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十六繡女怨

第一〇三章孤峰•私語

由馬車下來，但見兩側是大片墨綠色、高聳參天的老松樹林，因為年代久遠，松枝遮天蔽日地壓在頭頂，使得眼前的望斷山莊有種陰森森的鬼魅之感。山莊的圍牆修得異常高聳，以至於站在外面根本看不到牆內的建築，視線只能越過牆頭，稍微看到遠處山脈以及夾於松林與高牆間冷冷的天空一角。

大致掃了一眼由各輛馬車下來的千金小姐們，其中有幾個頗為面熟，似乎曾在田心顏生日宴會以及血屠戶事件中混了幾個出場鏡頭，叫什麼已經記不得了，反正岳靈歌與她們的關係也並不深，到時我也不必寸步不離地和她們黏在一起。

粗略算了一下，參加本次繡藝精社的官家小姐大約有二、三十名，觀其所乘的各輛馬車裝潢，想來受邀的都是些高官千金，畢竟在京為官者數量上百，其中家有女兒者當不在少數，何況古代又不講究計劃生育，一家有姐妹數人實屬正常，除去年紀尚幼的及已嫁作人婦的，怎麼著年輕小姐也得有百十來個，若全都請來，莫說這精社舉行三天，只一頓飯多半就能把夏小姐吃得虧血。

此時見前面的人開始動身往望斷山莊的大門方向走，便也叫上綠水青煙跟緊了，至於歡喜兒及車伕，想必待我們入得莊後便會與其他府上的小廝車伕們一起返回太平城內，待三日後再來接我們各自回家。

主僕三人夾在一大群鶯鶯燕燕之中慢慢往前行去，踏上一級級花崗岩砌就的台階，但見山莊大門軋軋開啟，一陣冷風迎面兜來，不由得令我連打了三個哆嗦。

正繼續上台階，忽聽得已經進入門內的千金們一陣嬌呼，呼聲中滿是驚歎，甚至還有些慌恐。我不緊不慢地跟上前去，方一踏過門檻便也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這才算知道這山莊為何叫做「望斷山莊」了！

但見橫陳於眼前的是一道近五十米寬的深淵，深淵的那一邊是一座如汪洋上孤島般的奇峰，峰頂平坦如實地，建有一座雙層高、數個房間寬的樓宇，孤峰與大門間的深淵之上，只有一道用胳膊粗的麻繩和木板搭起來的軟橋相通，山間強勁的風偶爾刮過，使得那橋吱吱呀呀晃個不停，彷彿再稍微用力的話，那橋便會徹底散了架掉下深淵去。

我想我此時的臉色必定與其他初次來望斷山莊的千金們一樣煞白如紙。除卻我天生的懼高症之外，這樣的深淵險境使我難以抑制地想起生命中最痛苦的那個時刻來。

只聽得人群最前面響起一個清脆的聲音，語中帶笑地道：「恭迎諸位姐妹駕臨敝府別苑，這一次繡藝精社的聚會地點便在對面孤峰的飛仙閣裡，唯一可通之路便是大家眼前的這座軟橋，這橋看上去雖有些搖晃，實則是非常結實的，是以請諸位莫要害怕，由紅裳在前帶路，儘管跟著來吧。」

我從人群縫隙中向前方望去，但見一紅衣女子正腳步輕盈地邁上那軟橋去，儘管橋身在山風吹送下不住搖晃，可她走得卻相當穩健，轉眼便抵達了對面孤峰之上，而後回過身來衝著這邊含笑招手。

這位夏小姐的性格的確不招人喜，一上來便給了眾人一個下馬威。見她那笑容裡帶著些許嘲弄，想必這一次的繡藝精社是她精心安排布置的一場愚弄他人的遊戲，只怕後頭還有更讓人無法忍受的東西。

見大門這邊的眾人誰也不敢妄動，那夏小姐在彼端遠遠地嬌呼道：「諸位姐妹，這道軟橋連紅裳家的洗衣嬤嬤都能如履平地般走來走去，諸位身為朝中要員的掌上明珠，難道連這點膽量都沒有嗎？若傳將出去，只怕被人笑話的就不只妳們自己了呢！」

呵，她還真是肆無忌憚，是因為今天來赴會的千金的老爹都不如她老爹的官大，是以才如此恃權而驕嗎？

果然她話音一落，這邊的千金們有些按捺不住了。身為朝廷官員的家眷，遠遠比平民子女所承受的心理壓力要大得多，因為對她們而言，個人榮辱在家門榮辱面前完全是微不足道的，妳弱不禁風也好，天生嬌貴也罷，但凡涉及到自家尊嚴的事情，就是豁出小命去也不能落人話柄遭人恥笑，否則一旦被家中權威知曉，只怕從此後便成了家門敗類，一輩子活在自責與被責的陰影中了。

