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雨欲來
二○○二年十月十九日。下午十五點四十分。
A市是典型的溫帶季風性氣候。一過中秋,寒意就濃了起來。這兩天更是連綿陰雨,氣溫陡降。大街上,呼呼的風兒夾著細密的雨點不時掠過,瀰漫起一股陰冷的氣氛。雖然是省城,雖然是週末,在這樣的氣氛中也不免失去了許多熱鬧與喧囂。
鄭郝明從計程車上下來後,顧不上打傘,他快跑了幾步,然後一頭紮進了街口拐角處的極天網吧內。
與街面上相比,網吧內人頭攢動,倒是熱鬧了許多。由於周圍有不少高校,所以極天網吧從來就不用為客源擔心。那個胖胖的老闆此時正站在收銀台後面,守著豐厚的營業額,滿面紅光。看到鄭郝明急匆匆地走過來,他略感詫異:這種場合是很少有年近半百的中年男子來光顧的。
鄭郝明的衣服濕漉漉的,頭髮也一綹一綹地糾結在了一起,這使他看起來多少有些落魄。
多半是個來找孩子的家長吧?胖老闆猜測到,同時暗自在心裡盤算著該如何應付對方。
那個中年男人把一個手包放在櫃檯上,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條遞過來:「查一下這個地址,告訴我是哪台機器。」他的聲音沙啞且疲憊。
紙條上的網路位址確實是落在極天網吧的IP段內。但胖老闆只是淡淡地瞟了一眼,然後愛搭不理地翻了翻眼皮:「你要幹什麼?」
「少廢話,快幫我去查!」中年男子忽然瞪起了眼睛,那目光竟如火灼一般燒人。胖老闆被嚇了一跳,不遠處年輕的女網管也被驚動了,一雙黑汪汪的大眼睛向這邊看了過來。
胖老闆略回過了味,立刻感到尊嚴受到深深的傷害,正要發作時,那男子卻又掏出一本證件拍在臺子上,壓低了聲音喝道:「我是員警!」
胖老闆一下子癟了,他悻悻地嚥了口唾沫,把那張紙條傳給身旁的女孩:「小琳,幫他查一下。」
女孩對著伺服器的操控屏比對了片刻:「第二排左邊起第六台機器。」
「嗯。」鄭郝明滿意地點點頭,向著女孩所說的位置張望了幾眼,那裡坐著一個年輕的小伙子,看起來二十歲左右,頭髮染成了暗紅色。
「他上了多長時間了?」鄭郝明又問了一句。
「從中午開始,快五個小時了。」
鄭郝明從手包裡拿出一個數位相機,對著小伙子按下了快門。他一連拍了好幾張照片,網吧內環境嘈雜,小伙子又沉醉在自己的網路世界中,對這一幕絲毫沒有察覺。
數位相機忽然「滴」地一聲,發出了提示音。鄭郝明查看了一下,卻是記憶卡的容量已經滿了。
鄭郝明輕輕地「吁」了口氣,像是完成了某種任務一般。近半個月來,他的足跡遍佈全城的網吧,已經對數十個目標對象拍了三百餘張的照片,他自己也不知道這麼做會不會有意義。
不管怎麼樣,去拜訪一下那個人吧……十八年了,不知道他還會不會記得我?鄭郝明這麼想著,邁步走出了網吧。
秋風竄過,幾點冷雨打在了他的脖頸中,使他禁不住打了個哆嗦。
這會是一個新的開始嗎?或者說,那一切根本就從未結束?
……
晚二十點十七分。
當鄭郝明費盡周折找到那個目的地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這裡是一片低矮破舊的平房區,巷道狹窄,殘缺不全的路燈閃著昏慘慘的幽光,空氣中則瀰漫著一股令人很不舒服的霉濕氣味。百米之外的城市街道上,人們正在享受著燈紅酒綠的夜生活,相比之下,這裡便完全成了被現代社會所遺忘的角落。
陰雨仍未止歇,巷路上到處淌著骯髒的污水。鄭郝明卻對此渾然不顧,他逕直走到一間矮屋的前面,核對了門牌號碼之後,伸手在木門上輕輕地敲了兩下。
「誰呀?」乾澀嘶啞的聲音從屋中傳了出來。說話者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但發出的音量卻有限得很。不過這聲音偏偏又如此地刺耳,似乎直接磨在了鄭郝明的耳膜上,令得他的頭皮一陣陣的發麻。略過思忖之後,他回答了一句:「我是員警。」
一陣輕微的響動之後,小屋的木門打開了。藉著屋中昏黃的燈光,鄭郝明看到一個如鬼魅般的身影,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雖然做好了充足的思想準備,但鄭郝明臉部的肌肉還是不自覺地抽動了兩下。在這樣的夜晚,眼前出現一個這樣的「怪物」,不管是誰都會有些心驚肉跳的感覺吧?
是的,這活脫脫便是一個「怪物」,他弓著背,光禿禿的腦袋沒有一根頭髮,只有一片片黑褐色的陳年傷疤。他的臉上也是坑坑窪窪的,找不到半塊完好的肌膚;五官則更加令人不敢猝睹:一雙眼睛斜吊著,鼻尖少了半個,上嘴唇如兔子一般裂開了一道口。
鄭郝明深深地吸了口氣,調整好自己的情緒,然後他叫出了那個「怪物」的名字:「黃少平。」
名叫黃少平的恐怖怪人目光「倏」地一凜,他緊盯著對面的來客看了半晌,然後顫著聲音說道:「你是……鄭警官?」他的聲帶似乎受到過極嚴重的損害,說話時有點兜不住氣的感覺。
鄭郝明的眉頭跳了一下,頗感意外:「沒想到你還能認出我……這麼多年了,你還記得。」
「我怎麼能忘記?」黃少平咬著牙擠出了這句話語。嘶啞的聲音似乎帶著鋸齒,一下下地拉在鄭郝明的心頭上。
「我也沒有忘記,從來沒有!」由於激動,後者的話語的也變得顫抖起來,「所以我今天才來找你。」
「進來吧。」黃少平一邊說,一邊轉身向屋子深處走去,他艱難地拄著一副拐杖ㄧㄧ原來他的雙腿也是殘疾不全的。
屋子不大,約有十多米平方的面積。靠門口處隔出了一個小間,擺著爐灶和鍋碗,想必便是廚房吧。再往裡則是起居室,條件簡陋的很,一張床,一張桌子,幾把椅子,唯一像樣點的就是一台21吋的老式電視機。
鄭郝明感到一陣心酸,他可以想像黃少平是在怎樣的一種艱難境地中熬過了這麼多年。那種寂寞和苦痛該如何承受?
