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啊，好不想要開學啊──」
女孩一個翻身，長長的雙腿捲住床上的涼被，像是花生捲那樣把自己捲了起來。被她這樣一扯，原本放在被子上的手機就被拖到床邊，差點滾下去。
沈芮蓁來不及把吉他丟開，只能勉強伸手一撈，阻止自己的手機遭遇不測。
「怎樣？」她瞥了好友一眼，「去一趟美國還沒玩夠啊？」
「才不是咧，十幾個小時的飛機，我屁股都要變形了。」女孩一手撐著下巴，一雙畫了粗濃眼線的眼睛對著沈芮蓁眨呀眨，「但是，要是我們之後不同班要怎麼辦？」
沈芮蓁「哈」地大笑一聲。
「可以讓我耳朵清靜一點，也不錯。」
女孩揮起手，往她的膝蓋用力一拍。
「少來。我知道妳最愛我了。」
「對啦對啦。」
沈芮蓁翻了個白眼，低下頭，看了自己的手機螢幕一眼。剛才那樣一抓，畫面已經鎖上了，此刻顯示的是一個女人站在舞台上高歌的畫面。
她說得對，沈芮蓁想，如果不同班，她可能會有點無聊。考進這間高中之後，張采恩就是沈芮蓁的第一個朋友。一年的時間算不上長，但是在面對全新的校園、全新的交友圈時，有一個像張采恩這樣的女孩在身邊，對沈芮蓁來說，就像吃下一顆定心丸。
尤其當這個女孩還是個一週七天、一天二十小時，都像是在過萬聖節的時候，那就更好了。
現在還只是暑假剛開始，張采恩就化著濃厚的煙燻妝，好像隨時準備去參加派對一樣，手腕上戴著鑲有鉚釘的皮手環，塗黑的指甲，還細心地貼上了骷髏的小圖案──或者那是畫上去的？
沈芮蓁還記得高一開學的那一天，班上的人們只敢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彼此，而張采恩就坐在她隔壁，一張臉化得色彩鮮豔，在一整群清湯掛麵的學生中看起來特別顯眼。
張采恩的手機音樂開得超大聲，就算戴著耳機，還是有一絲絲傳進沈芮蓁耳裡。
她還在猜測這個女孩在聽哪個樂團的曲子──有點像是早期的威豹合唱團，還是ＡＣ ／ＤＣ ？──結果張采恩就摘下耳機，塗著誇張唇膏的嘴對她露出一抹大大的微笑。
「對重金屬有興趣嗎？」
重金屬不在沈芮蓁的好球帶裡，但是在那之後，她們就變成了形影不離的朋友。
在張采恩的慫恿下，沈芮蓁甚至被她拉去一起染了頭髮，現在，她的臉頰邊，就有幾束髮尾的色彩特別鮮豔。
儘管依然對於帶著濃妝去上課的作風有點遲疑，但是那也只是沈芮蓁個人的偏好而已。
所以，對。如果她們開學之後沒有同班，她可能會有一點點不適應。或者，她可能會真的、真的很想她。
沈芮蓁再度滑開手機螢幕，回到剛才還在看著的吉他譜。冷氣聲在耳邊嗡嗡作響，機器運作的聲音，就像在打著某種節奏。
這首曲子不算難，只是最基本的和弦和基礎刷法，它的困難之處在於演唱時那一個個切分音，每次沈芮蓁的手，都會忍不住被自己的歌聲拉走。
Ｇ 下、下上、Ｄ下──
「『實現夢想的時刻，即將到來。從韓國歸來的怪物新人，正在尋找著屬於她的族群⋯⋯』」
張采恩的聲音帶著豐富的抑揚頓挫，像是開學典禮的司儀那樣，字正腔圓地朗讀出聲。
什麼？
「采采，妳幹嘛！」
沈芮蓁的手指一亂，刷出的和弦直接變成卡通式的噪音。但是現在彈琴再也不是重點了，她把吉他推到一旁，伸手要去搶張采恩手上的手機。
張采恩靈巧地往旁邊滾開，把身上捲著的涼被攤了開來。她坐起身，貼在牆邊，遠遠躲開沈芮蓁的手臂。
「『⋯⋯與金昱娜一同站上舞台，五顆耀眼的新星，妳會是其中一個嗎？』」張采恩轉過頭來，對著沈芮蓁咧嘴一笑，「妳這樣應該算是追星成功了吧？」
「重點不是應該在『成功出道』嗎？不要唸了，丟臉死了啦。」
沈芮蓁只覺得臉頰發燙，爬上前，再度試著搶奪，但是張采恩一把推開她的肩膀。
「能跟金昱娜本人，在同一個節目待十個星期耶。」張采恩義正辭嚴地說道，「可以一週跟她一起訓練三天，還有合宿兩天一夜耶。對妳這種追星仔來說，沒出道也已經賺爛了吧？」
「妳聽起來很歧視喔。」沈芮蓁警告地回答，「而且我沒有追星。我只有聽歌而
