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第一章
孤燈一點如豆,在寒風裡顫了兩顫,連帶著平陽府衙前朱漆黑字明鏡高懸的牌匾也有些黯淡起來。
宋至道元年的二月,天色有一絲絲的陰,像是暴雨將至。
公事房裡,平陽知府,年輕的新科進士葉長風仍在聚精會神,奮筆疾書。微暈的燭光映出他筆挺烏黑的眉,眉心處微微打了個結,襯得那張好看的臉有些倦意。
放下筆,葉長風吁了口氣,一抬眼,一雙狹長鳳目卻是出奇的清亮凝靜,將若有若無的倦怠都掩作了無形。
就連當今皇上趙光義,都曾在京官外放,葉長風面聖述職時贊了一句:「卿家好雙眼,好才力,傲骨又若丹鳳,朕之江山,就全賴卿這樣的臣子來守護了。」
龍圖閣丹鳳學士之名,自此傳揚天下。
感君盛恩,葉長風於公事更不敢稍有鬆懈。平陽府原為晉州,地薄多旱,民風強悍,瑣碎煩事極多,葉長風這一年來常是夜不安枕,事稍見大,通宵達旦也要一一過問,直到妥貼處置後方才心安。然而世上糾葛既多,數不勝數,哪裡有完結的時候,平陽府數支紅燭高燒到天明,已成遠近婦孺皆知的常例。
「三兒,你看張師爺他睡了沒有?」葉長風搓了搓手,看向桌邊磨墨的青衣小廝,語聲雖輕柔,卻清朗如丹鳳長鳴,說不出的動聽。
三兒約摸十六七歲年紀,紮了個雙髻,眉目靈秀,聞言噗哧一聲笑:「爺,這都幾更了,全府上下,除了您之外,還有誰沒睡下?」
「這不還有你嗎?」葉長風也笑了,站起身,展了展肩背,「也好,就你跟我去吧。」
「去哪裡?」三兒緊著取下架上的鑲毛大氅,為葉長風披上,又俐落提了個牛皮燈籠在手,心中祈禱主子可別像上次那樣,突發異想,半夜去數十里外的運河看茶運。
年輕的知府微微一笑,當先出門:「平陽府大牢。」
雖然這回近了很多,三兒還是苦了張臉,然而主子雷厲風行的作風誰都知道,只得不情不願地追了上去。
夜長歲寒,眾人已皆在夢中。看守死牢的獄卒無端被人叫醒,自是大怒,正要發火,入眼卻是熟識的清勁面容,立時便換上了討好的笑:「是葉大人啊,您老真是辛苦,又勘出冤案了罷?也不知是誰祖上積德,有這翻身的福份……」
「天字型大小丁牢。」不欲與此人多言,葉長風簡潔道明來意。
不敢再問,獄卒睜著惺忪的睡眼,領過長而折的甬道,停在末端一間石牢前,打開門:「回大人,這間就是。」見葉長風令三兒等在牢外,自己毫不猶豫向內走去,忍不住又補了句:「葉大人小心,聽說這囚犯武功好得很,您可千萬別近他身。」
葉長風微一頷首,再前行數步,轉了個彎,便見到用鐵鏈鎖在牢獄一角的重犯,此行的目標。
數十日囚獄,無人探監,本以為這犯人早當被折磨成鬼也不如,誰知卻還是堂堂一倚牆而坐的男子,比自己想像中要整齊得多。
江湖人物,果然與眾不同。
借助壁上火把黯淡的光,葉長風不動聲色,微瞇起雙眼,仔細打量著對方。
不似尋常人倒臥而眠,這男人雖閉目而寐,卻是背靠石牆,盤腿而坐。葉長風雖然不懂,也能從那特殊的姿勢中看出,對方是在運行某種內功心法。再細看身形,這人高(身兆)挺拔,寬肩長腿,一襲黑衣被數十日的囚獄生活磨得有些破損,腰身卻依然筆挺,標槍一樣直,勁爽剽悍之氣隱約可見。若不是肩上足下套著兩道重枷,頸間還如狗一般繫著根鐵鏈,走在人群中,可不知要引來多少芳心暗醉。
面容卻被紛亂散落的長髮鬍鬚半掩著,看不清楚輪廓,或許這也是此人身上最像囚犯的地方了。
葉長風輕咳一聲,正想說話,那人卻極警醒,雙眸突然睜開,正與葉長風端詳他的視線相撞。
目光相接之下,一方是深沉如潭,似能容納一切風雨,另一方卻是炯炯有神,摧折狂烈如刀鋒,風格雖然迥然,卻都一般的堅定強硬。
心頭同時微微一震,暗忖對方是個棘手人物。
「葉長風?」牆角的男人率先開口,聲音沙啞低沉,也不知是否牢獄所致,卻絲毫不減其男性魅惑。
「你見過我?」葉長風眉微挑,倒也不以對方直呼姓名,不敬之極為意。
「何須用見,」男人傲然一笑,「明明不會武功,卻有不輸於我的眼神,又能在此時此地出現,天下除了欽點的丹鳳學士,鐵骨知府,還能有誰?」頓了頓,語微帶譏,「只不過,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人深夜到此,卻不嫌汙了身份?」
葉長風似若未覺,擺了擺手:「君子心正,世間無處不可去。我來見你,只是想問你幾句話。」
「哦?」
