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夏蟬之夢


夏蟬躲在枝葉相交的陰影處鳴叫，宏亮的聲音令牠們即使隱匿，也總是很快被發現。
這裡、那裡、粗糙的樹幹上、屋牆的夾縫處，到處都是夏蟬的行蹤。牠們身上帶著翠綠的顏色，因為長期躲在樹蔭下，被染上了葉的痕跡。
每當抬起頭，就能看見牠們揮動翅膀，橫越過空無一物的白色天空，光透過牠們的翅膀灑落，射散出霓虹一樣的光，也或許是那些原本沾附在夏蟬翅膀上的色彩，隨著飛行而掉落，落入無人的田野中。
每年暑假，母親都會將他送來這裡。這裡，沒有他平時習慣的遊戲，也沒有那些同學們談論的卡通節目；這裡很安靜，是一個只有蟬鳴與貓頭鷹叫聲的地方。
通常，父母會將車子停在離阿公家有些距離的空地，一面摸著他的頭，囑咐著要他多聽阿公的話、早點睡覺。
母親很怕他不習慣這裡，所以每次送他來時，總會幫他準備一大包東西。有滿滿的零食、書籍，還有寫不完的作業。每次母親與父親合力，將那些兩個月內所需的物品與零食從後車廂搬進阿公家時，他都能看見阿公皺起眉頭，微微張開的嘴彷彿想說些什麼，最後又緩緩閉上。
阿公的臉十分光滑，被陽光燻烤過的氣色甚至看起來比父母還要健康。他一年四季，無論風雨都穿著輕薄的短袖配上短褲，露出被曬黑了的小腿。
「阿公，帶我去抓蟬好嗎？」每當阿公皺起眉，他就會過去拉拉阿公的衣角這樣說。
起初，阿公會十分開心地帶著他前往那些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祕境，在那裡可以抓到最漂亮的蟬。可隨著次數越來越多，阿公聽到這個要求的反應逐漸改變。後來，阿公帶他去捕蟬之前，總是會重複地問：「每年回來都要抓蟬，你怎麼都抓不膩？」就與他重複且不間斷的要求一樣，這成為了他們之間共有的一個小習慣。
他們捕蟬沒有太多技巧。雖然阿公的歲數大上他許多，但阿公也許已經忘記了自己童年是否曾經做過這樣的事，即使每年夏天都會重複這些舉動，阿公卻再也找不回曾經有過的熟悉。
那張修補過多次的大網每一次向樹梢揮去，白色的網袋中總能發現除了樹葉外，零星幾隻的夏蟬。他們重複揮動著那張又大又寬的網，白色的網布一次次掛上樹梢，用努力與汗水，換取豐收。
如同阿公堅持每日風雨無阻地農耕，即使腳底因為長期踩踏土石而乾裂，形成一條深深的溝縫，將土地與歲月都鑲進了肉裡。
被他們捕抓來的蟬會集中裝進帶來的觀察箱。箱子裡裝滿了密密麻麻的蟬，牠們有些匍匐在箱底，有些攀爬著透明平滑的箱壁，企圖脫離這個充滿了不安的怪異空間。
他靠近觀察那些在箱中爬動的蟬，一對黑色的大眼睛就在那些複眼之中放大，像是兩個又大又深的洞，將牠們嚇得相互交疊，爬離那面有著他面孔的透明箱壁。
第一天抓到的蟬，有三分之一會在第二天墜落箱底，不再動彈。牠們縮起纖細的腿腳，腹部朝上橫躺的姿勢像極了睡覺，也許只差在牠們腿腳折起的方式與緊縮的程度不太一樣。
他會將那些不再動彈的蟬一隻隻撿出來，放到大的玻璃罐裡，隨著罐中的蟬越積越多，直到滿至瓶口，他就把瓶子擺放到正午的烈陽下曝曬，將蟬體內的水分都曬乾，期望能防止腐化。
每年，他都會從阿公家帶回滿滿一瓶子的蟬，然而這些蟬卻總是無法在他的生命之中停留，就如同這種昆蟲短暫的生命。即使將牠們曬乾、保存，滿滿一瓶的蟬也總會在他回家那天被丟棄，因為母親十分害怕這種長有翅膀與六隻腳的生物。
裝滿蟬的玻璃罐、曝曬成與阿公同樣膚色的自己，以及每年重複來到這裡的記憶，一切彷彿都是可隨意丟棄的。如同一場短暫夏夢，醒來之後那些曾經存在的情感、歡笑，都變得模糊且難以回憶。
夏蟬仍躲在枝頭鳴叫。只有他一人站在帶著溫度的微風裡，側耳聽著那些紛雜不一的聲音，彷彿有著某種規律，那規則太過奧妙，即使他無數次傾聽，都無法掌握。牠們偶爾輪番響起地獨唱，偶爾又會十分興奮地大聲合唱。
