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啊,在那彼方國度,
處處充滿了秩序與美、
豪奢、靜謐、無上快樂。
沙子。
相互摩擦囁嚅。或許是細緻得滑潤……彷彿遙遠記憶的微微觸感。是否無數重複摩擦,沙子數量越多,就越能因此達到均質呢……
取得補強脆弱之數,凝聚之力,爾後匯集。
潮溼的風輕輕奔馳而去,恰似撫摸著介於黃、白之間,和緩得近乎傲慢的傾斜。
風沒有掬起任何東西。
反倒是,海鷗展翅擁抱了那陣風,像機械般原地盤旋。大概是覬覦淺灘中的生命吧。附近沒有任何可以遮蔽太陽的地方,一定是為了逃避這令人嫌惡的陽光,一切切都躲進了沙子裡。
海潮。
說不定,早在很久以前海就已經腐爛了。
每次近看大海,聞到海的味道時,我就會這麼想。
說不定天空也早就腐爛了。很久很久以前,說不定比現在更藍或更綠,甚或更透明清澈呢,對,就像宇宙那樣……
為了吐出意圖混入的不純物質,海與天空正合力將波浪推向陸地。
僅有天空最高之處;
或海最深之處;
或,極地厚冰深處,
集積著太古的純粹。瞬間,我產生了這樣的幻想。
影子。
落在我身前的影子,總是扭曲歪斜。
但是,
終究還是看得出我的形狀,儘管嚴重變形,也不曾離開過我。與我同行、同步調,朦朧而模糊。
影子是存在我體內嗎?
或者,影子是在我體外,
像我看著自己的影子般看著我?
我……是否存在於我體內呢?
說不定,
我這號人物,早已消失不見了。
或者,已經腐爛,
所以,其實已不存在於任何地方,只有裝著我的容器,依稀回味著往事。就像脫掉的襯衫,暫時還留著那個人的味道……隱隱約約。因為,真正的我,應該沒有影子。就因為是容器,才有影子吧?
光。
從小,我就聽說,不可以看刺眼的東西。光芒總是伴隨著破壞的想像。為了誇耀,或掩蓋驚恐尖叫,許多兵器會在殺戮的同時釋放出光芒。就是有如此之多的剩餘能源被散發出來。
在宇宙各個角落,死都是光輝奪目的。我們經常闔上雙眼,在強光中瞇成一線,面對死亡。
那就是人類的生。
絕不能撇開視線。
偶爾,閒來無事時,我會突然想看刺眼的東西,到處尋找有沒有光輝閃亮的東西;就像尋求死亡般……確認死亡般……就算是掉落在沙灘上的小小玻璃碎片也好;遙遠的細微浪頭也好。
為什麼呢?
好想仰望天空,伸直雙手,將刺眼、冰冷、高度、寂寞、所有一切吸入體內。
為什麼會這樣呢?
我究竟想要什麼?