葉長風沉吟了一下:「你就是唐悅,大盜唐悅?」
「錯。」黑衣男子的神情反變得懶散,倚著石壁:「大人的案卷裡不都寫有麼?不是大盜唐悅,而是採花大盜唐悅。江湖第一香的名號得來不易,大人千萬要記住。」
也見過採花賊無數,卻沒一個有這般肆無忌憚,理直氣壯。面對這風度、談吐均是上上之選的男人,葉長風也不由怔了怔,歎道:「你真的因姦不遂,殺了萬盛商號金家大小姐?」
「你說是,那就是罷。」唐悅懶懶一笑,在枷鎖的匡啷聲中伸出長腿,活動了一下。
「殺人者償命,你可知道?」葉長風緊盯住唐悅的面容,「通判已送上斬立決的呈文,若我再一筆放行,誅你的公文很快就會送到。」
唐悅索性似笑非笑,不再多言。
「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你。你遺落的刀,金府下人身上的傷,現場的痕跡,以及金小姐臨終叫出了你的名字,」葉長風在青石牢地上來回踱了幾步,最後停在唐悅身前,淡淡道:「如果不是我看遍所有關於你的資料,有些地方想不通,僅憑這些罪證,就夠你死上幾次了。」
唐悅並不抬眼,目中所見,是葉長風淡青色長袍的下襬,繡了微微的竹紋,潔淨儒雅,全無富貴驕氣,正如葉長風這人一般。微微一笑,唐悅輕聲道:「可惜地方不對,時機也不對。」
「什麼?」葉長風聽不懂。
「我說,」唐悅的目光緩緩順葉長風的袍子向上,直到對上那雙英秀並蓄,清亮過人的長目,才咧嘴一笑,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如果在外面遇上你,我絕不會放過你,定要將你壓在身下,做到你哭著軟聲向我求饒不可。」
「你!」想不到對方敢這樣對自己說話,葉長風臉色瞬間氣得發白,轉又變青,突然意識到這男子一雙亮目正眨也不眨地盯著自己,終於抑下怒意,冷冷道:「你想激怒我,逼我離去?看來,這件案子,還真有古怪之處。」
唐悅只是笑了一聲,亂髮後的表情有些奇怪:「大人想說什麼?」
從沒見過這般悠閒自若的犯人。葉長風瞥了對方一眼,不免心生警惕。他自幼習文,於武事一途只有劍道稍通,及長後中舉出仕,與江湖二字更是遠遠地毫不相干,面前這男人究竟為何有恃無恐,倒還真有些費思量。
牆壁上的松枝火把發出輕微的劈啪聲,葉長風一時沉思,忘了離唐悅極近。光影閃動,映出一雙鳳目黑如點漆,面容端凝,膚如瑩玉,唐悅看在眼裡,心中無端一動。
「唐悅。」葉長風前後飛速想過一遍,最後確定大牢看守確無疏忽之處。
「嗯?」
葉長風到底飽讀詩書,涵養極好,方才的怒氣已散作無形,淡淡道:「據卷宗上記載,你素性嗜武好色,自十三歲出道以來,輸在你洗雪刀下之人不知凡幾,勾搭上的女子更是數不勝數,其中不乏良家女兒,偏偏又都對你死心塌地……風頭一時無兩,這才得了個江湖第一香的稱號,是也不是?」
唐悅歎了口氣,喃喃道:「卷宗上沒有說我男女通吃麼?」
葉長風目中閃過一絲厭惡之色,雖然一閃即沒,卻怎逃得過唐悅的銳目,這十數年,唐悅受人輕蔑已是常事,但望見那雙幽深鳳目中的不屑時,不知為何,胸中竟有怒意漸盈,暗忖:好你個葉長風,你瞧不起我,我偏要你也嚐嚐這滋味。面上卻是不露聲色,靜靜聆聽。
葉長風怎知對面這男人腦中正轉著多少不堪念頭,微微一笑:「你品行不端,鬧得多少女子含羞,夫婦反目。論理,受大刑也不為過,但有一條,你自負武藝容貌雙絕,從不作強行之事。強姦未遂殺人——以你的習性,那是笑話了。」
唐悅微微一怔,隨後哼了一聲:「你懂什麼,甜品吃多了也會膩,我突然對你儂我儂那一套不感興趣,想玩玩霸王硬上弓,不成麼?」
葉長風神情已帶出苦笑:「唐悅,你這是在作什麼?我深夜到此,難道就是為了聽你跟我頂嘴?葉長風雖不才,倒也不敢草菅人命,你這案若有冤,就該跟我好好說才是。」
唐悅將頭偏向一側,冷冷道:「葉大人青天再世,明鏡高懸,我是知道的,奈何唐某出身草莽,不懂什麼叫好好說,大人愛怎麼判,便怎麼判罷。」
饒是葉長風學養功夫再好,也不禁微微動氣,背負了雙手,在牢內的青石地板上來回踱了幾步,才抬起眼來,淡笑道:「金府養的那十幾條巨犬,當晚一條都沒有叫,若非有熟人帶領,怎得如此?我也實話告訴你,你若真想為金小姐償命,我不管你,但府中另有人牽涉在內,我卻不能容他們逍遙法外。」
唐悅看了葉長風半晌,驀然笑了起來:「好,果然不愧是丹鳳學士,連這些瑣事,都一一裝在心裡。罷了,你且附耳過來,我告訴你原因。」