不過這次，他沒有去到那個以往總是跟阿公一起去的祕密地方。最近這些日子，阿公的腿腳逐漸被田地裡的濕土同化，變得像田泥一樣鬆軟，不再堅硬且柔韌地托著阿公那經過農務鍛鍊的身軀，也不再支撐阿公與自己，一同穿越那些通往祕境前必經的崎嶇道路。
掛在身上的透明觀察箱因風而微微擺動，就像是他手上高舉著的白網，以盡可能向上延伸的姿勢，雲朵一樣的布網鋪天蓋地，撲向那些展延出去的樹梢與綠葉中。
他重新收回那張比自己臉都大的網子，將那些掉進網內的樹葉挑起，攀附在網底，企圖透過那軟綿的布紋向上爬的蟬們，出現在了面前。
這趟只有自己一人的捕獵，抓獲的蟬大多都是灰黑色，帶著細毛的模樣；與從前那些朝氣蓬勃，被樹葉暈染成綠色的蟬們不同。
為此他還特別查過圖鑑，那些綠色的個體在圖鑑中的名字叫作台灣姬蟬，喜好在五到九月出現，從平地到海拔八百公尺的山區都有分布，而另一種抓到特別多的灰蟬，圖鑑上說叫作高砂熊蟬，多出沒在五到九月，是台灣普遍的蟬種之一。
這一批出現在網中的灰蟬們相對於之前的蟬暴躁也好動許多，牠們一隻隻在網中亂竄，同時也沿著一切可能的路線攀爬，企圖找到擺脫困境的希望。
他以兩隻手指挾起一隻最大、最胖的蟬。向著陽光，隱約能看見牠身上那層灰色的鱗毛微微反光，呈現出如同金屬的光澤。那六條粗胖的腿無助地在空中揮動、掙扎。但是他不會放開牠，也不會放走網子裡的任何一隻蟬，牠們都將作為戰利品，被自己收納到透明的觀察箱裡。
一隻、兩隻、三隻……
這場只有自己的行動遠遠比不上之前的收穫，直到天邊泛起淺淺的灰色，他重複著一次又一次的舉網、捕抓，最後卻只收穫零星幾隻蟬。
蟬即使同時聚集在箱底，也能保持足夠的空間讓牠們不需互相交疊，更無需為了躲避其他蟬，而去攀爬那光滑的透明壁面。
牠們就在那裡，箱子的最底，一改先前在網中那樣劇烈且魯莽的掙扎，像是認命了一樣，安靜不動彈。
少了阿公的帶領，這一趟捕來的蟬也許無法再裝滿整個玻璃罐。但那一切都顯得無足輕重，因為終究，都不是他這雙不及阿公與父母大的手，可以獨自決定或持有的。
太陽自天邊傾斜，軌跡橫過半個天空，空中散布著橘紅色的雲霞，將整片綠林都鍍上一層暖橘色的光。
即使被抓到觀察箱中，那些蟬還是不停地大聲鳴叫，牠們的聲音與周圍其他未被捕獲的同伴共振著，彷彿整座樹林中的蟬都哀送著離別，為了牠們，也為了自己。
他收起白色的網，將它扛在肩上，獨自一人走在被斜陽光照，仍留有餘溫的路面。

□

「聿書啊，快來吃飯了，吃完飯去阿公的菜園幫忙好不好？」
擺放在圓桌上的菜色十分豐盛，有魚、青菜、豬肉，外加一鍋湯。湯的顏色呈現混濁的乳白，像是熬煮了許久，將其中的湯料都化為濃稠的汁水，只要喝下一口，就能夠攝取到濃縮的精華，將之轉化為成長的養分。
「好啊，我可以幫忙做什麼？」他朝碗裡挾上大量的肉，又極為自動地替自己與阿公各舀了一碗湯。
剛燉好的湯蒸騰著熱氣，白煙一縷縷從扣著碗口的指縫中飄出，如同將手浸入水中般潮濕，令他想起菜田經灌溉後的濕潤泥巴。當他將手插入土中去挖掘那些深根的雜草時，泥巴就如同擁有雜草頑強抵抗的意志般，緊緊纏繞在他的手心、指尖之上，帶著濕潤與草腥味，慢慢地滲入肌膚，沁入他的四肢中。
如果更多地接觸土，他是不是就會跟阿公一樣生出堅實的腿，不會因為陷入泥濘中而停下步伐？即使阿公現在已不再與自己一起進行兩人間的尋寶遊戲，他還是渴望能擁有被烈日烘烤過後，黝黑的肌膚，以及如阿公般結實的雙腿。
阿公替自己又添了一碗湯低頭喝著，冉冉的水氣模糊了他的臉孔，將那些皺紋的痕跡都填滿，如同萎去的菜葉被澆灌而重新舒展，呈現出豐潤的模樣。
「你就在旁邊，幫阿公拔拔雜草，如果有看到菜蟲就抓起來，就可以了。」
於後他忽然驚覺，並不是水氣模糊了阿公臉上的皺紋，而是阿公笑了。