他本不該如此的,他也會有美好的生活,一切都源於十八年前的那場罪孽,而作為一名員警,我卻至今無法將那罪孽終結……伴著這想法,鄭郝明頗為自責地歎息了一聲。
黃少平把客人引入了座,立刻便切開正題:「你突然來找我,是不是有了新的線索?」
「是有些線索,不過……也不知道有沒有價值。」鄭郝明拿出數位相機,調到流覽照片的模式,「你看看這些人吧,會不會有什麼發現?」
黃少平把身體傾了過來,凝目看著相機的顯示幕,不過他很快就顯出了失望的表情:「不對,這些人都太年輕了,十八年前……他們更本不可能。」
「我知道……」鄭郝明沮喪地舔了下嘴唇,「可我等了這麼多年,終於等到這麼一條線索,任何環節我都不想錯過。你還是仔細看看吧,或許即便不是當年的本人,也會和那個人有些什麼聯繫呢?你用心看,不要放過任何可疑的感覺!」
「什麼感覺?」黃少平有些茫然地掃了鄭郝明一眼。
鄭郝明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啊,什麼感覺呢?如果根本不是同一個人,那自己要對方去找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這個要求確實是強人所難,甚至是有些荒謬的。
好在黃少平並沒有太拘泥於這個問題,他還是一張一張地,非常仔細地看完了相機上儲存的所有照片,最後他搖了搖頭,顯然是一無所獲。
鄭郝明無奈地歎息一聲,將相機收了起來。
「這些都是什麼人呢?」也許是不忍心讓對方過於掃興,黃少平有些找話似地提了個問題。
鄭郝明沒有回答ㄧㄧ跟他說那麼多幹什麼呢?他根本毫不知情,多年前的那樁慘案,他只是個無辜的受害者罷了。
黃少平似乎看出了鄭郝明的想法,他忽然「嗤」地笑了一聲,不知道是在嘲笑自己,還是在嘲笑對方。伴著笑聲,他那豁開的嘴唇向上掀了起來,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齒。
鄭郝明皺起眉頭:
「你……你該去做個整容。」不過這話一說出口,他立刻就有些後悔。
「整容?」黃少平從喉口艱難地擠出幾聲冷笑,「我哪來的錢?靠著幾個救濟金,上街撿些破爛賣賣,我能活到今天已經不錯了。」
「也是……」鄭郝明在尷尬中岔開了話題,「這個……照片你都看了,如果回頭想到些什麼,即時跟我聯繫吧……我也可能還會來找你的。」
黃少平不再說什麼,他拄著拐杖站起來,表明了自己送客的態度。
……
兩天之後。
十月二十一日。上午十點四十五分。
A市公安局刑警大隊的隊長辦公室裡,凝重的氣氛幾乎讓人窒息。隊長韓灝拍案而起,他的眼睛瞪得溜圓,用近乎怒吼般的聲音喝問:「什麼,你再說一遍?」
對面的刑警隊員尹劍比這個身材高大的隊長要矮了整整一頭,他有些畏畏縮縮地咬了會嘴唇,這才用夾雜著悲傷和惶恐的語氣說道:「南城派出所剛剛打來電話,鄭郝明鄭老師……被害了。」
「什麼情況?」韓灝臉部的肌肉扭曲著,雖然他刻意壓低了聲音,但那話語中正在積蓄的憤怒和悲痛,還是令人不寒而慄。
「據南城派出所的同志說,他們十分鐘前接到報警,說轄區發生了兇殺案。五分鐘後首批警力到達現場,結果發現死者是我們隊裡的鄭老師,於是他們立刻打電話過來通報了案情……更具體的情況還在進一步的了解中。」
「馬上出發,去現場!」韓灝披上外衣,大踏步地往辦公室外走去。尹劍緊著小跑了兩步,跟在他身後又說道:「韓隊,還有個比較特殊的情況ㄧㄧ報案的人本身也是個員警。」
「哦?」韓灝腳下絲毫不停,「是南城所的?」
「不,他自稱是龍州市刑警隊的隊長。」
「龍州?」韓灝蹙起眉頭:那可是隔了好幾個省,千里之外的城市了,這個傢伙怎麼會突然出現在我的地盤上?
不過這疑問只是一晃而過,他現在實在沒有閒暇去思考這些毫無頭緒的問題。在從辦公室通往汽車的這段路上,韓灝用電話調集了局裡最好的法醫、最好的刑偵勘查專家,以及刑警隊中最精幹的搜捕力量,所有的人都將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往案發的第一現場。
鄭郝明的死訊猶如引爆了一顆炸彈,立刻在整個A市公安系統內掀起了軒然大波,這不光是因為他的刑警身份,更源於其從警近三十年來積累的榮譽和口碑。
鄭郝明今年四十八歲,二十三歲時進入A市公安局刑警隊,從此展露鋒芒,連破大案、奇案,親手捕獲的悍匪頑徒數以百計,雖然因學歷上的限制,升遷的機會較少,但在公安內部,他卻早已成了赫赫有名的傳奇人物。這兩年因為年齡的原因,他漸漸退離了一線,可隊裡的那些毛頭小伙子哪個不是他一手帶出來的?不誇張的說,鄭郝明就是A市刑警大隊的標誌,即便脾氣火爆的大隊長韓灝到了他的面前,也得恭恭敬敬地叫上一聲「鄭老師」。
這樣一個人物居然遇害身亡了,這簡直就是在所有員警的心口上捅了一刀。而對於韓灝來說,這一刀捅得無疑尤為深重!
