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從哪裡開始呢?初次見面的話,打招呼是很重要的,那麼就從這裡開始好了。
大家好,我叫做阿學。你是誰?叫什麼名字呢?
首先,就讓我從一位叫做「阿翔」的傢伙的故事開始講起吧!
阿翔住在佐山社區。
老實說,佐山社區是一個有點怪的地方。說是社區,卻和大家所認知的有點不太一樣。社區內只有幾間狹小老舊的平房林立,看起來就跟蓋有簡陋小木屋的營地沒什麼兩樣;而且住家無論哪一戶都只有一、兩間狹窄的隔間。
「佐山社區真是一個鳥不生蛋的地方耶!」
來到阿翔家門前時,麻呂如此說著。
關於佐山社區,我是不曾聽說過有多麼像樣的傳言,不過這並不表示麻呂這樣形容就恰當……然而在當下,我的感覺是跟麻呂一樣的。因為,佐山社區跟我至今所見過的景象相比起來,感覺真的是相差了十萬八千里。例如說,無人使用的廢棄車輛被丟在路邊;白天時間應該在公司上班的大人,卻不知為何只顧著猛灌酒。在這裡所見的一切景象,簡直就像是身在外國般地令人驚訝──話雖如此,其實我還沒有出過國。
總而言之,如果不把「真是一個鳥不生蛋的地方」這句話給說出口,似乎就會被這個地方打敗。這就好像是校外教學時,被安排與他校的學生一起參觀一樣,不知怎地就是不想要輸給那些他校的傢伙們。
「阿學!在那邊的兩個人正毫不客氣地盯著我們看耶,該怎麼辦啊?」
「唉,要是有帶麻呂哥來就好了。」
「別叫我哥『麻呂哥』啦!要是被他知道了,連我都會挨揍的。」
麻呂如往常地露出不高興的樣子。不過,正因為是麻呂的哥哥,自然而然就想叫他「麻呂哥」,而且只要這麼叫過一次,之後要改就很難了。
「你可別再亂叫喔!」麻呂警告地說。
「話說回來,阿翔到底在做什麼啊?」麻呂又問。
我完全不理會麻呂。「昨天都已經打電話通知他說要過來了……」
「啊!阿學,那兩個人朝這邊走來了耶!」
因為麻呂實在是太吵了,所以我轉頭往他所說的方向看去,果然有兩個大人朝著我們這邊走了過來。可是,路就只有這一條,不是往那一頭走,就是往我們這裡走。那兩個大人一副喝醉了酒的模樣,正大聲喧嚷著,看起來還怪恐怖的。
眼看那酒醉二人組越走越近,麻呂像是為了逃離似地,連忙舉起手「啪嗒啪嗒」地敲起玄關的大門。由於阿翔家的門鈴已被拆了下來,所以當下也只剩敲門一途了。
「阿翔!你在家嗎!快點開──」
「到底是誰呀!」
突然之間,眼前的那扇單薄木門冷不防地開了。一名滿身酒臭味的大人就站在門口。說得更確切一點,是一位滿身酒臭味的老爹。一身無袖內衣搭配短襯褲的打扮,手上還握著一只燒酒瓶;再加上,老爹頭髮雜亂粗硬,嘴裡更是少了一顆大門牙。若是光從外表來看,這位老爹是比那酒醉二人組還要來得恐怖上幾百倍。
我不自覺地向後退了一步;而麻呂在驚嚇之際,整個人僵住在門前。在那個瞬間,麻呂舉起的手就像是要往老爹的頭上敲去似的。
「敲門的是這邊的少爺?還是那邊的少爺啊?到底是誰呀?」
是這邊的麻呂。就是那個傢伙像是要搞破壞似地使勁敲著門,我一定會叫他賠償的……雖然我很想這麼說,不過這麼一來,我就成了背叛者。因此,我向前跨出一步;不,正確地說,是只有半步。
「那、那個,我們是跟阿翔唸同一所學校的學生。」
「那就是北中嘛!請問北中的少爺有何貴幹呀?難道是我們家的阿翔又做了什麼壞事嗎?」
「不是這樣子的,是我們昨天有約好要過來玩。本來是說好四點在他家會合的……他是不是不在家啊?雖然說現在已經四點半了……」
「四點半?那就是你們給人家遲到了半個小時嘛!」老爹如此喃喃地說著,下一刻卻突如其來地大聲叫喚起阿翔的名字。老爹是對著街道大喊的,看來阿翔確實是不在家。其實不必這麼做,我們也願意再等一下看看;但是老爹完全沒把我們的話給聽進去。
就在這個時候,我們察覺到背後有了動靜,連忙一回頭就看見剛才的酒醉二人組正不懷好意地對著我們笑。
