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子玉──第一個抬棺人
我腦中第一個想到可以來葬禮幫我父親抬棺材的這個人，叫做盧子玉。他是我當年考上文化大學森林系—那時是全國最差的學校裡最差的系—他是我當時最好的一個哥們。
他是一個宇宙無敵衰咖，說衰咖可能不對，應該說是帶賽。
我記得我剛考上文大，新生訓練時，我想，他媽這大學怎麼跟我以前電影看到那種年輕情侶可以在有樹林、湖畔、草坪的校園，騎腳踏車啊追逐啊什麼的，那一望無際的校園，完全不那麼回事，好像前腳踏進它的前門，後腳再一跨就到它後門，那麼的小。加上我當時離高中時混流氓，雖然已收山學乖，但究竟還沒隔兩年，我又重考，心理上覺得那教室裡剛考上，男孩女孩無憂歡鬧的男孩女孩很幼稚，他們可能也覺得我是個陰鬱、帶著殺氣、獨自坐角落的「社會人」吧。但所謂「廢材會嗅出他同類的氣味」，這時盧子玉跑來坐我旁邊，說你是成功高中的吧？你很有名喔，常常在學校公布欄記大過通知，看到你的名字耶。查本校 213 班駱以軍，校外行為不檢，記大過乙支，以儆效尤。我露出明星被人認出，低調的微笑，然後我們兩個就一拍即合，和全班新生疏離開來，自顧說著屁話。
盧子玉問我，欸那你記不記得成功高中當年發生一個大事？那時在忠孝東路，立法院旁邊，有一家飯店叫來來飯店，就是後來賣給現在的喜來登，那時台北的五星飯店也就屈指可數，有很多立法委員啦、明星啦，都會約在那喝咖啡。當時台北還沒有捷運，而那一代很多學校：什麼台大法商啦、台北商專啦、成功高中啦、開南啦、泰北啦、台大醫科的，還有很多政府機關的上班族，都會在那來來飯店下的公車站搭車，是一個很大的交通樞紐。有一年，以兩個洗大樓外牆窗戶的工人，用那種高空升降吊台，在半空中沖洗來來飯店的九樓還十樓的外窗玻璃，結果那鋼纜斷掉，兩個工人當場摔死，還砸死了五個在下面等公車的成功高中的學生。
這原本是很悲慘的災難，但我不知道我們兩個廢材，為何要提這個新聞？
我記得這件事啊，我說。
盧子玉說，當時我就站在他們旁邊啊。
那時候，我們森林系班上一個易學社社長，跟一個八十歲老頭學陰陽五行、易卦、紫微斗數，這老頭是隱世的高人，據說他父親是當年幫孫中山看中山陵風水的，不過這易學社社長主要專攻紫微斗數。當時他拿我們班每一個人做人體實驗，其實就是我們這些廢材，都免費幫我們算，當作他自己的作業練習。紫微斗數這玩意其實和現在年輕人愛談西洋星盤，非常接近，就是每一個人都有他的命盤、大運、流年，就是一個符號體系，只是西洋星盤我們會說喔你太陽牡羊、月亮天蠍、金星金牛、水星雙魚，然後什麼落進第幾宮什麼的。而紫微斗數就是說喔你是廉貞坐命、你是紫微星坐命、你是武曲坐命，你是天梁、天府、天相、天同天機、這些天字輩的坐命，或你是殺破狼、七殺破軍貪狼，當然還有四化，還有什麼六吉星文曲文昌左輔右弼天魁天鉞，還有六煞星地空地劫火星鈴星陀螺擎羊，好像我們給他算的，迷迷糊糊每個人都有個格局，喔你是「雄宿朝元」、你是「七殺朝斗」、你是「明珠出海」、你是「三奇嘉會」，命盤還會隨著十年或一年，像大小齒輪那樣旋轉著。我後來的人生頗艱困，所謂「人衰愛算命」，我不同時期給一些非常厲害的紫微老師算過，後來自己買書也略學了些皮毛。這其實有點像卡爾維諾那本《命運交織的城堡》，把塔羅牌五十六張小阿爾克那牌四組杯劍棍幣，加上二十二張大阿爾克那牌，什麼教皇、太陽、月亮、星星、愚人、魔術師、魔鬼、戰車、塔……，這些搓牌列陣，再以各牌的符號系統內藏的命運暗示、性格、氣勢，形成一個可以繁衍出故事的預言嗎？但是當時我們就覺得很奇怪，幾乎每個給社長看的這些森林系廢材，好像命宮都有個主星，我們那時當然啥也不懂，喔我是廉貞，誰是武曲貪狼，誰又是機月同梁，我們都才二十歲傻蛋，並不知道身邊這些剛打完籃球臭烘烘的傢伙，在未來二三十年的人生，哪個會大富大貴，哪個會先蹲後跳、哪個會橫發橫破？我們根本缺乏生命經驗，去想像、比對那些抽象的命運預示的符號語境。但就是站一旁看到社長說盧子玉時，跟著起鬨，啊盧子玉你的命宮怎麼會是「空宮」，一顆主星都沒有，只有一個很小的星叫做哈雷星。
