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小說如果沒有發現一件至今不為人知的事物,
是不道德的。
文壇大師米蘭.昆德拉對小說的凝視,對寫作的反思!
出版30週年紀念,書封使用作者親繪插畫設計,最具珍藏價值!
小說自現代伊始,便恆常而忠實地陪伴著人。「認識的激情」於是占據了小說,讓小說去細細探索並且保護人的具體生活,對抗「存在的遺忘」;讓小說可以永恆觀照「生活世界」。
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下,發現那些唯有小說才能發現的事,這是小說唯一的存在理由。一部小說如果沒有發現一件至今不為人知的事物,是不道德的。認識,是小說唯一的道德……
「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昆德拉說,他喜歡把小說藝術來到世界,想作是上帝笑聲的回音。小說的智慧不同於哲學,它不是從理論蘊含,而是從幽默精神中產生的。
本書便是米蘭.昆德拉對於小說藝術思考的總結,全書由七篇隨筆、訪談和講稿匯集而成,揭示了大師的創作觀點、他對寫作的態度、對文學傳統的理解,以及對世界的看法。這不僅是一部向小說智慧致敬之作,透過大師的指引與啟發,上帝的笑聲因此不絕於耳。
【各界好評】
新鮮、與眾不同、極具價值分量!當今文學界最重要的聲音所發出的光亮耀眼闡釋!——寇克斯評論
清晰、條理分明、簡練而機智!……本書具有作者一貫迅捷而豐富的風格,以及優雅而煽動性十足的諷刺。——《紐約客》雜誌
昆德拉激勵我們對於小說和哲學、知識與真理做出反思,並且出色地闡釋了隨筆的藝術。——《新共和》雜誌
昆德拉的作品充滿智慧與力量!——《村聲》雜誌
作者簡介:
米蘭.昆德拉 Milan Kundera
一九二九年生於捷克的布爾諾。一九七五年流亡移居法國。作品有長篇小說:《玩笑》、《身分》、《笑忘書》、《生活在他方》(榮獲法國文壇最高榮譽之一的「麥迪西大獎」)、《賦別曲》(榮獲義大利最佳外國文學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不朽》、《緩慢》、《無知》、《無謂的盛宴》;短篇小說集:《可笑的愛》;評論集:《小說的藝術》、《被背叛的遺囑》、《簾幕》、《相遇》;此外還有一部舞台劇劇本《雅克和他的主人》(靈感來自狄德羅小說《宿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二○二三年七月辭世,享年九十四歲。
譯者簡介:
尉遲秀
一九六八年生於台北,曾任報社文化版記者、出版社文學線主編、輔大翻譯學研究所講師、政府駐外人員,現專事翻譯,兼任輔大法文系助理教授。譯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笑忘書》、《雅克和他的主人》、《不朽》、《戀酒事典》、《渴望之書》(合譯)、《HQ事件的真相》、《馬塞林為什麼會臉紅?》、《哈伍勒的秘密》、《童年》等書,近年開始投入童書及人文科學類的翻譯。
章節試閱
以色列頒發的最重要獎項保留給國際文學,在我看來,這並非偶然的現象,而是悠久的傳統。事實上,這是因為偉大的猶太賢人志士,他們遠離了自己原初的土地,在超越了國族主義激情的環境下成長,他們始終對於超越國族的歐洲展現著一種特殊的感受性,他們將歐洲想像為文化,而非領土。儘管歐洲曾以悲劇讓猶太人陷入了絕望之境,可是在此之後,猶太人卻對這歐洲的世界主義忠誠依舊,而他們終於失而復得的小小祖國以色列,在我眼裡,則有如歐洲真正的心臟,這個奇異的心臟,長在身體之外。