終於有那麼兩、三個膽子略大的千金小姐猶豫著小心翼翼地踏上橋去，雙手死死抓了做為橋欄用的麻繩，一步一挪地慢慢向著對面的孤峰移去。途中勁風刮過，直慌得橋上之人與橋下之人一同尖叫，花了大半天的工夫，總算是有驚無險地抵達了對面。

見有成功案例在前，愈來愈多小姐們開始嘗試著過橋，卻也有那鐵了心寧願被人嘲笑、被家裡責怪也絕不去冒險的小姐，在橋邊站了一會兒後掉頭離去，就此終止了本次繡藝精社之行。

眼看大門這一邊剩下的沒有多少人了，我咬咬牙，叫上綠水青煙往橋頭走過去──若不是因為身上帶著田心顏的心願，我只怕是第一個拍屁股走掉的人，卻如今也只好硬著頭皮豁出去了。

不願耗到最後一個過橋，眾目睽睽之下不緊張也難，何況我這一次來參加聚會的宗旨就是被愈少人注意到愈好。

搖搖晃晃地上得橋去，主僕三人哆哆嗦嗦地蹭了過去，終於可以長吁一口氣躲到角落裡站著。壯著膽子向著深淵下瞧了瞧，卻見這深淵其實也並不算深，只不過因為兩邊的山體都向內凹陷，所以視覺效果看上去就顯得相當陡峭了，其高度大約有十層樓來高，淵底是淙淙的河水，水流並不湍急，方向是從孤峰的東北面而來，繞著孤峰形成一個迴旋，再從孤峰的西北方向流走。

終於剩下的所有千金都到了孤峰這一邊，聽得那夏紅裳笑道：「哎呀！我忘了事先向諸位姐妹打招呼了──因為咱們繡藝精社講求的是公平競藝，是以為了防止有人作弊、請外來的高手幫著『答題』，當咱們進入飛仙樓後，別苑的大門便會由內鎖上，只留本苑僕奴及諸位本人在苑內，諸位所帶來的貼身丫頭須和此刻在大門外的小廝、車伕一齊先行回太平城內，待三日後再來接各位回府──這麼做是怕有的姐妹為了求勝，請來高手喬裝成貼身丫頭，如此一來對其他的姐妹豈不是有失公平？所以現在就請諸位的丫頭們再回去大門那邊吧！貴嬤嬤！您老記著，待所有的丫頭出了門後便立刻將大門閂上，我們的繡藝精社便就此開始了！」

那貴嬤嬤應著，率先過了橋去，這邊的一干千金小姐滿是無奈與埋怨，奈何既已過了那橋，便只好硬著頭皮留下，反正身邊還有這麼多人與自己作伴，沒什麼好怕的。

正因為大家都抱著這樣的心理，是以夏紅裳這頗為過分的要求竟也沒有得到什麼質疑或攔阻，綠水將盛有我生活用品的小包袱遞給我，與青煙很是不放心地隨著大批的丫鬟重新渡過橋去，回到了深淵的另一側，眼見著那位貴嬤嬤卡嚓一聲將大門上了閂，我便忽然有種與自己人被分隔在兩個世界的孤立感。

聽得夏紅裳帶著滿意與得意笑道：「姐妹們莫要擔心，樓裡留有我夏家的丫頭嬤嬤伺候大家起居，保證不會委屈各位！如此，請吧！紅裳先盡盡地主之誼，帶姐妹們先進樓去歇上一歇，喝幾杯好茶壓壓驚！」說著率先舉步，往那飛仙樓內行去。

飛仙樓的正門朝南而開，由正門進去後便能發現，這座樓是一個「回」字形的正方建築，東西南北四面各有八間房，每一面都有一扇通往樓外的門將這八間房分為左右各四間的布局。這四面的屋子圍起來後，「回」字裡面的那個「口」是一間寬敞的大廳，設有數套紅木桌椅與古董花盆等擺設，坐在廳內便可以看到從每一個房間裡進出的人。由於這樣的建築模式完全封閉了光源，是以在大廳內白天也要掛著燈籠、點起油燈蠟燭來照亮。

