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大隱隱於市,為了逃避那個人龐大的勢力,擁有驚人來歷的王浮生,甘心在俱樂部「藍夜」裡作一個小小的保全。
並用鬍渣與亂髮,隱藏自己讓人驚艷的風采。
無奈事情總是很難盡如人意……
一次小小的紛爭竟令藍夜的老闆──江上天,注意到了自己。
不但一下子將他的職位跳升了好幾級,最後竟然還變成了反而需要老闆保護的貼身保鑣……
這種情況未免太諷刺了吧!?
他王浮生又豈是省油的燈?
人總要自己保護自己,想要倚靠他人的想法不是太天真,就是太愚蠢。
認識了江上天之後,他停頓許久的命運之輪又開始緩緩轉動,這一次,他知道他過去的黑影絕不可能再令他輕易逃離了……
章節試閱
第一章
我叫王浮生,今年二十四歲。
我的長相如同這名字一般做作平凡,而且,沒有文憑。
在這個人要衣裝馬要鞍的年代,以上證明我無論外在或內裡都拿不出手。因此,對於能在本城這家數一數二高級俱樂部裡當上保安,我萬分感激。
或許在別人看來這不算一個好工作。常無故加班。沒事時站在門邊作擺飾,有事了上去挨拳頭--店裡有規定對客人不許還手,其實就算沒這規定我也不會回擊。一是我力氣不大,二是這裡的任何一位客人都不是我能開罪得起,包括他們的保鏢。
既然怎樣都是被打,何不做得爽快些,於是我時常帶了笑容,哪怕是僵硬的微笑,同時承受著來自肋骨或背上的猛擊。事實證明這個策略是用對了,見到我奇怪的笑容,多數人都會心生疑惑,下意識地出手緩上一緩,然後大堂經理出頭勸幾下,我多數便能全身而退,當然也是有功而返。
就為了這不算優點的優點,大堂經理很有些器重我,每月發我的薪水都是雙倍,除去吃喝租用我還能餘下不少。適值經濟大蕭條的時節,能找到這樣的好工作我簡直做夢都要偷笑。
自有眼紅的同事。起先是背地裡腹誹,漸看我不理會,便變成了當面明嘲暗諷,同事們都是些粗人,甚麼話說不出來?我都是好脾氣地忍了,太過份了便走開,總之,決不與之計較便是。
--我又何必與他們計較?這裡的員工淘汰率極高,去舊換新那是常事,不出三個月,他們中的多數便會一個個捲起鋪蓋走人,我卻一直在這裡做了一年半,誰輸誰贏,一目了然。
想到此節,我甚至不願浪費口舌和他們多說。
他們不知道,這個鋼鐵水泥的叢林有著比大自然更嚴密、更物競天擇的法則。若是沒資本怨天尤人、憤世嫉俗,那麼便乾脆做個啞巴,好好地學習承受之道。
燈光遙遙地映在磨砂的玻璃上,一點兩點是夜的喧囂。
今晚輪到我當班。這裡是藍夜的後門。
藍夜,便是我供職這家高級俱樂部的名字。名字很俗,內容也一樣的俗,出賣的,無非便是從古到今一直變不了的那幾種:酒,女人,男人,享受。只不過包裝更華貴多變些,如此而已。
強忍住打瞌睡的衝動,那邊廂又一幕好戲上演。
「媽的,你敢背著我跟了別人,嫌我每月包你的錢不夠多是嗎?」
一手揪住別人的衣領,醉眼通紅,兇神惡煞模樣的男人顯然是那捉姦在床的本夫,怒火讓他華貴的領帶散在一邊,筆挺的西裝和襯衣全都變了形,恁是可惜,「說,你到底跟他上過幾次床?」
被他抓緊了襯衣不放的卻是個清俊男孩,PUDEL,我見過他,俱樂部裡紅牌男公關。本來以他的手段,裝個傻,撒個嬌,甜笑兩聲也就過去了,可這孩子想必是當真攀上了高枝,竟分明有恃無恐,擺出一臉我都看得出的假笑:「元哥說哪裡話來,人家可憐見的只是在這裡混口飯吃,誰有錢買了我,我就跟誰--向來如此,元哥又不是不知道,元哥要是不再喜歡我,我走就是。」
嘖嘖,有了新人忘舊人,變臉速度還真快。我估摸著這小子攀到的金主來頭不小,顯然連元哥也惹不起,否則這小子也不會在語氣裡帶出那麼一絲驕橫。我搖搖頭,可憐的PUDEL,畢竟還小,不知道什麼叫餘地,什麼叫後路,而且,他忘了一件事,男人喝醉酒後,所作的行為常不能用常理來度之。
「好!」元哥不知何時從身上掏出一把光亮閃閃的匕首,獰笑著移近了PUDEL的臉,赤紅的目光像要噴出火來,「等我劃花你這張吃飯的小臉,再割掉你做男人的東西,你就知道甚麼才叫元哥。」
這顯然有些過火了。我皺了皺眉,四處打量一下,搭班的小順剛去另一面巡視,此外後廳堂裡冷冷清清,再沒半個人影,而等大堂經理從監視器上看到這一幕,再吩咐人趕來,必定已是來不及了。
沒奈何,我陪著熟稔之極的討好笑容,從暗影裡邁了出來:「啊呀,這不是元哥嗎?什麼事叫元哥這麼生氣?這孩子不懂事,元哥別跟他計較,後樓上還有好多……」
連我自己聽來都像是一派青樓老鴇的口氣。偏那元哥酒壯肝膽,怒火極盛,斜了眼瞧我,口氣裡分明十分不屑:「你算是哪根蔥?也配來攔老子?給我他媽的滾回去!否則--」晃了晃手中的尖刀,燈光下一耀,寒浸浸地直入人心。
PUDEL這時也總算知道不好,平時這班紅牌自恃等級從來不屑正眼瞧一下我們,此刻竟也顫了聲,驚呼著往我身後直躲:「救命啊,他要殺人了!」
真是哪鍋不開提哪鍋,這時節,能再這樣喊叫,刺激這凶性大發的醉漢嗎?我才暗道不好,心中正叫苦,只見那元哥已再抑不住殺氣,怒衝衝瞪大了眼,手已擎著刀胡亂刺了過來。