上了警車之後,韓灝便不斷地催促司機:「快!快!」藍白相間的小車開著警報燈,一路呼嘯疾馳,以接近一百公里的速度穿行在環城公路上,沿途的車輛紛紛避讓,而過往行人則交頭接耳,不知是發生了什麼駭人的案子。
鄭郝明兩年前在市裡買了一套商品房,把家人都搬入新房之後,原來公安局分給他的住宿樓便空了下來。不過這老屋子也沒有完全閒置,有時候辦案晚了,鄭郝明便會回到這裡休息過夜,一是周圍的同事多,聯絡啊,行動啊都方便;同時也免得打攪到早已熟睡的妻女。後來久而久之,這老屋子就有點成為他的「第二辦公室」了。
根據城南派出所的通報,鄭郝明遇害的地點正是在此。這個地方離公安局本來就不遠,韓灝他們警車飆得又快,十分鐘不到,便抵達了目的地。
這一片的住宅區都是老式磚混結構的矮樓。鄭郝明的住所在七號樓的三層,單位門口正守著一個派出所的年輕幹警。韓灝不待警車完全停穩,打開門便跳了下來,向著樓上快步而去。
到了三層樓梯口,卻見鄭郝明的宿舍外又守著兩個幹警。這兩人是認識韓灝的,很尊敬地打了招呼:「韓隊,你來了。」
「你們幹嗎都在外面站著?」韓灝板著面孔,急切地喝問:「情況怎麼樣?」
兩個小伙子面露難色,其中一個撓了撓頭:「這個……不太清楚,那個人不准我們進去,只讓我們在外面守著。」
小伙子說的確是實情。接到110指揮中心的命令後,他們立刻趕到了這裡。可是屋裡的報案者卻不讓他們接近現場,而且對方亮了身份,竟是個刑警隊長。他們便有些懵了,也搞不清對方是不是專門過來查案的。無奈之下,他們只好一邊守在門口,一邊打電話通報了市局的刑警隊。
韓灝當然不清楚其中的細節,雖然心中疑惑竇生,但他也沒有必要再問什麼,而是直接進入了屋內,親眼去看個究竟。
這是一套兩居室的房屋,進門後左首是個客廳,右首方向則是廚房。鄭郝明仰面躺在客廳的地板上,從脖頸處往下淌了大片的血跡,看起來已死去多時。另有一名男子正單膝跪地伏在死者的身邊,盯著地板上一柄散落的菜刀仔細端詳。由於是老式建築,房屋通風並不是很好,廳內瀰漫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韓灝在門邊不遠處收住腳步,蹙起眉頭問道:「你是誰?」此時尹劍也走進屋來,守站在他的身後。
在韓灝問話的同時,那陌生男子已回過了頭,只見他大約三十來歲的年紀,身形削瘦,濃眉直髮,一雙眼睛雖然不算大,但目光卻敏銳至極。
男子見到韓灝二人,左手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們不要靠近。同時右手到懷中掏出本證件扔了過來,自我介紹道:「龍州市刑警隊,羅飛。」
韓灝伸手往空中一抓,將證件穩穩地接住。略略看了看之後,他將證件交給尹劍,同時低聲吩咐道:「讓資訊科查一查他的資料。」
羅飛的耳朵微微一動,似乎是聽到了韓灝的話語。他一邊打量著二人,一邊問道:「你們是刑警隊的?」
尹劍指了指韓灝:「這是我們的韓隊長。」
羅飛點了點頭:「很好。那你們應該很清楚案件現場勘查的常識,如果你們要接近死者,請注意不要破壞掉任何可能存在的現場痕跡。」
韓灝面沉似水,他沖尹劍揮了揮手,示意後者先退出去。尹劍暗暗搖了搖頭,他深知這個隊長素來自視甚高,羅飛的這幾句話雖屬無心,但已經犯了很大的忌諱。再加上鄭郝明遇害,他本來就已經悲憤交加,這下肯定是不會有好臉色給對方看的。
果然,尹劍剛剛走到門外,便聽見韓灝的聲音在屋內響起:「羅隊長,你怎麼會在這裡?」他說話的語氣極為生硬,充滿了質問的意味。
羅飛愣了一下,顯然也感覺到了不好的苗頭。想想自己剛才的言行確實有些失禮,他連忙站起身解釋到:「哦,我是……有一些私事來找鄭警官,沒想到鄭警官……」
「好了,既然你是私事過來的,就請你先離開現場。」沒等羅飛說完,韓灝已經冷冷地打斷了對方的話語,「至於事情的前後經過,請你到門口去找尹警官,由他負責對你進行詢問。」
羅飛凝起目光看著不遠處那個人高馬大的漢子,而對方亦針鋒相對地看著自己,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就在此時,隨著一陣小小的喧嘩,又有兩、三名男子來到了屋內,從他們的衣著和攜帶的裝備來看,應該是法醫和勘查人員。
「你快點離開這裡,不要影響我們的工作。」韓灝再次冷言催促。
羅飛無奈地輕歎一聲,掂著腳,邁大步跨出案件現場,來到了韓灝等人面前。「我已經有了一些發現,也許我們應該先交流一下。」
「不用了。這並不是你的工作。現在你的身份是報案人,必須首先配合我們的詢問。你也是刑警,應該很清楚這些辦案時的基本常識。」很明顯,韓灝這是找機會,把羅飛剛才的冒犯之辭硬梆梆地拋了回去。
「羅警官,請你到這邊來。」尹劍從門外探進半個身子招呼了一聲。他的態度比韓灝要友好多了,也算是給窘迫中的羅飛墊了個下坡的臺階。後者頗領情地點了點頭,然後無奈地向門外走去。屋內韓灝等人則立刻開始了對案發現場的勘查工作。
