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徵求有驚喜
兵棋推演
早上接到小朱心臟手術失敗的消息時，我沒有哭泣，只是呆住，腦中隨後跳出來的，居然是那件事：一盞青白的燈光在白鐵的安官桌面立正，後頭獨立單間的迷彩連長室像是深夜曠野中橫躺的巍然巨石。我們這些站哨的，冷得渾身發抖，臉上有被黑暗的寒風捲來的沙土，小朱唇角沾著沙，「我求他，快安排我死。」黑瘦的臉像凍壞的葡萄乾，我們幾個人大笑，「輪到你就會死！」
我竟然對著矮矮的咖啡杯笑出聲來。獨自躲在中央公園旁七樓咖啡館裡，一次一次讀著達賢的訊息，消息太突然，一時無法決定如何回覆，我想我心底在抗拒，逃避去見小朱最後一面。要是我一直知道這個愛看武俠片、愛讀白話《三國演義》的歸國華僑如何檢查、發現、治療、手術的完整故事，難道我就能說我已盡了朋友的道義，心安理得地去致哀？要是長久斷聯，出乎意料地獲知對方死訊，遂親至靈前告別，就能說是善盡最後心意，在人間了無愧疚？要是什麼都不做，只是懷念，或巧言道懷念也是一種作為，是否又是自欺欺人的懦弱？而且到現在都沒流一滴淚，是否應為此內咎？
明知對整件事沒有助益，我還是向人事請半天假，當作沒有辦法的辦法。窗外割草機、電鋸的可怕聲音穿過薄薄的玻璃窗鑽人耳殼，鋒利的刀刃想必已經斬斷無數青草的腰、樹木的脖子吧？咖啡館對街荒廢許久的國家人才培育中心正在整修，原本擔憂這片充滿五○年代國府公家機關風格的建築會被夷平，蓋成一坪九十萬起跳的大廈，幸好這次不是。
裡頭的建築，讓人想起師範大學、中興新村，甚至是南京總統府。紅磚樓房，從陽台往下看，水泥砌成的魚池居中，花草種植成幾何圖樣，圍繞在魚池四周，左右不停對稱，最終拼成長方形的花圃。細瘦的椰子樹努力讓自己顯得精神，堅持要去左右看齊，護衛白盒子似的辦公大樓。如果稍微搬動這些組成元素，再用腳亂踩幾下，就和當年的兵營十分相似──破敗成為偽裝，骯髒適合機密窩藏。我不止一次，夢迴自己在廢墟與戰情室之間奔跑，有時迷路，有時被陌生人毆打，有時踩到黏滑的腦漿而摔倒，極少成功抵達辦公室；即使一路平安，準備推門，人就清醒過來，以致完全不知道這樣匆匆忙忙拚死奔跑到底為了什麼。
這個夢入伍前就做了，現在偶爾還做。台灣男人對當兵的夢魘原來是自古以來的遺傳。
當兵的冬天，想起來都是熱汗，以致於小朱的話也是濕淋淋的：「三天了！早上辦公接軍情，沒完沒了的突發假狀況，晚上加班，加完班趕站哨！媽的給不給人活啊？你知道今天推什麼嗎？推一百萬共軍佔領太武山！太武山猴子都沒一百萬，兩百萬條腿是要站哪裡？」
半夜三點，小朱和我一起，他站哨，我安官，徐英泰、許祥寶準備接哨，紅著眼的徐英泰一邊套防彈背心戴鋼盔，一邊囉唆，「大專兵，你管他推什麼，有演習就是累！以後還有體能戰技咧，哇肏。」徐英泰的頭做了一個誇張的頓點，以示不屑。他已經當了一年的兵，算是老鳥；後邊的許祥寶和他同梯，嘴巴永遠在損其他人，「你還知道推什麼，我連怎麼推都還不知道，老漢推車，說不定恁爸早就死了，還天天在這裡站哨。」他矮徐英泰一個頭，肥胖油膩，防彈背心纏再緊看起來還是極度邋遢，頭盔一晃就蓋住眼睛，所以交槍之前永遠夾在腋下，走起路來就像條勉強站立的雞母蟲，這時卻忽然笑起來，「幹，今天站制高點，還真的咧，看得清清楚楚，長官阿兵哥什麼的都不知道我會在頭上給他砰砰。」他念的不知道是哪裡的國中，講話顛三倒四，昨天還喃喃抱怨那地方一年才站一次連長居然還要他先去拔草清理有夠衰小，連串髒話言猶在耳，今晚就高聲讚美起軍中抗敵的設施了。