原本我是躲得過的,誰知從沒見過這場面的PUDEL竟給嚇軟了腳,好死不死正癱在我身後,一時倒叫我進退失據,正要抬手去擋,喀嚓一聲,迎面驟起的一道雪亮鎂光燈,叫我徹底花了眼。慌亂中本能地一側身,左肩一痛,隨即左臂便失去了知覺。
藍夜的保全系統絕對不是蓋的,只這一忽兒功夫,內部警報--一曲特殊的音樂便迴響在多個角落,聽到熟悉的信號,我安心地躺在地上等待救兵來援。還好那個元哥像是已被嚇醒,沒有給我再補一刀,反是任我緩緩地回過神來。
好一會兒,被耀花的眼才漸漸對過焦距來,一開眼,先見到的卻不是刺我的元哥,也不是肇事的PUDEL,更不是應該趕到的大堂經理,反而是兩男一女正在相持不下的奇特僵局。
女子一身火紅衫裙,緊繃著妙曼的胴體極是耀眼,可我看得出,她的氣質絕不是做皮肉生意的那種媚俗,而是烈火般的豔和率真。她的手上拎著一件小小的事物,我瞇起眼瞧了半天,才發現那就是造成我這次眼盲事件的罪魁禍首,一隻極小的相機。
「江上天,這次看你還有什麼話說,你縱弟行兇,罪證確鑿,我要向公眾暴露你們的真正面目!」
「葉小姐,妳什麼都沒有看見。」
與那女子激動尖脆的聲音相呼應的,是個極低沉,極緩慢的男音,渾厚中帶了絲金屬的輕顫,正是所謂的性感那類,不做聲優,實在可惜。
聲音的主人也有相應的英俊面目,不,只說英俊是不夠的,我在藍夜這麼久,還從沒見過這樣一張充滿魅惑的男性面容,尤其是那張海樣深沉的眼眸,看向人時,幾乎能教人眩暈--傳說中的電眼便是這樣了吧。
仗著身高及臂力的優勢,這個叫江上天的的男子輕易便奪過葉姓小姐手中的相機,不,他沒有拉開後蓋或是抽出膠片的舉動,而是直接地,將相機在有力的手掌間擰成了碎片。
葉小姐幾乎是嚇傻了。江上天悠然自若地看著她,唇邊帶著一絲嘲諷的笑意:「葉小姐,下回妳再糾纏著我們不放,壞掉的就不止只是相機了。」
這已經不是暗示,而是明顯的威嚇了,可佩那葉小姐膽子竟比我想像中還要大,呆了一呆後,立即勃然大怒:「江上天,你竟敢毀壞他人財產,還進行人身威脅!你以為你便能一手遮天?要知道這世上還是有公理存在!」
一眼看見正蜷縮在一角的我,像是這時才注意到我的存在,葉小姐不假思索地衝了過來,抓住我的衣領,熱切地看著我:「公民,你別怕!我是語周報的記者葉溫,我會保障你的合法權益,請你配合我及法律,向公眾陳述你今天所經歷的一切非人遭遇!」
「咳、咳,」我努力將我的脖子從她的手中搶救出來,狂熱中的人當真不可小覷,我的小命差點兒便送在了這兩隻纖纖細手上,尷尬道,「小姐,我不想……」
「我知道你有顧慮,你怕他們打擊報復,不要緊,我會保護你!法律和公眾也將站在正義的這一方!現在我要對你作獨家採訪,公民,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這女人定是看希臘史看瘋了,一口一個公民,而且她家世必定顯貴,否則決不會有如此充沛到滿溢的正義感,而且這樣冒失做事到現在還沒倒楣。
我左肩的傷口劇裂證明了這一點。被她一拉,我痛得直想昏倒,抽著冷氣道:「葉小姐,可以先放開我嗎?」
「哦,對不起,對不起。」她總算發現自己的惡形,急忙鬆了手,秀美的臉上倒是誠摯的歉意,「我一時激動,你的傷,不要緊吧?」
當然不要緊。我正想回答,江上天卻冷冷走了過來,凌厲懾人的眸子在我面上一掃,立刻便看出我的角色與戲份不足引起重視,視線又回到了葉溫身上:「葉小姐,他只是個小小的保安,絕對不會跟自己的飯碗過不去,妳要是真好心,就放他去包紮傷口。」
「是是,葉小姐,這位少爺說得再對也沒有。」我實在怕了這場鬧劇,只想急著結束這亂七八糟的一切,一口氣將我的臺詞全數說了出來,「我只是一個小員工,而且膽小的要死,我捨不得這份工作,絕對不會為了受傷就胡亂指證--」
啪地一聲,我的臉上著了火辣辣的一掌,美人香荑雖好,不過打起人來也一樣地疼。愕然地捂住臉,我的表情由驚訝變成了苦笑,因為此時這位葉溫大記者,大小姐,正以一種極鄙夷,極痛心的眼光看著我,好像我是甚麼不可救藥的渣滓或爬蟲:「正是因為有你這樣膽小怕事,姑息養奸的人,才助長了邪惡勢力的威風,這世界為何如此墮落,難道你沒有捫心自問,麻木也是責任之一嗎?」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我的苦笑已經變成了哀鳴,一眼瞟見她又有長篇大論,正義之辭的跡象,立刻不自禁地衝口而出:「等等,葉小姐,難道妳就沒有一點私心嗎?便是要論罪,刺傷我的明明是這位先生--」手一指角落裡酒意已醒,正以可憐眼光望著江上天的那個男人,順眼瞟見PUDEL已膩在了和江上天一起走進來的那個男人身上,撒嬌弄癡正哭得開心,不由會心一笑,繼續與葉記者理論,「妳為何捨他而就他?」這次我的手指向了品貌軒昂,氣勢不凡的江上天。葉溫或許還不自知,可我若是還看不出那便是有鬼,分明是小姑娘已對這男人動了芳心,卻彆扭著非要與他作對,唉,可憐無辜的我,若真信了她,正義地挺身而出,到最後,死的人會是誰?