葉長風不疑有他,雖未真個將耳朵湊上去,卻也走近了幾步,不留神已踏入唐悅鐵鏈範圍內。
變故就在剎那發生。唐悅雖說手足都被重枷鎖住,行動卻極乾脆俐落,一個轉身已將葉長風逼壓在牆上,雙腕間的重厚木枷此時變成了武器,緊緊壓迫在葉長風胸間,用力之大,直壓得葉長風面色紅漲,連呼吸也艱澀不暢。可歎葉長風才智雖捷,卻是讀書之人,再怎樣勉力掙扎也無濟於事。
眼看再多僵持片刻,平陽知府就要因呼吸不通,為國捐軀,唐悅卻忽然邪邪一笑,手下稍鬆。此時這天下聞名的丹鳳學士正被自己逼在身前,長睫下雙目微閉,一向端肅的面頰豔紅得似要滴出血來,兩片秀氣的唇卻微透出青紫,無力地半開著,如花瓣凋零,別有種美態,叫人心中不由又是愛憐,又想狠狠地欺負下去。
唐悅原只是惡作劇的成份居多,並不想真正非禮這冷淡自信,高高在上的年輕知府,此刻卻再不猶豫,嘴唇重重地落在青色衣領間那段白?頸項上,一路吮吻,最後停留在對方那微顫的,清爽的兩片唇間。
一吻之下,滋味竟是大好。葉長風的口唇如絲細膩,微帶冰涼,唐悅本只想淺嚐即止,卻不知不覺越探越深。
葉長風腦中一暈,醒過神來時,便覺出被人強硬地壓在石壁上,呼吸艱難,動彈不得。丹鳳學士何等反應,當即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心中惱怒懊悔,再無可言喻。正思忖著脫身之策時,口中一熱,驚覺自己的唇舌已被唐悅牢牢吻住,輾轉吮壓不肯稍鬆。
氣得幾欲昏去,不加思索便要咬下,這才發現,自己的下頷正被這採花盜的兩根手指穩穩地控住,連稍作移動都不可得。
好,很好。葉長風定了定神,舌尖回挑,反纏了上去。不出意料地感覺出對方身軀一震,下一刻,火般炙熱的吻如排山倒海而來,強勢裡,還帶著某些曖昧不清、索要更多的氣息。
夠了。至此為止,葉長風的容忍已到達極致,唐悅的防備心也減到極低。
牙狠狠地咬下,蓄力已久的一腳同時猛烈踹出。唐悅絲毫未想到這看來文靜秀雅的書生還有這招,猝不及防下實實受了一記,又恰是在關鍵部位,當即痛得悶哼一聲,半捂著小腹,彎下腰再也直不起來。
葉長風急速離開唐悅鐵鏈所及範圍,面無表情,俯視著地上的男子,冷冷道:「如果我跟你說什麼叫士可殺而不可辱,那倒是高看了你,你只要知道,作任何事,都需要付出代價就成。」
最終唐悅手腕上、足踝上分別又加了道副枷。被倉促召來的獄卒雖不明白葉大人為何要下此命令,也不明白葉大人眼中那份冰寒冷冽由何而來,卻還是完成得快速俐落,毫不拖泥帶水。
葉長風見一切做完,更不多話,瞧也未瞧唐悅一眼,拂袖而去。外周夜色沉黯,葉長風心情也與這夜色相仿。此次深夜入牢,非但沒有問出線索,反叫人辱了去,心緒鬱悶不快,自不在話下。
回到平陽府衙,本以為人都已睡去,孰料紅燭下,竟還有道身影正在看書。
燭光耀耀下看得分明,讀書之人素衣葛袍,面白微鬚,年紀約三十出頭,神情儒雅可親,不動時猶帶三分笑意,正是葉長風門下第一得力謀士張師爺。
對這位幕僚葉長風素來敬重,此刻正值心煩,見他在廳堂坐著,不禁又是驚奇,又是歡喜,快步上前,笑道:「子若,怎麼是你?三兒這個狗頭,還騙我說你已睡下了——」
三兒委委屈屈,助葉長風解下沾滿夜露的外袍,不敢作聲。
幸好張子若及時插言,笑著替他解圍:「那倒也不能怪三兒,我先前確是睡了,只不過突然接到枚權杖,才坐在這裡等大人回來。」
「權杖?」葉長風捧住三兒遞來的熱茶,啜了一口,寒意稍退,皺眉踱到桌前,「哪裡傳下的?關西道,還是吏房?這三更半夜,也不知是真有其事,還是大驚小怪。自王小波反了後,上頭是越發地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了。」
「誰說不是呢?前次還將件不相干的械鬥當成謀逆,要我們封城戒嚴,真真是笑話了。不過這回更有趣,」張子若從桌上的錦盒中取出一物,笑著遞給葉長風,「居然是侍衛馬軍司巡川指揮使傳下的。這些兵爺,不過打贏了個勝仗,仗著皇上寵愛,氣焰倒囂張的很。今日才進城,就發函召大人前去拜會,當時便被我壓下了。我想大人公務繁勞,又與他們不屬一司,不過就要錢要糧,理他們作甚,派個知事去也夠了,誰知他們居然半夜傳出權杖,實在是麻煩。」