「老爹,纏著中學生不放是不行的喔!」
「喲,你們兩個還沒有注意到已經被纏上了嗎?」
正當酒醉二人組一邊喝著啤酒,一邊從我們身邊晃過去時,老爹突然漲紅著臉大聲罵道:「少在那裡囉唆!你們兩個醉鬼。還不給我去工作!」同時還撿起掉落在腳邊的空罐子扔了過去。看著酒醉二人組落荒而逃的身影,此刻我才發覺到,那兩個大人和眼前的這位老爹比起來,是要來得正經許多了;只是他們似乎無心回來救我們,於是在老爹的一聲喝令之下:「給我進去裡面等!」我們也只得乖乖地進到屋裡去。
屋裡光線昏暗,且不知怎地還瀰漫著一股尿騷味。最裡頭的房間鋪著一件乾癟的被褥,周圍還散落著好幾支空酒瓶。室內擺設另有小桌子一張,電視機一台;而一隻肥碩的蒼蠅正在廚房那頭盤旋飛繞著。
老爹在被褥上盤腿而坐,麻呂跟我則戰戰兢兢地端坐在老爹面前。倒不是老爹命令我們要這麼坐;只是我們覺得若不這麼坐,鐵定會有拳頭迎面飛來。
老爹當著我們的面,大口喝著倒入杯子裡的酒。他一邊喝一邊瞪向我們。為了避免視線跟老爹對上,我只好對著牆壁上的破洞,或是已千瘡百孔的拉門觀望。
──真是個破爛不堪的家,不由得讓我聯想起在學校所使用的抹布。那一條偶爾會有臭蟲來築巢的破爛抹布。
「我說,兩位少爺啊,你們有沒有砍過人頭呀?」
老爹突然冷不防地開口說話,嚇了我一大跳。結果,一不小心就跟老爹的視線對上了。
那是一雙令人生畏的眼睛。原來該是黑白分明的眼珠,卻像是半生不熟的蛋白般地混濁不清;完全不知道那雙眼睛究竟是在注視著什麼。
「人、人頭嗎?」
「戰爭片裡頭就有啊!用日本刀『喀嚓』一聲地砍下人頭……」
「疑?真的有嗎?」
「沒有常識的傢伙!給我回去多用功點!」
麻呂只是稍微問了一下,卻遭來老爹的一頓斥罵,不禁嚇得像烏龜般地縮起脖子。
「只不過電影裡頭的都是假的啦。要不是真正的高手,是絕對沒有辦法一刀砍下的。這種事我最清楚了。」
「老爹是、是不是有打過唱啊?」
這次換我發問了。可是因為聲音在顫抖的關係,結果把「戰」的音發成「唱」。
「唱?你在說什麼呀?現在我講的可是戰爭的事耶!」
老爹用拿著杯子的手指向我。即使杯子裡的酒都灑了出來,他也完全不在乎。再說,棉被上也會留下污痕的!
「就算日本刀一刀下去,一砍到頸骨就會『喀』地停下來。這時,若沒有以操縱鋸子的要領左右來回地鋸的話,人頭是絕對斷不了的!所以,將領們……」
「阿學,這位老爹好像有點走火入魔了耶……」
老爹正說得口沫橫飛,應該是聽不見我們的對話。不過,麻呂為了安全起見,還是壓低了聲量。
「我們還是趕緊逃離現場會比較好吧!」
「不行啦!今天我是穿Converse球鞋來的。就算現在逃走,也可能在綁鞋帶的時候被抓到啊!」
「喂!兩位少爺。」
「是!」
慘了,我們會被殺掉,會被砍頭的──
就在這個時候,玄關的大門開了。隨著一陣涼風的灌入,我們才察覺到屋內的異常悶熱。涼風裡挾帶著一股聞起來像是菠菜的草騷味。
門開了的同時,一張臉也探了進來。那是一張擁有一頭長髮、白皙肌膚、一雙透徹大眼睛,以及一只高挺鼻子的臉蛋;此外,右臉頰上還留有一道舊傷。
錯不了!那正是阿翔的臉。
「你們在做什麼啊?」
阿翔一邊說著,一邊一臉「打擾了」的表情走進房間。不過,這不是他家嗎?照理說應該不用感到不好意思吧!而且,要說錯也是錯在我們這邊給人家遲到了。
「爺爺!你怎麼又喝醉了?不可以一直纏著這兩個人啦!」
「如果只是因為愛喝就一直喝,這當然說不過去。但我又不是這樣子才喝的!」
「喝酒醉的人都嘛這麼說,老爸之前也說過同樣的話。」
阿翔把便利商店的塑膠袋往桌子一丟,然後對著我們說:「到外面去吧!」
終於得救了。可是正當我們站起身的時候,老爹用那雙混濁的眼瞪了過來。
「喂!少爺們。你們也是阿翔的『吉布森』夥伴嗎?」
「吉布……?」
