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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大學哲學系副教授 楊植勝
從霍爾蓋特在本書的〈導論〉中多次提到學生、老師(或教授),甚至學期來看,《黑格爾與〈邏輯學〉》明顯是一本為了教學需要所編寫的書籍。這也表現在這本書的章節結構上。全書分為三部分,前八章是第一部分「《邏輯學》的計畫」,中間五章是第二部分「文本」,而最後九章是第三部分——對於《邏輯學》文本的「評述與討論」。第一部分與繁體中文的書名完全吻合;但是第二與第三部分只涵蓋了《邏輯學》裡的前二章,就是副標題所示「從存在到無限性」的範圍。這個範圍,霍爾蓋特承認,「只包含了《邏輯學》的三分之一的三分之一的三分之二,換言之,全部文本的二十七分之二。」(導論)因此這本書的英語原文與簡體中文都以「黑格爾《邏輯學》開篇」(The Opening of Hegel’s Logic)作為書名的主標題。但是不可否認地,本書第一部分介紹的是整部完全的《邏輯學》,而非只是它的一部分。這使全書呈現兩種不同的內容,就像霍爾蓋特說到這本書的目的涉及的兩個方面:「這本導讀的目的……不只在於揭示《邏輯學》的一般計畫,也在於向研究者們展示如何閱讀並理解黑格爾文本當中的個別語句和段落,它們往往因晦澀難解而不被考慮。」(導論)對於不是以本書為教科書的讀者,不妨把閱讀的重點放在第一部分,而把第二與第三部分當作黑格爾《邏輯學》文本閱讀的一個例示。
在本書的第一部分,霍爾蓋特對於整部《邏輯學》提出深入而精闢的原創性解釋,並且評判了自有以來的諸多詮釋,指出其中的問題與不足,推進了當代學界對黑格爾《邏輯學》的了解。其中包含三個重要的論點。第一,黑格爾的《邏輯學》不僅是延續自康德哲學以來的一種「先驗哲學」(transcendental philosophy),也是延續自康德以前哲學的一種「形上學」(metaphysics)或「存有論」(ontology)。作為一種先驗哲學,黑格爾針對康德哲學裡的「先驗範疇」(transcendental category)提出「基進的自我批判」——批判康德未加檢驗地保留了傳統的範疇理解——並以《邏輯學》延續康德先驗哲學的工作,從事範疇的來源演繹,以此重新整理哲學的範疇。康德的先驗哲學建立在對他之前形上學的批判之上,從而推翻了傳統的知識形上學(康德把「形上學」的頭銜只保留給道德);對於接受康德先驗哲學的學者而言,知識的形上學再也沒有立足之地。如此一來,把黑格爾的《邏輯學》理解為是一種先驗哲學,似乎就不可能把它當作一種形上學或存有論。但是霍爾蓋特認為先驗哲學與形上學並不一定是排斥的關係;黑格爾《邏輯學》的內容不僅是思想的基本範疇(先驗哲學),也是存在的基本結構(形上學或存有論)。他說:「黑格爾的《邏輯學》因而延續了康德《純粹理性批判》中形上學的演繹試圖確定思想的基本範疇的工作,而與此同時也就延續了斯賓諾莎的《倫理學》試圖確定何物存在以及何物必然存在的工作。』(第八章)。在這句話裡,「康德《純粹理性批判》中形上學的演繹試圖確定思想的基本範疇的工作」是先驗哲學(而非形上學)的工作,而「斯賓諾莎的《倫理學》試圖確定何物存在以及何物必然存在的工作」則是形上學(而非倫理學)的工作。霍爾蓋特進一步主張,《邏輯學》作為一種形上學或存有論,同樣得自於對康德先驗哲學的批判:「黑格爾是受他視為康德哲學固有召喚的基進的自我批判精神之驅使而形成他的改良版斯賓諾莎主義的:因為該召喚引導黑格爾將康德的斷言——純粹的思想僅限於思考可能之物而非現實之物—視為本身就是完全無批判的和無根據的。」(第六章)在本書中,霍爾蓋特從《邏輯學》的〈導論〉與〈序言〉萃取出「黑格爾的先驗演繹」兩條論證,證明邏輯學成為一門形上學或存有論的必然性。他也批評學者羅伯特.皮平(Robert Pippin)的說法,後者依據《邏輯學》作為先驗哲學的特性而反對它作為形上學或存有論。