葉長風接過鐵鑄權杖,黑沉沉掂在手裡,也看不出特別。突然想到一人,面色微微一變,隨即若無其事,笑道:「川蜀那邊戰事已經結束,開始撤軍了麼?我這幾日忙,都未曾留意驛書。」
「大局算是定了。王李二人去年便已戰死,只剩個張余嘉,有西川招安使王繼恩坐鎮著,再成不了氣候。」平陽府距川陝甚近,故而張子若說起戰事來條理清晰,有如親見,「想那王繼恩手擁各路兵權,為人又跋扈暴橫,皇上怎麼放心得了他。大人你瞧,戰局不過才定,各路兵馬都已紛紛回撤了。」
葉長風點了點頭,有些疲倦:「我記得,領巡川那路軍的,是端王趙寧非罷?」
「可不正是他。」葉長風面色不好,張子若看在眼裡,暗暗擔心,目光偶及上司頸間,竟見到一處淤紅印痕,不由一愕,口中卻徑直笑談下去。「說到端王,人才武藝,智謀韜略都是上上乘的,只可惜命生得不好,沒有投到當今皇上的家裡,偏投作太祖的嫡親孫兒,不然以他的才幹,何用明明主持戰局,名份上卻是偏軍,屈居人下?」
這裡卻涉及到宋朝最大的官闈隱密。宋朝開國皇帝為太祖趙匡胤,下有三弟光義,四弟光美,均為征戰名將。太祖登基時曾立誓,自己身故後,皇位不傳子而傳弟,按光義、光美、太祖長子德昭的順序傳下去,還令宰相趙普寫下詔書,藏於金櫃。某日太祖暴病身故,趙光義順理成章接位,更名為炅,也便是當今的皇上。趙光義明裡對太祖一支宗親極是寵愛,賞爵賞封,有求必應,實則於登基後不久,便藉故逼死德昭,又數貶光美,直至其鬱悶而死,文武百官看在眼裡,心中明白,這二十多年來,卻是誰也不敢多言。
端王寧非,便是太祖第四子德芳的親子,是太祖在世上僅存的唯一出色嫡脈。趙光義愛他人才武功,以樞密院副使一職封之,常召入宮中對談,對他倚重,實在已可算是深了,但忌憚之心究竟去沒去,那卻是誰也不知。
爐火不知什麼時候熄了,風冷冷地從窗櫺間灌進來,屋內的三人不約而同打了個寒顫。三兒趕緊重新生炭,葉長風與張子若卻是相對默然。
二十多年前的宮掖秘辛,便在今天聽來,也一樣驚心動魄,而且,註定爛蝕,永不能宣之於口。
不知過了多久,葉長風歎了一聲:「子若,我知道,這些話,你定不會在別人面前說的,也只有對我,你才會這樣放心。不過得防隔牆有耳,以後,輕聲些罷。」
「知了,東翁。」張子若知葉長風乃是關懷之意,心中一暖,微笑道:「你放心,就算抓到我,我也絕不會提大人的名字,連累到大人。」
葉長風瞪了張子若一眼,恨恨道:「你這是嫌我今天還不夠煩,故意來嘔我麼?看來我日後要是出事,也別想指望你了。」
張子若只是笑,見葉長風強撐著的神色,到底還是放心不下:「方才出了什麼事?大人看起來為何這般勞累?」
想到剛才在獄中的「勞累」,葉長風的臉不由微微一紅,轉瞬又變成壓抑怒意的青白:「還不都為了金家那樁姦殺案,本來這是錢通判的事,也不用我多管,但人命關天,卷宗既然送給我過目,我自然要細看。」
張子若哦了一聲。他早已見慣葉長風這追根究柢的做派,倒也不覺奇怪,親自去爐上換了杯熱茶,遞到上司手中,笑道:「看出不對,所以你連夜去監獄詢問犯人了?那也不至於氣成這樣啊。」
葉長風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搖了搖頭,歎道:「那犯人也著實太悍,居然敢……敢撞傷我。我竟是不明白了,我為他翻案,他還有怪我多事的,這世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呢?這件案子,先擱一擱吧,他既不怕坐牢,我也不必這麼急辦。證據麼,慢慢搜集便是。」
只怕不是撞傷罷。張子若在心裡道了一句,卻不說破,抬頭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正是曙光前最黑暗的時辰,還來得及小睡一番,忙笑道:「大人請先去休息一會,這裡有我照應著,端王那邊,料也沒有什麼急事,明日再去也不遲。他若一定要怪,就推說您今晚未曾回府便是。」
幾天不曾好好休息,葉長風確實已覺疲乏之極,張子若此言正合他心意,感激一笑:「那就有勞子若兄,我實在是撐不住,要去躺一下了。」
葉長風尚未娶親,無家無眷,便住在平陽府公事房後不遠的舊邸內,來去極是方便。三兒要送他回房,被回絕了,囑道:「你在這裡加完爐火,也快去睡吧。明兒說不定還會喊到你,可別瞌睡誤了事。」獨自拎著燈籠,悄然地自回後院去了。