「好了!我們趕快出去吧!」阿翔完全不理會老爹,只顧著把我們兩人給拉到外頭去。一走出屋外,連阿翔也狠狠地瞪了我們一眼。從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的不高興,好像是在責怪我們為何擅自闖進別人的家裡。話雖說如此,但是我們這邊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啊!我們可是硬被叫進去的耶。
當我正想要這麼開口反駁時,頓時卻停了下來。
阿翔是個有點怪異的傢伙,要是回嘴惹他不高興的話,還真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麼舉動來。這傢伙從一年級的時候起就是這樣子了。明明還沒有到放學時間就擅自早退;朋友跟他搭話也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阿翔有過在理由不明的情況下抓狂的紀錄;也曾經在考試的時候,只因為橡皮擦越擦,考卷反而越髒,就氣得抓起椅子往置物櫃丟(據說好像是有人惡作劇,偷偷在阿翔的橡皮擦裡塞入了自動筆筆心)。啊!這麼一想起來,我記得有一次,阿翔的體育館用布鞋啦、校舍用布鞋啦、體操服啦、布製筆袋等等東西,全被人惡作劇地翻成內裡朝外;可是,阿翔他不但沒有生氣反而還笑得很開心。
還有一次,同學看見阿翔便當裡的配菜清一色都是關東煮,便嘲笑說那是「關東煮便當」時,他當場就抓狂起來。另有一次則是阿翔的國語課本被人胡亂地畫上漫畫,而他卻表現出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
一樣都是惡作劇,有時會發脾氣,有時卻不會。對於阿翔那麼兩極化的反應,班上沒有一個人知道到底為什麼會這樣。於是,託他這副怪脾氣的福,願意跟他交朋友的人似乎也越來越少了。雖然,我從一開始就不是跟阿翔很要好,但也明白大家都會跟他保持距離。
那麼,為什麼我會想要來找阿翔這種性情難以掌控的傢伙呢?
當然有原因的──並不是我很想要跟他交朋友,所以才來找他;而是因為我聽說阿翔是一位吉他高手。這個消息是從麻呂哥那裡知道的。據麻呂哥表示,阿翔的吉他似乎是全校頂尖的。順帶提一下,麻呂哥的吉他也彈得很棒;我個人認為不只是全三年級,說他是北中第一也不為過。
所以說,連這麼厲害的麻呂哥都那麼看好阿翔,想必那傢伙的吉他技巧真的是有兩把刷子吧。
沒錯,我目前正在尋找一名最厲害的吉他手。一名能夠百發百中地彈出撥片泛音奏法(Picking Harmonics)(註)的高手。要是阿翔連這個都做不到的話,我也不想勉強跟他做朋友;又不是小學一年級的小朋友,我不會去立下那種要交到一百個朋友的偉大志望。
◎撥片泛音奏法,是電吉他中非常重要的一種彈奏技巧。
「總而言之,先帶我們去你房間吧!」
我放棄反駁轉而向阿翔如此建議。「這邊的組合式住屋應該就是你的房間了吧!」
「是沒錯啦!不過,你們到底是來幹什麼的啊?」
他又不高興了。昨天在電話中不是已經說好了嗎?我們應該是有約好說今天要來他家看吉他的。
即使心裡頭覺得很煩,我還是將昨天的通話內容再講了一遍。待我說明完,阿翔終於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回答:「啊啊!原來是那件事喔……」
「若是這樣的話,當初你們直說就好了嘛!就算不進我家也沒有關係吧!跟我爺爺講話,有那麼有趣嗎?」
「我們是硬被叫進去的耶!」
麻呂似乎也有點不高興了。
「你以為我們喜歡跟一位醉鬼聊天呀?」
「你是誰啊?」
被阿翔這麼一問,麻呂整張臉都紅了起來。
唉!麻呂這傢伙確實是不怎麼起眼啦!因為整個暑假都待在棒球社的關係,所以留了一個小平頭;再加上他個頭又小,看上去跟在學校的義賣會買來的哭臉Kokeshi人偶(註)是沒什麼兩樣。若不是跟他同班的話,大概也沒有多少人知道麻呂的名字吧!