霍爾蓋特在本書中最重要的一個論點,是黑格爾在《邏輯學》中進行所謂「無預設的思維」(presuppositionless thinking)。霍爾蓋特用「無預設性」(presuppositionlessness)來解釋為什麼《邏輯學》的開端是存在:「在黑格爾看來,將它關於自己的預設都懸置起來的這種自由的、自我批判的思想,除了它自身,除了它自己的簡單的存在(being)之外,不會留下什麼可供思考的東西。」(第二章)他也用無預設性來解釋為什麼《邏輯學》不能夠先有一個確定的方法:「我們不僅必須透過將思想本身設想為完全無規定的存在來開始,我們也必須以不假定思想應當採取任何特殊的方式或遵從任何特定的程序規則來實施我們對思想的檢驗。」(第二章)對於那些主張黑格爾使用「辯證的方法」(dialectical method)的人——從馬克思、恩格斯、阿多諾(Adorno)到學者麥可.福斯特(Michael Forster)——霍爾蓋特直言無諱:「在我看來,如果黑格爾哲學像他所聲稱的那樣是真正無預設的,那麼它就不能夠在一開始的時候就預設關於辯證的方法(或別的方法)—這種方法要『應用於』特殊的情況—的一般的觀念。」(第二章)那麼,所謂的「辯證法」(dialectic)要如何理解呢?在《邏輯學》裡,它是無預設的思想內在發展的「本性」(nature):「辯證的方法因而不是黑格爾的方法,而是被證明為內在於無預設的思想自身之中的方法或發展方式:是『那在科學的認識活動中運動著的內容的本性」(SL 27/1: 16)。』(第二章)
本書第一部分最後一個論點是關於黑格爾的兩部主要著作——《精神現象學》與《邏輯學》——之間的關係。霍爾蓋特同意學者哈里斯(H. S. Harris)的比喻,把《精神現象學》理解為一把供人從「日常的意識」(ordinary consciousness)攀升到「思辨的」(speculative)《邏輯學》的「天梯」(Ladder)。這意謂《精神現象學》是一個引領它的讀者到達《邏輯學》的導論性作品。霍爾蓋特說:「如果要說服日常的意識認真對待思辨的邏輯學,那麼就需要向它表明,這樣一門邏輯學事實上是一項可理解的並非不合常情的事業。人們所需要給予日常意識的,是黑格爾所謂的達到思辨邏輯學立場的『天梯』。」(第七章)但是有些人早就經由別的方式到達了「天庭」,不見得需要這個導論性作品的說服,因此,「《精神現象學》並沒有提供進入思辨哲學的唯一可能的途徑。那些準備將他們的各種日常的確信懸置起來的人,能夠繞過《精神現象學》而直接邁向《邏輯學》。」(第七章)這意謂《精神現象學》不是像《邏輯學》一樣的必要。此外,霍爾蓋特還主張,《邏輯學》是一門無預設的科學;但《精神現象學》則否,因為後者是以日常的意識(感性的確信)為開端,而日常的意識不可能毫無預設。因此,《精神現象學》——這個帶有預設的導論性作品——的任務只在說服讀者去進行真正無預設的科學,也就是《邏輯學》。對我而言,這樣的解釋有其合理之處,但也帶有一種迷人的弔詭——弔詭之處在於,黑格爾不論在《邏輯學》或《哲學科學百科全書》裡,都把科學的整體形容為一個「循環」或「圓圈」(circle,參閱第九章),而《精神現象學》作為天梯的比喻則使它像是一個線性的發展。在理論上,如果哲學的理性推衍是直線的,它才需要從一個無預設的起點開始;循環的發展並不需要,因為在一個圓圈裡,任何一點都是起點與終點——圓圈就像一個無限的整體,在它上面每一點都預設其他的點——但是依據霍爾蓋特對黑格爾兩部著作的詮釋,結果剛好反過來:線性進展的《精神現象學》是有預設的,而圓形循環的科學——不管是《邏輯學》,還是更大的《哲學科學百科全書》——反而必須找到一個無預設的起點。