「是什麼呢?」我嘟囔著。
避開沙地,走在後方稍高地方的羅伊迪,趕緊靠過來。沒辦法,對他來說,沒有比沙灘更棘手的路面。連活生生的人類都不太容易走在沙灘上,尤其是長大後,沙灘更可以說是相當麻煩的東西。至少,很多人排成一直線往前走時,避開傾斜的沙灘才是明智之舉。
「我沒聽到你的問題。」羅伊迪說。那漂亮的抑揚頓挫、風流得令人醉麻的聲調、再認真不過的表情,都很不錯。
「嗯……沒關係,算了……」莫名覺得好笑,我微微笑了起來。「我已經忘啦。」
「忘了問題的內容嗎?就在這麼短的時間內。」
「對。」我輕輕點點頭,又繼續向前走。
「從你發問到現在只有七秒鐘。」
「有時瞬間就忘了呢。」
「道流,你累了嗎?」
「嗯,有一點。」
「回車上去吧,最好休息一下。」羅伊迪在我背後說。「你現在的行動,找不出明確的目的。」
我停下腳步,回頭瞪了羅伊迪一眼。
「呃……」他微偏著頭;這是他最近學會的技巧。「道流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對,」我微微一笑。「想怎麼做就怎麼做,我現在正處於這種狀態。」
「了解。」
「了解了就請你閉嘴好嗎?」
「可是,『差不多該回去了』的判斷,根據過去的數據也是適當的。而且,所謂忠告,本來就需要一定程度之理解,並超越沉默之容許值。」羅伊迪像枯葉飄落般喋喋說著,不帶半絲笑容。
「喂,羅伊迪,如果我突然往前跑,衝入大海中,你會怎麼樣?」
「氣溫太低不適合游泳。」羅伊迪望著大海,大概是用紅外線測出了溫度吧。「目的呢?」
「應該不會是為了游泳吧。」我聳聳肩。「而且,說不定,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不會再回來?我不懂這句話的意思。」
我沉默不語。這種時候,我最喜歡盯著羅伊迪的臉直瞧。偶爾,我會很想惡整這個剛正不婀的搭檔。不,不是惡整,應該說向他撒嬌比較貼切。
「那是自殺嗎?」羅伊迪說出計算結果。
「聰明。」
「那是古典方式。」
「這樣被你一語道破,又覺得好像不是那麼回事。嗯……就是很想做危險的事,管他結果如何,都無所謂了…就是這種感覺……人都會有這樣的衝動吧?」
「我已經掌握了數據上之傾向,並且得到以此為根基之概念性認知。但是,在那樣的狀況下,該當行為最後會演變成自殺,或是未遂而以犯險結束,目前狀態數據資料不足,無法預測,所以不確定。」
「我就說不是自殺嘛……有點不一樣,我並不是強烈想著好想死、好想死……」說到這裡,我用力地嘆了一口氣。腦中像一陣風吹過般,徹底放棄了。「算了,別說了。」
「道流,我沒有進入水中那樣的設計。所以,道流進入水中時,我沒有自信可以救得了道流。」
「哇,說得好無情。」
「我嘗試使用了『自信』這個單字,你不滿意嗎?」
「那麼,你會怎麼做?丟下我不管嗎?」
「我認為,通知附近的某人,尋求救援才是最實際又明智的選擇。」羅伊迪邊說邊環顧四周。
「這附近都沒有人哦。」
「現在可確認範圍內沒有人。」羅伊迪點點頭。「在這種狀況下,不得不冒某種程度的危險。為了拯救道流,我就進入大海中吧。」
「謝謝。」我笑笑。
「但是,我希望你給我跟你對話的機會。為什麼道流會想做那樣的行為呢?可不可以說明理由?我認為那是白費力氣的事。當然,道流有權利做自己想做的事,但是,對狀況的掌握未必都是正確的。而且……」
「我明白了,好了,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做那種事。」