今天,我帶著極為激動的心情來領獎,領取這個帶著耶路撒冷之名,帶著猶太人偉大的世界主義精神印記的獎。我以小說家的身分得到這個獎。我強調,我說的是小說家,不是作家。依照福樓拜的說法,小說家是想要消失在自己作品之後的人。消失在自己作品之後,意思是要放棄公眾人物的角色。這並非易事,今天,無論任何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得通過大眾傳媒那座照亮得令人無法忍受的舞臺,這跟福樓拜的意願完全背道而馳,結果是作品消失在作者的形象之後。在這種處境裡,沒有人能夠全身而退,福樓拜的見解在我看來幾乎是一種預警:小說家一旦接受了公眾人物的角色,就會讓自己的作品陷入險境,作品有可能被當作一條闌尾,附庸於他的所作所為、他的公開發言、他所採取的立場。然而,小說家並不是任何人的代言人,我要將這個論點一直推到小說家甚至不是自己想法的代言人。托爾斯泰在寫《安娜.卡列尼娜》的初稿時,安娜是個非常令人反感的女人,而她悲劇性的下場不過是罪有應得罷了。小說最後的定稿卻大異其趣,但我不相信托爾斯泰在這段期間改變了他的道德觀,我會說,應該是在寫作的時候,他聆聽著另一個聲音,這聲音並非他個人的道德信念。他聆聽的聲音,我喜歡稱之為小說的智慧。所有真正的小說家都聆聽這超越個人的智慧,這說明了偉大的小說總是比它們的作者稍微聰明一點。比自己作品聰明的小說家都應該改行。
但是這智慧究竟是什麼?小說又是什麼?有一句猶太諺語很令人讚嘆: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這個警句帶給我一些啟發,我常想像有一天弗朗索瓦.拉伯雷聽見上帝的笑聲,於是歐洲第一部偉大的小說就這樣誕生了。我喜歡把小說藝術來到世界想作是上帝笑聲的回音。
但是為什麼上帝看著人類思考就要發笑呢?因為人在思考而真理卻逃離他。因為人們越思考,一個人的真理就會離另一個人的真理更遠。而最終的原因,是因為人從來不是他自己所想像的那樣。正是在現代的黎明之際,從中世紀走出來的人,顯露了這個基本處境:唐吉訶德思考,桑喬思考,不僅是世界的真理躲開了他們,連屬於他們自我的真理都避開了。最早期的幾位歐洲小說家看到也捕捉到人的這個新處境,並且在其上建立了一門新的藝術,那就是小說的藝術。
弗朗索瓦.拉伯雷發明了許多新詞,後來這些詞都進入了法語和其他語言之中,但是其中有一個詞被遺忘了,或許我們會為此感到遺憾。這個詞就是扼結樂思忒(agélaste);它是從希臘文來的,意思是:不笑的人,沒有幽默感的人。拉伯雷討厭扼結樂思忒。他對這種人感到害怕。他抱怨說這些扼結樂思忒「對他如此殘酷」,害他幾乎要停止寫作,永遠停止。
小說家和扼結樂思忒之間永無寧日。這些扼結樂思忒從來不曾聽到上帝的笑聲,他們相信真理是清晰的,他們相信所有人的想法都應該相同,他們相信自己和心裡所想的自己一模一樣。然而人之所以成為個人,恰恰是因為他失去了對於真理的確信以及其他人的一致共識。小說,是屬於個人的想像天堂。在這片領土上,沒有人是真理的占有者,安娜不是,卡列寧也不是,在這裡,所有人都有權被人理解,安娜有權,卡列寧也有。
在《巨人傳》的《第三書》裡,歐洲第一個偉大的小說人物巴汝奇(Panurge)為了一個問題感到苦惱:他該不該結婚?他請教了醫生、算命師、教授、詩人、哲學家,這些人輪番引述希波克拉提(Hippocrate)、亞里斯多德(Aristote)、荷馬、赫拉克利特(Héraclite)、柏拉圖的話。但是在這占據了整本書的浩瀚博學研究之後,巴汝奇始終不知道他是不是應該結婚。我們這些讀者呢,我們也不知道,但是相對的,我們卻從所有可能的角度探索了不知該不該結婚的人既可笑又基本的處境。