尹劍把羅飛引到樓梯拐角處,略帶歉意地打著招呼:「這是我們的工作程序,希望你不要見怪ㄧㄧ現在請你陳述一下到達案發現場的前後經過。」他一邊說著話,一邊拿出了筆和記錄本。而此時樓下又響起了「嗚嗚嗚」的警笛聲,眾人轉頭向樓下看去,原來是刑警隊調集的增援警力到了。
「好了。」羅飛沖尹劍揮了揮手,「事發的經過我們會有充足的時間去說,而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你能不能調動這些警力?」
尹劍搖搖頭:「我們隊長在這裡,我怎麼能擅自作主?」
「那就去告訴你們的隊長,趕快佈置下去:在全市範圍內搜捕一個嫌疑男子。此人體格很瘦,身高在一米六五左右,手部很可能有刀傷。他於昨夜十一點至今天凌晨兩點之間曾在案發地點附近活動過。」羅飛目光炯炯地看著尹劍,急切卻又有條不紊地說道。
尹劍露出為難的表情:「不行的,我們隊長肯定不會聽你的話。」
「你們應該相信我。」羅飛的言語堅定有力,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
尹劍苦笑了一下:「不,你不太瞭解情況。現在不是我相信不相信你,不是這個問題……你必須按照我們隊長說的去做,而不是讓他聽你的。」
羅飛無奈地沉默著,片刻之後,他歎了口氣:「好吧,那你做好記錄ㄧㄧ我因為一些私事,需要拜訪鄭警官。上午九點五十二分,我把電話打到了鄭警官的辦公室,但他不在。你們同事ㄧㄧ一個姓孫的小伙子告訴了我鄭警官的其他聯繫方式。我又打鄭警官的手機,但無人接聽,後來我從他的家人口中得知了他可能會在這個地方。於是我在十點三十七分的時候找到了這裡。門是虛掩著的,我敲門無人回應,但屋內卻有血腥味。我進屋發現了案發現場,然後我立刻打110報警,同時就地展開相關的勘查。十點四十四分,派出所的幹警到達,為了保護現場,我沒讓他們進屋。十點五十五分,你們到達。」
羅飛的話語簡捷,但事情的前後經過卻陳述得非常清楚,相關時間更是極為準確。尹劍一條條地記錄下來,覺得對事情本身幾乎沒有什麼可問的了。他想了一會,問了一個其他的問題:「你認識鄭老師?」
出乎他的意料,羅飛搖了搖頭:「不。」
尹劍詫異地瞇起了眼睛:「那你怎麼會有私事找他呢?」
羅飛沉吟了片刻:「是關於一樁案子的事情,鄭警官負責的案子。」
「案子?」尹劍撓了撓鼻頭,更有些迷糊了,「那應該是公事啊?」
與先前的俐落風格截然不同,這次羅飛沉默了許久,然後他才悠悠地說道:「是十八年前的案子了。那個時候我還不是員警……我是那案子的當事人之一。」
十八年前的案子?尹劍撇了撇嘴:「那是哪輩子的老黃曆了,怎麼現在又來搞?算了,不說這些無關的了……嗯,你描述一下你看到的現場情況吧。」
「無關?」羅飛的目光一凜,「那可未必……」他的語氣陡然間變得陰冷起來,竟森森地透滿了寒意。
尹劍被羅飛的目光戳中,不自覺的往後縮了一下,同時猶疑地問道:「你是說鄭老師的死和那個案子有關係?那是個什麼案子?」
羅飛看出了對方的緊張情緒,他首先讓自己輕鬆下來,然後很隨意地反問了一句:「你來刑警隊多久了?」
「還不到兩年。」小伙子如實地答道。
「警校畢業?」
「是的……省警校刑偵專業。」
「那我算是你的師兄。」羅飛微笑地看著小伙子,眼神明亮,「我也是在這裡上的學,省警校刑偵專業。嗯……黃偉現在是系裡的老師吧?」
「對!」小伙子連連點頭,「他教過我們<痕跡勘查>的課程。」
「他是我的同學。」羅飛輕輕拍了拍小伙子的肩頭,「還有系裡的哪些老教授們,如果你去打聽一下,他們應該都還記得我。」
「啊,真沒想到,那你可真是我的老學長了!」尹劍毫不掩飾驚喜的情緒,語言和神態都友好了許多。
「好了,現在你應該完全地信任我,有沒有問題?」羅飛的表情重新嚴肅起來,「因為我需要你的幫助。」
尹劍立刻便點了點頭,雖然只是初次見面,但對面這個男子卻有著一種奇妙的魅力,他輕而易舉地消除了你的戒心,如兄長般令人感到親切和尊敬。
「很好。」羅飛滿意地摸著自己的下巴,嘴角現出兩道淺溝,「關於十八年前的那樁案子,你暫時沒必要問那麼多。現在我有些問題要問你ㄧㄧ嗯,最近幾天,鄭警官有沒有什麼反常的舉動,或者說,他有沒有一些特殊的言行?」
「反常?」尹劍低著頭想了片刻,「這兩天他倒是經常外出,不過這也不算反常吧?我們做刑警的,出外勤再正常不過了。」
「哦?那他手上正盯著什麼案子?」
尹劍搖搖頭:「那倒沒有。鄭老師畢竟年紀不小了,已經不會再具體負責一線的案子,只是較多的做一些分析和指導的工作。不過他這個人閒不住,即使什麼活也沒有,也會經常往外跑,摸查摸查社會情況什麼的。哦,對了,他這兩天出去多半是在搞前期的盯查。」
「你怎麼知道?」羅飛對尹劍的最後一句話很感興趣,「他和你聊起過麼?」
「那倒沒有。鄭老師一向獨來獨往的,好像不太喜歡跟人交流。我是看到他最近外出的時候,總是帶著數位相機,所以才作出的判斷。」
「數位相機?」羅飛的眉頭一挑,「銀色的尼康嗎?」
「沒錯,我們隊裡統一買的,都是這個品牌。你也知道?」