「我了解那是假設。」此時,我覺得羅伊迪又偏著頭,微微笑了一下;其實只是我自己這麼覺得。「道流突然開始談的話題,有百分之八十是假設,而且大多是實現的可能性極低的內容。也就是說,可以判定為享受談話之樂趣。這次也是嗎?」
我想,通常,任何話題不都是假設性的內容嗎?但是,讓他太過困擾也太可憐了,所以我沒再說什麼。比方說,戀人之間的對話,不就百分之百都是假設性話題嗎?提出假設情況,試探對方的愛情,確認對方的真意。想知道對方是否會永遠跟著自己,前往自己要去的地方;人類就是想得到這樣的確證。我有過這樣的經驗,雖然已經完全忘了具體狀況,但是,那樣的感情的確存在過。總覺得很懷念,而且溫暖;那樣的溫暖還殘留在體內某處。
現在,我孤獨一個人。
只有羅伊迪。
羅伊迪會跟著我走。我並不覺得一個人很寂寞,但是,老實說,能跟某個人在一起,多少還是有些開心。到處都找不到的重要東西,最後往往會在口袋中找到,就像那種時候一樣開心。
「啊,從那裡上去吧。」我指著可以走上防波堤的階梯。「把車子開到這邊來。」
「了解。」羅伊迪點點頭。
我看看護目鏡的時鐘,離約定時間還有兩小時。目的地就在從這裡開車只要三分鐘的地方,現在站在微微彎曲的防波堤起點,就已經看得到了。
「怎麼辦,還有點早,要不要先去看看?」我爬著階梯說。這次是開啟了護目鏡的談話模式,所以,遠遠落在階梯後面的羅伊迪應該也聽得很清楚。
「數據資料不足,無法做那樣的判斷。」
「我們是跟宮殿的人約了時間,並不是跟旅館。」我在防波堤上對羅伊迪說。「先去check in,睡個午覺吧?」
「我聽到的不是旅館,是民宿。」
「民宿就是旅館啊。」
車子緩緩靠近防波堤道路,在我們面前停下來,打開了上面的門。羅伊迪好不容易才爬上了防波堤。
我跟羅伊迪坐上車後,車子向前滑行,風從開著的窗戶吹進來。
左右都是沙灘,和處處映照著天空的水面。這是退潮的狀態呢?還是漲朝的狀態呢?我回想昨晚月亮的位置,思考這個問題。
道路寬度只夠兩輛車勉強錯車,所幸,前後都沒有其他車子,連行人都看不到。
側面沐浴在陽光中,閃著金黃光芒的建造物,逐漸在前方呈現。像山般微高,頂端尖尖地刺向天際。那是島嶼,巨大的建造物本身就是一座島嶼。看似漂浮在海面上,龐大到足以攪亂人們的距離感。當然,我事先看過影帶有所了解,所以,只有『那樣的實物真的存在呢』的印象。但是,與周邊的關係、碩大、份量,以及刺激所謂氣氛的曖昧感覺因子,讓這個建造物顯得相當卓越。看起來像宮殿、城堡,也像教會。是歷史悠久的設計,實際上,主要建築物在歷史上也曾被當成宮殿、城堡、教會,甚至牢房……
對,牢房。
看起來最像牢房。
因為四周都是海,通道只有一條,就是我正在行進中的防波堤。與建造物一體成形的周邊,不是岩石絕壁,就是環繞的高大城壁。
人類做出來的防禦物,根本是用來對抗人類自己的結構。只有人類會企圖入侵;只有人類會侵犯人類。這就是人類歷史的主題,一而再再而三的重演。
入侵、蹂躪、殲滅。
企圖破壞對手來提升自己。
對手沒了,就從自己同伴中選出犧牲者。
為了確認自己的存在,不知上演過多少慘烈的悲劇。已經超越為延續自己生命而殺死對方的自然哲理,深信那是更高超的希望,為殺死對方而存活。
人類一直是這樣走過來的。
有時,想到這種事,我就很鬱卒。因為我會想,我是否站在人類歷史製造出來的長矛刀尖上。
也就是說,鬱卒的原因,在於無法否定那樣的殘忍性。
嘆息。