四下黑壓壓的，營區裡那些沒人有力氣管的樹木專在晚上作怪，狂風中哇哇哭嚎。憲兵官忽然從四周的黑暗中冒出身，離我們不過十步路，嚇死人，讓我想起外面路上蹲點抓交通違規的警察，或在課堂上看完鬼片，恍惚的世界似乎正好與地獄疊合。
「站住口令誰？」我趕緊喊。
「唐三藏。」
「去哪裡？做什麼？」
「麥當勞，打水鬼。一群人擠在安官桌打牌呀？」憲兵官削瘦的身材像一口刀背，切得周遭的空氣都冒出血，平常憲兵官就不好惹，幸好我口令記得熟。
「報告憲兵官，換哨──」憲兵官姓唐，口令是唐三藏，本來沒什麼，但是許祥寶的怪腔怪調，聽起來令人感覺譏諷。感覺，在軍中，長官光靠感覺這就可以讓阿兵哥倒大楣。
「你他媽的換哨咧，聊這麼爽去禁閉室要不要？」
許祥寶嚇得立正站好，我馬上拿起哨本朝憲兵官走去，腳踝的疼痛一如牙疼，隱隱的，讓人額角冒汗。我指著本子上換哨的時間，努力說明他們真的是剛過來，一切都是湊巧。憲兵官看都不看，攤開手上的紀錄簿抄抄寫寫，啪一聲闔起，往後面的哨點走去，我又是敬禮又是道謝，如果他要我跪下好方便他尿給我喝，我會跪，要我脫褲子趴下，我會脫。因為我看過禁閉室：在馬桶旁邊睡覺、吃飯、寫悔過書，說白了就是坐監，之前那個排長就是關完禁閉才常常吃飽飯拿頭敲鐵餐盤的。
前往營區大門換哨的路是長長的下坡，漆黑的暴風撕扯樹林裡的每一條細枝、每一片老葉，寒夜裡，他們痛苦地咆哮，我則忍耐著，一跛一跛，拖著軍靴前行。許祥寶還在低聲咒罵憲兵官，我忍不住罵他要是你這張臭嘴害我們關禁閉媽的我就弄死你，他立刻嗆我是在凶個𡳞班長了不起菜逼巴幾踢的還不是和我一樣是個不願役，我飆他沒唸書沒知識沒衛生沒未來的孬種，徐英泰低吼一聲，我忽然想起來他是沒畢業的高職生，只比這個姓許的好一點，就閉上嘴，吞了口口水。
「好了喔。」他的嘴角掛著陰慘的微笑，「可憐，兵推沒他的份，查哨都推給他。」
許祥寶走在我前面，走著他難看得要命、跛鴨般的腳步，恨恨地把路上無助的小石頭都踢開。心煩的我又想到暫時看守安官桌的小朱，累了一整天的他會不會忽然過勞死在桌腳旁？啊，連長室連著槍械室，要是歹徒趁四下無人看守的時候闖進去搶了槍殺了人，我就要坐軍監了。
按規定，站○二○四的哨可以多睡一小時，六點半起床，可是憲兵官似乎在我心臟上抄抄寫寫，害它彈跳困難，害我冒了一整晚的汗。「兵推沒他的份，查哨都推給他」好像兩句籤詩，把「兵推、查哨」換成任何詞彙，比方「吃冰、拖地」或「懷孕、產檢」似乎都行得通，天啊，昨天該不會是什麼魍魎附身讓徐英泰說出這樣有哲理的話吧？旅上傳說民國四十年代，兩岸的水鬼摸來摸去，駐紮在此的連隊夜裡一一被割頸，一只水桶一顆頭，端端正正，擺在死者自己的床前。半夜我們聽到的海濤聲，其實是一群無頭鬼倉皇想爬出苦海的撥水聲。為了不讓後來的士兵有心理陰影，這個連只准用臉盆，禁用水桶……
「還睡咧，政戰官找。」我張開眼看到一根棒子在枕頭旁邊晃，嚇了一跳，後來才想起那是安官掛在腰間的電擊棒。我一瞄手錶，六點五十，靠，這麼早就來逮人？