門一打開,借著燈籠的火將蠟燭燃起,一屋子的安靜。葉長風生性愛潔,雖疲倦之極,仍是鎖了門,去銀壺中倒出些溫水,草草洗過臉手,又脫下外衣,以濕巾稍稍拭了全身一遍,這才挑起紗帳,向床上躺去。
卻並未躺到意料中柔軟的被褥上,觸到的反是一具溫熱的、堅實的軀體。葉長風毫無準備,這一嚇著實不輕,當即彈跳起來,便要喊人,口唇隨即便被一隻有力的手掌捂住,腰身也被另一條手臂勾下,伴著冷冷的,簡短的聲音:「這麼大動靜,想讓別人都聽見你叫床嗎?」
淡淡的話語,卻令葉長風霎時間如墜冰窖。若不是二十多年來沉凝端方的君子風範已刻到骨子裡,只怕下一刻便要失態地叫出聲來。
深吸了口氣,確定自己已然鎮靜,葉長風才緩緩地開了口,語聲在暗影裡有些模糊:「王爺近來安好?」
「如果你希望看見我死掉,大概是要失望了。」男人的手指改撫上葉長風清瘦的腰肢,體味那份獨一無二的肌膚觸感,「我好得很,除了一樣。」
葉長風默不作聲,對方接下來要說些什麼,他已能猜出。
果然,男人的手移到葉長風的衣帶處,毫無顧忌地拉開衣結,笑得輕佻:「出征不許帶女人,這幾個月,可著實快悶死本王了。」
葉長風木著身子,一動不動,任由這輕薄男子在他軀體上妄為,卻還是忍不住道:「王爺若需要女人,下官可代為徵召。」
「你又沒有姐姐妹妹,連老婆兒子都沒有,能徵召些什麼?」男子冷笑道,「難道要本王去屈就那些千人乘,萬人騎的營妓麼?」
葉長風的臉色更加慘白,欲開口,終於還是忍住。
那男人卻不肯就此放過他,手指褪盡葉長風所有衣衫,惡意上下遊走:「你的膽子卻是越來越大了,連我今日親下權杖召見,你都敢不去,當真是有了我三皇叔元侃作靠山,就肆無忌憚麼?」
這句話語音雖輕,口氣卻是極重。葉長風本已打定主意再不說話,聞言也只能無可奈何開口:「王爺言重了。王爺鐵令,誰敢不遵,只不過下官當時人在衙外,未曾接到而已。」
這半夜闖入葉長風臥室的男子,赫然便是當今天子的嫡親姪孫,寵之無雙的端王趙寧非了。冷哼了一聲:「是麼?」
接下去卻不再多說,分開葉長風的修長雙腿,什麼前戲都不做,挺身便要粗暴進入。葉長風被這端王蹂躪並非一次,知道此時掙扎也無用,反而會激怒於他,落得更悲慘下場。
只是道理雖知,事到臨頭仍不免恐懼,身子直覺地一顫,雙手推拒住上方的男人。
「嗯?」端王一雙銳利鷹目微微瞇了起來,威脅之意,隱隱呼之欲出。
自思自己詩書滿腹,才蓋天下,清廉方正此生從無行差踏錯,末了卻落到這般屈辱地步,葉長風只覺心如死灰,世上事再無可不可。漠然開口,聲音平平板板,毫無生氣:「王爺,這幾日府衙的事很多,又多了你們巡川軍一路錢糧,我實在沒有多餘時間休息,還請王爺不要傷了我。」
「你這是在威脅本王?」端王眼中隱有怒火迸射。戰場上才歸來的究竟不同,葉長風只覺對方的氣勢較數月前更加危險強悍,只是稍一動怒,便幾乎要迫得人喘不過氣來。
「不敢。我只是在陳述事實。」葉長風神色淡淡,看不出表情,身側一雙手,卻是不知不覺握緊成拳。
緊盯住葉長風半晌,端王突然放開手,笑了起來,笑聲雖大,眼神中卻無半點笑意:「好,既然如此,就讓本王來嚐嚐丹鳳學士主動服侍人的滋味罷。這滋味,只怕天下除了本王外,再無第二個人可享呢。」
向後一仰,懶懶地靠坐在床頭,伸手自懷裡摸了個東西扔過去:「這盒胭脂蜜本來是要送給倚翠樓小紅的,現今就讓你用了,也是無妨。要我不傷你也成,你自己來吧。只不過本王的耐心不是太好,你若不在一炷香內令本王滿意,本王說不得便要動手了。」
世上的羞辱莫大於此。
葉長風閉了閉眼,胸膛急劇起伏了數下,再睜開時,已拾起胭脂蜜盒,笨拙地以指沾了向自己的私密處塗去。
他的衣衫早已被端王趙寧非盡數除去。燭光透過羅帳,隱隱約約地照了進來,為葉長風雪白的胴體上鍍了層曖昧的暈黃,益顯得肌理勻稱,線條優美。此刻葉長風正彎起腰,將右手的食指在下身的入口處進進出出,屈辱令得他雙目緊閉,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平素端肅不苟的面容反因此變得冶豔無匹。
趙寧非一絲不漏地看在眼裡,眼神越加深沉,口中的話語卻也越發惡毒:「真該讓天下人都來看看你此刻的樣子——甚麼丹鳳學士,鐵骨知府,不過是個在男人胯下婉轉承歡的娼妓。你不是飽讀詩書麼?氣節二字怎麼寫你可知道?」
「一切都是你逼我的。為什麼你強暴我,我反要去死?如果我反抗不了你,為何我還要學那小家女子,惺惺作態?」
