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的新聞不少。」洛克伍德指著報紙。
我睜開一隻眼睛。「好消息？」
「不是。」
「壞消息？」
「小壞和大壞，對我們來說都不太妙。」
「先從小壞開始吧。」喬治說。「我偏好循序漸進，讓我慢慢適應悲慘的處境。」
洛克伍德伸手拿茶杯。「小壞消息還滿普通的。這回是都洛普與崔德。他們和費茲偵探社簽約。都洛普老先生要退休了，公司將被費茲吸收，整個過程超有效率。」
「崔德有什麼意見嗎？」我問。
「沒有。他幾年前被獨行者殺死了。」
我皺眉。「又一間小偵探社遭到併吞……」望向窗外，晴朗的藍天籠罩在鄰近屋舍上空。「已經不剩多少獨立偵探社了。」
「亞當．邦喬屈還在死撐。」喬治說著，擦拭木頭面具的牙齒。「你們有沒有聽說上禮拜的事？他們開了挺優渥的條件要他收攤，但他大發雷霆，揪著費茲派來的人的耳朵把他丟出去。」
「沒想到他這麼有骨氣。」洛克伍德靠上椅背，小心翼翼地伸懶腰。「不太確定他能公然反抗到什麼時候。啊……我的背快痛死了。露西，都是妳那顆骷髏頭害的。」
「那才不是我的骷髏頭。我只是和它說話而已。你說還有大壞消息。」
「喔。對。你們一定猜不到。他們把溫克曼放出來了。」
喬治震驚地放下抹布，我瞪大雙眼。「朱里斯．溫克曼？他不是被判了十年嗎？」
「對啊！」喬治大叫。「他非法販賣靈異物品！還有教唆施暴！還有破壞墓地！他還沒在牢裡待上兩年吧！公理何在？」
喬治發出不平之鳴。沒錯，公理正義是很重要，但我掛記的不是這個。我們的證詞讓朱里斯．溫克曼入獄。而溫克曼這個人一向有仇必報。
「我猜他是因為『表現優良』得以提早假釋。」洛克伍德說。他往報紙輕輕一彈。「這裡說他太太雅德萊和寶貝兒子雷歐帕來接他出獄。然後他開車離開，發誓要洗心革面，再也不做黑市交易的勾當。」
「他會找上我們。」我說。「他要宰了我們。」
洛克伍德咕噥一聲。「要殺我們的人可多了。說不定他會低調一點。」
喬治一臉狐疑地翻動面具。「我不這麼想。」
我們沉默了好一會。不過呢，今天早上風和日麗，昨夜的勝利感尚未消散，沖淡了我們的疑慮與恐懼。
「洛克伍德，你在畫什麼？」我看著思考布。「看起來像是一團憤怒的花椰菜。」
「什麼？妳在污辱我的畫技嗎？這明明是披頭散髮的鬼魂。」洛克伍德丟下原子筆。「繪畫或許不是我的強項。我想畫出那個亡魂的面貌。昨晚在它脫離骨頭衝出來的時候，我有好好看清它的長相。如果有圖片輔助，說不定喬治可以查出它的身分。」
「拿那張只會追蹤到蔬果攤。」我一閉上眼就能看到鬼魂震怒的面容浮在我面前。「那是介於中年到晚年之間的男性。臉上皺紋很深。長長的灰髮。我只記得這些——我更在意他說的話。喬治，你又要去檔案館了？」
「晚點。一小時後有客戶要來。」喬治把木頭面具放在奶油碟和玉米片之間。除掉表面的灰塵，總算能看清鮮艷的色彩。陌生的鳥類羽毛插在面具頂上，宛如凍結的塵煙。「你們覺得這個寶貝如何？」他問。「玻里尼西亞巫醫的面具。從潔西卡房間拿的。」他望向洛克伍德。「昨天我開了最後一個箱子。希望你不介意。」
洛克伍德點頭。「很好。有什麼收穫嗎？」
「或許有。其實有幾樣東西想給你們看，等我們吃完第二頓早餐再說。」
我盯著那個巫醫面具，它的眉骨突出，嘴巴呈現凶狠猙獰的弧度。「你覺得這東西有什麼力量嗎？」
「我認為裡頭有某種靈異能量。」喬治說：「但我沒有妳那麼敏銳。露西，如果妳不介意的話，等一下可以看看。」
「當然……」我憋不住了，這個疑問不吐不快。「洛克伍德、喬治，我們接下來要怎麼辦？」