政綜科前的白牆毀損嚴重，像吃剩扔在桌上的奶油蛋糕。據說這個旅是在擊退共軍激烈搶灘之後草草加蓋的，日後慢慢增益其規模；至於這樣雜亂無章，不全部拆掉重蓋的原因，則有著避免路衝不利升官的風水謠言──但我覺得分明是要讓外來的督導難以找到，方便混水摸魚。這半截白牆和後面零星堆出的石礫，以前不知道是什麼？旅長室？或者只是豬圈？反正我每天在這裡辦公，聽著從外面夾帶進來偷灌在軍用電腦裡的盜版mp3，所有的來文最後都寫「賡續辦理」就對了，因為不管是什麼類型的公文，我一看有效日期，已經全部是緊急公文了，不趕快發出去，也要關禁閉。
我前腳軍靴才剛踏進門，少校政戰官黑仔的牛皮紙袋已塞在我手上，他說快去快去戰情中心凌晨來的緊急狀況我處理好了你快送去有狀況再說，我說我不能送啦我又不是軍官又不是作戰科，進不去。他說緊急狀況叫你去就去囉唆啦雞巴毛咧。於是我縮回那隻進退不得的軍靴，小跑步離開，轉過白牆後，開始慢慢走。另外兩個政戰官都不知道躲去哪裡，留下這個菜鳥黑仔，算他倒楣。我看著高處的迷彩碉塔，今天會是誰荷槍站在上面？哨兵的彈匣可都是貼封條的，掉了一顆怎麼辦？遇到緊急狀況，敢拆開來嗎？恐怕連怎麼裝子彈都嚇忘了。臺灣現在可是太平盛世呢。
放慢腳步，緩緩意識到腳踝的疼痛，政綜科往地下坑道的路上有一台販賣機，就裝在作戰科門口，我想投一罐生活綠茶喝，販賣機前面彎下腰的人起身回頭，原來是李達賢，Boss的傳令兵，奇瘦奇高，腿骨可能只有我的拇指粗。
「爽兵，這幾天不是很忙，一早喝飲料？」
「我第一天就死了好嗎，Boss叫我看緊旅長室。」他看看我的腳，「怎麼又來了？」
「我看會好也不完全，還不是為了幫你送公文！一個多月了，我真是跟這裡犯沖，有軍隊的地方就不能讓人正常走路。」
我拿起他手上的貝納頌，推出吸管，用力插破鋁箔封膜，狠吸一口。這是我唯一可以從他身上刮下來的東西，沒有別的了。他的爸爸是少將，安插最涼的爽缺給他，天天開小伙，只服侍Boss一個，有次送公文上去，他還在看電視，韓國綜藝Running Man！讓我懷疑他幫Boss做見不得人的事。
「你知道昨天推什麼嗎？剛剛黑仔說今天忽然推了一個緊急狀態，叫我趕快把這個公文送去。」
「緊急—哼，這些人永遠在急，急什麼也弄不清楚，」他嘴角一翹，「只有我知道什麼急，什麼只是乾著急。」他一小口一小口喝著深焙拿鐵口味的貝納頌，眼神飄啊飄，這下子我急了，他要不講，我這隻無頭蒼蠅鑽進指揮中心，一定被那些梅花引爆，「大哥我求你快說。」
「昨天推共軍集中東部軍力渡過臺灣海峽，損失的軍機船艦超過三分之二，但是靠著數目優勢還是成功登陸；在臺灣海峽交火的時間，臺灣的軍隊集結完成，往新竹、台中、高雄三個港口前進，雙方激戰；特勤單位掩護政府要員轉進東部坑道避難。」
「那快推完了啊，我們的軍隊有什麼好期待的。」
他搖搖頭，「接下來要推的，全旅只有我和Boss知道：反攻大陸。」
我咦了一聲。
「你快去，去了就知道。」
反攻大陸？反攻大陸？經他一說，我反倒忘記疼痛，加緊腳步前往坑道裡的兵棋室。可是我要怎麼樣進去呢？沒有兵推的臂章，也沒有長官帶領，連指揮中心門口站崗的大頭兵都可以擋我。離門口幾步，有一兩個我不熟悉的文書竄出來，抱著牛皮紙袋疾走，崗哨面無表情地看著我，不發一語。陰暗的坑道點著黯淡的日光燈，空氣濕冷，泥土味、霉味撲鼻，這裡像某種亮著光的腔室，既生物又機械，散發腥臊鹹膩的體味。