越來越接近城門了。
越來越近,當近到建築物就在眼前時,就看不到島嶼整體了。與岩石同化的牆面聳立著,那些細部更鮮活、刺激。像圖畫般朦朧的高大建造物,現在只看得到一小部分。牆面上處處開著小洞,應該是用來監視周遭環境的窗口。但是,目前唯一的機能,就是讓大家知道牆內有另一個世界。
防波堤盡頭是一座短橋,浮吊在半空中。數公尺下面是海面。只要收起這座吊橋,就截斷了通往島嶼的道路。
下橋後,是類似停車場的大空間,不遠處有粗壯木製大柱子豎立的大門。門已經被鎖鏈拉到上方。我們的車向那個方向,停在大門前面。
我下來站在車外。
羅伊迪也走出車外,往我這邊走來。
「危險嗎?」我問他。
「目前沒有。」
寒入心底的冰冷空氣,散發著微微的霉味。
天空只看得到正上方的部分,給人置身井底的錯覺。
穿越大門後,陽光瞬間被遮蔽,周圍暗了下來。有機性設計的石造建築物聳立兩側,抬頭一看,上面架著一座聯繫左右兩棟建築物的小拱形橋。有幾個人從那裡俯瞰著我們。只看得到臉,應該是小孩子吧,看不太清楚。
這個不是很大的廣場,鋪著一圈又一圈像漩渦圖案般的石子。
「好古老的設計。」我嘆口氣說。
「大約五百年前鋪的。」羅伊迪回答。這種事我也知道。
「聽說,一進大門,旅館就在左手邊。」
「不是旅館,是民宿。」羅伊迪訂正我。他就是特別在意這種事。
從我現在站的地方,看不到像是那種地方的建築物,也沒有招牌。當然,那麼多棟建築物,其中還是可能有某棟是旅館或民宿。說不定,低調做生意是這個地方的特質。可是,怎麼看都沒有旅館的感覺,純粹像一般住宅。
再抬頭看那座橋,已經沒有人在那裡了,大概是進了左右某棟建築物。道路兩旁建築物的樓層可以相互通行,可見,應該是類似公寓那樣的集合住宅。很多小窗戶並列著,但是,全都關上了,還拉起了窗簾。附近沒有半個行人。蜿蜒的石階道路是上坡,消失在前方某轉彎處。
我想再稍微往前走,只是,「這個城市本身就是一個建築物」的印象太過強烈,所以,總覺得自己已經在建築物裡面了,要擅自往更裡面走多少有些躊躇。
此時,最靠近我的左手邊窗戶有人影晃動。
我注視著那裡。瞬間調整護目鏡,以特寫鏡頭重播數秒前的影像。果然不出所料,有個年輕女孩或是小孩偷窺著我們。
我走近那棟建築物,輕輕敲了靠近窗戶右邊的門。只聽到敲門聲,四周依然一片靜寂。曾幾何時,世界變得如此安靜了?可能是因為聽不到車子空調風扇的聲音吧。
沒有人出來。我又敲了一次門。
等了一會,裡面總算有了些微動靜,聽到打開鑰匙的輕微聲響後,門終於稍稍往內側打開了。低於我視線的地方,出現了半張臉。
「啊,對不起。」我說。「我想去旅館,聽說就在進大門的左手邊,應該是這附近吧?」
「這裡不是旅館。」從內側傳來高亢的聲音,可能是女性或小孩。
「是民宿吧?」站在我後面的羅伊迪說。他很少會這樣插嘴。而且,還那麼在意那件事,真是個固執的傢伙。
「不是。」小小的臉左右甩動。這個舉動,彰顯出她臉上的不安。
「請問你知道在哪裡嗎?我想應該就在這附近了。」我儘可能用恭敬的語調來詢問。
這座島嶼周圍只有二公里寬度,我不知道住了多少人,但是,以這樣的大小來看,應該大家都彼此認識。
「我知道在哪裡,可是……」她停頓下來,低下頭眨著眼睛。「路很複雜,所以我說不清楚。要先走出島外……呃,跟約好的人取得連絡,或是等到原先約好的時間……」
「這樣啊,我來得太早了。」
「嗯,我知道。」
「咦?」對方的反應出我我意料之外,所以我多少有些詫異。「怎麼說呢?」