他們自然懂我的意思。整個早上，紀念館之旅的經歷壓在我們心上。被崩解中的亡魂追趕著衝上階梯已經夠驚人了，但這並不是昨晚印象最深刻的部分。棺材裡缺席的那個人縈繞在我們心頭。
「我一直在思考梅莉莎的事情。」洛克伍德開口。「我想我們能做的就只有照常過日子。還有太多事情要釐清。若是沒有掌握關鍵情報就承認我們闖進她的墓室，肯定會引來風險。所以我們姑且安分守己，辦普通的案子，別去惹麻煩。同時追蹤所有的線索。特別是喬治，你好好調查梅莉莎和我們口中的潘妮洛之間有什麼關聯。」
喬治點頭。「費茲家族從一開始就是對抗鬼魂的核心勢力。如果想解決靈擾，我們也得要面對這個謎題。至於昨晚那位身上塗滿蠟的朋友呢，我去檔案館的時候會特別看一下梅莉莎晚年時期的報紙。說不定能找到她的哪個熟人在那個期間失蹤。那個鬼魂一定認識她，對吧，小露？」
「一定的。而且它超不爽。」我說。
「那就是跟她很親近的人。遭到她背叛、殺害。」
「老實說那個鬼魂只是餘興節目。」洛克伍德再次端起馬克杯，對著裡頭冷掉的茶水皺眉。「我們的首要目標是查出原本該在那座墓穴裡的女人出了什麼事。究竟二十年前死掉的人是誰。露西，妳看能不能讓那個白痴骷髏頭好好說話。畢竟我們正照著它的提示行動。我還是覺得它是一切的關鍵。」
「叫我嗎？」拘魂罐裡混濁的液體深處掀起漣漪。鬼魂的臉龐浮現。它的樣貌一向不怎麼討喜，今天更是令人作嘔，像是被人踩過的泡水屍體。
我瞪著它。「你就不能把自己打理得好看一點嗎？牛奶都要酸掉了。」
「我也累了啊。」骷髏頭說：「我也熬了一晚，不是嗎？和你們一樣。你們看起來挺狼狽的嘛。洛克伍德渾身瘀青，庫賓斯得了某種怪病，下巴長出黃色腫塊。」
「喬治剛才吃過蛋。」我說。「那些都不重要。我們需要談談梅莉莎。」
鬼魂瞇細雙眼。「錯了。我們需要談談我的自由。我們已經說好了。」
我遲疑幾秒才接話。「時間地點都不對。晚點再跟你說。」
「晚點？什麼意思？六個禮拜？一年？我很了解女人的話術。」
「天啊。我是說再過幾分鐘。」
那張臉皺起眉頭。「當然，這種話我聽多了。到時候你們被新來的危機吸引注意力，我只能繼續困在這裡，用手指敲打這個玻璃監獄。」
「你又沒有手指。」我低吼。「而且你都死了，時間對你來說有多大的意義？而且才幾分鐘時間，怎麼可能旁生枝節？別再抱怨了！」我抬起頭。「嗨，荷莉。」
走廊上傳來動靜，荷莉．孟洛現身，揹著她的棉質購物袋。她掃了我們一眼，撥撥她的黑色長髮。
喬治盯著購物袋。「荷莉，有買到甜甜圈嗎？」
「有。」她的嗓音有些古怪，繞過餐桌，把購物成果放到餐具櫃上。她的動作俐落，用力放下所有東西。她板著臉，緊緊抿唇。
「荷莉，妳還好嗎？」我問。
「不太好。」購物袋被她揉成一團，放上流理台。她從瀝水籃拿了個玻璃杯。「我在亞利夫碰上魯波．蓋爾爵士。」
我們的注意力瞬間集中到她身上，魯波爵士是潘妮洛．費茲的同夥，劍術高超，非常危險。他這個人不擇手段，願意為她做各種骯髒事，向她的對手施壓的人也是他。先前我們曾與他交手過。
「看吧。」骷髏頭嘆息。「危機降臨。」
我關上拘魂罐的安全栓。「他在那裡幹嘛？」
「他在等我。」荷莉倒水喝了一大口，彷彿是想沖掉什麼怪味。「噁！他真是卑劣！」
洛克伍德坐得直挺挺的。「他威脅妳嗎？」
「他沒多說什麼，但言外之意很清楚。你們也知道他是什麼德性。貼在你身旁，笑容可掬，散發超濃的鬚後水味道。他只是想確認我們沒有『越線』——這是他的說詞。『專心辦安全的案子』和『簡單的鬧鬼事件』。換句話說就是不准調查潘妮洛。」
「喔，這是當然。」洛克伍德說。「他還說了什麼？」
