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一十一 月下驚變
「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
從一開始身著素衣的花子妤亮相，到身著甲冑兵服的花子紓和止卿登場，觀星殿內的貴客們已經徹底被這一齣【木蘭從軍】給吸引住了目光。
且不說是新戲了，那蓮臺上的三個戲伶也是從未在宮裡亮相的新面孔，新鮮之感不言而喻。
因為是一齣尚未公開的新戲，在諸位賓客的手上，有一張唐虞親筆所寫的觀戲帖，將這齣【木蘭從軍】的故事簡單介紹一番，比如有幾折、每一折的名稱，還有登臺的三位戲伶名字和樂師名字等等。
既不妖嬈，也不嫵媚，布衣素顏登場的花子妤在月色燈火的映照之下，反倒有種清新恬然的別樣美感。而止卿的俊朗勃發和子紓的英姿威武，三人輪番在那蓮臺上或唱唸或做打，也將這原本絢爛的夜色襯托得越發熱鬧如仙市神街一般。
似武戲，卻又有旦角、小生穿插其中，情節連綿起伏，宛若花開；似文戲，卻絲毫不輸尋常武戲那般場面精彩，扣人心弦，引人入勝。
蓮臺上的三個戲伶雖然略顯稚嫩，但給人的感覺卻偏偏更為貼近這戲中的人物，倒叫臺下貴客們分不清到底是在看戲，還是在透過一方戲臺去窺伺一個別樣的人生。
如此眼花撩亂又熱鬧非常的新戲，連睏乏不已想要下去休息的太后也止住了步子，睜大眼睛看那「花木蘭」在蓮臺上耍得颯爽生威，絲毫不輸旁邊的兩個俊俏武生，也大聲地喊了句：「看賞一百兩！」
在太后的帶領下，觀星殿中的貴客們再也不吝嗇喝彩了，一串串賞錢丟在了宮女的托盤中，流水似地往花家班所在的船舫送去。
自家戲班的演出有此表現，側殿中原本緊張焦慮的花夷已是一臉的得意非常，瞧了瞧表情不悅的佘大貴和陳蘭生，若是唇上有鬍子的話，定是像那殿上飛簷一般，翹得老高！
不過佘大貴眼紅歸眼紅，唇角似是而非的笑意透出的信心也是難以遮掩的。看來他對小桃梨是相當有信心，不然也不會如此沈得住氣。
先略過三家戲班之間的明爭暗鬥，觀星殿的首席，太后看得津津有味，身邊端坐的皇后也是掩口直笑。
身為今晚夜宴的主角兒，諸葛貴妃也不住的點頭，一招手，對身邊的宮女示意道：「請諸葛小公子過來，本宮有話要問他。」
「是！」宮女領了話便鞠身退下了，不會兒就領著一身暗紫色玄衣華服的諸葛不遜來了這方首席。
先一一給皇上、太后、皇后見過禮，諸葛不遜最後才來到貴妃身邊的空位端坐下來。
「遜兒，那個扮演花木蘭的戲娘可是你常提起的那位子妤姑娘？」諸葛貴妃雖已過青春年華，卻面色如玉，肌勝羊脂，說話間聲似嬌鶯，凝眸秋水，如此隱隱露出的風姿月態，是那些二八少女們怎麼也難以企及的。也難怪她能受寵近二十年而不衰，常伴君王側，而傲視後宮無可睥睨。
反觀那皇后娘娘，母儀天下，比之諸葛貴妃的氣度卻顯得弱了幾分。雖然也是風韻猶存，看得出當年的姿容絕色，但鬢旁的灰髮、眼角的魚紋，卻也不是她區區四十六歲年齡所應該顯現的。若不是頭上的六尾鳳冠和一身大紅錦繡鳳棲梧的宮服，恐怕任誰也會把諸葛貴妃視為後宮之主，而非她這個正宮皇后。
卻說諸葛不遜挨著貴妃坐下，被她一打趣，面若冠玉的臉上不為所動，一如平常那般似笑非笑，輕點了點頭。「此女鍾毓明秀，將來堪當花家班台柱。姑奶奶且看仔細了她的表演，一定不會讓您失望的。」
「你這小子！」諸葛貴妃掩口嬌笑，玉額輕擺，壓低聲音道：「若非你從小到大的知己好友，別人又豈會看中那丫頭幾分？看身段固然高，卻少了些女子的婀娜；看樣貌，不過清秀恬雅，比之先前那個塞雁兒不知差了多少。喏，你看看皇后娘娘，對這等打打鬧鬧的戲毫不感興趣，直打瞌睡呢。」
聞言，皇后轉頭主動朝諸葛不遜笑笑，手中一串晶瑩的佛串子還在不停撚著，看樣子的確不喜這等鬧戲。
倒是太后和皇帝均看得起興，不時發出陣陣喝彩之聲，引得座下諸客隨之叫好聲不斷。
眼看場上三人唱得痛快，看官們反應也不錯，諸葛不遜可完全不把諸葛貴妃的打趣放在心上，一副早有預料的樣子，笑意也越發的輕鬆起來。