「那個相機就在客廳裡的桌子上!」羅飛一邊說,一邊轉頭向案發的屋子看了一眼。兩個後來的A市刑警,奉了韓灝的命令守在門口,神色威嚴。羅飛略一思忖,自己現在再想進那個屋子,已然沒有太大的把握,倒不如還是求助於身邊這個剛剛結識的校友。
「我要看那個相機,現在就要!」羅飛壓低聲音說道,「你幫我去把相機拿出來,能不能做到?」
尹劍猶豫了片刻:「好吧……我去試一下,主要還得看我們隊長同不同意。」
羅飛點了點頭:也只能如此了。小伙子畢竟是別人的下屬,刑警隊又是一個紀律嚴明的地方,他也不能太強人所難了。
不過尹劍倒沒有讓羅飛失望,當他再次從屋裡出來的時候,手上正拿著那個銀灰色的尼康相機。
「我可以把裡面的照片調出來給你看,但是你不能用手接觸相機ㄧㄧ這是韓隊長吩咐的。」尹劍自己已經帶上了白紗手套,他一邊說著,一邊把相機的顯示幕展示在羅飛的面前。
隨著尹劍的操作,一幅幅的照片依次呈現了出來。羅飛非常認真地觀看著,有的時候他會讓對方停下來,自己則凝眉思考片刻;有的時候他又拿出隨身攜帶的紙筆,記錄著一些什麼。這樣足足過了有半個小時,他才把相機中儲存的那三百來張照片全部看完。
「好了。」羅飛長長地吁了口氣,然後他若有所思地說道,「這麼多的照片……規律是很明顯的;其中有些疑點很值得關注……更重要的,我們至少已經獲得了一條有價值的線索。」
「嗯,所有的照片都是在網吧裡拍攝的,這一點非常明顯。拍攝的狀態是隱蔽的,對象毫不知情。一共有五十七名被拍攝者,以年輕人為主,但是並沒有更多的共性。鄭老師應該是想從這些人中尋找什麼吧?我所想到的暫時就這麼多,有什麼遺漏嗎?」尹劍一邊說著自己的分析,一邊用期待的目光看著羅飛。原本該是羅飛接受他的調查,可現在他的思路卻完全被對方所引導了。
「不是五十七名被拍攝者ㄧㄧ」羅飛轉動著手中的筆,「應該是五十八名。」
「難道是我數錯了?」尹劍有些困惑地看著羅飛:對這個數字要求得如此精細,能有什麼意義呢?
「你沒有數錯,現在相機上確實是五十七名被拍攝者。但是ㄧㄧ你注意到每張照片都有一個檔案名吧?」
尹劍把相機調到相關的介面又看了一下:「嗯,是一些數字的編號。」
「這些編號,是按照片拍攝時的先後順序自動生成的。」羅飛進一步提醒尹劍,「你注意一下,從280到285,這六個編號的照片在相機裡是沒有的。」
果然如此!尹劍略一思索,心中已然明瞭,脫口道:「我明白了:這六張照片是後來被刪掉的……既然是連著號,那麼這些照片應該是拍的同一個人ㄧㄧ也就是第五十八個被拍攝者。」
「是被誰刪掉的?為什麼要刪掉?」羅飛喃喃地似在自言自語,「這裡面也許大有文章……」
「你是懷疑這會和鄭老師的遇害有關聯?」尹劍體會到羅飛的潛臺詞,他將相機在手中翻了翻,頗有些懊惱地歎道:「難道這個人就是鄭老師要尋找的目標?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們豈不是來晚了一步,罪犯已經把最重要的線索抹掉了。現在留在相機上的這些人,多半對案件本身是沒有意義的。」
羅飛凝目看著尹劍:「但我們還有其他的線索,至少可以試著去追查一下,鄭警官到底在尋找什麼。」
尹劍迫不及待地追問道:「怎麼找。」
羅飛展示了一下自己看照片時做的記錄,只見那上面寫著:極天網吧,十月十九日15:47分。
「這個有什麼說法?」尹劍撓了撓自己的腦門。
「你的觀察力還有待提高。」羅飛聳了下肩膀,多少有些失望,「在最後的幾張照片裡,被拍攝者身後帶出了網吧的窗戶,而窗戶上的貼紙顯出了「極天網吧」的名稱。另外,照片的右下腳顯示了拍攝的時間。」
羅飛一邊說著,一邊用筆在那個時間記錄上劃了一道:「這是兩天前的下午。」
「嗯,沒錯,這的確是重要的線索。」尹劍佩服地瞥了師兄一眼。
「好了,你待會把我的分析轉告給韓隊長吧ㄧㄧ如果他願意接受的話。現在我要按照我自己的思路去行事了。」羅飛撕下一張紙,寫上自己的手機號碼:「有任何事情,請即時和我聯繫。」
說完這些,他友好地在尹劍肩頭拍了一下,然後便自行下樓而去了。
……
兩個小時後,在A市公安局刑警大隊內召開了案情通報會,各分局刑警隊以及派出所的相關負責人,均列席參加了會議。
會場上的氣氛極為凝重,大家看著臉色鐵青的刑警大隊長韓灝,每個人的心頭都像悶著塊大石頭似的,壓抑至極。
「想必大家都已經知道,今天上午我市發生了一起惡性殺人案。」韓灝說話的聲音有些沙啞,似乎仍在竭力克制著心中的憤怒和悲痛,「關於被害人的身份不用多說了……我們直接來看下現場的情況吧。」
得到韓灝的示意,秘書小白打開幻燈機,把案發現場的照片,投射到了前方的大螢幕上。
「死者身中三處刀傷,分別是腹部的刺傷,右上臂的劃傷以及頸部的切割傷。其中致命傷在頸部,這一刀割斷了死者的頸動脈,致死者失血過量而死。根據法醫的鑑定,死亡時間應該是在夜裡十二點至凌晨兩點之間。」
伴隨著韓灝的講解,一幅幅特寫畫面出現在螢幕上。在場眾人對於這種血肉模糊的場景本已司空見慣,可這次照片上的主角,卻是和他們並肩多年的同事,那鮮血也因此變得格外殷紅,冷豔地扎得人心慌。當最後出現鄭郝明臉部的特寫時,有些同志甚至已偷偷的別過臉去,不忍卒睹。
