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女性與愛慾見長的李昂,以近年來少見的行文抒情氣息,在神秘的宿命氛圍和浪漫感傷中,鋪陳一段累世不得解的怨咒下的愛情。而終來到了今生今世……
「我們講同樣的話,使用相同的文字。」她對她來自中國的情人說:「可是我們如此相同卻又全然不同。」
小說以現代台灣、中國的現況作為背景。故事主角一再相遇,是企盼心念造就的因?還是累世記憶重複的果?在無休止的因緣漩渦之中,牽發出故事主角刻苦銘心的悸動,不只一生一世,更道出人間情感藏匿於最幽微深處,難以言說的奧秘。
〈李昂寫愛情小說?!!!!〉:寫作數十年後,李昂的「新」嘗試!
作者將台灣處境之時空背景聚焦於後,不僅寫出情感中最無可言說的聚合,環境本身又有難以跨越理解的鴻溝,那因緣悸動、看不見的線難以擺脫,唯莫名而出的情感牽動難解,復回流於累世的急湍之中……
糾葛叢中怎生發的浪漫,既無可印證,也沒有答案──
「我不敢說我能寫你的故事,可是我將你投影在我之中。」小說作家因而對她書寫的人物說:「如是,我寫下『我們』的故事。」
作者簡介:
李昂,原名施淑端,彰化鹿港人,文化大學畢業,留學美國奧勒岡大學戲劇碩士,曾任教文化大學多年。作品在國際間受到好評,曾由《紐約時報》、《讀賣新聞》、法國《世界報》等報導評介。
小說《殺夫》已有美、英、法、德、日、荷蘭、瑞典、義大利、韓國等國版本;《迷園》亦已迻譯成日、法文出版;《自傳の小說》在日本出版;《暗夜》在法國出版;《看得見的鬼》在德國出版。另出版有《花季》、《她們的眼淚》、《一封未寄的情書》、《漂流之旅》、《鴛鴦春膳》等。曾以《殺夫》獲聯合報中篇小說首獎,2002年獲頒臺灣第十一屆賴和文學獎。2004年獲法國文化部頒贈最高等級「藝術文學騎士勛章」。
章節試閱
「異議份子」
1
為著對他的愛,她讓別的中國男人先睡到了她。
其時何方正處於全世界不斷的旅行中。距離只是飛機上必得忍受的時間的長短,國家每個都不同,但終究,一樣得離去,一段時間後面目模糊。
除了原就知悉的地方、大都市,何方不再記得旅行過的地名,也不刻意去記取名勝古蹟、景觀,甚且不帶相機不照相,只是不斷的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她像一個透明人,世界是一捲又一捲的旅遊影帶,Lonely Planet也好,Discovery也罷,與她重疊的播放在一起,不斷的流過透明的她。
(流經過後究竟留下多少痕跡?)
有什麼關係呢!世界有大概兩百個國家,夠她再走一輩子也走不完,再用一台超級電腦也無從全數記得。她有全世界去不完的地方供她旅行、開發、揮霍……
不斷的、沒有目的的旅行解除了所有地區性:比如國家、社會的道德行為的約束,但也使她陷入一種不著邊界的空白中。就在這個時候,她遇見了周曉東。
從一開始,她就知道他們不會在一起。
那沒來由摧折心懷的哀傷,奇特的悲慘怨咒的感應,在在宣誓著這明知道不可能的動心。何方尋求離去,卻像一隻吞入自身尾巴的蛇,不能自主、莫名的回身相尋。
而那樣奇特的念頭逐漸的在心中成型:何方不知怎的開始相信,如若她不祈求周曉東是為她的第一個、當然也是唯一的中國情人,寄望著她宛若有著另一種第二度貞操的可能,將她與中國男人的第一次,獻給他,周曉東,完成彼此間最圓滿的結合。當然也不去奢求往後的結婚生子白頭偕老……所有的幸福美滿。
那麼,她或還有機會與他在一起。
如若她不期求完滿、不期求於周曉東身上完成那多半女子仍有的夢想:他是她初次動心初吻初夜、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中國情人,那麼,於不完滿中,她或不致遭忌,那悲慘的怨咒或不會臨身。
她便至少能和他在一起,雖不可能生生世世、永恆永遠,她至少能與他在一起,即便只是很短的時間。
也因而,「那」中國男人方成為可能?