「冴羽先生要來的事,全城的人都知道。」
「哦……」這太驚人了,我想,我幾時變得這麼有名了?但是,我並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
「呃…嗯…請等一下,我進去問問該怎麼辦。」
門關上了。
我想,他們究竟是歡迎我呢?還是相反?但是,我想不出他們有任何理由歡迎我。可見,我冴羽•道流來訪會傳遍大街小巷,絕對是因為負面印象。
她應該還是個孩子吧,跑到裡面徵詢大人的意見了。
我環顧四周,在外面等著。街道依然安靜得彷如停止了呼吸,到處都見不到半個人影。我忍不住要懷疑,他們是不是都從窗戶偷偷觀察著我們,但是,我噓口氣排除了這樣的想法。在意這種事,不像我的作風。
「對吧?」我看著羅伊迪的臉,小聲問他。
羅伊迪微微揚起嘴角回應我。純粹只是學習效果,但是,已經有模有樣到令我陶醉的程度。
腳步聲又回來了。
門打開來,出現了一位古典裝扮的女性。百褶長裙,搭配看似柔軟的白色罩衫,肩上披著感覺輕柔、刺繡精細的披巾。她站在我面前。白色頭髮剪得很短。
「妳好。」我先問候她。
「我帶你去。」
看起來像少女,但是,也可能已經是大人了。這年紀的女孩,在我看來都像獨行人。
「呃……謝謝妳。但是,妳只要告訴我怎麼走,我想我應該可以自己去。」我笑著說。「當然,如果妳願意跟我一起去,我會更高興。」
「對第一次來的人來說,這個城市太複雜了。」
「複雜?」我覺得她的話有點好笑。
「是的,你一定會迷路。即使運氣好走到了,大概也繞了一大圈。」
她走出來。我往後退一步,她頭也不回地走向道路前方。我也慌忙往前走,羅伊迪緊跟在我後面;石階的凹凸一定很困擾他吧。
轉彎後再稍微往前,有個沿建築物牆壁延伸的石造階梯。爬上階梯後,進入穿越建築物內部的隧道,走到了另一側。那是條陽台般的通道,可以俯瞰中庭。正在曬衣服的女人,滿臉驚訝地抬頭看著我們。四周建築物的小窗口,也有好幾張臉往外看。全都是看著我們,沒有例外。
又進入了穿越建築物內部的隧道,中途爬上了階梯。周圍是石砌的牆壁,處處開著採光用的小窗子。以鈍角改變了幾次方向後,再往前走沒多久就出了外面。
十幾公尺前方,有隻海鷗正在翱翔,飛得相當高。
平坦的土地可以看得很遠很遠。那是海,海面波光粼粼。
這地方應該很靠近島嶼邊緣吧。我們走在寬約一公尺的道路上,四周堆積著四角石頭。右手邊正下方是建築物屋頂,偏橘的瓦片微妙地形成了歪斜的曲面。更前方是一片大海,風景看起來像灰色、像綠色也像褐色。站在屋頂盡頭,應該可以俯瞰正下方的島嶼峭壁。另一頭左手邊,是急劇傾斜的土地,上面聳立著垂直的牆壁,牆面上並列著四角窗戶。那裡最高的地方,一定就是島嶼中心。但是,還完全看不到宮殿。
我停下來等爬樓梯速度落後的羅伊迪,她也停下了腳步。
「剛才那個人是妳弟弟嗎?還是……」我問她。
「是妹妹。」她的臉朝向前方,沒看著我回答。
「妳叫什麼名字?」
「咦?為什麼問?」她終於轉過頭來。
「在這裡,問名字是很失禮的事嗎?」
「因為這裡很少有人叫名字。」
「可是,總有名字吧?」
「我叫姜妮。」
「謝謝妳,姜妮。」我微微低頭致意。
「那一位是?」她一手指向正慢慢靠近的羅伊迪。
「他叫羅伊迪。」我介紹說。「他是我的搭檔,他是……」
「是獨行人吧?」姜妮說。
「是的。」羅伊迪面無表情的回答。
羅伊迪是機器人。我們兩人獨處時,我都會徹底忘了這件事,可是,像這樣有第三者時,就會逼得我不得不想起這件事。所謂人類關係,為什麼這麼排他呢?