照片上的鄭郝明雙目緊閉,嘴卻是半張著,似乎尚有一聲吶喊未及發出。在他的脖頸上,一道可怕的傷口橫拉過去,旁邊的尺規顯示出它的長度足足有七公分。從傷口處流淌出來的血液,在屍體下方汪成了一大片,佔滿了整個相機的螢幕。
「從傷口的情況來看,罪犯所用是匕首一類的兇器。現場同時遺留了一柄菜刀,根據技術人員的勘查,菜刀上的指紋為死者所留,所以這應該是死者用以自衛的武器。由此我們相信,死者在被害前曾與兇犯有過激烈的搏鬥,另有很多其他證據,也可以支持這個判斷。」
韓灝對小白做了個手勢,螢幕上開始一張張地切換現場的環境照片。
「這是客廳檯面上留下的刀痕;這是裝飾櫃上留下的刀痕,櫃中物品散亂,應該是受到過撞擊;這裡有大量的噴濺狀血跡,顯然死者就是在附近遭受了致命的一刀……」 眾人沉默聆聽著,在韓灝的引導下,鄭郝明與兇犯搏鬥時的場景,似乎正一幕幕地重現在他們面前。
此時螢幕上畫面再次切換,變成了現場木質地板的特寫,而韓灝看到這張照片時,精神似乎為之一振。
「這張照片拍攝於死者的腳邊。我們可以看到,地板上有一些圓形血點,這應該是血液從高處滴落時造成的。由於死者身穿整套的長袖睡衣,他上臂和腹部的傷口,都隱藏在衣物內,不會有血液滴落,同時其頸部創口巨大,也不會形成孤立的滴落血跡,所以我們在現場判斷,這裡的血跡極有可能是兇犯留下的ㄧㄧ切回到剛才菜刀的特寫……好的,你們看,菜刀邊緣也有血跡,兩者可以互相印證。」
「這麼說的話,兇手受傷了?」會場上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眾人均微有喜色,要知道,兇犯如果受傷,不僅會在現場留下血液等不可辯駁的罪證,而且對於偵查和抓捕來說,也多了一條極易分辨的特徵。
「現在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們:確實如此!」韓灝犀利的目光在會場上掃過去,壓住了眾人的議論聲,然後他拿起一份報告在手中揮了揮:「這是剛剛拿到的化驗結果,死者的血型是ㄧㄧ型,而菜刀和地板上的滴落血跡都是B型。毫無疑問,那正是兇手的血跡ㄧㄧ好了,現在看一下廚房裡的照片。」
螢幕上畫面切換,顯示出老式廚房中的那種木格小窗戶。韓灝繼續就著照片講解:「這扇窗戶外面是社區的綠化帶,現場窗戶向外敞開,且最下格的玻璃已被打碎ㄧㄧ好,換一張……這是廚房裡的碗櫃,在上面也同樣採集到了刀痕。」說到這裡,他略微頓了一下,然後又道:「由此我們判斷,兇犯是從樓房背面,沿著雨水管道和下層住戶的防盜窗爬上了三樓,然後他擊碎了廚房窗戶上的玻璃,打開窗戶進入了屋內。在這個過程中,本已睡下的被害人聽見響動,起身查看。兩人在廚房中遭遇並進行搏鬥。被害人拿起菜刀反抗,邊打邊退,但終於還是被殺害在客廳中。」
「現場有沒有採集到兇犯的腳印和指紋?」此時有人插話問了一句。
韓灝搖了搖頭:「沒有。此人很可能戴著手套和鞋套,具有一定的反偵查意識。」
「嗯。」剛才問話的人多少顯得有些沮喪。通常來說,從腳印可以推算出案犯的身高體重,而指紋則可輸入電腦進行資料檢索,如果他是有前科的人,其身份便可查出。現場沒有留下這些痕跡,無疑給偵破工作增大了難度。
韓灝的目光卻突然凝了一下,正色說道:「即便如此,我們仍掌握了相當的線索:現在大家記一下兇犯的類比特徵:此人應該是青壯年的男子,體格偏瘦,身高在一米六四至一米六七之間,手部有新鮮的刀傷。」
與會眾人紛紛拿出紙筆,記下韓灝的話語。有一人聽到最後時,禁不住輕輕地「咦」了一聲,似乎頗多驚訝。在靜默的氣氛中,這一聲顯得尤為突出,大家立刻都把目光投了過去。只見此人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小伙子,長得白白淨淨的,頗有幾分書生氣質。有熟悉的便知道他正是韓灝的副手尹劍。
韓灝皺起眉頭看著他:「你有什麼問題?」
「沒有問題。」尹劍連忙搖了搖頭,遲疑了片刻後,他又加了一句:「只是,上午那個人……他的分析好準!」
「哪個人?」韓灝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
「那個外地的刑警,羅飛。他上午就說過,要我們去找一個體型很瘦,身高一米六五左右,手部負傷的男子。」
「什麼?」韓灝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那個傢伙怎麼能做出如此精準的判斷?要知道,關於兇犯的這些特徵聽起來簡單,但卻是諸多技術人員縝密分析後才得出的結果ㄧㄧ
能夠悄無聲息地攀爬到三樓,並且從狹小的廚房窗戶中鑽進去,此人多半身形瘦小,動作輕靈ㄧㄧ這一點倒不難想到,可想要確定具體的身高範圍,那可就難多了。
