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作家關鍵檔案】
蘇童︰用思維,建立作家的世界 ◎於可訓
【專題】告別100 迎接101
「倒數著沒有表情的數字、重溫著冷卻的青春……
或者與來不及告別的事再一次告別;與找不到的祕密再一次錯身而褪;說給一隻蟬最後的一個夏天。
這些,最後都進入了表決。
矣。一個聲音亮在那裡,至少是,世界暫時的中心。」
專題收錄周昭翡、陳又津、潘弘輝、劉雅郡、楊富閔、葉佳怡、劉中薇、方秋停、黃崇凱、鄭淑瑩等十家作品。
你不知道我的尊嚴是怎樣一回事 ◎周昭翡
離別曲 ◎方秋停
告別酒蟲 ◎潘弘輝
讓他走吧!M的失戀,我的衣裳 ◎劉中薇
拆不走的記憶 ◎鄭淑瑩
道別 ◎葉佳怡
暫停 ◎黃崇凱
照片 ◎陳又津
話別我的百年孤寂 ◎劉雅郡
我的國小同學醉倒在路邊 ◎楊富閔
【電影前線】《電哪吒》
《電哪吒》︰彼此惡鬥,不如互相擁有 ◎林冠宇
《電哪吒》︰音樂面前,我就是神 ◎李昀蓁
【特別報導】
百年水圳巡禮 ◎姚時晴
二○○一年,位於濁水溪中游的集集攔河堰完工後,莿仔埤圳由濁水溪引進的水源開始只能供四天停六天,如果遇到集集攔河堰進行排砂則只剩三天的溪水可用,造成莿仔埤圳灌溉區域的缺水率高達六成七。其他日子的水到哪裡去了?其他的水被運送到麥寮作為提供台塑六輕的工業用水。水稻成長期不可缺水,農民無計可施只好開始自行打井抽取地下水以替代缺水的那六天水源。至於下游沿海地區的農田,幾年來已全部荒廢任其自生自滅。如今為了解決中科四期的用水問題,政府計畫沿莿仔埤圳圳頭往下埋設二十四公里的水管,每日再從莿仔埤圳調度六點六五萬噸水源提供中科四期使用。溪州鄉及沿埤圳數鄉鎮農民憂心將來無水灌溉,莿仔埤圳將成為完全無水的斷頭埤圳而展開一連串的護水抗爭。失去濁水溪水灌溉的農田所生產的稻米,也將喪失濁水溪得天獨厚的肥沃資源,未來我們還有濁水米可吃?
各界推薦
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
告別
曾經,我們告別二十世紀。彼時,一○一的高樓煙火尚未點燃,西門町、市府廣場、中正紀念堂等,擠進準備與時間告別的人潮。我跟朋友挨著人潮推進,走疲了,趕緊擠進尚未客滿的餐飲店,歇歇腳。只剩幾個小時就要送走的二十世紀,卻在此刻,因氣味不佳的空氣、因疲憊不堪的雙腿,頓覺漫長無比。
那一晚,我想起來不及帶進二十一世紀的許多事,比如一個來不及經歷網路世界的卓越作家、一個來不及完成志願的學生,一段沒長大的愛情、或者來不及解釋就匆匆告結的友誼。
告別,適以獨酌,往事是神,召喚了你我而去。有歌如此唱,「與往事乾杯」或「往事只能回味」。往事是神,當我們召喚祂、或被祂召喚時,雜音退、雜訊弭,只是我們跟往事、跟酒的交談。夜深了,從陽臺可見的觀音山,臥躺天地之間,時斜月輕掛、時星點醉灑。舉杯,彷彿邀山、邀月,也敬邀人間。