我們再開始往前走。穿過視野寬闊的小徑,又爬上了階梯。從小長椅和花壇旁邊走過後,進入了建築物與建築物之間的巷道。轉彎後就到了盡頭,姜妮打開了盡頭處的木門。出了木門,又是石階道路。
「這樣的路,的確是聽了也不會走。」我喃喃說著。
「我已經掌握了路線。」我從護目鏡的耳機聽到了羅伊迪的聲音。這是他擅長的領域。
往左走下石階沒多久,就看到一些招牌。類似店面的建築物,在道路兩側排開來。看似餐飲店還是酒店的地方,裡面有人影鑽動。道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彷彿通通躲起來了。
「在那裡。」姜妮伸出手來指向前方。
道路右邊,有個低於地面的庭園。庭園前方有棟白色建築物,窗戶比其他建築物更多。窗櫺是淡綠色,窗邊都裝飾著黃色和橘色的花。
「這邊是後門。從那個門進去,再從中間螺旋階梯往下走,就到大廳了。有個叫伊莎貝爾的人正在等你。」
「伊莎貝爾,」我重複一次。「是旅館的人嗎?」
「是的。」姜妮低下頭。「那麼,我就帶你到這裡了。」說完,她準備走回剛才來的路。
「啊,請等一下。」我攔住她。她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呃……我想我會在這裡待一段時間,如果方便,我們再見面吧?」
「為什麼?」她滿臉認真的偏著頭。
「為什麼啊…」我笑笑。說真的,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嗯,難得來嘛,所以,想多了解一些事。」
「哪種事?」
「比如說,這個城市的生活……」
「負責人是伊莎貝爾。」
「負責人?」
「是的,她是負責接待冴羽先生的人。」
「咦,有這樣的決定嗎?」
「是的。」
「誰決定的?」
姜妮微微張開眼睛,就以那樣的表情停格了。經過數秒的時間差後,她才眨了眨眼睛,將視線撇向我後方。羅伊迪代我回過頭,追尋她的視線,將影像傳送到我的護目鏡。有張白色的臉,正從白色牆壁建築物的窗戶看著這裡。我刻意不回頭,注視著姜妮。
「再見。」這回,姜妮很快低下頭,然後看都不看我一眼,轉身背向我離去,消失在木門中。
我想,她大概很不喜歡我吧。
這種事並不稀奇,可以說是家常便飯了。因為我是記者,經常尋訪異國城市,早已習慣了被不歡迎的視線包圍。
不過,這個城市的排他性也可能特別強。這個地方,已經維持獨立自主很長一段時間了。儘管與周遭多少有些往來,也從來不曾公開給以娛樂為本位的媒體採訪,以戒備森嚴聞名。多家媒體機關,都曾嘗試來採訪這裡的宮殿蒙•洛捷,但是,沒有過成功的例子。任何人都可以進入島上的這個城市「西碧」,但是,宮殿內部一步都不准踏入。居民也對媒體非常不友善,我看過好幾則報導說,他們絕不配合採訪者。
少數民族的自主獨立,沒有比現在更受到絕對保障、禮遇的時代了。自從上一世紀中旬,解決了能源問題以來,人類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富裕,爭奪物質所有權的戰爭自然沉寂了。但也同時變得不再關心他人,在各自的圈子裡,建立僅屬於自己的秩序的趨勢成了主流。每個圈子都想創造出小而美的文化,與洗鍊的嶄新歷史。當然,有一小部分還持續著傳統戰爭,但是,跟昔日相比,規模已經逐漸縮小,轉向了局部性。不管幸或不幸,曾經漠然散佈於全世界的集聚,現在範圍緊縮,變得更加精銳,小小地座落在各處。
人類的傾向,就是喜歡將事情剖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們明知不可能在宇宙的未來留下任何東西,卻還是孜孜不倦地刻劃有限時間,企圖只為自己的同伴完成雕塑,追求終將腐朽的一時形體。不斷思考應該如何呈現所謂的人類形體,或是人類社會的形體,再三嘗試錯誤,一路追尋更合理化、更洗鍊的東西。
如何將靠科學技術建立起來的和平、富裕,引進自己內部的精神世界,可以說是人類近百年來所挑戰的課題。我的工作是從技術觀點,來觀察、考察與此相關的個個小型挑戰。擺脫民族或文化的限制,客觀分析被視為支撐那些東西之基盤的工學技術應有的姿態,這樣的接觸,就是我寫的報導的賣點。
我個人原本就是只能以那種眼光來看事物的人,並不是特意以那樣的觀點去觀察事物。我只是覺得,有很多人反而成了「人類本性」這個辭彙的俘虜。而我沒有那種東西;也就是說,我只是少了所謂的「人類本性」。
我原本就是個技術人員,而且是非常一般的技術人員。想當記者的人,其實是我死去的搭檔。我只是順其自然,繼承了她微薄的遺產而已。沒錯,應該說是微薄呢?還是她所有的一切呢?總之,我繼承了她唯一的遺產,所以才有現在的我。
但是,一切事物不都是這樣嗎?