由於雙方經過激烈的搏鬥,所以在廚房和客廳的木質櫥櫃上留下了許多刀痕。兇犯手執鋒利的匕首,每一刀都是全力揮出,因此他必然會將身體展開到最易發力的姿勢。依此原理進行綜合歸納,便可通過那些刀痕的高度、角度和軌跡,反推出用刀者的身高範圍。這裡面牽涉到極為細緻的計算過程,還需要進行數學模型的帶入,很難想像一個人僅憑肉眼和腦力,便能完成類似的工作。
現場的地板上留有兇犯的血跡,這些血跡是從半空中滴落形成的。這裡面也有講究:滴落的起始點越高,血液最後在地板上濺開形成的圓形斑點面積便越大,根據這個原理,通過在現場的模擬實驗進行對比,便可大致估計出血液的落點高度ㄧㄧ最後得出的結果是距離地面七十至九十公分。這個季節,人的穿著相對來說厚實嚴密,能夠造成血液滴落的傷口,只可能出現在裸露在外的雙手或者是臉部,再結合剛才的推斷,才可得出兇犯手部負傷的結論。
以上種種,居然都被羅飛在那麼短的時間內便琢磨了出來,韓灝對此簡直有些覺得不可思議。不過驚訝的神態只是在他的臉上一閃而過,他很快便用一層寒霜,把自己的情緒遮擋了起來,然後冷冷地說道:「這個人的身份和來意目前都還不明朗,就這起案件來說,他本身就是一個重點調查對象。尹劍,我要你派人盯著他的,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我讓二中隊的金有峰負責這件事的,我現在就和他聯繫一下,看看情況怎麼樣?」尹劍一邊說著,一邊掏出手機撥了號碼。振鈴響了好幾聲之後,才終於有人接聽。
「喂,是大金吧?」尹劍開口打了招呼,然後電話那頭的人不知說了些什麼,尹劍的神情一下子僵住了,他呆呆的聽了片刻,偶爾才「嗯」一聲,語調則極為尷尬,最後他站起來走到韓灝面前,將手機遞了過去:「隊長,你來接吧。」
韓灝納悶地瞥了自己的助手一眼,然後他接過電話:「喂?我是韓灝。」
「韓隊長,對不起,我是羅飛。」聽筒裡傳來一個略顯低沉的男子聲音。
「羅飛?」韓灝也一下子愣住了,完全不明白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情:自己派出去盯梢的下屬,怎麼會把電話落在了被盯對象的手中呢?
「我想我和你的隊員之間可能有一些誤會。」電話那頭的羅飛已經主動開始解釋了,「我正在調查一些東西,後來我發現有人在跟蹤我。於是我找機會想制服他,他在反抗的時候我們動了手ㄧㄧ這一切都是剛剛發生的事情。現在他暫時失去了知覺,不過很快便會醒過來。你們打電話過來的時候,我正好翻到了他的證件,這件事純屬意外,我真的非常抱歉。」
羅飛致歉的態度應該說還是誠懇的,但這顯然不足以驅散韓灝心頭的惡氣。後者竭力控制住情緒,才使得自己沒有當場發作出來,在接連喘了幾口粗氣之後,他極為不滿地指責道:「羅飛,羅隊長,這裡可不是你的龍州!你不覺得你的舉動,實在是有些太過份了嗎?」
「我能夠理解你的心情。我剛才的反應確實是過於緊張了。不過ㄧㄧ」羅飛的語調突然間變得凝重起來,「如果你知道那個隱藏的對手有多麼可怕時,你也會反過來理解我的。」
韓灝眉頭皺了皺,他已敏銳地捕捉到了羅飛話中的隱義:「嗯?你又有了什麼發現?」
「是的。希望這次你能夠認真地聽我講一講。」
片刻的沉默之後,韓灝答道:「半個小時之後,我在刑警大隊的辦公室等你。」
「好的。嗯……我現在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你的隊員已經清醒過來了。」羅飛說完這句話不久,聽筒裡傳來了金有峰的聲音:「隊長,我……」
「廢物。」韓灝沒好氣地罵了一句,然後狠狠地掛斷了電話。
……
當羅飛來到韓灝的辦公室時,後者如約正在等待著他。
「你們這邊的進展怎麼樣?」還沒顧得上把屁股坐穩,羅飛已經急匆匆地問道。
「我並沒有義務向你彙報工作。」韓灝不軟不硬地頂了羅飛一句,羅飛苦笑了一下,顯得頗為無奈。
見對方認了軟,韓灝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他又覺得自己或許該說出些什麼,不能讓這個傢伙太自以為是了。他沉吟了片刻,斟酌著措辭說道:「疑犯的體貌、特徵我們已經掌握,現在市郊各交通網點都已設下了關卡,各級警力也在進行專向排查,重點對象是那些與死者生前所處理的案件,有牽連的相關人員。」
羅飛很快介入道:「我明白你的思路,你認為這是一起針對公安幹警的報復殺人案?」
「現場沒有劫財的跡象,兇犯持刀闖入,蓄意殺人的目的非常明顯,不知道你以為還會有其他什麼情況呢?」韓灝針鋒相對地反問道。
羅飛忽然話鋒一轉:「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嗎?」
「這才是我要關心的問題。」韓灝凝目看著羅飛,「還有,你和鄭郝明警官是什麼關係?」
羅飛沒有直接回答,他掏出一張折好的信箋遞了過來。韓灝打開信箋,只見上面寫著:
「8102號學員,你該還記得我吧?
序曲結束之後,正章應該開始。這相隔的時間確實是太長了一些……不過,這一天總算還是到來了。
想想那即將展開的華麗樂章,我難以抑制心中的興奮,你不想加入進來嗎,我的老朋友?