「都是些拐彎抹角的警告。要是我們經手任何太過『艱難』的事務，肯定不會有好下場。『我們可不希望這間親愛的小偵探社出事。』哈！」她放下玻璃杯。「喔對，他還想知道我們昨晚去了哪裡。」
洛克伍德和我互看一眼。「昨晚的什麼時段？」
「十二點過後。他說有線報指出我們不在家。」
「他們又在監視我們了。」我說。「妳怎麼回他？」
「我說我不知道，那時候我早就回家了。」荷莉說。「他出其不意地冒出來，我沒有答得很好。」
「沒事。」洛克伍德語氣從容。「我們不是已經編好一套說詞了嗎？就說我們去肯迪什鎮幫一對夫婦解決超無聊的投石怪。喬治可以偽造相關文件。」
「已經弄好了。」喬治說。「荷莉，既然妳這麼喪氣，來吃個甜甜圈吧。」
「謝了，我吃蘋果就好。」
他悲傷地搖搖頭。「妳要知道在心情不好的時候，吃蘋果是沒用的……仔細想想，我也受到很大的衝擊。」他的視線飄向餐具櫃。
「對，喬治，你去拿盤子。」洛克伍德說。「大家一起吃。」
我們聽命開動，連荷莉也拿了甜甜圈。喬治說得有道理：甜甜圈是一帖良藥，幾乎能讓世界恢復正常。只是幾乎，還不到完全。因為這個世界本來就不正常。梅莉莎不在她的墳墓裡。溫克曼出獄。荷莉遇上的小插曲絕非偶然。
□
基本上，所有的靈異調查機構都受到靈異現象研究與控制局（簡稱靈異局）的監督，總部位於倫敦中區的蘇格蘭警場。靈異局有權懲處違規者，確保偵探社提供極度專業的服務。有時候科處罰金，在極度罕見的狀況下，它們會勒令偵探社停業。不過比起干擾在前線奮戰的調查員，靈異局更在乎靈擾相關的研究。
然而就在潘妮洛．費茲接管羅特威偵探社後，情勢漸漸改變。現在全倫敦有四分之三的偵探社人力落入費茲女士的掌握，剩餘的勢力也迅速加入她麾下。費茲偵探社的人員漸漸占據蘇格蘭警場的諸多高階職位，設置嶄新的規則。因此資源有限的獨立偵探社只能對付小規模的鬧鬼事件。不只是如此，還得接受靈異局的定期視察，確保他們恪守專業標準。一旦違反規定，偵探社就要關門大吉。說好聽點是為了公眾安全著想，但實際的用意是監視眾人的一舉一動。
身為規模最小的偵探社，最讓我們困擾的是游擊般的關注。靈異局人員不定時上門查訪。走在街上不時被人叫住，要求出示文件，證明我們正在辦理什麼案件。出門工作也會遭到跟蹤。他們並不是一直在門外站崗，我們時時回頭，卻什麼都沒看到，但事情註定要發生——某天，某個一臉不懷好意的小男生尾隨我們到貝克街車站，或是戴著帽子的男人站在亞利夫小舖外頭，毫不掩飾地盯著我們出勤。有時候一個禮拜內發生過幾次這樣的邂逅，有時候兩個禮拜都毫無動靜。若有似無的監視也是他們刻意而為。讓我們意識到他們認為我們幾乎不值一顧。
我們察覺這一切的幕後主使是潘妮洛．費茲。她想盯緊我們。不過我們可是洛克伍德偵探社，沒那麼容易被她嚇倒。
比如說當靈異局人員突襲波特蘭街三十五號時，他們會看到喬治靠在地下室的水槽旁努力刷掉牛仔褲上的鬼氣殘渣。洛克伍德披著睡袍，頂著一頭亂髮，臉色蒼白，一邊喝茶一邊記錄前一晚解決的訪客。荷莉和我慢吞吞地整理亂放的裝備，或是打包準備要送去熔爐的源頭。簡單來說就是疲憊與紀律的寫照；運作順利但人力吃緊的小偵探社。靈異局人員會看看我們的案件紀錄，帶走近期請款單、鬼魂紀錄、客戶評價的副本，享受過熱茶和餅乾，並欣賞頂著一頭亂髮的洛克伍德，轉身離開。
他們一走，我們馬上鎖門，回頭做正經勾當。對外，我們維持假象，只接小規模案件。除此之外，我們檯面下還有事情要忙。這種雙重生活是極大的挑戰，我這幾位同事各顯神通來應付。