本期專題「告別一○○,迎接一○一」,為十二月與明年元月主題,邀請周昭翡、陳又津、潘弘輝、劉雅郡、楊富閔、葉佳怡、劉中薇、方秋停、黃崇凱、鄭淑瑩等十位,未必獨酌,卻一一呈現各自的私密,也是一種召喚。
專題以告別為旨,專欄作者如鄭如晴、許婉姿、周丹穎、許禕芳、林達陽等,分別為本刊撰稿一年或兩年,即將暫離本刊舞臺,後續將由宋裕主導的國內作家訪談,YOUTH SHOW園區專欄生力軍黃信恩、朱宥勳、陳雋弘,從醫學、文學與教學等領域,帶給讀者新的閱讀感受。甫獲金鼎獎的賴鈺婷、與陳宛萱好評專欄,則易為雙月專欄,再為讀者書寫臺灣與荷蘭。陳宛萱將於元月初完成終身大事,並為致賀。其他,YOUTH SHOW園區仍等待優秀的校園作者,簡白寫日本藝妓的歷史、淵源,充滿讀史揭祕的趣味︰林德俊寫詩人與死亡,雖灰暗,又可看出靈魂的深邃反光;韋瑋記製作燈籠老店「老綿成」,讓人感受到雖時日去遠,依然有價值在時間的後頭,熠熠生光。
由此知,雖說告別時間,卻是無法與時間道別的,只能用我們更大的寬容與慈悲,將過去,涵蓋在奔向未來的時間中。
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告別
曾經,我們告別二十世紀。彼時,一○一的高樓煙火尚未點燃,西門町、市府廣場、中正紀念堂等,擠進準備與時間告別的人潮。我跟朋友挨著人潮推進,走疲了,趕緊擠進尚未客滿的餐飲店,歇歇腳。只剩幾個小時就要送走的二十世紀,卻在此刻,因氣味不佳的空氣、因疲憊不堪的雙腿,頓覺漫長無比。
那一晚,我想起來不及帶進二十一世紀的許多事,比如一個來不及經歷網路世界的卓越作家、一個來不及完成志願的學生,一段沒長大的愛情、或者來不及解釋就匆匆告結的友誼。
告別,適以獨酌,往事是神,召喚了...
章節試閱
百年水圳巡禮 ◎姚時晴
時序進入深秋,沿著圳渠與美人櫻我們來到溪州鄉莿仔埤圳的水源頭。吳晟老師指著圳渠沿岸的小路說:「原本鄉公所要將這條小路規畫為腳踏車漫遊車道,一旦中科四期引水工程動工,不但莿仔埤圳毀了,這條漫遊車道也毀了。」沿途的美人櫻開得燦爛,緋紅的花朵安靜別在圳渠的胸口,這條百年水圳與這群生於斯長於斯的農民,有著臍帶般血濃的情感與攸關生存的倚賴。百年來,莿仔埤圳引進豐沃的濁水溪水灌溉這一萬八千公頃的農田,也餵養沿途的鄉鎮,這些優質的農產品更是整個臺灣重要的糧食來源。這是我第一次站在濁水溪與莿仔埤圳的交會處,親眼目睹莿仔埤圳如何引進這些農民眼中猶如生命之血的濁水溪水,進入南彰化的農業生產區。挾帶高山鐵板沙沖積而下的濁水溪水在水圳內奔騰,就是這些水讓這一萬八千公頃的農田生產豐富的蔬果與稻米,就是這些水讓彰化成為豐饒的糧倉,就是這些水讓臺灣各縣市的居民每日得以吃到優質的臺灣農產。站在莿仔埤圳的水源頭,我不禁想到,我們每日齒頰間咀嚼的,不就是這些水源轉化的甘甜滋味?