葉長風這刻反而冷靜得出奇。估摸準備得也差不離,且只想速速將此事做完,擺脫這場惡夢,葉長風不再遲疑,從容地分開雙腿,跪坐到寧非膝上,微微顫抖的手握住對方的禍源,往自己的身子裡送去——只是對方委實太大,葉長風咬牙硬坐了上去,仍是痛出了一頭細細的冷汗。
本已疲乏的身子受不了刺激,一時搖搖欲墜,葉長風本能地伸手尋物支撐,才觸到寧非的肩頭,卻又燙到般地縮回。絕不願觸碰到對方,葉長風改成扶住側面的牆壁,定了定神,開始費力地上下動作,心中卻是屈辱怒意熾盛,說話也不由地無顧忌了許多:「我葉長風,絕不做那親者痛,仇者快的事。你想要我死,想要這平陽府,我偏不死,偏不給你,你若有本事,暗殺我好了,哼,怕只怕我屍骨未寒,你就也下來陪我了……啊!」
寧非為何強暴葉長風,自有原因,卻多數與情慾無關。平陽府地處南北交通要道,為兵馬調度之重樞,寧非當日也曾有意要安排心腹入主平陽,卻被葉長風平空冒出,奪了機會去,且葉長風忠君不二,天下聞名,寧非卻念念不忘家仇,暗恨皇上已久——這梁子,是結得久了。
端王趙寧非何等心機,明裡暗裡,不知給葉長風下了多少絆子,還派人暗殺過葉長風一次,卻全未得手,反倒引來皇帝的疑心。寧非只得暫壓怒氣,卻在有一日共同飲宴上,見到酒醉的葉長風,心中一動,私下將人劫走,以卑劣手段強暴了他,只盼他能含羞自盡,或辭官隱退。誰料葉長風竟看破他的心計,偏不上當,仍若無其事般照作他的平陽知府。
兩人都是聰明人,前因後果,心中鏡子一樣明白,但直說出來,撕破臉面,這卻還是第一次。
寧非暗自氣惱,兼之被葉長風無意中撩撥得慾火半解不解,實在難受,索性猛地直起身,就勢掀翻對方細滑的身子,壓在床上,急速律動起來。邊動邊喘息道:「你知道就好……你以為我當真對你這身子有興趣?又平板又僵硬,比女人的差遠了……但我就是要上你……哼,皇上最器重的臣子,三皇叔最欣賞的陪讀……不過是個我專用的孌童……」
黑暗中,葉長風緊攥住床單的雙手已經發白,被牙齒咬破的唇間,血珠緩緩地滲落。自始至終,他只是個被強暴的男子,從未在這場性事中得到任何快感,疼痛卻是如排山倒海般洶湧襲來。竭力思索著明日待辦的公務,葉長風儘量忽略此刻軀體上暴風雨般落來的痛苦,心神一轉,不知不覺又想起了夜半時分,在獄中遇到的採花大盜來。
總像有什麼不對……當時就有這種感覺,可到底是哪裡不對,怎麼也抓不住。葉長風凝神思索,腦中終於靈光一閃,忘乎所以地就要直起身:「不好!」
端王寧非壓在上方,正血脈賁張做到幾近情熱,被葉長風突如其來一掙,吃了一驚,剛低喝道:「你想做什麼?」話音未落,身下一熱,卻是自身欲望被緊窒甬道一絞一扭,再也忍耐不住,竟一泄千里飛流直下全數噴了出來。
這一泄竟是無以倫比的甜美。寧非只覺得渾身如浸了油般地酥透,仗著身沉力重才勉強將葉長風壓倒原地,暗暗惱怒自己的失態,更不肯輕易饒過身下的罪魁禍首。
葉長風哪裡知道寧非的曲折心思,一心只記掛著獄中事端,寧非的熾熱便在這時猛烈射入他體內,灼痛了他受傷的柔嫩處。雖如此,葉長風反而長吁了口氣。這場酷刑,總算是完結了。
忍著痛推開寧非,葉長風冷淡地整裝穿衣:「王爺請自便,下官還有公務在身,失陪了。」
寧非怎容忍得了有人如此輕忽,手一伸,便如鐵鑄般牢牢地將葉長風一隻手腕扣住,瑩潔肌膚立刻印上數道紅痕:「我沒說走,你敢擅自離開?」
葉長風試圖甩開面前這跋扈男人的禁制,反卻被抓得更緊,不由一哂:「這裡是我平陽府,不是王爺家中,我走不走,似乎尚不用王爺首肯罷。」
口中雖如此說,心裡卻也知面前這個男人絕非講理之輩,否則也不會出現在此地,做出那等駭人之舉。心急事務,無奈只好稍平語氣,歎道:「死牢只怕有人要越獄。我適才從那裡回來,竟沒發現那犯人的枷鎖早就已開,只不過虛掩而已。」
唐悅在監中曾以手上枷鎖壓制住葉長風,當時情景危急,葉長風也沒有細想,此時為了轉移身軀被端王侵犯的痛苦,全神凝注公務,一想之下,隨即發現,那手腕上的枷鎖原是由鐵鏈套在頸中,再怎樣也下移不到平橫胸前。唐悅那般舉動,自是早已解開,不過見葉長風來,臨時裝出被鎖而已。
難怪唐悅會百般拒絕葉長風的好意,甚至不惜嘲諷輕薄於他,為的便是要快些將葉長風激走,不使發現其中秘密。
一想通此間關節,葉長風怎還坐得住?死牢犯人越獄,那是連知府本身也要擔罪的,何況以葉長風的心高氣傲,怎肯讓這種笑話在自己的地盤上發生?