夏紅裳引了眾人於廳內各自入座，便有小丫鬟擺上茶來，我挑了個不起眼的位置坐下，聽得夏紅裳坐在主位上笑著說道：「紅裳方才心數了一下，留下來參加本次繡藝精社的姐妹合共二十四名，而這一層共有三十二個房間，是以我們每人一個房間還綽綽有餘。紅裳已經為姐妹們安排好了，因苑裡的丫頭嬤嬤人數不多，我們住得過於分散的話不便她們伺候，方便起見，大家都住在同一層內，相互間也好有個照應。紅裳已令人在房門貼上了姐妹們的芳名，喝過茶後大家便可自去尋自己的那一間房了。有些姐妹想必很是疑惑，紅裳為何選了此處作為精社聚會之地，紅裳不是有意為難大家，只因此處地形天然奇妙，尤其是每日清晨日出之時，其景色之瑰麗，僅憑紅裳一張拙口是無法形容得出的！只到明日大家早些起床望東一觀，便知紅裳所言非虛了。紅裳是想，難得咱們姐妹一年聚上這一回，不可只將時間花在對坐刺繡之上，刺繡何時都可進行，而相聚一堂盡情歡笑卻只有這三天時光而已。姐妹們自小也曾開玩笑地胡思亂想過，若這世上沒了男子，皆是女子，該是何等逍遙自在，如今紅裳將別苑中所有男子奴僕悉數清了出去，現在整座別苑裡只有我們這些女子，便請姐妹們在這三天中不必拘束，恣意談笑，想做什麼便做什麼，享受一次難得的純淨世間，可好？」

這一番話說下來，徹底扭轉了因方才的過橋事件及遣僕事件給眾人造成的不快，夏紅裳的人氣也重新聚攏了起來，千金們一陣輕笑及贊同，現場氣氛一掃方才的沉重，重現年輕女孩們原有的活潑稚氣。

夏紅裳見已穩住大局，唇角勾起個略帶得意的笑，接著又道：「在別苑裡大家可以隨意遊玩，只是千萬小心，莫要跌下崖去，崖邊雖設有木欄，然而因時間長了難免不牢固。飛仙樓的四扇大門晚上是要從裡面上閂的，姐妹們想要到外面欣賞夜景的便同看門的嬤嬤打聲招呼，讓她們留著門便是。晚上有丫鬟和嬤嬤值夜，姐妹們若有事只管喚她們。現在先請大家稍坐片刻，紅裳且去看看今日午膳的準備情況，很快回來公布本次繡藝精社的試題。」說罷起身逕自出廳去了。

夏紅裳一離去，廳內便漸漸熱鬧起來，這些千金小姐們或起身四下裡打量逛蕩，或呼朋喚友湊在一堆閒聊，嘰嘰喳喳地倒真像極了出了籠的雀兒，完全沒了大家閨秀當有的矜持。

看樣子倒被夏紅裳找準了要穴，沒有了天一般的男人，這些深受封建思想束縛與壓迫的女孩子們才終能夠有個機會得以喘息。

我悄悄地起身重新換了個座位，躲在一根大紅堂柱的暗影處一個人邊喝邊打量這飛仙閣內的環境。說來如這般所有的房門都朝著大廳開的古代建築當真不多見，身處其中實在有些憋悶，沒有新鮮空氣沒有自然光亮，簡直和牢房差不多。幸好廳內掛滿了燈籠，把這裡照得有如白晝，否則這樣的封閉式環境還真是有些嚇人。

正細細觀察著，忽聽得柱子的另一邊有兩個人在低聲說話，多半是未曾發現我，因此她們的話被我一字不落地聽入耳中：「噯，妳說，夏紅裳請了佟家的人來所為哪般？」

「哼，這妳還猜不到嗎？佟家與顧太師是什麼關係？夏紅裳此舉自是為了幫她爹鞏固在朝中的地位了！」

「那她還不如直接去拉攏顧太師的家人呢，何苦繞這麼大一個彎！」

「這還不清楚嗎！一來顧太師的幾個女兒早便出閣了，夏紅裳尚待字閨中，哪裡有什麼名目去和人家搭上線呢？二來嘛，她必是看中了佟家小姐將來的潛力，想提前下手拉攏──妳可知道最近閨閣中傳得最瘋的消息嗎？」