葉溫驀地愣在當地。被人說中心事的滋味絕不好過,看著她紅紅白白的臉色,我突然有點後悔為了一已之快揭穿人家的女兒私心。
「你胡說!」
啪地一聲,我另一邊臉上又著了一掌,這次,我已經連哀鳴都沒有了,滿心只想著傷好後去哪個廟燒香,要不然,道觀也行。
葉溫捂著臉奔了出去,倒好似被打的那個人是她。
感覺到那道注視,我緩緩地回過臉去,江上天的眼光正有趣地看向我:「不錯,你是第一個能讓她大敗而歸的人。」
只為我一句話將葉溫迫退,這個男人破例地多瞧了我一眼。
該是我的榮幸。
燈光雪亮地照著,我略低了頭,擠出一絲笑容,不想讓眼光和那人對視--他的眼神超出了一般花花公子應有的犀利,而我此刻正肩痛難忍:
「少爺過獎,我只是粗人不會說話,葉小姐不屑計較而已。」
難怪會覺得他眼熟。我終於還是認出了這人。不是我眼利,而是這男人委實太過有名,多少財經雜誌都曾拿他做過封面,身後更不知跌碎過多少玻璃芳心,區區一個葉溫,實在又算得了什麼。
「很好。我欣賞守本份的人。你叫什麼名字?」
江上天的唇邊泛起一絲笑意,對我的興趣似乎還大過正在牆角處呻吟的他的親生手足江上元。江上元對我投來兩道明明白白的怨毒目光,我苦笑,相信此時自己的面色必定已變成了蒼白,正猶豫著是否就這樣報出自己的名字,頭頂上方適時響起一聲喝斥:「客人問話,你怎麼還愣著不答?」
後半句便放得極柔,轉了個方向,陪笑道,「江大少爺,這人叫王浮生,人雖有些傻,做事倒還踏實。」
原來是大堂經理魯文及時帶著人趕到。還好,總算我有救了。長鬆了口氣,我安心閉嘴靜聽,江上天卻微皺了皺眉:「他傻嗎?我看未必。」
黑亮的眸子再掃視了我一眼,語氣淡然而不容置疑:「魯經理,我那層樓還差個保安,就叫他去吧。」
「可是,他在這裡工作還沒滿三年……」我的頂頭上司一臉為難。
人群裡發出小小的一陣輕嘆,我也吃了一驚。這裡的人,誰都明白沒滿三年這句話的含義。如前所述,藍夜是本城一間極豪華的俱樂部,中間卻也分三六九等,普通會員只能出入前廳,也就是我所在的這處;貴賓會員可進入稍後的紅樓,而白樓,則是防守嚴密、閒人免進、專供特殊會員使用的場所。
在紅白二樓供職,薪水未必能提高多少,遇見大人物的次數卻憑空增添許多,所謂好風憑借力,布衣一語而卿相,這種好運即使放在今天還是人人嚮往的,退一步,就算祖輩裡沒積下這福,光靠小費的數目也極為可觀--僅這幾點原因,已經足夠紅白二樓成為所有藍夜職員心中的聖地了,然而這兩處挑選起員工來也不是一般的嚴格,從履歷到能力再到忠誠度,在在都須有上乘表現,白樓更是強定限制,服務三年以上的員工才許進入。魯經理這一句沒滿三年,分明表示出這男子身份不同凡響,至少也是白樓的貴客之一。
「不用了,我看我還是在這裡的好--」開玩笑,我怎會喜歡那種地方,又拘束又冷清,喝口小酒肯定是不成的,就連閒磕牙也未必能找到人。
我大力地堅辭,傷處被扯動了一下,由於疼痛,兩三滴冷汗自額角滴了下來,混入了地上的血泊。腦中突然一黑,我就此暈了過去。昏迷前的最後一眼,似乎看見迷濛光線中,江上元那微怒和不信的表情。
…………
……一片混沌的黑暗,無數隻手,牽扯著我的衣角,肢體,頸項,要將我往下拖……地獄……恐懼佔據了全部的意識……天使銀鈴般的笑聲……不,那不是天使,不是!
我啊地一聲叫了出來,掙扎著從夢魘中驚醒。
觸目是潔白的四壁,陽光從拉開的窗簾裡照射進來,安祥得令人感動。床頭一束鮮花色澤亮麗,花葉上的露水晶瑩閃爍,說不出地生機蓬勃。
這是病房,我受了傷,被安排在這裡。
什麼都沒有。
微微舒了口氣,這才發現,我一身內衣已全被冷汗濕透。沒事了,我現在需要的,只是無人打擾和休息。
抬起頭,我對聞聲趕來、驚惶站在門口的護士展顏一笑:「對不起,我不小心做了個惡夢,打擾到妳了。」
那眉目清秀的護士嘴巴張大,像是看到什麼不可思議的事,過了一會兒,白晰的面龐竟然慢慢地紅了起來。
這是什麼緣故?我下意識地摸摸臉,見鬼,誰幫我把頭髮也理了,鬍子也剃了?這裡的護士,還有沒有一點對別人肖像權的尊重?
在心底哀嘆了一聲,我默默地想,這次,最好還是等到傷口痊癒後再出院吧。只希望醫藥費,不用我一個人負擔全部。
江上天果然是個言而有信,出手大方的人。
我出院那天,前來為我結帳的是個溫文俊雅,平易親切的男人,他自我介紹姓柳名隨風,江上天的私人特助。
柳、隨、風?我想笑卻又忍住,柳隨風一眼看了出來,大大方方地一笑:「我老爸常說姓溫的侵犯了他的版權,我出生在先嘛。不過朋友們都叫我柳五,你若喜歡,也可這樣稱呼。」
「是,柳五公子。」我終於笑了出來,對眼前這個溫和的男人深有好感。在他身上看不到絲毫的盛氣凌人,即便像對我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保安,也同樣體貼和善解人意,難怪他會做成功江上天的特助,「不知你那位幫主,可有幫主夫人讓你暗戀否?」
「很遺憾,好像暫時還沒有。」柳五不像他的同名人物那般陰沉,反而很是幽默,「不過就算有,大概也比不上你被人暗戀的多。」
「我?」我愕然。
柳五指了指我右手的一撂愛心便當,左手的大罐藥材煲湯,再有衣袋中露出的一疊彩色頁角,笑吟吟道:「不要告訴我,你有這麼多的女朋友。」
「你真會搞笑,」我恍然大悟,悄悄摸了一下臉,確定頭髮和鬍子都已長到原位,安心笑道,「那是護士們過節的義務獻愛心大活動耶,只要是無親屬的病人都會有。」
「過節?」現下換成柳五茫然了。
這麼精明的人,也有想不到的事啊,果然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我得意地一笑:「護士節啊。」
「……」