的確,她知道這一切都是因著周曉東。
有他在心裡,她走著、動著,無時無刻不感覺到他。異鄉異地,對周曉東的思念一點一滴深化入最深的內裡。
她是不是在他們相彷彿的身材,偶然一個相類似的凝思神情,還有,他們因年歲相近共同有的對中國「改革開放」後的記憶,她重在這中國男人身上經歷著與周曉東之間「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的差異。
所以叫「王洋」的男人來自中國北方,當他這樣說時,吸引了何方的注意:
「我住在北歐的那陣子,我當地的朋友們會說,冬天嚴寒,是一個一切都緩慢下來的季節,外面的活動少了,人在屋內,多了很多面對自己的時間。」
然後這個中國男人接道:
「我朋友們也說,為什麼全亞洲新加坡人走路最快,因為一年四季天氣都如此炎熱,人不會隨季節慢下來,所以一直不斷的加快腳步。」
何方知道他說這些是為了讓她知道他在不同的國家住過,而且不只住過北歐,還到過新加坡及其他一些地方。
那中國男人顯然的並非來自國內的豪門或特權階級,帶出來大把的鈔票供花用。他其時的經濟狀況也並不佳,能夠到這麼多地方只有一個最可能的理由:
他是一個異議份子,或者,所謂的「異議份子」。
而不管是那一種「異議份子」,何方不否認,因著他的國外經驗,她覺得彼此比較「說得上話」。
雖然何方很想告訴他:那為人稱道的北歐,特別在冬天,太陽下午三點就可以不見,長時間的不見陽光是憂鬱症的主因,而即便有最好的社會福利,自殺率一直居高不下。
「我喜歡一年四季分明,有季節的感覺。」來自中國北方的男人說。
何方點頭。可是不覺得她的故鄉台灣冬天要看雪得到高山上有什麼不好。
「夏天倒是真的太熱了,而且時間也太長。」
她說,只願意同意這。
然那「冬天嚴寒使一切都緩慢下來,多了很多面對自己的時間」的說法,即便何方知道面對的事實上是無盡的孤獨與寂寞,沒有陽光的憂鬱,仍使她有種異樣的感動。何方立時想到周曉東曾說過的,他喜歡他在中國南方的故鄉,北國嚴寒的冬天只有讓他心情不好。
心裡有著一種溫暖的安慰。
他們畢竟是同一「國」的。
也因此,何方接納了這叫「王洋」來自中國北方的男人。
會是個海外流亡的「異議份子」?
一個知識份子型的中國男人?
「改革開放」後中國一直提供這樣的流亡機會。一開始,文革期間受迫害的知識份子、作家。接下來一九八九年「天安門事件」後的改革派人士,其後,在國內繼續要求人權與民主的志士。
他們都可能成為流亡海外的異議份子。
(或者,借著上述這些名目,同樣也要求政治庇護成功的所謂「異議份子」。)
而不管是那一種異議份子,大致都有著「保鮮期」,剛出亡時身上還有一種新鮮的氣味,眼神骨碌碌轉動尚有好奇,身上仍存活力,塑料纖維合成的便宜成衣當然「老土」,但至少整齊。
流亡在外不能回家,在異鄉異地,他們生活十分努力,而且小心的打點好了自己的工作、生活。
嗯,還有一顆心,對中國不改關懷的心。
何方見識過這剛出亡的異議份子如何憂國憂民,他們談話的重點永遠只有「國內」,而且是政治鬥爭,那一派誰的人馬鬥那一派誰的人馬。並幾乎每個人都預言:
「不出幾年,共產黨和那個共產政權很快會滅亡。」
(三十年過去,共產黨和那個共產政權並沒有滅亡。)
出自女人的同情,何方心疼這些只在室內一枝接一枝抽菸、永遠只談國內政局的異議份子,希望能帶他們看看給他們居留權的當地。
「我們開車去看看『金門大橋』。」
那美國西岸的舊金山,與中國只隔著太平洋,一直是水路碼頭的第一站。舊金山還有著「到舊金山不要忘了戴花」的自由意義,「金門大橋」的落日黃昏更是何方出國留學的詩意所託。
可是何方會得到這樣的回答:
「看『金門大橋』?明信片上看看不就是了。」