荷莉面對任何阻礙都用同一套招數：以超高的效率正面迎擊，眼睛連眨都不眨一下。無論是闖入費茲紀念館還是在街上面對訊問，她總能維持招牌的從容風範。難以想像她會放下這份矜持，不知為何，這點讓我深信最糟的事情不可能發生。她泰然自若的氣質曾讓我怒火中燒，但現在已經成為我的心靈支柱。就算天要塌了，我知道荷莉的頭髮依然飄逸；她的衣服永遠輕盈地包裹她的曲線；她咖啡色的皮膚總是泛著用礦泉水和青豆沙拉養出來的光彩，和成天吃漢堡餅乾的我形成強烈對比。沒錯，荷莉永不改變，這點讓我心情雀躍。
喬治則是端出另一種風格的冷硬。外人可能看不出來。他太過柔軟，太過邋遢。就算他在房間裡擺了梳子，這東西的存在感非常地低。他圓潤平凡的臉龐欠缺個性和強烈的個人主張。即使敵人知道他擅長挖掘情報，也不會把他放在眼裡。他們以為他只是消極地吸收資訊，成天埋首於廢紙堆裡；比起到現場面對恐怖的超自然現象，他更安於書桌前的位置。
他們錯得徹底。喬治對研究的熱情，花上無數時間踏遍一間間圖書館尋找最細微的線索，這是源自他猛烈的決心與堅定的意志。要是他想找到什麼，他一定能找到；只要被他找到了，他就會像㹴犬般狠狠咬住，用力搖晃，抖出一切相關資訊。他永不退讓，把揭發鬼魂流竄的真相視為已任。費茲偵探社越是施壓，阻止我們調查這件事，喬治就挖得更深。他不容許任何人否決他的研究。
然後是洛克伍德。最了不起的洛克伍德。
我們繞著他運轉——每一個人，包括以往的對手、現在的盟友奎爾．奇普斯；就連河岸的惡夢、全倫敦最出眾（至少在氣味上是如此）的盜墓者芙洛．邦斯也不例外。在鬼魂橫行的倫敦街道間，幾乎沒人察覺奇普斯與芙洛正悄悄幫我們跑腿辦事。他們願意這麼做，是因為洛克伍德開口請求，只要有他一句話就夠了。
他擁有龐大的吸引力及抵擋費茲偵探社窺探恐嚇的韌性，背後的祕密是源源不絕的精力與超凡的冷靜。少有事物能令他動搖；他總是稍稍退後幾步，挑眉，勾起嘴角，再將壓力轉化成迅速確實的行動。以往他的魄力全拿來對付鬼魂，現在連活著的敵人也無法倖免。他帶給身旁朋友滿滿的活力，同時又拒我們於千里之外。
或許不是每一個人。
在所有人之中，他最信任我。我們一向走得很近，但自從我五個月前重回偵探社後，我們更加親近了。與彼此相處的時間超過以往。我們一起工作，一起歡笑。我在他面前感到無比舒適，他對我也是如此；我想我們都很清楚我們在彼此身上獲得了超越旁人的平靜與喜悅。這是好消息。
至於壞消息呢？那就是我不太確定為什麼會產生如此的轉變。
那段一起披著一件神靈斗篷，走過冰天雪地死者境地的旅程改變了我們，使得我們與其他人產生差別。沒有人能完整想像出我們見到的景象。那段記憶仍舊不時干擾我們的夢境。我們花了好幾個禮拜才恢復體力。我長出斑斑白髮，洛克伍德的劉海微微泛灰。老實說那段經歷太過強烈，讓之後的一切蒙上陰影。站在陰影中，有時候難以判斷我們關係的改變究竟是源自這件事，還是其他的種種。
所以呢，洛克伍德看著我時眼中閃過的脆弱，還有我們在旁人背後悄悄露出的表情——這份親近感究竟是從何而來？單純是我們自己的心境嗎？是我們的本質？還是那起事件的餘波，是我們共享的經驗？
那起事件改變了一切。
別誤會，我很慶幸走了那一趟。只是想把事情搞清楚。
洛克伍德從未多提這些情緒，而我一直找不到輕鬆提起這個話題的契機，因此我的煩惱無從破解。況且我們都忙得要命，應付鬼魂、應付靈異局、應付靈擾的謎團。
還要應付提早半個小時來敲門的客戶，應付他們帶來的嶄新怪談。
——後續精彩內容請見《洛克伍德靈異偵探社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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