「什麼消息？」

「妳知道那位名滿京都的季燕然季大人吧？」

「知道知道！從他任了太平城知府之後，就沒有一件案子他破不了的！聽說前一陣子他誅剿了一名朝廷通緝了許久的重犯，皇上龍顏大悅，在早朝時對他大加讚賞，因他年紀尚輕，皇上本想升他做個高官，又恐朝中有人不服，便派他去江北放糧，為他積累功績，看這樣子皇上是打算重用他了，說不定將來就是位列一品的朝中大員，前途無量！聽說他現在在城中可是出風頭得很，上到王孫貴族下到街頭乞丐無人不知他的事蹟！我更聽人說，現在太平城內的未出閣的女子們大多把他當做夢中情郎呢！」

「嘖嘖！聽妳這丫頭的口氣，只怕妳也是其中的一員吧？」

「哎呀，妳這爛了嘴的小蹄子！看我不把妳那舌頭割下來！」

「咯咯咯咯！好了好了，先說正經的。恰如妳所說，這位季大人因為百姓做過不少好事，政績傑出，是以深得聖上喜愛。他近日一直在府中養病，未曾到衙門上任，待他病好後到宮中向皇上匯報完放糧之事後，加官進爵那是肯定的，他有如此能力，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因此在他養病期間，朝中一些別有用心的官員便已經開始行動了，紛紛帶了自家未出閣的女兒登門前去探望他，一心想與他締下姻親，這麼一來無異於將來多了個強有力的幫手，才不至於在朝中各種勢力的暗自較勁中落到下風。」

「而除了朝中官員都在動此念頭外，那位顧太師的大舅子佟員外亦打起了小算盤，因顧太師的女兒全都已經嫁人，遂只有通過佟員外的女兒來套住那季大人了，所以在他養病期間，往季府上跑得最歡的就屬這佟家姐妹了！先前連跑了兩日，大概曾被季大人暗示過不必再登門，那佟家人竟厚顏到父女三人一同上陣！也正趕著那佟員外天天在家閒得無事可做，便天天帶了自家女兒死乞白賴地蹭到季府去，季大人礙於他是顧太師的大舅子，不好謝絕他，便只得任他作為。所謂日久生情，季大人獨身一人在京為官，身邊本就缺個貼心照料的人，加上又有病在身，天天被佟家那如花似玉的兩姐妹伺候得周周到到的，難免不會動心哪！我還聽張小姐說，那日她上繡坊挑緞子，正遇見佟家姐妹，姐妹兩個正同她們的娘親在那裡挑帶喜字的大紅緞子呢！張小姐還親耳聽到佟老夫人說什麼『不知季大人的身量要用多少尺的布』──這可不就是已將親事定了嗎！只差等季大人病好後受封升官再辦事了！夏紅裳這一次將佟家姐妹請來，只怕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拉攏了她們便等於拉攏了季大人，拉攏了季大人，她爹在朝中便可與顧太師那一黨立於同一陣線……總而言之，用不了多久，那些暗中仰慕著季大人的可憐女子們便要徹底失望了！」

接下去這兩位小姐又說了些什麼我已聽不進去了，輕輕起身離了那柱子，慢慢站到一盞杏黃紗糊的大燈籠下，借由那燈芯所散發出的微不足道的熱量去暖自己有些發冷的身體。

有趣嗎？真有趣。那個不久前才把要與我共度一生之人逼死的人，轉眼便要與他人共度一生了，這真是個絕大的諷刺。

不，不……不該這麼想。他那是為了幫岳家，他，他是出於好意。大盜的死不是他的錯，我不該怪他。

可──我本已打算好了要如何做既能保住岳家人的性命又能保住大盜的性命的，若不是他季燕然插手，大盜本可以不死！誰讓他多管閒事！誰稀罕他的好意！他不就是想以此為台階引起朝廷的重視，給自己博個好前程嗎？如今他的目的達到了，前程似錦，美人如花，他可以得意了，而我的大盜此刻卻葬身崖底，我這個炮灰每日痛斷肝腸！

不──不！我失態了……季燕然不是這種人，我瞭解的，我瞭解……可我為什麼還會對他有恨意？難道是因為我遲遲不能對大盜的死而釋懷，所以導致自己心理開始漸漸地扭曲了嗎？

老天……我要怎麼辦？大盜，我要怎麼辦？

我想我此時應該想些別的什麼，可我卻無法集中我的精神，思緒並不混亂，但卻散得很，一會兒是大盜臨死前的笑容，一會兒是季燕然黑黑的眼睛凝視我的樣子，突然間又覺得這兩張臉都好陌生，就彷彿我從未與他們相識過，只是殘留在腦海中的昨夜夢痕。

唇角浮起一個苦笑，暗嘲自己這般痛苦糾結一無是處。現在唯一盼望的就是盡快熬過這三天，回去自己的家中，回到親人的身邊，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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