百年水圳─莿仔埤圳
莿仔埤圳是臺灣第一條「官設」水圳,也是南彰化最主要的灌溉系統。從溪州鄉的水源頭取濁水溪水灌溉整個彰化西南地區,這一萬八千多公頃農田長期便倚賴莿仔埤圳引進濁水溪水來灌溉,莿仔埤圳的幹線從溪州,一路行經埤頭、二林、芳苑、北斗、竹塘、大城等鄉鎮,像深入土地的血脈日日運送重要的養分到各聚落與每畝農田。莿仔埤圳可說是這片農田最重要的灌溉命脈。清朝的溪州鄉是河川間的沙礫地,原先土質並不適合農作。當時濁水溪水患嚴重,拓荒者為了生存必須與水作生死搏鬥。直到一九○一年,莿仔埤圳開鑿,一九一一年濁水溪堤防興建,水患才得以解除。農民也因為有了莿仔埤圳,得以引濁水溪充滿礦物質泥沙的河水灌溉。當地農民更利用這些圳水挾帶而來的高山鐵板沙,逐步改變土地的土質,讓原本只能種植旱作的沙礫地慢慢沈積成一畝畝肥沃的良田。在閱讀莿仔埤圳的史料時,我的內心是激動的。在這些資料裡,我看到一個正確且具遠見的水利工程如何為人民的生活帶來無限生機與希望。莿仔埤圳的興建不只解決了南彰化的千年水患,更進而為這片土地帶來豐厚且長遠的土地滋養,改善了土地的體質與人民的生活。而伴隨莿仔埤圳而來的,不是破壞環境與壓榨既有資源,而是與環境共榮彼此依附的環保生態關係。莿仔埤圳讓南彰化成為水甜地沃的優良農業生產區域,也讓居住其中的人民有了美麗家園的歸屬感。
消逝中的濁水溪
然而就在二○○一年,位於濁水溪中游的集集攔河堰完工後,莿仔埤圳由濁水溪引進的水源開始只能供四天停六天,如果遇到集集攔河堰進行排砂則只剩三天的溪水可用,造成莿仔埤圳灌溉區域的缺水率高達六成七。其他日子的水到哪裡去了?其他的水被運送到麥寮作為提供台塑六輕的工業用水。水稻成長期不可缺水,農民無計可施只好開始自行打井抽取地下水以替代缺水的那六天水源。至於下游沿海地區的農田,幾年來已全部荒廢任其自生自滅。如今為了解決中科四期的用水問題,政府計畫沿莿仔埤圳圳頭往下埋設二十四公里的水管,每日再從莿仔埤圳調度六點六五萬噸水源提供中科四期使用。溪州鄉及沿埤圳數鄉鎮農民憂心將來無水灌溉,莿仔埤圳將成為完全無水的斷頭埤圳而展開一連串的護水抗爭。失去濁水溪水灌溉的農田所生產的稻米,也將喪失濁水溪得天獨厚的肥沃資源,未來我們還有濁水米可吃?或進而提問,未來濁水溪還有水流入這一萬八千多公頃農地?這項工程是否會讓百年來辛苦累積的沃土良田,又回歸到最初貧瘠乾涸的沙礫地?
榮景的未來或負債累累的傷害?
就在我們前往莿仔埤圳的前一天,泰國遭遇五十年來最嚴重的水患。泰國政府將限制稻米出口,全世界開始擔憂米價上揚與糧荒問題重現。在二○○八年全球糧食危機後,各國政府都意識到糧食自給率的重要性。針對全球氣候變遷帶來的糧荒問題,也都審慎提出因應的農業政策。近日北中南三大科學園區傳來科技產業衰退,預計啟動無薪假來減緩經濟不景氣的衝擊。而目前全臺科學園區閒置率過高,銅鑼科學園區達八成未使用,至於雲林離島工業區進駐率則為零。我們耗費鉅額經費去建造不適用且嚴重傷害環境的工業園區,卻讓原先擁有的綠色經濟不斷遭遇毀滅危機。現在正值南彰化二期稻作的秋收季節。金黃的稻穗在銀黑色的濁水土裡飽滿垂墜,這是來自土地的天然黃金。是否有一天當我們想回頭找尋這片農業黃金地時,這片土地早已面目全非?具宏觀視野且得以永續發展的國土規畫為何?水資源運用的總量管制在哪裡?就像小野老師所說:「臺灣很小,禁不起破壞。」歷史告訴我們,每一次的環境破壞都得耗費幾百年來修復,因此我們每一項產業政策與建設都得謹慎評估。而目前正在這塊預定地上進行的工業建設,帶給後代的究竟是榮景的未來,還是負債累累無法修復的傷害?