那晚,我和柳隨風找了個不大不小的酒吧,喝了個痛快。靠,想不到這小男人看上去文弱,酒量竟絲毫不比我遜色,不敢說千杯不醉,至少放眼四周也難尋對手。拼酒拼到最後的結果,是我掏光了口袋裡的錢也付不起帳--原本我說好要請他客的嘛,只好連酒帳同回家的打車費,都汗顏地再次仰仗柳隨風。
第二章
再次回到藍夜,我的身份仍是一介小小保安,卻已有些微妙的不同。跟著大堂經理走向通往白樓的專屬電梯時,我收到了眾人眼中的豔羨交妒。
顯然我已是本年度藍夜最幸運獎的得主。而小人物如我,沒有矯情的資格,所以,我縱想拒絕,卻什麼也不再多說。
「我還以為你不願去。」冉冉上升的電梯中,魯文突然看了我一眼,說道。
「怎麼會。」我無所謂地笑道,「原先只是怕自己太笨做不好,現在想想,人還是要往高處走。」
魯文深深再看了我一眼,我一如以往地恭敬笑著,等候他的指示。半晌,他嘆了一聲:「浮生,我早就覺得你這人身上有些什麼,與別人不一樣,卻又說不上來。到底,你還是被破格提拔到了白樓--那裡的事可連我也做不了主,你好自為之。」
我明白他這番話的含義。現在的我,已該是一支潛力股了吧,能順手下注的,自是要儘早下注。
「魯經理一直以來都很關照我,浮生感激不盡,以後有不到處,也請經理多多指教。」
魯文果然笑了起來,有些心照不宣的話,已無需再多說。剩下的時間裡,他盡可能詳盡地告訴我白樓的格局分佈,做事規矩,以及某些不成文的禁忌。到達白樓之前,我已對我的工作有了一個大概的瞭解。
及至上了幾天班後,才真正放下心來。這工作比起之前,真不知輕鬆多少倍。拜現代科技所賜,我只要坐在獨立的保安室內,盯著大大小小的監視螢幕,過濾來客,留神有無異動即可。至於什麼是異動,領我來的保安主任,一個黑得像煤炭的傢夥只是聳聳肩,叫我自己鑑別。
最大的好處是清淨。這裡的房客似乎十天半月也未必會來一次,偶爾入住,也是匆匆而來,叫了想要的服務,再匆匆而走。既沒我什麼事,我也樂得逍遙,偷偷帶了點個人嗜好品進來,各自相安無事。
倒是PUDEL,那個引起一切事端的男孩,來我這裡來得最多。他果然是被人包了,金主就是那天一同出現的男子,名叫石磊,聽說也是個風雲人物,跟江上天交情極好,有個房間在六樓。石磊只有晚間才會過來,PUDEL悶得慌,大約被訓誡過了,不敢多出去,只好常來七樓找我這半個故人聊天,這孩子其實還小,並不算討厭,一來二去,倒也和我混得面熟。
這天照例PUDEL來搶我的躺椅。我悻悻然握緊酒瓶,再也不肯讓他:「要睡你回你房間睡啦,那裡又大又軟,還有空氣清新調節機。」
PUDEL咭咭地笑,伏在我的腿上,一頭長髮柔順地披落下來,像隻寵物貓:「不嘛,那裡太冷清,我就喜歡你這張老爺椅。」
「我管你喜歡什麼,這是我的地盤,你天天來搶,我豈不是很沒面子。」
「真不讓?」
兩隻水汪汪的大眼可憐地望著我。我鐵石心腸,毫不動心:「不讓。」
「那好,看你讓不讓。」PUDEL猛地跳了起來,笑著來呵我癢。真是小孩子。我又不怕,只是裝睡,動也不動,倒要看他還有什麼法子。PUDEL似乎所料不及,發了一會愣,突然奸詐一聲笑,竟然伸出手,纖長的手指握住我的要害:「你還不投降?」
「小心你被人抓住告通姦。」我回手敲了他一記頭粟,拔開他,「我又不是GAY,這招沒用。」
「很多來找我們的男人也不是GAY。」PUDEL不死心,按住我,熟練地在手中揉搓,「這叫時尚,對那些人來說,只會玩女人已經落伍了--咦,你怎麼還沒有反應?就算你不是,生理反應總該有吧,或者--」眼神微微黯淡,抓住我的手也放了開來,低聲道,「你瞧不起我,是不是?」
怎麼會?我又是何許人?人若要分三六九等,我必在那最下層。我苦笑,翻過身,拍了拍PUDEL柔弱的肩頭:「好吧,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不要跟別人講,我性冷淡,天生沒反應的。」
「真的?那你豈不是陽--」PUDEL瞪大眼睛望著我,硬生生把那一個字吞回肚裡。
「所以才讓你不要講嘛。」兩個人擠在一張躺椅上實在有夠不舒服,我動了一動,再往嘴裡灌了口酒。
「哦,那真可惜。」清秀的男孩呆呆地出了一會神,嘆著氣道。
我斜睨了他一眼:「有什麼可惜的?莫不是你想紅杏出牆,看上我了?」
「哪有。」PUDEL回過神來,無辜地看向我,「我本來還在想,江大少爺特別調你到這裡,說不定是對你有意,想不到你是……那個,男人都不大喜歡對著沒反應的木頭做的啦,你大概沒指望了。」
我噗地一聲將嘴裡的酒全部噴了出來,嗆咳了幾聲,恨恨地瞪著PUDEL道:「拜託你,下次講笑話不要選我喝酒的時候,好嗎?」
PUDEL委屈地噘起嘴:「我說的是真的嘛,江大少爺平時對人很冷淡的,最不喜歡多管閒事,他這次突然提拔你,我們私下裡都說是奇蹟呢。」
我搖頭,差點被他打敗:「服了你了,你以為這是演電視,一見鍾情啊,麻煩你向外看一下,你可知這個時候,這世界上正有多少男人被他們的上司賞識,破格提升?照你所說,都成居心不良了?工作就是工作,哪有你這麼多情情愛愛的彆扭。」
PUDEL低下了頭,輕輕道:「我沒有做過別的工作。如果有選擇,我也不想這樣。」
我凝視著他,緩緩道:「這世上有很多事,都由不得我們去選擇,可是若拿這個作為藉口,自甘放棄,那麼,錯的就不是天,而是人。你明白嗎?」
PUDEL眼神迷惘地看著我,似懂非懂,等待我繼續,我卻已覺說得太多,一笑帶過:「就是說,如果你想活得好,便要努力去掙錢,比如我,不勤勞工作,怎麼能有錢買酒喝。」
「你很勤勞嗎?我看不見得吧。」
冷冷的語聲,突然從門口傳了過來,我和PUDEL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跳起來,掉頭望去,模樣頗是狼狽。