開玩笑，若不是他找上花夷，恐怕今天站在蓮臺上表演之人就是那青歌兒和紅衫兒了。花家姊弟和那止卿演得好，自不必說，要是演砸了，恐怕以後再也不敢去花家班串門子，免得被花夷怨恨的目光給殺死。
「咦！這一段還真有幾分意思！」諸葛貴妃看得認真，忍不住讚了聲好。
蓮臺上演的是「花木蘭」和「韓士祺」軍中切磋一段，眼看子妤和止卿兩人打得精彩，且似有若無之間帶出了兩個角色之間暗暗的情愫，觀星殿諸位看官們也收起了喝彩之聲，均凝神仔細瞧著那兩個滿場翻飛的身影，一顆心也隨著兩人打鬥越來越快，提得越來越緊了！
腰肢如柳，斜倚而下，子妤突然一個下腰動作，配合著止卿轉身一攬，兩人堪堪如此便定在了蓮臺中央。
正好一陣夜風拂過，兩旁華燈搖曳不止，惹得兩人衣袂翩翩，髮絲輕揚，此情此景，不禁讓臺下觀戲者深感觸動，紛紛發出一嘆，似為這對面對面而不知的未婚夫妻而遺憾。
演到此，子妤和止卿在臺上也默契地目光對視，將臺下諸位貴客的反應悉數接收，兩人均唇角含笑，箇中滿足自不用言語。
「這一對戲伶還真有幾分默契和靈韻，不錯，不錯！」諸葛貴妃忍不住小聲讚了起來，側眼看了看諸葛不遜，總算是肯定了對方的極力推薦。
對於這個止卿，諸葛不遜並不太熟悉，只知曉他和花家姊弟交好，情如手足一般。可今日看來，他眼神裡含著的半分眷戀、半分柔情，恐怕對花子妤的感情並非兄妹那樣簡單，或許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隱隱情愫也說不定。
帶著和年齡完全不相符合的玩味笑意，諸葛不遜隨手拈起一顆紫葡萄送入口中，樂得看花家姊弟在臺上獲得讚賞，自己也與有榮焉。
深呼吸幾口氣，感覺這停頓差不多了，子妤朝止卿微微一笑，示意他抬手將自己撐起來，可笑容剛剛覆在唇邊就突然凝住了……頃刻間，感到原本勒在胸口的甲冑突然一鬆，還來不及反應，由薄竹片和細繩穿就的貼身甲冑就那樣從身上滑落了下去，帶起襯裡的薄衣，將胸口衣領處也直接扯開了一大片！
「啊！」
一陣驚呼，卻是觀星殿內的薄鳶郡主發出的。她身邊坐的還有小侯爺薄觴，此時看向花子妤的眼神也充滿了驚訝。
其餘賓客自然也看到了臺上戲娘甲冑滑落的尷尬一刻，隨著那一聲驚叫，均回過神來，交頭接耳，指點紛紛。
卻說子妤低首一看，胸前衣衫已隨甲冑下落之勢扯開，露出月色下瑩白的肌膚，脖頸上用殷紅絲帶所串的一塊魚形玉珮也隨之露了出來，驚得她顧不得那麼多，直直環著止卿的脖頸勉強撐起身來。
「長歡！」
在眾人都呆住的時候，卻是皇帝低喝了一聲。本來首席上座就挨著湖面，離得那蓮臺不過十來丈的距離，皇帝瞳孔一縮，精明的眼神竟突然放出了一陣異樣的光彩，卻是盯住了子妤頸間的那塊魚形玉珮不放！
皇帝吩咐自不敢怠慢，首座旁邊原本並不惹人注意的地方突然竄出一道頎長的身影，隔空點水，如飛鴻驚翩，瞬間就來到了那蓮臺上，抖開一件明黃色的披風，直接將還未回神過來的花子妤給環肩遮住。
止卿和花子紓也愣住了，聽得耳畔「咚鏘」之聲驟然停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望向被那長歡用披風遮住肌膚外露的花子妤，一時間在蓮臺上的三人也沒了主意，只剩夜風徐徐，華燈搖曳。
「止卿，子紓，扶子妤下去！」
一切發生得極快，不過幾個呼吸之間罷了，隨著一個月色長袍的身影匆匆邁步上臺，止卿和子紓才回神過來，依言從那侍衛長歡的手中將子妤扶過，也來不及謝臺，三人就這樣從蓮臺上趕緊回了候場的船舫。
「在下花家班唐虞，在此代剛才的失誤向各位請罪。今日演出不得不到此為止，還請皇上，太后，皇后，貴妃娘娘等諸位貴客見諒！」
說完，唐虞深深一鞠躬，也不顧那觀星殿的貴客們還沒作出反應，一掀衣袍，轉身而下。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諸葛貴妃不似身後那些指點私語的人，因為諸葛不遜的關係，對於那花子妤頗有幾分好感。見得她先前在蓮臺上的尷尬一幕，也不由擔心起來。