拉伯雷的旁徵博引如此大氣,但是和笛卡兒的博學相比,還有另一種意義。小說的智慧和哲學的智慧是不同的。小說並非誕生於理論的精神,而是誕生於幽默的精神。歐洲的一個失敗,就在於它從來不曾理解歐洲最偉大的藝術——小說;歐洲不理解小說的精神,不理解小說無邊無際的認識與發現,也不理解小說歷史的自主性。受到上帝笑聲啟發的藝術,其本質並非屈從於意識形態的確信態度,而是去反對它。跟佩涅洛佩一樣,這門藝術在夜裡拆散了神學家、哲學家、學者在前一天編織的掛毯。
近來,人們習於談論十八世紀的壞處,甚至一直談到這個陳腔濫調:俄羅斯極權主義的不幸,是歐洲的作品,尤其是啟蒙時代無神論的理性主義,因為它信仰著理性至高無上的權力。那些人把伏爾泰說成該為古拉格負責,我不覺得自己有能力同他們論戰。相反的,我覺得自己有能力說:十八世紀不只是盧梭、伏爾泰、霍爾巴赫(Holbach)的時代,也是(或者該說,尤其是!)菲爾丁、斯特恩、歌德、拉克羅的時代。
這個時代所有的小說,我最喜歡的是勞倫斯.斯特恩的《崔斯川.山迪》。這是一部奇怪的小說。斯特恩追憶著崔斯川被孕育的那個夜晚,以此開展這部小說,但他才剛開始說這件事,另一個想法隨即吸引了他,而這個想法又通過自由聯想喚起了另一個反思,接著是另一個小故事,結果是一次又一次的離題,而小說的主人翁崔斯川,則在長達一百多頁的篇幅裡被遺忘了。這種怪誕的小說寫法或許會讓人看作一種單純的形式遊戲。然而,在藝術裡,形式永遠不只是形式。每一部小說,不管願不願意,它都要提供一個答案給這個問題:什麼是人的存在?它的詩意又在哪裡?斯特恩的同代作家,像是菲爾丁等人,他們特別懂得品味行動與冒險的非凡魅力。但是斯特恩小說裡暗示的答案是不一樣的:詩意,照他的說法,不在行動裡,而是在行動的中斷裡。
或許,小說與哲學之間,一場偉大的對話間接地在這裡發生了。十八世紀的理性主義建築在萊布尼茲著名的句子上:nihil est sine ratione.——沒有任何存在之物不具理性。科學受到這個信念的刺激,熱烈地檢視著一切事物的為什麼,好讓一切存在之物看起來都是可以解釋的,所以,也是可以計算的。人,希望自己的生命擁有某種意義,他會放棄每一個沒有原因和目的的行為。所有的傳記都是如此寫下的。生命看起來像是一道因、果、成、敗的明亮軌跡,人則是一邊以焦急的目光緊盯著自己行為的因果鏈,一邊繼續加速向死亡狂奔而去。
世界退縮成一連串事件的接續交替,面對這樣的簡化,斯特恩的小說以其唯一的形式肯定了:詩意不在行動裡,而是在行動中止之處;在那兒,因果之間的橋梁被摧毀,思想在無所事事的甜美自由裡遊蕩。存在的詩意,斯特恩說,它處在離題之中。它在無法計算的事物之中。它在因果關係的另一邊。它sine ratione——不具理性。它在萊布尼茲的句子的另一邊。
我們不能僅僅根據思想、理論概念就來評價一個世紀的精神,卻不去注意藝術(尤其是小說)。十九世紀發明了蒸氣火車頭,黑格爾也確信自己已經掌握到世界歷史的精神。福樓拜發現了愚蠢。我敢說,這個以科學理性而如此自傲的世紀,它最偉大的發現就在這裡。
當然,即使在福樓拜以前,人們也已經知道了愚蠢的存在,但是人們理解的方式有一點不同:愚蠢被視作一種單純的缺乏知識,一種可以經由教育矯正的缺點。但是,在福樓拜的小說裡,愚蠢是跟人的存在密不可分的一個維度。它伴隨著可憐的艾瑪度日,直到她做愛的床笫,直到她臨終的病榻,病榻旁,還有兩個嚇人的扼結樂思忒,奧默(Homais)和布尼賢(Bournisien)在那兒交流著他們漫長的蠢話,彷彿悼詞似的。但是在福樓拜對愚蠢的看法裡,最嚇人、最令人憤慨的是:愚蠢在科學、技術、進步、現代性的面前並未被抹去身影,相反的,世界在進步,愚蠢也跟著進步!