這個城市、這個世界、
這個城市的人們、全世界的人們,
都是順其自然,繼承了僅有的遺產,才有了現在的一切。
那是唯一的遺產,在過去的任何時空,都不曾有過選擇的機會。世界、歷史就是這樣形成的。
我走向中庭入口。
當看到自己映照在門玻璃窗上的臉時,瞬間,我將短暫的過去影像重播了一次。
「道流。」是羅伊迪的聲音。他的手輕輕碰觸了在不覺中停下了腳步的我的肩膀。
「什麼事?」我回過頭。
「最好不要去想。」
「想什麼?」
「我不知道。」羅伊迪搖搖頭。
他八成是監控著我的脈搏,他就是這麼愛管閒事。但是,這並不是什麼壞事。
門自動向內側打開來。
我們走入建築物中,穿過狹窄的走廊,再從盡頭處的木製螺旋階梯往下走。缺乏支撐力的階梯,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我想,我已經身在這個傳說中的城市了──閉鎖的迷宮島嶼「伊魯•桑•賈克」。要進來這裡,一點都不難。門是開放的,島上居民的語言也能溝通。通往民宿大廳的階梯,也沒有任何禁止進入或禁止攝影之類的警告標示。任何行為都不會被制止。
但是,這裡是特別的場所。
這百年來,完全沒有關於宮殿蒙•洛捷內部情況的報導。我也調查過更之前的資料,但是,只看到被刻意消除的痕跡。因為是個人財產,所以,不能隨便進入。到目前為止,所有採訪申請通通被拋置在一旁。
過去,媒體曾幾度嘗試採訪這個城市,但是,一提到蒙•洛捷,島上居民便噤若寒蟬了。一直都是重演這樣的狀況,這也是幾十年前的資料了。經過那樣的時期後,現在,已經沒有人記得伊魯•桑•賈克這個地方了。
這座島嶼,有「一夜之間被海水包圍」的傳說。故事內容是,島嶼四周沉入海底,只有以前蓋在山上的寺院,成為島嶼延續下來。傳說是洪水造成的自然災害,但是,這裡是海岸,從地形來看,物理上也不可能發生傳說中那樣的現象。更何況,這裡並不是山,顯然是人工作成的島嶼。
我對這裡產生興趣,是緣於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
我在整理死去搭檔所留下的資料時,發現她之前來這裡時的部分記錄。我不知道她是來觀光,還是來採訪什麼。也不知道,當時她是否已經以初出茅廬的記者身分在工作了。
我嘗試向完全拒絕與外部公開接觸的宮殿蒙•洛捷申請採訪,只是想知道會怎麼樣被拒絕。但是,令人驚訝的是,幾天後我接到了OK的回覆。我想可能是哪裡出了差錯,但是,這種機會絕無僅有,所以,我立刻採取了行動。
首先,我私下與兩、三家大規模媒體洽談。每家媒體都認為一定是哪裡搞錯了,完全不相信,但是,還是跟我簽下臨時合約,付給了我訂金。
我自己並不抱任何期待。
不管何時,我都不抱任何期待。
我已經變成了這樣的人。
但是……
我想感受每天與昨天不同的風,
僅僅只是這樣。
來到這裡,老實說,
就是這種程度的小小動機。
啊,在那彼方國度,處處充滿了秩序與美、豪奢、靜謐、無上快樂。沙子。相互摩擦囁嚅。或許是細緻得滑潤……彷彿遙遠記憶的微微觸感。是否無數重複摩擦,沙子數量越多,就越能因此達到均質呢……取得補強脆弱之數,凝聚之力,爾後匯集。潮溼的風輕輕奔馳而去,恰似撫摸著介於黃、白之間,和緩得近乎傲慢的傾斜。風沒有掬起任何東西。反倒是,海鷗展翅擁抱了那陣風,像機械般原地盤旋。大概是覬覦淺灘中的生命吧。附近沒有任何可以遮蔽太陽的地方,一定是為了逃避這令人嫌惡的陽光,一切切都躲進了沙子裡。海潮。說不定,早在很久以前海就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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