處宮闕之中,焉有消息走通的道理?
「今兒個我打聽過了,在城北那兒,據說抓到的戰俘都先安置在那邊,過些時日才上街市拍賣。」景華雖覺得殘忍,卻也無能為力。
她無法勸阻父王停戰,畢竟中山國不過是個依附在大國之間的小小國家,若非鄰國霸主的勢力,中山國早消失在動盪不安的洪流之中了。
這個時代,遠在天邊的天子形同虛設,各國諸侯若不鞏固自己的勢力,無止盡的強大下去,或是依附霸主,小國必成為大國的俎上肉。
也正因如此,貴族沒落,平民崛起,新的風氣開創出新的局面。只要是人才,即便不是王公貴族,也有可能受到重用。
景華相信邦焰是這樣的人才,因為他是這般的與眾不同。縱然與一群被擄的罪犯、戰俘同處,還是很快就顯現出異於他人之處。
兩個女人趁夜摸黑,就著天邊淡淡月光,找到前往城北的方向。一路上,遇到打更人報時,對方還好心揀了條往北的捷徑給兩人。
很快地,見到城北紮營的軍隊,此刻僅剩三三兩兩守夜的兵卒,守著四、五座臨時搭造的木牢。
「這裡的戰俘比我們那日見到的還多啊!」
景華左右張望,仍未見到熟悉的身影,欲放棄之際,卻見獄卒開了一扇監門,走出的高大人影令她不由得張開口,差點要喊出他的名。
「是他……」
「公主,這天色那麼暗,您怎知道是誰?」素秋揉著眼睛,真是佩服主子的本事。
「不會錯的,就是邦焰。」難道,他真沒法子逃出來?就著兵卒手中火把的光亮,景華一眼就認出他來。
「我說,你可別耍花招,給了你方便,別給我爺兒隨便,聽見沒?」獄卒口氣不耐,抬腳踹了邦焰。「囉囉唆唆的!吃多也拉多,真是找人麻煩。」
「謝大爺。」邦焰皮笑肉不笑,依言走向一處草叢,就地蹲下去。
「解快些啊!」獄卒嫌惡地說道,懶懶地睞了一眼後,就嫌煩地坐回椅上。
景華張望著,挪挪步子,不留神踩到腳旁的枯枝。「啪」地一聲,驚擾了兵卒。
「誰?誰在那邊鬼鬼祟祟的!」獄卒咆叫,大聲吼道。
兩個小女人一聽,嚇得拔腿就跑,為了什麼而來也全忘得一乾二淨。要是在城北被逮著,傳回宮中兩人就大難臨頭了。
「別跑!」獄卒握著火炬,拎起桌上的皮鞭就追了上去。「被爺兒我逮到,你們就死定了!」
兩人提裙奔跑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後頭的獄卒大聲嚷嚷著,手上鞭子不斷舞動,讓她們更是緊張萬分
「素秋!妳快些。」景華氣喘如牛,話聲破碎。
「公主,咱們冒著危險跑來城北是為了什麼呀?!」素秋抱怨,她們今晚如此莽撞究竟是為何?