保安室的門,不知何時變成半開,兩個身長玉立,風度瀟灑的男子正一前一後立在門口,前面的人沉著臉,後面的人卻微笑如春風般和煦,正是提拔我的貴人和他的特助。
想必是剛才PUDEL和我玩鬧時,他們從電梯上來的,我心中一陣懊惱,這該死的長毛地毯,沒事幹嘛這麼軟,害我一點腳步聲都沒聽到。最忐忑的是,也不知他們在門口站了多久,剛才我和PUDEL的對話又聽去了多少。
上次病好了沒去燒香,是我的錯。
我在心中真誠對神悔悟,面上同時擺出最謙恭的笑容:「江總裁,柳特助,你們好。」
柳五狹長的鳳眼在後面對我眨了眨,笑容中大有深意。我立刻明白,他們都聽到了。
這下可好。面子,裡子,一併都沒有了。我無精打采地低下頭,等候發落。
「柳,這份企劃你再拿回去看一下,明天八點,正式定案。」江大公子發話,卻不是朝向我。明明與我無關,森森的語氣卻還是令我背上一陣寒意。
果然是做賊必定心虛。
其實也不怪江總裁會如此生氣,背後被人說成好色之徒,任誰也會怒,何況他這次確實冤枉之極。
「知道了。」柳五議起公事來倒是精明果斷,說完又露出盈盈笑意,向我打了個招呼,「浮生,甚麼時候有空,我們再去喝一杯,不醉不歸。」
「等我有錢付得起酒帳吧。」我垂頭道。還喝酒?沒看見我就要被人炒魷魚,連飯也快沒得吃了。想起這個月的薪水都快用光,我實在心痛得很。天上諸神啊,能否給這男人片刻失憶。
可惜該來的還是要來,不會因為我的祈禱而稍擱。
「你跟我進來。」貴人向他的房間移去,那背影散發出的氣勢絕對算不上善意。我左右瞧瞧,柳五已反方向進了電梯,PUDEL早不知在什麼時候溜之大吉,這一刻,無論是房間、過道還是大廳,都是冷冷清清,除了雕像外再無人形。
即便江總裁這時要殺人滅口,分屍來吃,想必都無人注意。
換而言之,若我反過來對他做這些事,情勢也自如此。
我規規矩矩地踏進房門。
「江總,叫小的來有何指示?」
半天得不到回答,我微奇,偷眼望去,見那男人正隨意脫去外衣,扯下領帶,在角落的吧台調了杯酒給自己。
混合著花草,蜂蜜,橡木諸般的醇厚氣息淡淡在室內迴蕩……好酒。干邑20年?只怕還不止。
唉,既不讓我喝到,為何要叫我遇上你。我再次垂下了頭,這次垂得更深。
男人優雅的手指托著鬱金香狀的長杯,緩緩讓金黃色的液體在杯壁遊移,酒香愈發溫暖:「王浮生,你知道這是什麼酒嗎?」
「知道。」我正色道,「我燒魚時總會放到,紹興黃嘛。」
對面的人好似噎了一下,突然又微笑了起來:「原來你不喜歡白蘭地,本來聽柳五說你好酒量,還想與你小酌一番,現在看來,倒不必麻煩了。」
只不過是一杯酒精而已。我默默地告訴自己,平靜道:「多謝江總費心。」
江上天微笑著,適才的怒意不知為何已全然不見,悠閒地呷了口酒,向後倚在吧臺上,問道:「那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調你到這裡工作嗎?」
「知道。」我老老實實地回答。
「哦,說來聽聽?」
江上天瞇起了眼,很有興趣地瞧著我。我只好道來:「因為我生得國色天香,千嬌百媚,聰明伶俐,一代妖姬,江總對我正是一見鍾情,難以忘懷。」
接下來的時間裡,江上天做了可能是他這輩子最沒形象的事。他不顧任何風度狂笑了起來,笑得前俯後仰,無法遏止,最後連眼淚都笑了起來。
「好……好,你果然是個有趣的人,難怪柳五這麼推崇你……不過…」江上天突然話鋒一轉,眼神也銳利起來,「若你想轉移我的注意,只靠這些法子還不夠。」
我默然。是,我早該知道,一個能在殘酷的商業世界拼殺出偌大帝國來的人,又怎會智商平平。突然之間,我懷念起我做苦力時那鐵皮小屋,劣質白酒,和周圍直率粗野的鄰居們來。雖然辛苦,至少,不累。
「我來告訴你原因吧。」江上天又為自己倒了杯酒,卻不喝,只是懶洋洋地在手中轉動,「你聽過一個故事嗎?」
我一直以為我的被提拔是貴人們特有的一時任性,倒沒想到還有別的原因,聞言肅然,凝神聆聽。
「是個很無聊的故事……有一天,一個乞丐吃飽了飯,在牆根下曬太陽,他覺得很幸福,忍不住感嘆,如果每天都能有三頓飽飯,真是世上的極樂了。這話恰好被一個縣官聽見,於是他將那乞丐帶回縣衙,每天供飯讓乞丐吃飽,結果三個月以後,你猜怎麼著?」
這故事我不幸正聽過。本想說不知道,卻有種莫名的衝動,促使我抬起頭,注視著面前這個掌著我生殺大權的男人,沉聲道:「欲望並不是一種錯。無論貴賤,每個人都有權追求更好的生活。」
江上天眼裡閃過一抹奇異的笑意:「你果然知道。沒錯,那個乞丐變得要求更多,而不只是三頓飽飯。其實,這個故事是說人性的,而人性--不管好壞,都沒法改變。」
我不置可否,也無意和他探討學問:「這個故事和我有關係嗎?」
「那天看到你眼睛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這個乞丐。」江上天微笑,瀟灑地對我舉了舉杯,「誠如你所說,每個人都有欲望,可是在你的眼裡,我卻什麼也看不到。所以,我就扮了一回縣官,將你帶了回來。」
我無語。原來,王浮生只是一個試驗品,供江大少閒情時研究人生之用。
「事實上,我更好奇的是這個故事的結尾。故事的最後,縣官大笑著將那乞丐趕了出去,卻沒有說,那個乞丐重新淪落到一無所有時,心態和以前有何不同。唉,我真的很想知道。」
江上天看我的眼光完全變成了貓看老鼠的那種,既狡黠,又殘酷。
他本來可以不將這些告訴我的,可是那樣豈非大大無趣--這真是隻貪婪的貓,既要一飽口腹之欲,還要竭盡所能,看著老鼠如何恐懼掙扎來取樂。
可惜我王浮生,就算是隻老鼠,也是隻醉老鼠。世人何曾看見過醉鬼為明天擔憂?