位於中科四期預定地的相思寮聚落,那些被迫遷離家園的年邁阿伯阿嬤說︰「如果生活過得去,誰願意放下手邊賴以維生的工作,這樣舟車勞頓的北上抗議尋求幫助?」目前沒有人可以確定這項工業建設是否會為地方帶來更優質的生活,但因這項工程帶來的優良農地破壞、地層下陷惡化、環境汙染、水資源匱乏、河川生態崩壞等問題,已先行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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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童說,沒有生氣的文壇首先是沒有生氣的作家造成的,作家必須在真誠中,找到寫作的態度,那需要孤獨與勇氣……
蘇童︰用思維,建立作家的世界 ◎於可訓
主持人的話
人們都說,蘇童是一個才子型的作家。他作為一個新文學作家,感悟人生和感知世界的方式,與一般新文學作家多有不同。這種不同,主要表現在:一般新文學作家總要從意義入手,來選取他的題材和人物,來敘述他的情節和故事,來決定他的主題和價值的取向。這是因為中國的新文學受思想啓蒙的浸潤太深,故選材、立意、結撰、敘事,都要借助理性的導引,意義的問題因而顯得頭等重要。不能說像蘇童這樣的才子型作家就沒有接受過啓蒙思想的薰陶,而是說啓蒙(包括它的變體)作為一種思想,對文學的滲透,到蘇童開始創作的年代,已日漸失去了它的決定性作用,這就使得蘇童在創作中有可能放棄對某種外在意義的追尋,轉而聽從內在心靈的號令,蘇童的創作也因此逸出理性的規宥,轉而呈現鮮明的感性特徵。凡此種種,都是在蘇童出現的那個年代,有可能使他成為一個才子型作家的先決條件。
在他近二十年來的創作中,當他對自己的創作動機尚無自覺的時候,僅憑對外界事物的直覺和心理感應,他就能夠「從心而欲」進行創作。他初期的創作往往表現出這樣的特點,這也是他的創作被人們視作才子氣的重要表現。當然,更多的時候,或者說是在他的創作日漸走向成熟的過程中,則是他對創作動機有了充分的自覺,這種自覺有時甚至能讓他明確地意識到其中的意義指向和價值目標,他卻仍然堅持要把他的人物和故事從某種確定的意義框架和價值取向中剝離出來,轉而專注於表現個體生命的衝動和對屬人本性的藝術刻畫。在蘇童的作品中,雖然也有外在於人的歷史,乃至體現歷史的各種具體的政治經濟和社會文化環境,但這種外在於人的歷史、環境因素,卻不是制約和決定人的力量,而是人努力規避和逃離的物件。這種規避和逃離表現在「無論人置身於怎樣的社會歷史環境,具體的生活情境如何,他們為了逃離、規避歷史和環境所做的努力,充分顯示了個體生命的亮色和自由人性的光輝。」我們從蘇童的作品中讀到的,難道不正是他的人物自由地揮灑生命,和創造這些人物的作家同樣自由地揮灑才情的那份難得的人生境界嗎?