在本書的第二與第三部分,霍爾蓋特提供《邏輯學》前二章文本的閱讀,以及他對文本內容詳細而精湛的評述與討論。如果《邏輯學》之後二十五章的文本內容也能有像本書第三部分一樣的評述與討論,對黑格爾哲學的研究會是何等巨大的貢獻!在《邏輯學》前二章的範圍,黑格爾主要處理「存在」、「定在」(determinate being)、「某物」(something)、「他物」(other)、「有限」(finitude)與「無限」(infinity)等範疇;他讓這些範疇就它們內容的本性在思想當中發展,形成它們的辯證運動。對於這個辯證運動,霍爾蓋特用一連串簡短的論題來表述:「存在不是純粹的存在,而是變易和定在;定在並不作為純然的規定性而單獨成立,而是採取與別的某物分離但也與之關聯的某物的形式;某物按其本性來說受制於改變,也易於在它的核心處被其他的事物重新賦予性狀;事物必然彼此限定,也表明自己是有限的;有限的存在反過來產生出無限性的各種形式;真正無限的存在不是某種屬於它自己的超出有限物的東西,而只不過是存在透過有限事物的死亡而藉以與自身聯合的過程——一個我們之後認識到,導致存在成為關於自身的意識的過程。」(結論)這段話言簡意賅;讀者可以參考它來閱讀本書的文本。
在霍爾蓋特對《邏輯學》從存在到無限性的評述與討論裡,最精采的莫過於最後兩章有關無限性的部分。黑格爾的無限與有限概念—正如他的本質與存在概念—與西方傳統思想正好相反,是「透過有限性到無限性」,而非「透過無限性到有限性」—正如他《邏輯學》的存在學說先行於本質學說,而非傳統思想的本質先於存在。霍爾蓋特整理了《邏輯學》無限的概念是如何逐步地發展:「無限物觀念的發展實際上已經帶我們經歷了無限物的五種概念:從無窮無盡到直接的、質的無限性到壞的無限性,再到無限的進展,最後到真的無限性。無限性的每一個形式都是無限的存在藉以發展成真的無限性那個邏輯過程的必然階段。」(第二十二章)讀者在閱讀無限性的文本時,同樣可以參考霍爾蓋特對它所做的五種概念區分。
最終,真無限究竟為何?「真的無限性表明自己並不只是時空中的事件之無盡序列,而且是存在藉以將自身帶至自我意識(從而帶至生命)並因而成為精神的這樣一個過程。」(第二十二章)霍爾蓋特在《邏輯學》的存有論裡就讓「精神」浮出來,突顯邏輯學隱含的基督宗教神學意涵。《邏輯學》的「邏輯」(logic)原本出自於古希臘文的「道」(λόγος/ logos,也就是邏各斯)。《聖經》上說:「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道就是神。」(〈約翰福音〉1:1)作為「道學」的《邏輯學》,可以理解為是在「太初」的階段,尚未創造世界的上帝自身—「道就是神」。因為還在太初,尚未創造世界,祂只是全然的思想。上帝的「道成肉身」,則是《哲學科學百科全書》在「百科全書邏輯學」之後的「自然哲學」與「精神哲學」的內容,也就是自然與精神。其中最後具有自我意識的「精神」(spirit),則是上帝「三位一體」(trinity)——聖父、聖子、聖靈——的最後一位。霍爾蓋特說:「在自然和人類歷史中致力於自我意識(以及最終致力於自由)的這一無限的理性就是宗教所描繪的『上帝』。於是,對於黑格爾來說,上帝並不超越有限的世界,好像笛卡兒希望我們相信的那樣,而是在有限的世界之內生活和運動。『上帝』只不過是存在在自我意識和自我知識中藉以達到『與自身聯合』的那種無限的理性過程罷了。」(第二十二章)霍爾蓋特這裡的言論已經超出了《邏輯學》的範圍,但是它讓我們清楚看到真無限的一個明確的形象,就是那個「不超越有限的世界」的上帝——或者是「道」——在人類社會生活當中的體現:「黑格爾之後在他的哲學中,卻展示了某些比其他事物要更加明確地是觀念的或者『環節性的』(momentary)有限事物,例如:人類彼此之間形成了非常緊密的連結,他們在其中不再僅僅是相互分離的存在,並且獲得了一種新的、共用的同一性。在這樣一種統一之連結中——在婚姻或者國家中——人類成為他們所共同構成的整體之環節。……由此所構成的整體不是什麼超出組成它的有限個體的東西,哪怕它擁有屬於它自己的一個結構和完整性(有時還有法律);如果這種結構和完整性要長盛不衰的話,這些個體就必須理解、承認,並促進它。這樣一個整體可以被看作真的無限性的一個實例。」(第二十二章)這一個真無限的實例就是黑格爾哲學裡的精神世界。我們可以說,雖然這本書談的只有黑格爾的《邏輯學》,它的第二與第三部分甚至只及於《邏輯學》的前二章,但是藉由評述與討論無限性的範疇,霍爾蓋特讓讀者得以一窺黑格爾哲學更完整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