可身邊龍座上皇帝的反應卻讓她有些意外。對於戲伶的小小過失，淡然一笑便過，權當取樂就行，何須出動影衛去替那戲娘遮醜？
畢竟能穩坐後宮權位，諸葛貴妃並非普通婦人，仔細看著皇帝的神色，目中精光閃過，卻只是死死盯住蓮臺的中央，似乎那花子妤還在臺上一般，竟半分沒有挪開過眼。
難道，聖上看中了那花子妤？
甫一冒出這個念頭，諸葛貴妃就直接否認了。且不說多年夫妻對皇帝的瞭解，就算他真看上了此女，也不會露出半點情緒，下來吩咐身邊的內侍直接給花家班下一道旨意便是，又何須在太后、皇后和自己的面前表現出如此異樣？
按捺住心頭諸般猜測，諸葛貴妃纖手一揚。「下一個上場的該誰了，可別讓這熱鬧給斷了啊！」
章一百一十二 赤玉紅錦
夜色漸沈，但卻並未將它身下絢爛如白晝的皇宮所湮滅，反而仍由其間華燈點點，輝映著天際最後的一絲月華。
蓮臺上，陳家班戲伶唱得「咿咿呀呀」，觀星殿內的諸位貴客也絲毫沒有受到先前事情的影響，觥籌交錯間不過偶爾嬉笑一聲，把先前那戲娘甲冑散落微露肌膚當作一件閒談話題罷了。
「嗚嗚……」
陣陣如蚊蠅般細小，卻又接連不斷的哭聲從花家班所在的船舫裡傳出來，和前頭蓮臺上的熱鬧演出顯得頗有些格格不入。
「師父，真的和我沒關係啊……師父，您相信我……」
嗚咽之聲，配上紅衫兒一副泫泣欲絕的樣子，端坐在廣椅上氣急敗壞的花夷還真不好責怪她什麼，略顯白淨得過分的臉龐上露出一絲不耐，揮了揮手。「罷了，妳也別老是哭了，先退下！」
說完，轉而看向一併跪在前方埋首不語的青歌兒和專門負責戲服的吳大娘，花夷語氣尖細，卻暗含了幾分嚴厲。「妳們兩個說說，到底怎麼回事兒？演出之前是誰負責檢查子妤的戲服？如此疏忽，若不問個清楚，明兒個就等著內務府下通牒，治我們花家班一個不敬之罪吧！」
「稟……稟……班主……奴婢……也……」吳大娘略顯臃腫的身子抖得跟篩糠似的，說起話來還不如垂淚啜泣的紅衫兒清楚。
還沒說幾個字，又被花夷揮手給打斷。「青歌兒，妳和紅衫兒主動幫忙打理戲服的事，且說說，子妤的甲冑最後經手的人是誰？」
青歌兒臉上同樣掛著一抹愁色，眉頭微蹙，尖尖的下巴被緊抿的薄唇突顯得越發嬌憐可人，水眸流轉間似乎是在仔細回想，最後還是搖了搖頭。「師父，此事弟子不知。」
「妳素來細心，又主動提出要幫忙打理戲服，怎麼也會不清楚？」花夷語氣有些生硬，想起數日之前唐虞曾對他提過，說青歌兒有些不安分，本沒有放在心上，可如今出了這檔子事，要說沒有些懷疑，肯定是不可能的，所以當即便反問。
青歌兒卻面不改色，一字一句地答道：「稟師父，弟子雖然與紅衫兒師妹主動提出幫忙打理戲服，但自始至終都只是在吳大娘身邊幫個忙罷了。想來子妤師妹怕弟子和紅衫兒師妹心存嫉妒，提前給吳大娘和茗月師妹都打過招呼，不讓我們染指。如今戲服突然脫落，卻又來尋我們的不是，師父明鑒，這欺君不敬的罪名，咱們可擔當不起。」
「是啊，這幾日來我們碰都沒碰過那些戲服，不過幫著吳大娘每日打開箱子晾曬一下罷了，怎麼就怪到我們身上了？」一旁的紅衫兒終於忍住了嗚咽聲，也幫襯著青歌兒開口辯解起來。「而且自己的戲服應該自己提前檢查好吧，這個花子妤粗心馬虎，上臺前也不好生仔細查看，結果甲冑脫落，獻醜丟人，這怪得了誰呢！」
花夷眉頭一皺，手下猛地拍在扶手上，嚇得紅衫兒趕緊閉嘴，眼淚又啪嗒啪嗒地流了下來。
雖然動了真怒，但花夷卻也知道紅衫兒此話不假。上臺前沒有仔細檢查戲服，戲伶本身的確要負很大的責任；就算肯定是有人動了手腳，無憑無據，還真不好拿了誰來問罪。要是明兒個內務府的牒文送下來，難道，真拿花子妤出來領罪嗎？
想到這兒，花夷禁不住扭頭看了看船舫角落緊閉的屋門，也不知道唐虞在裡面問清楚情況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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