從《妻妾成群》開始,蘇童的故事已經講了十幾年了,他的故事和講故事的方式也不斷發生變化……但無論怎麼變化,我們都不難看到,蘇童總不能忘懷他筆下的人物在不斷變幻著的人生故事中的命運。無論故事本身和講故事的方式怎樣變化,他總要細心的捕捉並打開這些故事中人物的「人生與心靈世界的皺摺,輕輕拂去皺摺上的灰塵,看清人性自身的面目」。蘇童作品的人性關懷和文學性使他在當代作家中獨樹一幟。
蘇童︰創作自述 ◎蘇 童
我的過去
說到過去,回憶中首先浮現的是蘇州城北的那條百年老街。一條長長的灰石路面,炎夏七月似乎是淡淡的鐵鏽紅色,冰天雪地的臘月裡卻呈現出一種青灰的色調。從街的南端走到北端大約要花費十分種,街的南端有一座橋,以前是南方城池所特有的吊橋,後來改建成水泥橋了。北端也是一座橋,連接了蘇滬公路,街的中間則是我們所說的鐵路橋,鐵路橋淩空跨過狹窄的城北小街,每天有南來北往的火車呼嘯而過。
我們街上的房屋、店鋪、學校和工廠就擠在這三座橋之間,街上的人也在這三座橋之間走來走去,把時光年復一年地走掉了。
現在我看見一個男孩背著書包滾著鐵箍在街上走過,當他穿過鐵路橋的橋洞時恰恰有火車從頭頂上轟隆隆地駛過,從鐵軌的縫隙中落下火車頭噴濺的水汽,而且有一隻蘋果核被人從車窗裡扔到他的腳下。那個男孩也許是我,也許是大我兩歲的哥哥,也許是我某個鄰居家的男孩。那是我童年生活的一個場景。
我從來不敢誇耀童年的幸福,事實上我的童年有點孤獨,有點心事重重。我父母除了擁有四個孩子之外別無所有,父親在市裡的一個機關上班,每天騎著破舊的自行車來去匆匆,母親在附近的水泥廠當工人,她年輕時曾經美麗的臉到了中年以後,經常是浮腫著的,因為疲累過度加上身患多種疾病。多少年來父母親靠八十多元錢的收入支撐一個六口之家,可以想像那樣的生活多麼艱辛。
我母親已長眠於九泉之下,回想她拎著一隻籃子去工廠上班的情景,仍然歷歷在目,籃子裡有飯盒和布繡鞋底,飯盒裡有時裝著家裡吃剩的飯和蔬菜,有時卻只有飯沒有別的,而那些鞋底是預備給我們兄弟姊妹做棉鞋的,她心靈手巧卻沒有時間,必須利用工餘休息時繡好所有的鞋底。
漫長的童年時光裡,我不記得童話、糖果、遊戲和來自大人過分的溺愛,我記得的是清苦,記得一盞十五瓦的暗淡燈泡照耀著我們的家,潮溼的未澆水泥的磚地,簡陋的散發著黴味的家具,四個孩子圍坐在方桌前吃一鍋白菜肉絲湯,兩個姊姊把肉絲讓給兩個弟弟吃,但因為肉絲本來就少,挑幾筷子便吃光了。
母親有一次去醬油鋪買鹽掉了五元錢,整整一天她都在尋找那五元錢的下落,當她徹底絕望時,我聽見她傷心的哭聲。我對母親說,別哭了,等我長大掙一百塊錢給你。說這話的時候我大概只有七、八歲,我顯得早熟而機敏,它撫慰了母親,但對我們的生活卻無濟於事。
那時候最喜歡的事情是過年。過年可以放鞭炮、拿壓歲錢、穿新衣服,可以吃花生、核桃、魚、肉、雞和許多平日吃不到的食物。我的父母和街上所有的居民一樣,喜歡在春節前後讓他們的孩子幸福快樂幾天。
當街上的鞭炮屑、糖紙和瓜子殼被打掃一空時,我們一年一度的快樂也隨之飄散。上學、放學、作業、打玻璃彈子、拍煙殼——因為早熟或者不合群的性格,我很少參與街頭孩子的遊戲。我經常遭遇的是晦暗難挨的黃昏。父母在家裡高一聲低一聲地吵架,姊姊躲在門後啜泣,而我站在屋檐下望著長長的街道和匆匆而過的行人,心懷受傷後的怨恨。為什麼左鄰右舍都不吵架,為什麼麼偏偏是我家常常吵個不休?我從小生長的這條街道,後來經常出現在我的小說作品中,那條虛構成的「香椿樹街」。街上的人和事物常常被收錄在我的筆下,只是因為童年的記憶非常遙遠卻又清晰,從頭拾起令我有一種別夢依稀的感覺。
