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
【編輯室報告】流 /副總編輯丁名慶
「我也試著給自己貼標籤,而且我的標籤中,沒有一個能說服我,我屬於我自己。」──〈島上的旗幟〉
語言、文明、血裔,俱時差一種。「我們」今日所見,V.S.奈波爾筆下的千里達、印度、非洲、英國……以及伊斯蘭世界,實則泰半是三、四十甚至五十年前的光景了。在今天,世界瞬息萬變遠較數十年前激烈可感,只是提及第三世界、後殖民處境,奈波爾與其書寫,仍是最常被抬出來的援引依據之一,當然他寫得極多極好;這是否也意味著,他曾遊歷的世界、遭遇的課題,數十年來竟未有太大本質變動?或者,對這大千世界,遠觀者我輩,自以為是的認識,仍多是匱乏的與充滿偏見的?
作為台灣的移民第二、三代(也正經歷南亞新移民在生活中角色日益重要的時代),當不至於全然陌生,屬於移民第三代且繼續移動中的奈波爾,早年書寫的母題:父祖來處曾僅存於想像;然而存身當下,人與土地卻不能全然混融、認同,心靈甚至因此內化、異化,流轉、流離不止。
在文字中初識奈波爾,始於他似徒亦友的保羅‧索魯《維迪亞爵士的影子》(繁體中文版出版於奈氏獲諾貝爾文學獎同年略早,那年,還有舉世震驚的「九一一」)的旁觀。接著才讀到《抵達之謎》、《大河灣》、《畢斯華斯先生的房子》、《米格爾大街》那些精采小說,或《幽黯國度》、《在信仰的國度》等旅行紀實之作。這不太合於讀者倫理的順序,竟與奈波爾在《奈波爾的作家論》反躬自省的,於寫作之路重新獲得踏實自信的途徑相近:他(於我)先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帶著煩惱、性情與偏執,感知、思索這世界,然後才是藉作品說話的書寫者。
不論他人側寫,或他的小說人物,奈波爾似乎始終讓自己與其分身暴露於相當不安,與外界格格不入的位置(但他又是那樣一隻不輕易示弱的獅子);彷彿時時刻刻意識著與他者的分殊,豢養著無人知曉的巨大祕密自我,因而也讓他特別在意(卻近於冷酷地保持著對鏡似旁觀距離)心靈、想望與現實的落差,他者、異質文明矛盾分裂的地帶。
後來我偶爾漫想,瑞典學院對這位新世紀首位諾獎得主的頌詞,會不會有幾分(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諷刺呢:「文學的環球旅行者,唯有在自身,在其無可仿效的聲音中才能安住。」而評審團評語「深刻而整合的敘事與坦直客觀的審視,讓我們看到被隱瞞的真相」,我雖存疑,在奈波爾龐大的敘述與時空跨度裡,也可能有所隱瞞?哪些又屬於他以書寫獨斷地建構的後殖民世界史?卻無能分辨了。
因而在書寫中,奈波爾何其自由,卻又像個守密者那樣孤絕──這雖不總是書寫者的癥候,乃至於書寫的理由;但也透露、反證著,書寫何以是安全的同時也是更危險脆弱的,面對滔滔濁世的方式。這讓我心存感激地想到本期【漫遊者】,黃麗群以全身心遊歷並述寫的金澤,浸潤、坦然分享的不僅是一座古城的歷史、風土,或在對象前的卑懷謙退,「它最終的真相只是無話可說」;亦是逐字印證,唯書寫才留予敘事者最誠篤的現實。
這或見諸更漫長的人生之旅,本期的楊澤新詩,(或他二月間於報端與詹宏志對寫,由少年傾談至老年)則是跋涉中途萃取的一點心靈餘韻了。「煙雨濛濛的古宇宙/不悲不喜的老人生」(〈茶山謠〉)而童偉格小說〈病識六則〉,則略近於高度濃縮的短途旅行切片,以一種迂曲的察知、追跡,與不可見不可知不可說的,譬如命運、感受或者生命的默然,細細對語。
誰都可以規劃屬於自己的旅程,任目光與心靈自在流動。啟程,抵達,歸返,隨時隨地觀察與書寫,這何其單純──像奈波爾那樣,「在我原本認為一無所有之處發現經驗。」《抵達之謎》如是寫道。那或許正是移動,以及書寫,僅可還贈予時間的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