我淡淡一笑,鞠了個躬:「謝江總指點,小的明白了。現在不知江總可否允許小的回到工作崗位上去?那裡不能脫人太久。」
這種反應顯然有些出乎江上天的意料,他瞪著我,終於揮了揮手。
我若無其事地退出,走到門口時江上天突然喊住我:「你……你真的沒有什麼想說嗎?」
我想了想,回過身來,鄭重道:「有。」
「是什麼?」
「為了彌補我的精神損失,希望江總能考慮給我加薪。」
身後一片沉寂。
我如願加到了一倍薪水。
可那個以精明著稱的男人又怎會讓我白吃他的午餐。一番盤算後的現在,我成了他在藍夜時的兼職私人男傭,或者說,客房專用服務生。
舉凡如掃地,洗衣,配餐,調酒,換床單,放洗澡水……等一切江大公子可以想出來的雜活,全都歸我做。我竟不知道,原來一個男人小氣起來時,也可以恐怖到這種地步。
王浮生並非超人,全速運轉之下一樣會累,煩,和筋疲力盡。可不忍氣吞聲又能怎樣?以前我是餘了點薪水,卻絕不夠跑路及至少三個月失業期的家用。住房吃飯坐車,又有哪一樣不要付錢。
從這個月開始,我厲行節約,期盼早日攢夠錢脫離苦海。
幸好我不用全天侯上班,江大少也不是每天窩在藍夜,大家將就湊合著對付幾個月,日子也算得過且過。
「什麼?!他洗澡時要你給他擦背?!」
PUDEL睜大眼睛,從柔軟的沙發上跳了起來--我終於還是硬逼著他搬了張沙發過來,不用再時時跟我搶躺椅,不過這小子好像很不情願似的,一不留神便又黏到我身上來。
我甩給他一記『你三八』的眼神,成功地阻止了他即將出口的尖叫。饒是如此,PUDEL仍是一臉狂震:「天啊,他竟然讓你看他的裸體……」
無可理喻之極。
我閉上眼,將四肢在躺椅上盡情地舒展開來:「PUDEL,我以為叫女人擦背才比較色情。」
「唉,先別爭這個,說嘛,講講細節啦。」
男孩挨近我身邊撒嬌,不用看,我也知道此時他的眼裡必定是閃閃發光。
「你想知道什麼?」我反問道。
PUDEL嘿嘿笑了兩聲,好不曖昧:「比如說……他的尺寸啦,你碰到他的時候,他有沒有……那個……」
好吧,江上天,看不出你還是奇貨可居。
我瞄了瞄牆上的鐘:「請我吃晚飯,我就告訴你。」
不是我喪盡天良,要蹭別人孩子的賣身錢,實在是人窮志短,除此再無二計,何況PUDEL這小子善能挑食,一頓飯下來,扔掉的比吃下的還要多一倍,叫我怎能不心痛。
「沒問題。」PUDEL豪爽地拍胸保證,接著期待道,「現在,你可以說了吧?」
「是。請附耳過來。」我亦乾脆俐落。
男孩柔順黑髮的頭從我唇邊抬起時,臉上寫滿失望:「就這樣嗎?你沒注意?但肯定沒勃起?」
「當然。你何曾見過男人進澡堂時會緊盯著別人的那處望。」我繼續放鬆著渾身酸疼的肌肉,若不是昨兒江大少興致突發,令我替他擦完背後,又將天花板地板都一一洗淨擦亮,我又何苦在這裡裝死騙吃,「PUDEL,他是變態,但不是色情變態。很抱歉這次不能滿足你的好奇心。但凡有下次,歡迎再問。」
「哦。」小男生不知是蹭飯計,還傻傻地點了點頭。
終於捱到交班。將大串鑰匙交給阿虎,走出門外,我呼吸一口清新空氣,渾身輕鬆。
已是華燈初上時節,路邊一家家霓虹耀眼奪目,更有美女香車,競誇風流。
好個繽紛不夜城。
「請我去吃雞腿雜燴飯,好不好?」此刻輪到我眼神發亮,看向身邊小財主。
小財主嫌惡地皺皺鼻子:「不要,我要去吃料理。」
笨,你出錢耶。我瞪了他一眼:「不行,就吃雞腿飯。」
「搞清楚沒有,我出錢耶!我想吃點我喜歡的都不行嗎?」PUDEL同樣大叫,決心毫不遜色於我。
於是十字路口,繁華街道,便有南轅北轍的兩人展開激烈拉鋸戰,伴以間或的大叫:
「計程車!」
「先生我們不要車……跟我走!」
「打死我也不去!」
……
我勝在力氣比PUDEL大,拎了他的衣領便要走人,PUDEL見勢不妙,乾脆一把抱住我,像隻無尾熊般賴到了我身上,開始一哭二鬧三上吊:「嗚嗚……我就要去吃料理……嗚……」
四周行人紛紛側目,眼光掃視間儘是斥責,奇怪,難道我這樣子看起來很像虐童嗎?心中一怒,正想丟手不管,身體卻猛然被人推開,猝不及防之下我向後便倒--
不是預料中的冷硬石地,而是一個溫熱的懷抱,大奇睜眼,一張格外美麗的笑臉近在眼前:「浮生,我們又見面了哦。」
雪中送炭,最是令人感激,何況這人助我不止一次,我展顏還以一笑:「柳五公子,你真是我的福星。」
柳五呆了一呆,欲將我扶起,我卻心生一計,突然捧住頭,大聲呻吟起來:「噯喲,好痛--」
邊呻吟,眼角餘光邊斜向那個肇事者。哼,放著精明能幹的柳五在這裡幫我,難道還怕你的醫藥費飛了不成?
眼光所及,驀地怔住。肇事者一身名服精品,果然華貴無比,只是那臉,卻是我識得的。再看一邊PUDEL表情焦急,喋喋不休詳加解釋的樣子--罷了,我暗嘆一聲,命裡無財莫強求啊。
耳邊傳來柳五驚疑不定的問病聲,我對這好人眨了眨眼睛,俐落地站起來,離開他的懷抱:「謝謝你,柳五,改天我請你喝酒。」
「為什麼不是今天?」柳五明白過來,亦自含笑。
「因為他今天已經和人有約,不過可惜,看來是約不成了。」聲音冷冷如水,正是這幾天累我半死不活受盡折磨的萬惡之源,「或者,你更需去醫院,診治你的突發性頭痛症?」
我緩緩地回過頭,再轉過來,將路邊這三個意氣風發,矜貴瀟灑,成功象徵的男子一起看在眼裡。
石磊、柳五、江上天。
今天想必是黃道吉日。
而我,諸事不宜。
第三章
憂涼不失溫情的音樂緩緩在廳內迴蕩,燈光幽微數點,就算有人說話,聲音也都不高。
名公子指定要來的地方,格調豈會有差。
餐桌旁,那三人姿態優雅,談笑風生,一個時辰過去,盤中食物不過略少數分,而我縱然盡著力配合,放慢了速度來吃,面前已是空空如也。
只餘下半杯開胃酒靜立肘邊,側光一照,映出千般剔透橙芒。
如此誘人。卻不敢再嘗。
--我很餓,越來越餓。
時間在等待中愈發漫長,離晚餐結束竟彷彿遙遙無期,對面PUDEL這小子又在賣弄風情,整個身子都快倚進了石磊懷裡,嬌嬌儂儂,不知有多少柔情想一併在此刻表露,桌上的食物顯然早被他忘到了九霄雲外。
我突然記起今天應是他請我吃飯。
毫不猶豫伸手,拖過PUDEL面前一盤主餐,俐落分送入口中,仗著燈光暗昧,角落深深,一時倒也無人察覺。
盤中堪堪又空時,耳邊傳來柳五低低一聲笑:「想吃什麼?我再去叫。」
「不用。」我頭也不抬,柳五便坐在我身邊,會看見也不算出奇,「我只是在日行一善。」
「哦?」
我推開空盤,悄聲答疑:「上帝說浪費是一種罪,我怎忍心看PUDEL落難。」
柳五恍然,含笑再遞過一盤幾乎未動的菜:「那麼幫我也消一下罪如何?」
這絕對是一種失禮。或者是一種唐突。