已。」
張采恩嗤之以鼻。
「最好。妳之前那堆海報咧？小卡咧？」
沈芮蓁瞪著她。
「所以我不是都收起來了嗎？」雖然說，是為了完全不相關的原因⋯⋯
但是張采恩完全沒有把她說的話當一回事。她流暢地把手機塞進緊身牛仔褲的口袋裡，大聲嘆了一口氣。
「到時候妳紅了，該不會就不跟我玩了吧？」她說，「到時候，妳就只剩下那些練習生朋友，還要瘋狂自拍上傳⋯⋯」
「那也要她們夠好玩啊。」
沈芮蓁在腦中瘋狂搜索，尋找有哪些理由可以讓張采恩停止挖苦。什麼都好，只要她別再拿選秀這件事取笑她就行。然後，一個念頭突然竄進她的腦海裡。
「至少她們不會免費幫我算命吧？」
張采恩瞪起眼睛，鼻子皺起。
「我那不叫算命！我才沒有那麼怪力亂神。」她強調，「我那是占卜，占卜。」
沈芮蓁不確定這兩者之間有什麼差別，但是既然張采恩這麼說，那她就這麼信吧。
至少現在，她已經成功轉移了話題。
再度抓起吉他，沈芮蓁隨意地刷出一個Ｃ ，卻不知道自己想要彈奏什麼曲子。或許是因為剛才張采恩提到了金昱娜的名字，她腦中浮現起金昱娜從韓國回來之後，所出的第一首單曲。
〈you are my home〉，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家。
不是一首特別高難度的曲子，但是夾帶著韓國時期累積起的高人氣，配上金昱娜的少女嗓音，以及高中生的少女形象，立刻就引起了一波熱潮。就連她們學校附近的小吃街，放學時，都可以聽見這首歌在不同的店家裡播放。
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回來這裡。事實上，在她宣布回國之前，沈芮蓁都還以為，她只是有一半台灣血統的韓國人而已。第一次聽見她說中文時，沈芮蓁相信，不是只有她一個人，為金昱娜一口流利的中文感到震驚。
如果能在這檔選秀節目出道，就能和金昱娜組成團體，一起活動。
或許她就是張采恩口中的「追星仔」，或許她是太看得起自己了，但是無論如何，沈芮蓁都不想錯過這個機會。她不能錯過。
張采恩突然從床上彈了起來，動作大得差點讓沈芮蓁甩掉懷裡的吉他。她看著張采恩把半個身子掛在床邊，從地上的大托特包裡翻找著什麼東西。
「既然都自己提了，不如妳就來抽一下。」張采恩回到床上，對著沈芮蓁晃晃手裡的物品。
黑色的紙盒上燙著點點星光，在房間的燈光下閃爍。
「不要。」沈芮蓁說，「天機不可洩露。我也不想知道。」
「我都還沒有說要妳抽什麼耶。」
沈芮蓁轉了轉眼珠。還能抽什麼？她想，現在唯一能問的問題，不就跟選秀有關嗎？
張采恩把瘦長的卡牌從紙盒裡倒了出來，在床上攤成一片，又收攏成一整疊。
「快啦，沈芮蓁。」她眨著眼睛，「抽三張。拜託嘛。」
看著眼前那疊切好的紙牌，沈芮蓁突然覺得，如果不配合，好像她才是壞人一樣。
她嘆了一口氣，伸手往牌堆裡摸了一把。
「好了，就這三張。」沈芮蓁說，幾乎像是賭氣，「滿意了嗎？」
三張精緻漂亮的牌面，如果不是作為算命⋯⋯占卜的用途，沈芮蓁猜想，大概也會是很不錯的書籤卡。張采恩盯著它們，若有所思。
「逆位皇帝、寶劍九，還有錢幣三。嗯⋯⋯」她歪著嘴，遲遲沒有說下去。
「好吧，妳現在的樣子看起來真的很怪力亂神。」沈芮蓁宣布，「我要繼續練我的琴了。」
不過張采恩沒有要讓她得逞的意思。
「錢幣三不錯啊。」卡牌上畫著細緻的雕梁，張采恩一隻手沿著雕刻的花紋，緩緩移動，「告訴妳要保持團隊精神。只要妳不孤軍奮戰，就能克服挑戰。」
沈芮蓁挑起眉。
「妳確定不是在自肥嗎？」她說，「不是要我把妳當作軍師吧？」
「不是，白痴喔。」張采恩的腿越過床舖，踢了她一腳，「是妳跟選秀的練習生
啦。代表妳個人的技巧，跟隊友的合作要完美結合的意思啦。」
「聽起來滿合理的。」沈芮蓁懷疑地看著她，「那妳為什麼要想這麼久？」
張采恩拿起剛才她抽出的第一張牌。
「那是因為這個──」
張采恩的話還沒有說完，一聲清脆的敲門聲，就從關起的房門上傳來。