當時我就有個印象，盧子玉是一個哈雷星坐命的人，哈雷這顆星，中國古代就叫做掃把星啊。
他是非常倒楣，他長得高高帥帥的，但是他當時他追的這些學妹都長得蠻抱歉，最後還都是這些學妹把他甩掉，不是他遺棄，我當時是不太理解。我想兄弟我有你這條件，我一定在女生這件事超吃得開，怎麼你都是被甩的一方呢？
有一次他帶一個學妹騎摩托車，那個年代有一種輕型越野車 DT125，帶學妹上擎天崗去郊遊。上山都好好的，下山的時候，煞車線就斷掉了，他就一路用腳踩著下坡的路，「腳煞車」嗎？ 一路這樣滑下來，下來以後這學妹就把他甩了。這些學妹們可能以一種雌性動物的本能，剛開始覺得這個男生長得人五人六還蠻帥的，可是後來發覺，他實在太慘了，太賽了，我這一輩子要跟這麼倒楣的人一起過日子？所以就逃亡了，全跑光了。
關於盧子玉帶賽的故事實在太多了，我無法一一舉列，但身邊的朋友都有非常深刻的體會，我記得我們大四要去區公所兵役科抽籤，那年代當兵一般是兩年，但有一種下下籤，是三年海陸，大家都非常怕抽到。一堆人在兵役科等他抽出你的籤，如果角落有一家人，阿公阿嬤爸爸媽媽妹妹還有那當事人，在那嚎啕哭著，就知道他抽中了三年的兵籤。我那時要去抽籤的前一整個禮拜，完全不敢接盧子玉的電話（那年代還沒有手機），這對我那時那可是生死攸關之事，我怕他的衰氣，從電話線以電波的形式傳導給我啊。
每次失戀，我都不知那算否失戀？總之就是那些女孩們和他相處沒兩次，就跑了，那對這個單純的男生，是一種生命不解其奧的迷惑吧—盧子玉他就跑到我的宿舍來哭，我當時覺得他特別吵，特別煩。因為大一開始我就非常用功，在宿舍裡就讀西方二十世紀重量級的小說，什麼杜思妥也夫斯基、卡夫卡、馬奎斯、波赫士……就讀這些小說。但因為我跟他是最好的哥們，我就去買高粱酒給他喝，買些下酒菜，他坐在那邊哭，自言自語，我就不太理他，讀我的書。
他有個毛病是，他常講話講得糊裡糊塗的，囫圇吞棗，你不知道他在講什麼，我也不太認真聽。當作背景音。他有一次跟我說，他當年念成功高中的時候，那個時候台北還沒有鐵路地下化，沒有捷運這種東西。台北車站在現在的台北車站的旁邊，一座日本時期蓋的老建築，我們搭火車都還是地面上的月台。他家住在板橋，那時候，比如說你住板橋、萬華、甚至樹林，你就要搭一種叫通勤列車，是一種慢車，搭到台北市。那個時候一些台北的明星高中都是在台北市區，規定說你七點半一定要到校，七點半沒到校，你就記遲到了。這些好學校的男生女生，他們偏偏就是特別早，他們七點半遲到，七點那班車你一定要搭上，沒搭上你肯定遲到。
我看過那個場景，真的像電影演的一九四九年大逃難，鐵皮殼的那種車，車廂大概也就是三、四列，車門在車廂的兩側。那個年代是很保守的年代，可是那些高中男生女生穿著各校的制服，男女之防都不管了，全部像沙丁魚罐頭擠在一起，甚至感覺交纏在一起的人體，從門的兩邊流出來。
盧子玉說那天早上他搭到那班列車，他個兒高、手長，他已經是掛在車門外面，他手抓著一個扶杆，火車已經開始開動了。當然很慢，可是有一個北一女的，火車都開動了，她就從月台上跑過來，咚，跳上來就抱著盧子玉的書包，掛在他屁股後面。盧子玉說他就把屁股抖一抖，那個北一女就掉下去了。