要不然是「巴黎鐵塔」或塞納河,人總算到了,在鐵塔下當然要拍張照片,但一路不停談的,仍只是「國內」的政治鬥爭。
她憐惜、疼愛悲劇中的角色,而且必得是能說善道的英雄。在他的面前,所有的苦難都不是苦難,而中國是這極致苦難的源頭。
呼應著並表示真正能懂得,何方也會談到台灣四十年的「白色恐怖」,慘敗於共產黨的國民黨來到台灣的大屠殺與整肅。
「我們都受到同樣的政治迫害。」何方說。
那異議份子的中國男人會嚴正的反駁:
「國民黨抓人、關人、殺人算什麼,這樣只有製造了英雄烈士,增加人民的反抗意識。
「共產黨摧毁的是人性。文革期間,妻子可以昨天還與你作愛,隔天去密告,舉發你的罪狀,為了保護自己不受牽連。至親的家庭成員,夫妻、子女間都可以互相告密、出賣,還有什麼更徹底的擊垮摧毀人性中的信任、善良的?更不用講文革前還有反右……各式大小鬥爭。而改革開放後的『一切向錢看』,還能不自由嗎?」
何方不由得深深點頭。
啊!連政治迫害,台灣都不如中國慘烈?
不如中國慘烈的還不只台灣。何方邀王洋去看集中營,他在那仍存著血淚記憶的集中營裡,和他的中國朋友只管繼續談論海外中國人圈子的鬥爭。
他無視那集中營囚禁人極窄小的空間,簡陋的整排床。對何方的震驚,輕忽的說:
「這麼容易就傷感,中國現在還有不少人住的,比這樣更差。」
她是那來自資本主義社會,從小嬌生慣養、不曾受過一點丁苦的嬌嬌女,人生疾苦什麼都不懂。一直是王洋對她的看法。
然他對那集中營的苦難如此的全然無動於衷,仍使得何方一時不知如何回話。
又或者,這所謂的「異議份子」出亡久了,可以說得上簡單、足以表達的英文,也會有了另外的視野。
因著「中國」,他們得到世界其他地方異議份子不敢奢望的國際注意,以及金錢的協助與安身的機會。他們輕易拿到歐美「先進」國家的居留權,成為駐校的專家、學者、作家、藝術家;基金會的長期供養者。
何方接納了這叫「王洋」來自中國北方的男人,那男人是怎樣的「異議份子」,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和周曉東同樣是中國人,有的時候有那樣相彷彿的神情,以及,小心隱藏起來的羞怯。
何方有機會同他談他的國家——中國,本來只是沒什麼心眼、沒什麼在意的隨口說:
「朋友們在去了紐約、巴黎、東京後,上海成了一個新的、時髦的玩耍據點。」
「啊!最近好像大家都到中國。」他說。
就在那片刻,也只就在那片刻,她看到那自稱(她也相信)可以在外面的世界自在的留下來的他,語氣中有著羨慕,孩子般的——你可以為何我不能——的羨慕。
何方瞭解到那種在意,那國家——中國,之於他,真正是他的國家,他來自的地方,臍帶相依、血緣相繫。
她因而感到愛憐。
「異議份子」1為著對他的愛,她讓別的中國男人先睡到了她。其時何方正處於全世界不斷的旅行中。距離只是飛機上必得忍受的時間的長短,國家每個都不同,但終究,一樣得離去,一段時間後面目模糊。除了原就知悉的地方、大都市,何方不再記得旅行過的地名,也不刻意去記取名勝古蹟、景觀,甚且不帶相機不照相,只是不斷的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她像一個透明人,世界是一捲又一捲的旅遊影帶,Lonely Planet也好,Discovery也罷,與她重疊的播放在一起,不斷的流過透明的她。(流經過後究竟留下多少痕跡?)有什麼關係呢!世界有大概兩百個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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