我抬眼,凝視著柳五,暗影裡,那張俊顏上的笑容如此真摯,眼神裡沒有施捨,沒有憐憫,只有關切。他是個聰明人,看得出我不願欠人帳的心事,所以,沒有再為我點菜。
我對他笑了一笑,接過盤子,埋頭便吃,心底依稀流過一絲久違的暖意。
我知道這世上有種人,極懂人情世故,只要他們願意,做任何事都能妥貼溫熨到你心底。
這不止是性格,更是一種技巧,非苦修而莫成。
有人肯將這技巧拿來對我,我真心感激。
「我不記得有苛扣你薪水。」另兩個人也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江上天皺起眉,冷冷看著我道,「你不至於連飯都吃不飽吧?」
難道要我告訴你,我正在努力攢錢、以便隨時走人?雖不是什麼得力員工,起飛腳總是每個老闆的心頭大忌,我還沒傻到犯這種錯誤。
拉過餐巾抹抹嘴,我對答如流:「只為前日偶遇一絕色花魁,害我將千金散盡,吃飯此等區區小事,說不得只好先放過一邊。」
肚子一餓,當真是什麼也想不起來,只得先胡亂拿賣油郎的戲文墊了過去再說。
江上天臉色微變,冷笑道:「好,真好。這麼有骨氣,我就成全你。」轉頭看向石磊懷中的PUDEL,疾聲道,「以後不許你再請他吃飯,知道了嗎?」
PUDEL顯然平素有些畏懼於他,聽江上天這一說,小臉微微發白,身子也向石磊懷裡縮了一縮,囁嚅道:「我……」
石磊是個沉默的男人,進來之後說的話沒超過三句,他對我大概也沒什麼好感,聞言冷淡一點頭,補了一句:「今天你就不該。」
PUDEL對石磊卻似極有法子,輕笑一聲,摟住石磊的頸項,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話。
石磊的神情先是驚訝,然後是不信,最後變成強忍住笑,看看我,再看看江上天,點了點頭:「好,你愛請他就請吧。」
誰也沒料到他會這樣說。江上天微瞇起了眼,輕柔地道:「磊?」
連我都已經知道,這是他真正發火的前兆。一時空氣都彷彿被凝結住。石磊卻毫無畏色,笑微微地看向他,吐出兩個字:「值得。」
氣溫似乎又低了幾度。
柳五終於嘆了口氣,出來化解僵局:「PUDEL,你直說吧,浮生他用什麼來交換你的飯?」
果然不愧是精英特助,一眼便看清問題的癥結所在。
我也嘆了口氣。為什麼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我只不過想蹭一頓飽飯而已,難道這也有錯?
柳五的問題,PUDEL不敢說,石磊不想說,眾人的目光全盯著我。
好吧,說就說,大不了一死,我現在就辭職。
「事實上,江總,這頓飯,我原本是用您的裸體資料來交換的。」
時間定格。
柳五低頭佯作拭嘴,石磊微笑著倒了杯酒,PUDEL將頭整個埋到了石磊的懷裡。
江上天面上一陣青,一陣黑,轉瞬變換了好幾種顏色,最後狠狠地將刀叉往盤中一擲,怒火在眼中盡現:「王浮生,給你半分鐘,你給我出來。」
說完,拉開餐椅向外便走,連酒杯碰翻了都沒注意,那背影,竟不再像貓,而像一隻狂怒欲噬的獅子了。
風蕭蕭兮易水寒。
我慢慢地站起身來,拉了拉衣服,肅然看向柳五,柳王回我一個鼓勵的眼神,我心中稍覺安慰:「幫我一個忙?」
柳五點點頭。
「該我的遣散費,一分錢也不能少給。」
我跨出門。
長階清冷如水,城市的燈光被疏離地擋在暗影裡,天邊一彎眉月如鉤,照見這繁華中的靜默。
如果沒有黑色轎車旁那抹怒氣騰騰的身影,這該是多安寧的一刻。
我的頭突然有些痛。在我的心裡,我不以為我犯下十惡不赦的錯。
可是,像這樣一個習慣了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凡事都以自我為中心的天之驕子,商界狂人,你如何期望他會懂得寬容和體諒?
這個世界,強者為王。
深吸了一口氣,我緩緩走過去,在江上天三尺之外停住,真心地道歉:「對不起。不過江總您放心,我還什麼都沒說。」
江上天瞪著我,突然冷笑了一下,吐出兩個字:「上車。」
那笑容陰沉可怖,配上那兩道做慣總裁,凌厲無匹的眼光,我忽然覺得背上有些發寒,勉強笑道:「不了,我現在就向您辭職,立即回去收拾東西……」
「你、給、我、上、車。」
江上天從齒縫裡迸出幾個字,每個字都像是一把大錘,帶著千鈞的怒氣,敲打在寂靜的深夜裡。
事態彷彿有些失控。我本能地退後一步,擠出笑容,試圖緩和他的情緒:「江總,我建議您……」
話還沒說完,我的手腕便像被鐵圈箍住一樣,落入了逼上來的江上天右掌中。
看不出這男人俊朗的外表下竟藏著這麼大的力氣。我暗吃了一驚,預感到危險的迫近,再也笑不出來:「江總……」
「閉嘴。」
成功讓我閉上嘴的不是這兩個字,而是這兩個字之後的舉動。頸項上突如其來的一痛,我眼前一黑,立時失去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我已坐在車上,身前橫過一條安全帶,手腳卻還自由。
燈光如飛向後掠去,車速不問也知極快。
偷眼看了一下身旁沉著臉開車的冷峻男子,我想開口卻又不敢。雖然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看起來像瀕臨爆發的火山,可我還是小心地不去點燃。
揉著手腕,我悄悄打量車門,見鬼,是微電腦操控的,無隙可乘。眼光轉而瞄到江上天身上,或者,我亦可有樣學樣,將他打昏--
「我勸你不要試。」江上天明明沒有看我,不知為何卻像察覺了我心中所想,冷冷一笑,「或許你還不知道,我是空手道黑帶。」
我倒吸一口涼氣。此時此刻,說不緊張是假的,坐在奇怪的車上,開往不知名的地方,身邊又是一個樣樣都比你強上百倍,心存報復的男人。
「江總,如果你要打我一頓,不用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只要你說一聲,我決計不會呼救的。」我老老實實地看著他,「我只有一個小小的要求,希望你看在我曾為你做牛做馬的份上,離醫院近一些。」
江上天只是冷笑,什麼話也不說,光影浮閃過他線條分明的側臉,帥氣而危險。
多優秀的一個男人,可惜心眼卻太小了一點。
我不死心,還想努力自救。只是接下去無論我說什麼,怎樣說,江上天都像是充耳不聞一樣,理都不理。有一瞬間,我甚至覺得我看花了眼,那唇角微微挑起的,竟像是得意而非憤怒。
海浪聲聲。
在月夜下的海灘散步,絕對是人生最浪漫的事之一。但如果是被人逼著下車,偶爾還踢上一腳,狼狽欲倒時,那情形實在與浪漫二字毫不搭調。
江上天在這種時候帶我到荒無人跡的海邊來幹什麼?