我那時候本來根本不專心，沒認真在聽他講什麼。我一聽，什麼？掉下去？我腦袋裡立刻想到一個畫面，就是那個女孩像電影裡的畫面，從火車和月台間隙掉下去，被鐵輪子捲進去，嘎啦嘎啦絞得血肉模糊，像果汁機攪東西一樣。我感覺我好像本來昏睡著，他說的廢話全像低頻音不進入腦中的嗡嗡嗡，這時我被一驚，二郎神的額頭第三隻眼被驚嚇睜開。我說，然後呢？盧子玉就說，我不知道，火車就開走了。我著急起來，什麼不知道？那人呢？就這樣沒了？盧子玉就是那樣唏哩糊塗，大舌頭說，我不知道，就沒有然後啊。他媽那你跟我沒頭沒腦說這事是什麼意思？他講話就是描述力有缺陷，突然拋出一個讓你心中懸掛的，說故事也不是，然後就像太空船殘骸，漂流著讓你心裡擱著發慌。
大概過了十年後，有一次我跟我太太，跟她念博士班的一些中文系的學姊學妹一起參加一個旅行團到大陸東北一個叫扎蘭屯的地方玩，中蘇邊境，那個地方非常美，是原始自然生態森林。那時候就坐火車，那火車開特別慢，好像兩天一夜。我們在一個硬臥裡頭，它就是一個車廂裡，有六個鐵鑄的板床，分兩邊三層，我們就各自在一個床鋪。 我跟我太太各自睡在最下層的左邊，右邊這個床鋪。
這樣六個人被困在一個小房間，這本來在西方小說，是最棒的說故事的黃金時刻，大家可以交換各式各樣彼此本來不知道對方生命裡曾經發生過什麼事，你的父母，你小時候童年有過什麼非常殘忍的遭遇。甚至有人可以說我殺過什麼人。如果是哥們兒來這趟旅程，可能就可以講一些黃色笑話，但是問題這些中文系的學姊非常悶，整個旅行團只有我一個男的，我想講黃色笑話也不敢講。我講一下鬼故事，她們就說以軍，你不要講，好可怕！
所以我非常悶，我都跑到車廂車門口這邊去抽菸再回來，太無聊了！我就抬頭看到坐在我斜上方一個學妹，那學妹長得很漂亮，個兒高高的，她跟我老婆現在還是好朋友，各自都有小孩了。
我就看這女生長得這麼漂亮，她額頭上怎麼有一個像包青天那樣彎月形的疤，我就問她說，學妹，請問一下你頭上怎麼會有這麼一個疤？這學妹就歎口氣，就說學長，當年我念北一女的時候，我家住在板橋，有一天早上我快遲到了，然後火車已經開了，我就跑，跳上去抱著一個高中男生的書包。結果那個天殺的，竟然把屁股搖一搖，我就掉下去了。
我立刻把嘴捂起來，我想，天吶！不可能。
我當時想，不會這麼巧的事吧，把你抖下去的那個人，就是我大學最好的哥們盧子玉。
當然接下來的狀況就是與十年前盧子玉跟我講的故事聯繫上了，其實並沒有像我想的，她掉下去以後被火車的鐵輪子攪得碎爛被捲進去，因為車廂跟月台之間的空隙還蠻大的，火車的車速也很慢，所以說她掉下去大概昏迷了一下，醒過來的時候她發現她滿臉是血，可是她其實是額頭撞到月台邊角垂直的石頭的邊沿。
她當時講了一個感覺，她說學長，你知道嗎？我們平常站在月台上往下看鐵軌、枕木，還有那些壓鐵軌的鵝卵石，你看到那個高度的感覺，其實當你人真的掉在下面的時候，事實上那個高度比你站在月台上看的高度要深。
難怪她是北一女的，書都散落出來，她就把書收到書包裡，收一收背起來，她還是拚命往上爬，想要爬回月台上，要搭下一班車。但她後來就告訴我說，學長，你知道，我那天早上特別感覺到台灣這個社會人情之冰冷，她說她在那邊往上爬，半天爬不上去的時候，上面有一個老太太從頭到尾都蹲在上面，這樣看著她，也從頭到尾不伸手拉她一把。可是看了半天突然好像恍然大悟，轉過頭來對後面那一邊背對著等另外一個方向的列車、沒看到這一幕的乘客大喊說，大家快來看，有一個北一女的跳軌自殺了。
這就是盧子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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