我初入學堂是在六九年秋季,仍然是動盪年代。街上的牆壁到處都是標語和口號,現在讀給孩子們聽都是荒誕而令人費解,但當時每個孩子都對此耳熟能詳。
記得我生平第一次寫下的完整句子都是從街上看來的,有一句特別抑揚頓挫:「革命委員會好!」那時候的孩子沒有學齡前教育,也沒有現在的廣告和電視文化薰陶,但滿街的標語口號教會了他們寫字認字,再愚笨的孩子也會寫「萬歲」和「打倒」這兩個片語。
小學校是從前的耶穌堂改建的,原先牧師布道的大廳做了學校的禮堂,孩子們常常搬著凳椅排著隊在這裡開會,名目繁多的批判會或者開學典禮,與昔日此地的宗教儀式已是南轅北轍。這間飾有圓窗和彩色玻璃的禮堂以及後面做了低年級教室的歐式小樓,是整條街上最漂亮的建築了。
我的啓蒙教師姓陳,是一個個性溫和、白髮染鬢的女教師,她的微笑和優雅的儀態適宜做任何孩子的啓蒙教師。可惜她年齡偏老,而且患了青光眼,到我上三年級時她就帶著女兒回湖南老家了。後來我的學生生涯裡陸續遇見許多老師,最崇敬的仍然是這位姓陳的女教師,或許因為啓蒙對於孩子彌足珍貴,或許只是因為她有那個混亂年代罕見的溫和善良的微笑。
讀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因為一場重病使我休學在家,每天在病榻上喝一碗又一碗的中藥,那是折磨人的寂寞時光。當一群小同學在老師的安排下登門慰問病號時,我躲在門後不肯出來,因為疾病和特殊化使我羞於面對他們。我不能去學校上學,我有一種莫名的自卑和失落感,於是我經常在夢中夢見我的學校、教室、操場和同學們。
說起我的那些同學們(包括小學和中學的同學),我們都是一條街上長大的孩子,彼此知道每人的家庭和故事,每人的光榮和恥辱,多少年後我們天各一方,偶爾在故鄉街頭邂逅相遇,閒聊之中童年往事便輕盈地掠過記憶。我喜歡把他們的故事搬進小說,是一組南方少年的故事。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會從中發現自己的影子,也許不會發現,因為我知道他們都已娶妻生子,終日為生活忙碌,他們是沒有時間和興趣去讀這些故事的。
去年夏天回蘇州家裡小住,有一天在石橋上碰到中學時代的一個女教師,她看見我第一句話就是:你知道宋老師去世的消息嗎?我很吃驚,宋老師是我高中的數學教師和班主任,我記得他的年紀不會超過四十五歲,是一個非常嚴謹而敬業的老師。女教師對我說:「你知道嗎他得了肝癌,都說他是累死的。」我不記得我當時說了些什麼,只記得那位女教師最後的一番話。她說,這麼好的一位教師,你們都把他忘了,他在醫院裡天天盼著學生去看他,但沒有一個學生去看他,他臨死前說他很傷心。
在故鄉的一座石橋上我受到了近年來最沈重的感情譴責,捫心自問,我確實快把宋老師忘了。這種遺忘似乎符合現代城市人的普遍心態,沒有多少人會去想念從前的老師同窗和舊友故交了,人們有意無意之間割斷與過去的聯繫,致力於想像設計自己的未來。對於我來說,過去的人和物事只是我的小說的一部分了。我為此感到悵然,而且我開始懷疑過去是否可以輕易地割斷,譬如那個夏日午後,那個女教師在石橋上問我,你知道宋老師去世的消息嗎?