張采恩誇張地倒抽一口氣，抬手摀住嘴。沈芮蓁則一瞬間湧起想把吉他塞到床底下的衝動。但是那當然不可能辦到了。
沈芮蓁轉頭望向房門口。門緩緩地打開一條縫，姊姊的面孔，便出現在視線中。
沈芮蓁快速地和張采恩交換了一個眼神。

● ● ●

「嗨，采恩。歡迎呀。」姊姊的聲音輕柔，帶著一抹淺淺的微笑。
姊姊素著一張臉，皮膚白皙、看起來像是褪色那樣，好像就連眉毛的顏色也淡了，一頭長髮向後梳成了低垂的馬尾。她身上穿著一件輕薄的Ｔ恤，但在那之下，身體彷彿失去了該有的分量。
沈芮蓁總覺得，最近，姊姊整個人快要變成透明的了。
「哈囉，芮慈姊！」
就算以張采恩的標準來說，她聽起來也有點太過開朗了。沈芮蓁看著她跳下床，從托特包裡撈出一個小盒子。
她蹦蹦跳跳地跑到門邊，將小包裹遞到姊姊面前。
「這是伴手禮，給妳。」她說，「萬聖節的時候可以戴喔。」
沈芮蓁的書桌上，此時也擺著一個一樣的盒子，包裝已經拆開了。那是張采恩從美國帶回來的小禮物，一組小巧可愛的耳環──當然逃脫不了萬聖節式的主題。沈芮蓁拿到的是一組銀色的蝙蝠，上面還用藍色的水鑽貼出了眼睛。
姊姊把門推得更開一點，用沒拿拐杖的那隻手接過禮物。
「好呀。如果今年有派對可以去，我一定戴。」姊姊說。
張采恩的微笑死死黏在臉上，看起來像是面具一樣。沈芮蓁於是決定出手拯救她的朋友。
「姊，妳今天精神看起來不錯耶。」她說，「有比較不痛嗎？」
姊姊點點頭。
「我想說天氣好，打算出去曬曬太陽。」姊姊說，「妳們想要喝什麼嗎？」
張采恩回頭看了沈芮蓁一眼，「沒關係啦，芮慈姊，我們可──」
「當然好啊，但是妳要請客。」沈芮蓁趕緊打斷她。
「那是一定的。」姊姊溫柔地回答，「怎麼可能讓妳們自己出錢呀？」
幸好姊姊沒有被張采恩的話影響，心情看起來依舊愉快。儘管原先一點想法也沒有，沈芮蓁還是快速講了便利商店就能買到的冷飲，張采恩也馬上跟進，點了一杯冰拿鐵。
「沒問題。」姊姊說，「我換個衣服，馬上就回來。」
「我們跟妳一起去吧？」沈芮蓁問。
「不用啦。這麼熱，妳們在這裡吹冷氣多好。」姊姊說，「只是去路口而已，這點小路我還辦得到。」
沈芮蓁懷疑這番話的真實性，但是姊姊已經帶上了門。沈芮蓁可以聽見拐杖和單一隻腳，在原木地板上交替移動的摩擦聲。
張采恩吐出一口氣，扮了個鬼臉。
「妳剛才說哪張牌怎麼了？」沈芮蓁說，「我已經忘了。」
張采恩沒有回答，只是反問：「妳姊現在還沒辦法走喔？」
「沒辦法。」沈芮蓁搖搖頭，「妳飛出國的隔天，她就又開了一次刀。」
張采恩彈了彈舌頭。
姊姊的左腿失去行動能力，已經超過一年了。本來以為癒合狀況不錯，但是直到她嘗試放掉拐杖、真正讓腿負重時，她才發現，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
停用拐杖才兩天，姊姊的脛骨就痛得她不得不送急診。送醫後才發現，原本用來定位用的鋼板旁，有一塊好幾公分長的骨裂沒有復原。而且因為她的體重，固定用的鋼板已經歪了。
重新開刀過後，姊姊補上了人工骨，醫生預計還要再半年，才有機會可以像一般人一樣走路。
不過，沈芮蓁很清楚，走路，對姊姊而言是遠遠不夠的。

第1章

「啊，好不想要開學啊──」
女孩一個翻身，長長的雙腿捲住床上的涼被，像是花生捲那樣把自己捲了起來。被她這樣一扯，原本放在被子上的手機就被拖到床邊，差點滾下去。
沈芮蓁來不及把吉他丟開，只能勉強伸手一撈，阻止自己的手機遭遇不測。
「怎樣？」她瞥了好友一眼，「去一趟美國還沒玩夠啊？」
「才不是咧，十幾個小時的飛機，我屁股都要變形了。」女孩一手撐著下巴，一雙畫了粗濃眼線的眼睛對著沈芮蓁眨呀眨，「但是，要是我們之後不同班要怎麼辦？」
沈芮蓁「哈」地大笑一聲。
「可以讓我耳朵清靜一點，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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