「我看你是為了這個罷。」
寧非似笑非笑,伸手撫過葉長風的頸項,那裡有一塊異樣的淤紅,絕不是自己所留。
「是與不是又如何。」葉長風已脫開寧非手掌,拭去歡愛痕跡,將衣衫一一穿起,從容道:「王爺在軍,下官在政,我朝律法,軍不干政,王爺不是不知。」
道理是這樣說沒錯,但寧非此人,又豈能以世俗禮法拘之。
輕鬆一帶,已將手中的清俊男子再度拉回懷中。看著葉長風眼中不可置信,又驚又怒的神色,寧非突然覺得心情大好。
第二章
端王趙寧非天性深沉,幼年喪父,長於宮廷,早練就了喜怒不形於色的將相城府。年紀雖然輕,論到手腕多端機巧之變,滿朝竟是誰也及他不上。十數年來,文武百官凡有與他作對的,能籠絡的便籠絡,不能籠絡的都想盡法子一一除了去,明裡暗裡,不知掃清了多少政敵,只等時機成熟,便要奪回原屬於他家的江山。
偏在此時遇到了葉長風。這新科進士人品出眾文才風流,更難得的是見事清晰處置果敢,絕非一般書呆子可比。寧非本是愛才之人,一見心喜,多次言語試探,重金結交,想將葉長風納於羽翼之下。誰知這葉長風卻是儒家正統,眼裡心中,只有忠君二字,寧非再三示意,不過淡淡一笑,似近還遠。
既收不了,自然要毀了去。趙寧非向來心狠手辣,倒也沒在這事上多作猶豫,隔日便羅織了罪名,要置葉長風於死地。不料丹鳳學士為人機警善思,又正得皇上寵信,寧非一連設了幾次局都以失敗告終。這一來寧非更加大怒,但到底不敢作得太露痕跡,雖恨極葉長風,也只得暫斂鋒銳。
見到葉長風憤怒掙扎,寧非極是快意。低笑著,一手撫過那張冷清淡漠,看不出半點情事痕跡的白?面龐:「葉長風啊葉長風,你真是大事聰明,小事糊塗了,你以為本王真跟你一樣在乎那點子國法麼?犯人逃獄,與本王又有何干,本王為什麼要捨下歡愛,放你出去?」
「你不是已經——」
葉長風清澈的雙目如蒙了層寒霜,怒視著寧非,終究面皮薄,沒將那做完兩字說出口。
「那點怎麼夠,」瞧見葉長風倔強忿怒微帶羞辱的眼神,寧非不覺腹中一熱,欲望迅速挺立,「本王可是多日沒有碰過女人了……」一邊說,一邊粗暴地扯去葉長風下衣,不由分說,按倒在床上便重新開始。
葉長風連日政務勞累,能撐到現在全憑一股傲氣,突如其來又被侵襲,惱怒屈辱憤恨焦急……一齊沖了上來,腦中一暈,就此昏了過去。
及至葉長風醒來,已是窗櫺透白天光大亮。床上被褥凌亂,汙跡昭然,端王趙寧非不知何時已悄然離去,室內空蕩蕩再無半個人影。
掙扎著想坐起,才一動,下身便是一陣鑽心的痛,腰也如折斷一樣,使不上半分力氣。葉長風頹然一歎,再次倒回枕上。那不可一世,如虎如豹的男子,終究還是弄傷了自己——他答應過的話,幾時又有過算數了。
怔怔地瞧著枕畔不遠處的一塊玉佩,綠光瑩瑩,想是那男子匆忙中無意遺失的。
君子端方,溫良如玉。
記得自己與寧非初遇時,對本朝這最年輕,最有勢力的權貴還吃了一驚。那樣俊美,言辭風趣行動俐落,儒雅中透出一股睥睨天下的英武,風采真真叫醉人,將多少皇子親王都壓了下去……豔羨之心油然而生,卻也同時深知,此人絕非池中之物。果不其然,數回出遊後,那人就隱約透出了話意,欲得江山——唉,卿本佳人奈何作賊,端王啊,這天下烽煙四起離亂正苦,大宋河山還經得住你與聖上這兩虎相鬥麼?反倒要叫異邦趁機撿了便宜去,我雖視你為友,卻實是沒法幫你——
葉長風勉力伸手握住玉佩,面上掠過一絲苦笑。寧非拉攏不成,要殺自己乃是在情理之中,自己也早有提防對策,唯有他氣恨之下,對自己施暴,卻是所料不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自己苟顏活到今日,已是忤逆了,受此懲罰,或許也是天意。
思緒漫漫,一時飄遠。半晌才突然醒過神來,想起牢獄那邊,不知情形如何,又有些奇怪,怎地沒人來喚醒自己,平日這時辰,等著回稟接見的官員早就擠滿一廳了……
正試著緩緩翻身,門外傳來熟悉的笑聲:「大人還沒起麼?這可是準準的日上三竿了。」
呆了一呆,葉長風身體雖痛,腦中卻靈動如常,前後一推究已知端倪,長歎一聲:「子若,你已經進來過了,是麼?」
窗外靜了一靜。空氣裡尷尬、羞愧……多種莫名情緒隱隱流轉。
「大人要傷藥麼?我本來還在想,不知如何才能拿給大人。」張子若默然片刻,也歎了聲,坦然承認:「早晨三兒喊大人起床,房裡一些動靜也無,三兒猜想大人是過累了,又怕大人生病,便喊了我來。我等了兩個時辰,大人仍無回答,這才開門進去,一進去便出來了——大人放心,這件事連三兒也不知道。」