「槍在我們的肩上……」熟悉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小朱怎麼把唱軍歌當娛樂了？我趕緊抓住他，把事情原委快速說了一遍，他看看我手上的紙袋，右上角印著一行幽藍色的數字，「這給政戰主任的，你等一下。」他推開鋁門，現出一道長廊，他便消失在頎長的黑暗中。等了一下，黑暗中慢慢浮現另一張臉，近看居然是耿連長，我立正敬禮，「連長好！」他瞪我一眼，「他媽的你們這些士官不管連上的事只懂來這裡拍馬屁。」他沒回禮，我也不敢放下，只好像隻風向雞對著他轉，目送他出坑道。想想昨晚我還在為他可能被槍殺而擔心，笨蛋啊我。
「來啦。你在幹嘛？搞笑？」小朱從背後捺下我的手臂，幫我套上印著「戰情」兩個紅字的黃臂章，領我進去，理都不理門口的崗哨。我心頭一凜，當兵久了，他越來越像個「兵」，記得他剛到連上，摸不清楚連上弟兄來歷的時候，也是頻頻向人鞠躬。後來才知道他在台北車站附近有一套房，爸爸送他的，瓦斯爐沒開過，上頭堆的都是衛生紙，方便吃完外賣擦嘴。所以莒光日報導的那些戰地虐俘惡行，其他人或許有點保留，我則深信不疑。既然人生而不平等，當我能依靠權勢擴大各種不平等，我一定會盡力去做；反過來說，尚不論他人是否幸福美好，一旦當他人的存在對我而言就是痛苦的刺激，只要出現小小的機會，能夠施虐以得到優越的快感，我也會盡全力去做。我就是靠當兵去認識人性的。
那時我把牛皮紙袋託給小朱，小朱遞給作戰官，作戰官看了封面，望了小朱一眼，小朱又朝我擺擺頭，這才總算把它傳到了主任手上。我偷偷打量這個兵棋室，大桌上是全島地圖的模型，哪裡是山脈墳突，哪裡是河流清淺，一覽無遺，我還以為自己正坐著直昇機空拍。Boss獨佔一側，其餘三邊圍著政戰、作戰、參謀三位主任以及校級軍官；桌子後方是一面和牆同樣大小的投影幕，打出幾個大字：長江出海口。
「所以呢？我們的飛彈到底要炸陸家嘴還是要炸長江大壩？」
我吃驚極了。回頭看著小朱，他抿著嘴，免得笑出聲。
「報告旅長，我主張炸大壩，造成最大的傷害，當敵人回防救災的時候，我們就從廈門登陸。」這半年來瘦身無成的劉參謀嚴肅地對著眼前模型圖之外的想像之地發言。
Boss寬闊的嘴唇發出冷笑，「你去過大陸沒有啊？有沒有啊？東南沿海多長？你以為是高美濕地啊？回防救災！」
大壩如果潰堤，長江下游洪水氾濫，國軍根本不可能從上海登陸；問題是即使改成轟炸上海，我們有長程飛彈嗎？軍艦還沒開到大陳島就會被沿岸的砲火擊沉吧？為什麼不改成轟炸廈門，國軍在砲火掩護下登陸呢？
「報告旅長，旅長說的沒錯，戰線拉得太長，補給會是個問題，我們應該聯合美國軍艦、潛水艇，祕密在仁川集結，配合日韓的飛彈系統，直取北京，消滅中共，擒下賊王，贏得戰爭勝利。」
「我們現在推的是今天的作戰目標！今天！目標大陸！你講的是世界大戰！」Boss的右手朝島的對面激動亂揮，左手倒還是安然地插放在褲袋中。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其他軍官看見主任都被剃頭，想想自己的地位，沒想法的無言以對，有想法的也都保持緘默吧？軍中政治學大類如此。
2025專利防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