就像是開滿小徑的花，一朵朵，或白或粉五顏六色的，往往只有仔細尋找才能看見它們。阿公的笑容也總是不太顯眼，每每會被他臉上縱橫斑駁的痕跡掩蓋。
「好，我最會拔草了！」
他喜歡阿公臉上的那些痕跡，與深藏在肌理下，對自己不經意顯露的微笑。因為他總是能從那對著自己微笑的眼中，找到自己完整的模樣。
阿公吃飯時就像是颱風，稀里呼嚕一通，就將碗裡的飯菜吃完，再仰頭把湯一口氣吞掉。吃完飯後，阿公會先將自己的碗筷收到水槽洗淨，結束後還有時間回到座位上，等他吃完。
他總是一下看看自己，等膩了又轉去看幾眼電視，再十分不專心地說：「你吃飯實在很慢，每次等你吃飯都等好久。」
「媽媽說吃飯要細嚼慢嚥，吃太快會消化不好。」他總是這樣回答，然後又說：「阿公你也要吃慢一點，身體才會好。」
阿公對他的回答通常不予置評，只是將目光移向其他方向，從喉間發出一、兩聲短促且含糊的低音，僅用來敷衍這個比自己年紀要小上許多的孫子，並不具有任何實質意義。
他不排斥阿公這樣的回應，或者說他十分享受阿公這樣的回答。這讓他有種取回了丟失說話機會的的恍惚……在那個華麗繽紛的家裡，他大多數的聲音都容易消融在周遭環境中。
聲音很不容易存留，總在被聽到之前就融進其他的聲音中，所有波紋都交疊在一起，形成一幅繁複的圖像，再也看不見它獨自存在時的模樣。
阿公來回跳轉著特定幾台的午間新聞，終於在看見了第三次相同的報導後，他吃完了面前的飯菜。
「我們走吧！」他學著阿公將碗放進水槽，然後說。
阿公起身關掉電視，並用菜罩將桌上沒有吃完的菜蓋起來。

兩人走出大門，阿公拿起掛在門旁的鐮刀，替他戴上斗笠，已然準備好前往菜田。
從阿公家通往外面的路是灰色的，水泥鋪成的道路旁零星生著一、兩叢雜草，那些雜草一年四季都會開白色的花，長著煙火形狀的果實，阿公把它叫作「恰查某」。
他不理解為什麼它會被賦予這樣的名字。究竟是哪一點像「查某」了？又哪裡「恰」了呢？雖然問題得不到解答，但經由他長期的經驗得知，這種植物十分可怕。
它不僅會沾附在經過的人畜身上，將瘦果向外擴散，常常阿公才翻完土沒幾天，就可以看見恰查某的小芽沿著翻過的鬆軟土壤生出來，並且只要幾天不除，就長得飛快，又繼續繁衍出新的恰查某，開出那煙火般的瘦果。
所以每當看見「恰查某」，那一定是要連根拔除的。不只要拔除，如果阿公有餘力，還會順便將兩邊的土壤翻一翻，企圖將那些初發還沒有長出土表的小芽都壓入土中活埋。
灰色的路朝下走，隨著逐漸平緩的坡度，偶爾會有幾台機車經過。那些車子有些會停下來與阿公打招呼，有的會遠遠地吆喝著一些他不懂的話語，但不會停車。
他聽不懂那些奔馳在風中的人們，嘴裡究竟說的是什麼，不過阿公每次都能夠聽懂並回應。就像是蟬，他無法聽懂那些變化且繁複的叫聲，但與牠們同一種類的蟬就可以。
阿公的田地與一般在電視、圖片中看見的不同。不是一塊塊整齊的四方形。它更像是某種破碎的殘渣，邊緣有著奇異的斜度，每塊田地的大小也不太相同，或許更像是梯形。
這塊形狀怪異的田地位在馬路旁。據說是路硬要經過阿公的田，於是田地才變成這種奇怪的形狀。
差不多在兩年前，這片田地還是注滿了水的，在萬里無雲的晴空下如鏡面一般，倒映出整面湛藍。阿公通常會踩著那一地暈散的藍，一點點地在鏡面上插上嫩綠的細針，針尖向著天空，像是生物長出的細毛。剛開始的秧苗稀疏且短小，然後會逐漸豐滿起來，將整片土地鋪上一層綠色的細絨。到了秋收時，那些茁壯叢生的綠絨頂端會結出金黃色的串珠，低低彎垂，每逢看到這個景象，阿公的嘴角也會漾開彎彎的笑容。
阿公的雙腳浸泡在水裡，每踩過一步就在泥濘的田地中留下腳印，那些反覆壓印的痕跡，組成一條連貫的痕跡，深淺不一地落在田中。足跡中棲息著一些魚蝦與蝌蚪，牠們隨著阿公行走的方向游動，下沉入土中的小洞內棲息，隱沒在那些陷落的痕跡中。