◎發源於日本東北地區的傳統木製人偶。人偶頭大身體細長,造型簡單樸實。
但是對我來說,麻呂可是我樂團裡最重要的團員,是樂團裡的貝斯手。雖然他是受到哥哥的影響,在退出棒球社之後才開始專注於練習;不過,麻呂似乎原本就很會彈喔。
「他是一班的寺岡秀麻呂。我們都叫他『麻呂』。這也許是多此一舉,我還是自我介紹一下好了。我是跟你同為二班的阿學,中園學。」
「這種事情,我怎會不知道。」阿翔一邊說著,一邊打開組合式住屋的門。頓時,一股悶熱的空氣轟地竄了出來,往炎夏的天空逃離而去。
裡頭是一間約為六個榻榻米大的房間。地板上鋪著類似音樂室用的地毯。窗戶只有一扇,上頭裝著一台已經壞掉的窗式冷氣機。房間裡沒有書桌,也沒有書櫃。阿翔房間的擺設跟我房間的比起來是差了十萬八千里。我的房間比較小,但是書桌書櫃樣樣俱全。倒不是我平時有多麼用功,只是為了防範一時之需而準備的。
儘管房間擺設相差甚大,但是有一樣東西,是我們兩個人的房間都有的。
那就是吉他。
我一進門時,馬上就注意到了。阿翔的吉他就放在他房間裡最醒目的地方,小心翼翼地靠立在牆上。
那是Gibson(註)的吉他。是Gibson公司所生產的飛行五號(Flying V)型號。Flying V的琴身設計成倒立的箭矢形狀,看起來很像是一架戰鬥機或是火箭炮。這款吉他的照片也曾在教科書裡頭出現過。如果試著讓坂本龍馬來彈的話,想必將響起文明開化的樂音來吧!
◎以生產電吉他著名的世界級大廠牌。一八九四年,由Orville H. Gibson創設於美國密西根州的卡拉馬祖(Kalamazoo)。
「是F、Flying V……」
麻呂開口說道:「而且還是貨真價實的Gibson吉他耶!Gibson的Flying V!」
「你們兩個在大驚小怪什麼啊!你們不就是為了看這個才來的嗎?」
阿翔往床上一坐下,便順手抓起吉他問我說:
「要彈嗎?」
「Flying V這一款的,若是坐著彈,好像比較難彈。」
「你將V字型的凹槽部抵住大腿就沒問題啦!」
「啊啊,原來如此。」我一面恍然大悟地說著,一面迅速地從定期車票夾裡取出收藏在裡頭的Pick(註)。我所使用的Pick是大一號的正三角型。這種Pick在市面上比較少見。
◎吉他撥弦專用彈片。
「你怎麼用那麼奇怪的Pick啊!用那個不但容易卡住,而且無法速彈喔!」
阿翔這麼說的同時,我從他手中接過了吉他。
倒立的V字型。這種造型的吉他琴身似乎不是那麼容易彈;再加上阿翔的吉他上所拉的弦,全都是重量級規格(heavy gauge)的,也就是說用的都是最粗的琴弦。聲音固然好聽,但是卻較難彈撥,Pick很容易卡住。我自己本身的習慣是將速彈常會用到的第一弦至第三弦(註)拉上細一點的琴弦。
◎吉他上的琴弦共有六條。琴弦由細到粗,分別稱為第一弦到第六弦。
(覺得自己好像也變得帥氣起來了)
手裡持著Gibson吉他的我,心裡如此想著。
(就算六條琴弦都是重量級規格的,也絕對沒有問題)
我將Pick擱上了琴弦。我打算彈奏自己最拿手的曲目,好對阿翔來個先發制人的一擊。
然而實際上彈起來卻無法稱心如意。果然是第一弦至第三弦的琴弦太粗了。我所使用的三角Pick很容易卡住,一首曲子彈下來是中斷了好幾次。
「阿學,你怎麼啦?」
由於曲子彈得比平常還要來得不順,麻呂一臉擔心地看著我;但是阿翔他卻稱讚地說:「你彈得相當好嘛!」;反倒是害我不好意思起來。
「彈別人的吉他,果然是比較不順手。」阿翔說:「你可以彈到這種程度,已經算是很不錯了。」
「我聽說你也很厲害喔!」
將吉他遞還給阿翔的同時,我像是心中放下了一塊大石頭似地鬆了一口氣。
「聽說你可以完美地彈奏出撥片泛音奏法(Picking Harmonics)來。」
「Picking Harmonics嗎?我是會啦!但是這不並是什麼厲害的技巧啊!只要勤於練習,任何人都可以做得到的。」
確實如阿翔所說的,那並不是什麼華麗高超的技巧。Picking Harmonics的技巧,是在使用Pick撥弦的一瞬間,輕輕地抬起按壓在音格(Frets)上的手指,以彈奏出高八度的的琴音;然而,要是沒有掌握好放開手指的那一瞬間,就無法成功地彈出清脆的聲音來。這就跟右手(Right Hand)奏法,或是點弦(Tapping)奏法一樣,是沒有辦法打馬虎眼的;唯有不斷地練習才能練到出神入化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