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座極小的村莊，袖珍玩具似的，您不覺得嗎？景致倒是十分秀麗！不過，親愛的朋友，我帶您到這島上來並非為了觀看風景。任何人都可以讓您欣賞那些女帽頭巾、木鞋、裝飾過的房屋，以及漁夫們在屋內木器蠟的氣味中抽上等菸草。相反地，我是少數能向您指出此地重要性的人。

我們到堤防了。得沿著海堤走，才能盡可能遠離這些太過優美的房子。我們坐下來吧，請。您覺得怎麼樣？喏，可不是嗎？最美的負面風景！您瞧，左邊這堆灰土，這裡人叫它沙丘，右邊是灰色的堤防，腳下是青灰色的沙灘，在我們面前，大海的顏色有如稀釋過的洗衣水，遼闊的天空反映著蒼白的海水。真正是一個了無生氣的地獄！一切除了水平還是水平，沒有任何光彩，天地毫無顏色，生命已死。這難道不是普天下的消亡，觸目可及的虛無嗎？沒有人，尤其是沒有人！只有您和我，面對這片終於荒涼了的世界！天空有生命嗎？您說得對，親愛的朋友。它增厚，接著凹陷，打開一條條空氣階梯，闔上一扇扇雲霧大門。那是鴿子。您不曾察覺嗎，荷蘭的天空充斥著數以百計的鴿子，當牠們在高空飛翔時，是看不見蹤影的，牠們拍著翅膀，上升下降，動作一致，淺灰色羽毛布滿天空，稠稠密密，有如陣陣波浪隨風來去。鴿子在那高處等待，終年等待著。牠們在土地上方盤旋，張望，想往下飛。然而，除了大海、運河，以及覆蓋著招牌的屋頂之外，空無一物，沒有任何雕像頭顱可供棲息。

您不懂我想說什麼嗎？我承認我累了。我語無倫次，不再有朋友們樂於致敬的那種明晰思路。況且，我說朋友們，那是就原則而論。我已經沒有朋友了，我只有同謀。作為補償，同謀的數量增加了，他們是人類。而在人類中，您是第一位。在場的始終都是第一位。我怎麼知道自己沒有朋友呢？很簡單──我有一天發現了這一點，那天，我想以自殺來和他們開個玩笑，也可說是想藉此懲罰他們。然而，懲罰誰呢？有幾個可能感到驚訝；卻沒有人感覺受懲罰。我明白了我沒有朋友。況且，即便有，事情也不見得好轉。如果我能自殺，之後又看見他們，那麼，是的，倒也不枉一死。然而，泥土是晦暗的，親愛的朋友，木頭厚實，裹屍布不透明。靈魂的眼睛，是的，當然了，如果有靈魂，如果它有眼睛！可是問題就出在，人們沒把握，人們從來就沒有把握。否則，便會有出路，便終於能夠讓他人認真看待自己。唯有您死了，人們才會相信您有理，相信您的真誠和您的痛苦有多深重。只要您還活著，您的情況就不明確，您就只得受他們懷疑。那麼，只要確信能夠觀賞那個場面，就值得向他們證明他們不願相信的東西，使他們驚訝。可是，您自殺了，他們相信您與否又有何干──您並不在那裡看見他們如何驚訝和悔恨，況且這悔恨短暫即逝，您也終將沒法依照每個人的心願來參加您自己的葬禮。為了停止被懷疑，人必須停止存在，這千真萬確。

再說，這樣不是更好嗎？他們的冷漠使我們太痛苦了。「你會為我付出代價的！」一個女兒對她父親說，那父親阻止她和一名過分吹毛求疵的追求者結婚。女兒自殺了。但父親並沒有付出任何代價。他熱愛拋餌釣魚。三個星期日過後，他又回到河裡，說是為了遺忘女兒的死。他估算得很準，他的確遺忘了。老實說，如果相反，那才教人驚訝哩！人們以為，死，是為了懲罰自己的妻子，卻反而還給了她自由。這種事最好不見為妙。更何況還有可能聽見人們對您的行為提出理由。關於我的，我已經聽到了：「他自殺，因為他受不了……」啊！親愛的朋友，人們的想像力實在貧乏。他們始終認為，人為了一個理由自殺。但是自殺完全可以有兩個理由。不，他們不懂這一點。那麼，自願死亡有什麼用呢？何必為了想要給人關於自己的看法而犧牲呢？您一旦死去，他們便加以利用，來賦予您的行為一些愚蠢或庸俗的動機。親愛的朋友，殉道者應該選擇被遺忘、被嘲笑或者被利用。至於被瞭解，絕不可能。