我心中突然升起一個恐怖的念頭:這男人,該不會是因為顏面無光,一怒之下欲殺我洩憤、棄入海底、毀屍滅跡吧?
一片烏雲恰在此時掠過天際,遮住明月--月黑風高殺人夜。這算是上天給我的神示嗎?
正在心慌意亂之間,身後沉聲一喝:「站住。」
來了,圖欲窮而匕欲現。
我站住,轉身,臉上的笑容大概比哭還難看:「江總,不必為了我,而弄髒您的手吧?」
江上天分明一愣,隨即大概看出我心中所想,面容似笑非笑,變得有幾分古怪:「嗯,你說的倒也不錯……好吧,你自行動手,我看著就行。」
這也太狠了吧?為了一點點的小事就想殺我,還要我自己動手?我縱然再會忍耐,再逆來順受,也絕對做不到這麼偉大的地步。
頭一抬,我瞪著江上天:「我絕不會自殺。」
「自殺?你很想不開嗎?」江上天雙手抱胸,好整以暇地淡淡看著我。
「你……你不是要殺我?」
「我為什麼要殺你?如果為了這點事就要殺人,我豈非還來不及埋屍體?」
看著江上天寫滿捉弄的眼神,我張大了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覺得自己真像一個白癡。
「不過,」江上天向前迫了一步,氣勢之盛,壓得我有些透不過氣,「不殺你,不代表這件事就能這樣算了。看在你曾給我做牛做馬的份上,我給你兩個選擇,你自己挑。」
我回以疑問的眼神。
「一、你把衣服脫光,讓我也看過,算是扯平;二、你跳到海裡去,沒我允許,不准上來。兩條路,隨你選。」
「有沒有第三條路?」我機械地,不抱希望地問道。
「沒有。」回答果然如我所料,堅定而冷酷,「還有,你最好快點,說不定我馬上會改變主意,比如說要你到大街上裸奔什麼的。」
沒有辦法了。
我閉上眼,然後再睜開,緩緩地伸手扯開領帶,彎腰脫下鞋。
再拉下外衣的拉鏈,瞟了一眼江上天,他正緊緊盯著我,或許是我的錯覺,那雙眸子好像更黝黑深沉了幾分。
我驀然對著他一笑,隨手將外衣扔下:「幫我記著時間。說不定我可破吉尼斯世界紀錄。」
說完,我以一種絕對稱不上瀟灑,但極其乾脆的姿態,果斷地撲入了海中。
初秋的海水微帶一絲涼意,疏月清淡,為細碎的浪花鍍上一層銀輝。
能融入這樣的美景,應是一種榮幸。無奈在水中浮沉了兩三個時辰的我,實在再沒有力氣感恩。
江上天不知與我有何前世恩怨,今生大仇,竟悠然地點起煙,靠在車身上,冷眼瞧我在海中撲騰,一聲不吭。
我已按著物理學所述原理,深吸氣,放鬆肢體,盡可能自如地讓身體比重等於水,就這樣半沉不浮地,在波濤間起伏。只是人力終究敵不過天意,隨著時間一點一點的流逝,我的體溫連同力量,也一點一點地在海水中喪失。
看著岸上那似遠還近的一點幽昧紅光,我突然明白,不到昏迷的前一刻,那男人不會放我上去。也或許,更直到死亡臨近。
正如一隻捉到老鼠的貓,不到老鼠掙扎夠,不會吃。
今天的月色……好亮。亮到刺眼。
我淡淡地笑著,用力吸了口氣,潛下了水底。冰冷綿密的海水,隔斷了空氣,隔斷了世界,也隔斷了……屈辱。
而真正能隔斷一切的只有死亡。死亡,才是這個世間真正的、最後的公平。
肺中的氧氣在緩慢而持續地消耗著,我有些頭昏,胸口也開始發悶,該是上浮的時候了,可心卻壓制著肢體,不願動作。
為什麼要上去?細想來,這世界,竟無一王浮生可戀之物。二十四載光陰濕冷倉促,該離去的都已離去。
心跳急劇加快,肺部像燒灼般的痛,死亡迫在眉梢。
答應我,替我看每一天的太陽。
人類求生的本能果然頑固。最後關頭,我塵封已久的記憶硬生生被掀起,露出一角,一句話。
只這一句,我苦笑,掙扎,上浮。
我要那明天的陽光,還能照在我身上。
又或者,這只是我不願死亡,所以找來別人的要求當藉口。若一人真心想死,又怎會在乎別人怎麼認為。唉,人世間的事,又有什麼能真正說清。
勉力浮上水面的時候,江上天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到了海邊,甚至浪花打濕他的褲管都不自知。
見到我,他似乎鬆了口氣,卻仍是冷笑:「就知道你不會甘心,定要玩出點花樣來。這麼久不上來,是想裝死騙我跳下去尋你吧?幸虧我早有防備。算了,今天就先饒過你,你上岸吧。」
我無力,也無意和他爭辯。你見那滿街的漠漠人群,又有誰能真正瞭解誰。
何況卑微的我,陌生的他。
第一章
我叫王浮生,今年二十四歲。
我的長相如同這名字一般做作平凡,而且,沒有文憑。
在這個人要衣裝馬要鞍的年代,以上證明我無論外在或內裡都拿不出手。因此,對於能在本城這家數一數二高級俱樂部裡當上保安,我萬分感激。
或許在別人看來這不算一個好工作。常無故加班。沒事時站在門邊作擺飾,有事了上去挨拳頭--店裡有規定對客人不許還手,其實就算沒這規定我也不會回擊。一是我力氣不大,二是這裡的任何一位客人都不是我能開罪得起,包括他們的保鏢。
既然怎樣都是被打,何不做得爽快些,於是我時常帶了笑容,哪怕是僵硬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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