福樓拜懷抱著一股淘氣的激情,蒐集了他身邊的人們為了表現聰明、跟得上潮流的樣子,而對他說出的刻板用語。他把這些用語編成了一本著名的《既成思想辭典》(Dictionnaire des idées reçues)。我們就借用這個書名來說吧:現代的愚蠢不是意謂著無知,而是對於既成思想的不思考。對於世界的未來,福樓拜的發現比起馬克思(Marx)或弗洛伊德那些震撼人心的思想更加重要。因為我們可以想像未來沒有階級鬥爭,沒有心理分析,卻不可能沒有既成思想無可抗拒的潮湧,既成思想被輸入電腦,被大眾傳播媒體廣為宣傳,很可能即將成為一股粉碎一切原創與個人思維的力量,因而扼殺現代歐洲文化的本質。
福樓拜想像出他的艾瑪.包法利,之後約莫八十年,在我們這個世紀的三○年代,有一位偉大的小說家赫曼.布羅赫談到現代小說反對媚俗潮流的壯烈努力,最後卻被媚俗擊垮。「媚俗」這個詞指稱的態度,是想要不惜任何代價討好大多數人。為了討好,就得去確定什麼是人人想聽的話,就得去為既成思想服務。媚俗,就是將既成思想的愚蠢轉譯成美和感動的語言。媚俗從我們身上淘出了同情的淚水,為了我們自己,為了我們所思所感的平庸事物。五十年後的今天,布羅赫的句子變得越來越真確。由於討好並且贏得大多數人的注意是迫切必要的,大眾傳播的美學無可避免地成了媚俗的美學;漸漸地,大眾傳播全面擁抱、滲透著我們的生活,媚俗變成我們日常生活的美學與道德。現代主義直到最近某個時期都還意謂著不因循隨俗的一種反叛,對抗著既成思想與媚俗。今天,現代性卻與大眾媒體無邊無際的生命力混在一起,「成為現代的」意謂著一種狂熱的努力,為的是要跟上時代,因循隨俗,比最因循隨俗的人還要因循隨俗。現代性穿上了媚俗的長袍。
扼結樂思忒、對於既成思想的不思考、媚俗,這個三頭怪物,是作為上帝笑聲而生的藝術唯一且同一的敵人。這門藝術知道如何創造迷人的想像空間,在其中,沒有人是真理的占有者,每個人都有權被理解。這個想像空間和現代歐洲一同誕生,它是歐洲的形象,或者,至少是我們夢想的歐洲。夢想屢屢遭到背叛,但卻依然強大,足以將我們全部團結在遠遠超越我們小小歐陸的友愛之中。然而我們知道,個人受到尊重的這個世界(小說的想像世界、歐洲的真實世界)是脆弱、稍縱即逝的。我們看到扼結樂思忒的大軍出現在地平線上,窺伺著我們。恰恰是在這場沒有宣戰的永恆戰爭時代裡,在這個命運如此戲劇化、如此殘酷的城市裡,我決定只談論小說。或許各位也明白,這並不是我在逃避所謂嚴重的問題。因為,儘管歐洲文化在今天似乎受到威脅,受到來自外部和內部的威脅——在它最珍貴之處:尊重個人、尊重個人原創的思想、尊重個人不可侵犯的隱私權——但是,歐洲精神的這種珍貴本質,卻宛如存放在小說歷史的銀匣子裡,存放在小說的智慧裡。在這篇謝辭裡,我要致敬的對象正是這小說的智慧。可我這會兒也該打住了。我剛剛一直忘了,上帝看見我在思考,祂就會發笑。
以色列頒發的最重要獎項保留給國際文學,在我看來,這並非偶然的現象,而是悠久的傳統。事實上,這是因為偉大的猶太賢人志士,他們遠離了自己原初的土地,在超越了國族主義激情的環境下成長,他們始終對於超越國族的歐洲展現著一種特殊的感受性,他們將歐洲想像為文化,而非領土。儘管歐洲曾以悲劇讓猶太人陷入了絕望之境,可是在此之後,猶太人卻對這歐洲的世界主義忠誠依舊,而他們終於失而復得的小小祖國以色列,在我眼裡,則有如歐洲真正的心臟,這個奇異的心臟,長在身體之外。
今天,我帶著極為激動的心情來領獎,領取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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