而且，讓我們直話直說吧，我愛生活，這是我真正的弱點。我如此熱愛它，對於生活以外的一切，實在無絲毫想像力。這樣的渴切有一點庶民，您不覺得嗎？貴族想像自己時，總和自身以及自身的生活保持些許距離。人們在必須了結生命時死去，寧可決裂也不屈服。而我，我則屈服，因為我愛自己從不間斷。欸，在我對您講過這一切之後，您認為我怎麼了呢？厭惡我自己嗎？怎麼會，主要是別人厭惡我。當然，我知道我的過失，我對此感到遺憾。然而，我持續遺忘它們，這股頑強相當值得讚揚。相反地，對他人的訴訟卻不斷在我心中進行。這必定讓您感到不舒服吧？您也許認為這不合邏輯吧？但問題並不在於合乎邏輯。問題在於從當中滑過去，尤其，哦！是的，尤其是，問題在於避開評判。我不說避開懲罰。因為不經審判的懲罰是可以忍受的。何況，還有一個詞能保證我們的無辜──不幸。不，相反地，事關避開評判，避免一直遭受審判而從不宣布判決。

不過，逃避並非易事。現今，我們隨時都準備做出評判，正如同隨時都準備私通一樣。至於兩者過失不同，則無須擔心。如果您懷疑此事，我們那些仁慈的同胞八月裡到度假勝地的旅館治療煩悶，屆時請來此留心傾聽他們餐桌邊的交談。如果您還猶豫著無法下結論，那麼請讀一讀我們那些當代名流寫的文章。或者好好觀察一下您自己的家族，您就清楚了。我親愛的朋友，讓我們別給他們藉口來評判我們，無論如何都不行！否則，我們就將粉身碎骨。我們被迫要和馴獸師一樣謹慎。假使他在進獸籠子之前，不幸用剃刀割傷自己，那麼對於那些野獸會是多麼美味的饗宴啊！那天，就在我懷疑起或許自己並不是那麼值得讚賞時，我頓悟了這一點。從此以後，我變得疑心重重。既然我已經流了一點血，便會賠上全身的血──他們將吞噬我。

我和同時代人的關係表面上也是如此，但變得微妙地不協調。我的朋友們沒有變。他們一有機會，總是誇讚在我身邊所感到的和諧與安全。而我卻只感覺內在不協調，充滿混亂；我覺得自己有弱點，而且暴露在公眾的控訴下。我的同類在我眼中，不再是我習以為常的恭敬聽眾。以我為中心的圓圈斷裂了，他們排成一列，如同在法庭上。自從我憂心自己身上有可被評判之處起，我終於明瞭，在他們身上有著不可抗拒的審判傾向。是的，他們在那裡，像往常一樣，但他們在笑。或者不如說，我遇見的每個人都看著我暗自竊笑。那段時期，我甚至覺得人們就像鉤腳把人絆倒那樣，在使陰謀算計我。事實上，有兩三次，在進入公共場所時，我竟無緣無故地踉蹌了一下。有一回，我甚至跌倒在地。身為崇尚笛卡兒主義的法國人，我很快恢復鎮定，並將這些意外歸因於唯一合理的神意，我說的是偶然性。那又怎樣呢，我仍舊疑心重重。

第三章

一座極小的村莊，袖珍玩具似的，您不覺得嗎？景致倒是十分秀麗！不過，親愛的朋友，我帶您到這島上來並非為了觀看風景。任何人都可以讓您欣賞那些女帽頭巾、木鞋、裝飾過的房屋，以及漁夫們在屋內木器蠟的氣味中抽上等菸草。相反地，我是少數能向您指出此地重要性的人。

我們到堤防了。得沿著海堤走，才能盡可能遠離這些太過優美的房子。我們坐下來吧，請。您覺得怎麼樣？喏，可不是嗎？最美的負面風景！您瞧，左邊這堆灰土，這裡人叫它沙丘，右邊是灰色的堤防，腳下是青灰色的沙灘，在我們面前，大海的顏色有如稀釋過的洗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