說到過去,我總想起在蘇州城北度過的童年時光。我還想起十二年前的一天,當我遠離蘇州去北京求學的途中那份輕鬆而空曠的心情,我看見車窗外的陌生村莊上空飄蕩著一隻紙風箏,看見田野和樹林裡無序而飛的鳥群,風箏或飛鳥,那是人們的過去以及未來的影子。
關於小說藝術
種種跡象表明:我們的文學逐漸步入了藝術的殿堂。今天我們看到為數不少的具有真正藝術精神的作家和作品湧現出來。這是一點資本,我們不妨利用這一點資本來談談一些文學內部和外層的問題。不求奢侈,不要過激。既然把文學的種種前途和困境作為藝術問題來討論、一切都可以做得心平氣和,每一種發言都是表現,這就像街頭樂師們的音樂,每個樂師的演奏互相聯繫又相對獨立,但是你看他們的態度都是寧靜而認真的。
一
形式感的蒼白曾經使中國文學呈現出呆傻僵硬的面目,這幾乎是一種無知的悲劇,實際上一名好作家一部好作品的誕生在很大程度上有賴於形式感的成立。現在形式感已經在一代作家頭腦中覺醒,馬原和莫言是兩個比較突出的例證。
一個好作家對於小說處理應有強烈的自主意識,他希望在小說的每一處打上他的某種特殊的烙印、用自己摸索的方法和方式組織每一個細節每一句對話,然後他按照自己的審美態度把小說這座房子構建起來。這一切需要孤獨者的勇氣和智慧。
作家孤獨而自傲地坐在他蓋的房子裡,而讀者懷著好奇心在房子外面圍觀,我想這就是一種藝術效果,它通過間離達到了進入(吸引)的目的。
形式感是具有生命活力的,就像一種植物,有著枯盛衰榮的生存意義。形式感一旦被作家創建起來也就成了矛盾體,它作為個體既具有別人無法替代的優勢又有一種潛在的危機。這種危機來源於讀者的逆反心理和喜新厭舊的本能,一名作家要保存永久的魅力似乎很難。是不是存在著一種對自身的不斷超越和昇華?是不是需要你提供某個具有說服力的精神實體,然後你才成為形式感的化身。在世界範圍內有不少例子。
博爾赫斯:迷宮風格——智慧的哲學和虛擬的現實;
海明威:簡潔明快——生存加死亡加人性加戰爭的困惑;
紀德:敏感細膩——壓抑的苦悶和流浪的精神孤兒;
昆德拉:叛逆主題——東歐的反抗與逃避形象的化身;
有位評論家說,一個好作家的功績在於他給文學貢獻了某種語言。換句話說一個好作家的功績也在於提供永恆意義的形式感。重要的是你要把你自己和形式感合二為一,就像兩個氫離子一個氧離子合二為一,成為我們大家的水,這是艱難的,這是藝術的神聖目的。
二
小說應該具備某種境界,或者是樸素空靈,或者是詭譎深奧,或者是人性意義上的,或者是哲學意義上的,它們無所謂高低,它們都支撐小說的靈魂。
實際上我們讀到的好多小說沒有境界,或者說只有一個虛假的實用性外殼,這是因為作者的靈魂不參與創作過程,他的作品跟他的心靈毫無關係,這又是創作的一個悲劇。
特殊的人生經歷和豐富敏銳的人的天資往往能造就一名好作家,造就他精妙充實的境界。
我讀史鐵生的作品總是感受到他的靈魂之光。也許這是他皈依命運和宗教的造化,其作品寧靜淡泊,非常節制鬆弛,在漫不經心的敘述中積聚藝術力量,我想他是樸素的。我讀余華的小說亦能感覺到他的敏感他的耽於幻想,他借兇殘補償了溫柔,借非理性補償了理性,做得很巧妙很機警,我認為他有一種詭譎的境界。