「我們分頭跑,一個時辰後宮門前會合。」景華見後頭餘光隱隱竄動,怕是那獄卒找追兵前來了。
機靈的素秋頷首,知道這對兩人都好。「您小心些。」語畢,她旋即逃往另個方向,消失在夜色之中。景華還想回頭尋她,冷不防一隻手臂探了過來,猛地一把將她給扯到大樹後頭。
「別說話!」一雙深邃的眸眼銳利地盯著景華,大掌擱在她的口鼻間。
「唔……」她瞠大眼,眸裡寫滿驚恐。
「是我。」鬆開手,逆光中,教她看不清對方的樣貌。
「是邦焰嗎?」景華有些驚喜,方才真是他沒錯。
「妳怎會在這裡?」若不是那陣騷動,他也不會逃得如此輕易。說來,真該感謝她的魯莽。
「我……」她怎能說還想再見他一面?「想見見那天看到的孩子。」是啊,除了見他之外,她確實也想這麼做。
邦焰嘴角抽動一下,眼神不帶絲毫感情,冷得宛若冬季的雪地。「他死了。」
景華震驚,倒抽口氣,沒想到現實竟會如此殘酷。她明白世上有許多事不能盡如己意,但也未料到如此打擊人心。
「什麼……時候?」她的聲音啞得連自己都快要認不出。雖和那孩子不過片面之緣,然而她依然記得當初他唇邊淡淡的微笑。
「昨晚。」他簡潔地答,彷彿生死是件稀鬆平常的事。「這也不是多令人意外的事。每一日,永遠都有妳數不清的人,戰死沙場。只因野心勃勃的上位者,而被迫犧牲。」
她摀著唇,怕洩露出一絲低鳴的泣音。
「在妳眼前的人,不也是個剛被擄來折騰個半死,險些要被押去街市,論斤稱兩賤賣掉的戰俘嗎?」
他的話語無半點起伏,彷彿在說著別人的故事,讓景華無所適從,卻也無法逃避。
「這個世間,就是這樣!」
像她這般不知人間疾苦的丫頭,怎能了解他們凡夫俗子所受的煎熬?有人天生註定受到萬般寵愛,也有人生下便無父無母,孑然一身。
景華淚光閃閃,因他一席話而鼻酸。他的語調太過淡然,卻飽含許多無奈。曾經她埋怨過自己無趣的人生,怎樣也沒想過這樣的想法,對於終生都流離失所,辛苦奔波的人來說,是何等的奢侈。
「我知道,妳不是普通的千金小姐。」那一日,她的姓氏早點出她的不尋常,只是他不敢確定。「做了那麼多,妳究竟想得到些什麼?」
邦焰輕笑,眼裡無情地流露著嘲諷的意味。是啊!像她無比尊貴的身分,為什麼要和他們這些低下的賤民攪和在一塊兒?
「難道非要求回報,我才能夠付出嗎?」她得到太多,所以想分享自己所擁有的,難道這是件很愚蠢的事嗎?
「像妳這樣的人,怎會設身處地為我們著想?妳的付出,對我們來說不過是施捨!妳自以為是的憐憫,不過是想彌補中山王因無知而造下罪孽!」他是恨,恨這世道亂成這般景象,民不聊生,宛如人間煉獄!
「啪」地一聲,景華一掌摑往他的面容。
「你以為像中山這樣的小國,可以存活多久?」景華沉聲問道,滿是激動。「說不定明日朝陽一現,就會被鄰近的大國併吞!」
他們都活得身不由己,在這紛擾不安,戰事連連的年代裡,有誰能置身事外?
「說穿了,我們根本沒有什麼不同。或許在不久的將來,我就與你相同,不過是某個大國之中的戰俘,也同樣是等著被人稱斤論兩。」景華輕笑,搖首笑自己的無知。「不!說不定我的身分還會令我更慘些,當眾斬首,曝屍在城牆外頭,讓每個過路人看見中山國的公主是怎麼死的!」
邦焰無語,她的話再實在不過。
「我不過是一介女流,能做的事有限。不像你們男人,可以做大事,只要你們甘願做大事的話,就算要登天也不難。而我呢?就算要踏出宮門,也得花費九牛二虎之力。所以,你若想成大事,就別放棄任何一個機會。」
景華相信他可以有一番成就,就算這直覺是空穴來風,但他需要目標,更需要希望。
他冷笑。「要我完成妳的想望嗎?」她未免說得太過容易。
「至少你能做的,永遠都比我來得更多……不是嗎?」
楔子
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于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于其室……
曾經,每當耳裡傳來低迴的歌聲——低低的、淡淡的,總令人百轉千迴,哀切動容。
在悠遠的年歲之中,韶光匆匆,被遺落在塵封的亙古記憶……
女人啞著聲清唱,夾雜無止盡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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