我知道你也早已期盼了太久了。
我能想像你看到這封信箋時的表情ㄧㄧ你會激動得顫抖起來,是嗎?熱血在燃燒,無窮的力量正在軀體中聚集!ㄧㄧ正和我此刻的感覺一樣。
我已經嗅到了你的渴望,你的憤怒,甚至是你的恐懼……
快來吧,我在這裡等你。」
韓灝有些費解地皺起了眉頭,卻聽羅飛在一旁解釋道:「兩天之前,我收到了這封信箋。信是從本市發出的。8102,這是我以前在警校讀書時候的學號。」
「是的,你是省警校81級的學員,當年的各項成績極為出色,被譽為警校「有史以來最出色的學員」。只是你畢業前卻犯了一個錯誤,最後僅被分配到龍州這個二線城市,在郊區某派出所當了一名普通幹警。不過你升得很快,八年後就當上了所長,後來又調到市刑警隊任職ㄧㄧ這是你的履歷,我們已經調查的清清楚楚。」韓灝微笑著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上的一份報告,「不過,現在我們提這些有什麼意義呢?」
對方這番話語,顯然勾起了羅飛的許多回憶,他的神情竟有些恍然,半晌之後才喃喃地說道:「錯誤?嘿,也許叫失敗更準確一些,慘痛的失敗……」
韓灝陡然間看到羅飛這副模樣,不禁頗為意外。轉念一想,此人能力如此出眾,但由於某些經歷,以致於前途坎坷,倒也令人感懷。他忍不住要勸解對方兩句:「錯誤也好,失敗也罷,都已是過去的事情了,你也不用總是放在心上。」
「不……」羅飛痛苦地搖著頭,他的眼睛瞪得老大,迸現出眼角的根根血絲,「還沒有結束,他回來了,他還在這裡!」
羅飛雙眼燃燒著憤怒的火焰,而語調又如寒冰般徹人脾骨,韓灝愕然之下,忽然想到了什麼。他又拿起那封信箋看了一遍,然後如連珠炮般問道:「是這封信,這是誰寫的?這和鄭郝明警官的被害又有什麼關係?」
羅飛用雙手揉著自己的太陽穴,他的情緒漸漸平息了下來,然後他突然反問道:「你是什麼時候來到A市刑警隊的?」
「十年前,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刑偵專業碩士畢業後。」這次韓灝很爽快,也很自豪地回答了對方的問題。
「所以你什麼都不知道……」羅飛歎息一聲,然後又轉了話題,「上午我離開現場之後,根據鄭警官相機上的線索去了極天網吧ㄧㄧ前天下午三點四十七分,鄭警官在這裡密拍了一個上網者的照片。我讓網管調出了此人在當天的上網記錄,從中我找到了這個網頁。」
羅飛似乎已重新找回了他特有的那種冷靜和縝密,在說話的同時,他遞上了一張複印好的網頁資料。
韓灝接過那張紙,他對網路方面的東西並不是很熟悉,不過他還是立刻看出上面顯示的該是某個論壇上的帖子。發貼的帳號是一串字母:Eumenides,帖子的標題是四個赫然醒目的黑體字ㄧㄧ死刑徵集,具體的內容如下:
「每當我睜開眼睛,我會看到這個世界上仍有許多骯髒的靈魂。
法律是淨化這個世界的工具,可是法律的作用卻總是受到太大的侷限。
有人做了壞事,可這些壞事卻不受法律的管轄;又或者有人做了壞事,可法律卻找不到將他定罪的證據;還有的時候,做壞事的人有著各種各樣的資本,使他們能夠凌駕於法律之上。
法律是不完美的,社會需要法律之外的刑罰。 我就是這個刑罰的執行者。
我施加的刑罰只有一條,最直接的一條ㄧㄧ死刑。
將有一批惡徒被我清理。不過他們的名單現在還沒有完全確定。
因為你有機會在這個名單上加一個名字。
你希望某個人去死嗎?你覺得他根本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可是你制裁不了他,正義在他的面前顯得無比孱弱。
那麼請你把他的名字寫下來,告訴我他做過什麼,我會對他進行判決。
你們有兩週的時間,然後我將公佈最終的執行名單。」
「難道這不是一個惡作劇?」韓灝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網路上會有很多類似的東西。」
「惡作劇?嘿……」羅飛冷笑了一聲,他突然往前探過身子,語氣變得激烈起來,「這是可怕的罪惡!鄭警官就是因為這個送的命,但他並不是第一個犧牲者,十八年前,這罪惡就已經肆虐過一次了。」
韓灝立刻追問道:「十八年前發生過什麼?」
羅飛卻又把身體縮了回去,他搖搖頭:「我現在不能說。」
韓灝極為不滿地瞪了對方一眼:「你到底什麼意思?」
羅飛神情嚴肅:「這是機密。」
「什麼機密?」
「十八年前,在這個城市裡發生了一起案件。因為案件的性質極為惡劣,為了控制影響,這起案件被定為一級機密,所有的偵察工作也是由專案組秘密進行的ㄧㄧ」說到這裡,羅飛停頓了一下,然後他做了個無奈的表情,「對不起,我暫時就只能說這麼多了。」
韓灝皺著眉頭,一副將信將疑的樣子:「既然是一級機密,那你怎麼會知道呢?」
羅飛的眼角抽動了兩下,似乎被觸到了某根敏感的神經,然後他沉著嗓子說道:「我也是那起案子的當事人……你還不明白嗎?當年正是這樁案子讓我跌入了谷底!而案發後對我進行詢問的專案組警員,就是鄭郝明鄭警官。」
原來是這樣……韓灝的腦子飛速地旋轉了片刻,總算把一些前因後果串連了起來:十八年前的密案,至今未破……鄭郝明是專案組成員,發現了新的線索……當事人羅飛接到神秘信箋,回到A市……鄭郝明遇害,罪惡正在拉開新的幕章!
可是,這到底是一起什麼樣的案子?
最後,韓灝用一種複雜的表情看著羅飛,緩緩地說道:「既然你不能告訴我詳情,那你又何必來找我呢?」
「我希望你立刻向上級領導打報告,要求解密當年的案卷,重建專案組!」羅飛用明亮的目光與韓灝對視著,同時一字一句地回答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