然而現在已經看不到水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小塊整齊的菜田，堆起的土坡上種著幾排高麗菜、一些地瓜葉與小白菜，還有菜田旁一整片的油菜。

他們來到農田旁時，幾隻白色的蝴蝶正飛舞在阿公栽種的高麗菜上方。牠們三兩成群地繞行著，像是正進行著什麼儀式，又或者是對即將能採摘的高麗菜有所企圖，始終盤旋在最大的那顆高麗菜上。
阿公看見了牠們，黝黑的臉孔浮現有些嚴肅的神情，轉頭看向他。
「你看，『牠們』來產卵了。」
順著阿公凌厲的目光看去，白色的蝴蝶輕靈地舞動，然後突然像是發現了他們不友善的視線，方向一轉，向著高麗菜田隔壁那片油菜而去。
越過田埂的分野，大片盛開的油菜花田中，同樣飛舞著大量白蝶的同伴，牠們穿梭在帶著些許焦黃，又摻雜了幾抹鮮黃色的油菜中，更顯突兀，彷彿昭告著眾人牠們的存在。
「本來想說隔壁種一片油菜給牠們去吃，這個方法果然沒有用。」
看著阿公一臉被騙的氣憤，他模仿父親安慰母親時的樣子。輕輕地拍了拍阿公的手背，「沒關係，我很會抓菜蟲。」本來氣憤的阿公就笑了。
「我知道我們聿書最厲害了，那就拜託你了喔！」
他點了點頭。看向那一片嫩綠的青菜。
「沒問題！」
黃土的田埂旁有溝渠經過，緩慢的水流通向一座小小的蓄水池塘，靜止的水塘一片碧綠，上面有些蚊蟲盤旋著，他也曾看過鮮紅色的蜻蜓出沒在水面。
那是阿公挖出來，有著能夠讓他蜷縮躺入其中的大小。阿公總是叮嚀他小心，不要靠近那座小池塘，但其實在阿公不知道的時候，他早已悄悄探索過這片田地的每一個角落，包含從前那片水稻田還存在時，阿公印踏在泥土中的痕跡。
阿公從堅硬的柏油路面踏上了黃土的田埂，由放在油菜田旁的箱子中拿出用來澆水的長勺子，一瓢瓢舀出池塘中的水，朝著田畦上的菜澆灑。
看著阿公的動作，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探索池塘的那天。看來混濁灰綠的水塘底部原來游動著無數小魚小蝦，還能見到水塘邊緣攀附著無數的螺，大大小小、有胖有瘦，牠們或伸出長長的觸鬚在泥濘中探索，或只是露出一截短短的頭，兩根觸角在水中搖曳著。
隨著阿公手上水瓢傾斜的角度加大，液體灑落在土地的聲音響起，當那瓢水全數被吸入泥土之中，黃褐色的土地轉為深色，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潮濕的氣味。
他蹲下查看著阿公澆灌過的土地，隱約中似乎有些什麼東西在濕潤的泥土裡，藉著反射的水光，微微掙動。
「你在看什麼？那裡有東西喔？」阿公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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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夏蟬之夢


夏蟬躲在枝葉相交的陰影處鳴叫，宏亮的聲音令牠們即使隱匿，也總是很快被發現。
這裡、那裡、粗糙的樹幹上、屋牆的夾縫處，到處都是夏蟬的行蹤。牠們身上帶著翠綠的顏色，因為長期躲在樹蔭下，被染上了葉的痕跡。
每當抬起頭，就能看見牠們揮動翅膀，橫越過空無一物的白色天空，光透過牠們的翅膀灑落，射散出霓虹一樣的光，也或許是那些原本沾附在夏蟬翅膀上的色彩，隨著飛行而掉落，落入無人的田野中。
每年暑假，母親都會將他送來這裡。這裡，沒有他平時習慣的遊戲，也沒有那些同學們談論的卡通節目；這裡很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