小說是靈魂的逆光,你把靈魂的一部分注入作品,從而使它有了你的血肉,也就有了藝術的高度。這牽扯到兩個問題:其一,作家需要審視自己真實的靈魂狀態,要首先塑造你自己;其二,真誠的力量無比巨大,真誠的意義在這裡不僅是矯枉過正,還在於摒棄矯揉造作、搖尾乞憐、嘩眾取寵、見風使舵的創作風氣。不要隔靴搔癢,不要脫了褲子放屁,也不要把真誠當狗皮膏藥賣,我想真誠應該是一種生存的態度,尤其對於作家來說。
詩歌界有一種說法叫Pass北島,它來自於詩歌新生代崛起後的喉嚨,小說界未聽過類似的口號,也許是小說界至今未產生像北島那樣具有深遠影響的精神領袖,我不知道這種說法是好是壞,Pass這詞的意義不是打倒,而是讓其通過的意思,我想它顯示出某種積極進取的傾向。
小說界Pass誰?小說界情況不同,無人提出這種氣壯如牛的口號,這是由於我們的小說從來沒有建立起藝術規範和秩序(需要說明的是藝術規範和秩序與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沒有對應關係)。小說家的隊伍一直是雜亂無章的,存在著種種差異。這表現在作家文化修養藝術素質和創作面貌諸方面,但是各人頭上一方天卻是事實。同樣的,我也無法判斷這種狀況是好是壞。
實際上我們很少感覺到來自同胞作家的壓力。誰在我們的路上設置了障礙?誰在我們頭上投下了陰影?那就是這個時代所匱乏的古典風範或者精神探求者的成功,那是好多錯誤的經驗陷入於泥坑的結果。我們受到了美國當代文學、歐洲文學、拉美文學的衝擊和壓迫,迷茫和盲從的情緒籠罩著這一代作家。你總得反抗,你要什麼樣的武器?國粹不是武器,吃裡扒外也不是武器,老莊、禪宗、「文革」、「改革」,你可以去寫能夠獲得轟轟烈烈的效果,但它也不是你的武器。有人在說我們靠什麼走向世界?誰也無法指點迷津,這種問題還是不要多想為好,作家的責任是把你自己先建立起來,你要磨出你的金鑰匙交給世界,然後你才成為一種真正的典範,這才具有永恆意義。(圖片提供/麥田出版社)
蘇童,江蘇蘇州人,一九六三年生,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南京《鍾山》雜誌編輯,現為專業作家。著有短篇小說集《傷心的舞蹈》、《南方的墮落》、《一個朋友在路上》、《十一擊》、《把你的腳綑起來》, 中篇小說集《妻妾成群》、《紅粉》、《離婚指南》、《刺青時代》,長篇小說《米》、《我的帝王生涯》、《武則天》、《城北地帶》等。《妻妾成群》(中篇)曾被導演張藝謀改編成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無論是藝術成就抑或得獎記錄,有口皆碑。
百年水圳巡禮 ◎姚時晴
時序進入深秋,沿著圳渠與美人櫻我們來到溪州鄉莿仔埤圳的水源頭。吳晟老師指著圳渠沿岸的小路說:「原本鄉公所要將這條小路規畫為腳踏車漫遊車道,一旦中科四期引水工程動工,不但莿仔埤圳毀了,這條漫遊車道也毀了。」沿途的美人櫻開得燦爛,緋紅的花朵安靜別在圳渠的胸口,這條百年水圳與這群生於斯長於斯的農民,有著臍帶般血濃的情感與攸關生存的倚賴。百年來,莿仔埤圳引進豐沃的濁水溪水灌溉這一萬八千公頃的農田,也餵養沿途的鄉鎮,這些優質的農產品更是整個臺灣重要的糧食來源。這是我第一次站在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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