葉長風拉起被褥,遮住狼狽景象,慨然道:「進來說話吧,這一裡一外,讓人看見,反倒不好。」
吱呀一聲,木門靜靜推開,張子若跨了進來,反身將門掩上,目不斜視,將藥放在房中央的桌上。
葉長風苦笑:「子若,何必如此,我這般情形,怎拿得到那裡的藥——你是覺得我太卑汙了,不願靠近麼?」
「大人言重。」張子若全身微微一顫,連忙將傷藥拿起,遞到床頭。眼光觸及葉長風慵懶無力,欲起不能起的神態,竟是楚楚動人我見猶憐,比起女人,別有一股風流蘊秀的情致,心中一震,急急轉開眼去。
「你那邊椅上坐吧。」葉長風接過藥,在被中自行艱難地敷上,勉強笑道:「你我雖同為男子,奈何我這模樣……實是羞於見人,子若休要見笑。」
張子若依言坐下,見葉長風強撐笑顏的神情,忍不住心中一酸:「大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是誰敢將妄念動到大人頭上?」他見識極廣,一眼便瞧出葉長風乃是被迫,並非自願。
葉長風思至前因後果,不由惘然:「這件事,唉,知道了,只怕會給你招來無妄之災。不過你既然已經看見……是端王。」
張子若點了點頭,也不吃驚:「我猜到了。方圓數百里之內,也只有他敢,他會。只是大人風骨剛烈,卻為何不反抗,任由得他侮辱?」
「不想如他願而已。」葉長風靜靜道,聲音清冽,在屋內緩緩回轉。「我力單,推拒不過他。以死相拼,不是不可以,而是沒有用,也是不屑為——我葉長風大好男兒,難道就死在這種事上?得一個烈女的名號,很光彩麼?」
張子若頓了一頓,沉聲道:「據我所知,端王久有叛心,大人深得聖上寵愛,為何不搜尋證據,私密上奏,趁端王羽翼未豐,減除了他?」
端王有謀反之意,這件事何等機密,葉長風倒料不到張子若也會得知,且敢直說出來。重新凝注了他兩眼,才深深道出自己的心事:「子若,當今天下如何,你也知道。北面契丹狼煙一直未息,中間西夏李繼遷鼠首小人,一忽兒降宋,一忽兒降遼,反覆不定,連歸宋的女真族也依附了契丹,僅這些邊患已是無窮,中原又有諸多叛亂紛起。就說眼前的王李之亂,調兵百萬,耗時若干,還留了個張余嘉擒之不下——那些奏摺上一疊聲的海晏河清,太平無事,竟不知從何說起了!端王反心昭然,我並非不知,要集證據,倒也不算太難,但——」
漸說得激昂,葉長風忘了身上傷痛,便要坐起,一陣銳痛又搖搖欲倒。
張子若忙扶住他,端了杯茶,雖有些冷,也顧不得了,遞在唇邊服下,葉長風又繼續道:「端王此人,謀略深沉,行事謹慎,不到萬全之境,他斷不會先行奪位。若我此時將證據上奏,聖上必定大怒,下旨追查——這不是反逼得端王動兵麼?兩邊都各有勢力軍馬,聖上追隨太祖,半生戎馬未歇;端王初生牛犢,寶劍新芒才礪。誰贏誰輸雖不可知,這天下亂成一團,卻是必然無疑。子若兄,我能麼?我能看著天下就因我一言,而更攪得血流成河,動盪不安麼?」
說到最後,葉長風的聲音透出疲倦,閉了目小憩。張子若默不作聲,良久,才淡淡道了一句:「那大人就是要裝作不知,冷眼看著端王勢成,奪取皇位了?這豈非也等於在暗裡助他?」
「不是。」葉長風睜開眼睛,看住身邊的幕僚,搖了搖頭。「我之所以隱忍,只是不願將事件推到尖銳不可挽回之處。聖上對我恩重如山,長風萬難報答其一。端王需要時日來鞏固他的權位,我則會盡全力阻攔,讓他顧此失彼,發展不得——至於能拖到幾時,做到幾成,那是天意,非我葉長風所能知。但求問心無礙,俯仰無愧於天地,如此而已!」
「好個俯仰無愧天地!」張子若肅然變色,竟放開葉長風,站在床前,深深作下揖去。「認識大人一年有餘,平日只當大人是個廉正的好官,今日才知大人胸懷天下,氣度恢宏,有如皎皎紅日千里!子若願一生跟隨大人,殫精竭慮,此命敢不足惜。」
葉長風不由愕然,掙扎著伸手去扶張子若:「子若,你——你這是做什麼?」
張子若卻不抬頭,低聲道:「事至如此,我也實不相瞞。大人,你可知我是誰派來的?」
「不是三皇子麼?」葉長風奇道。這張子若原是三皇子趙元侃府上的清客,一年前三皇子遣了來,說是性甚細慎,要自己看看是否合用,自己與他一席談,愛他見識胸襟,便留下了,莫非還有內情?
「不,是聖上。我原是聖上藉三皇子之名,派至大人身邊,監察大人舉動的眼線。」
初春的陽光照進窗櫺,融融中猶帶三分清寒。
葉長風修長手指微屈,無意識地輕叩床沿,有些震驚,也有些疑慮,半晌,才淡淡一笑:「我資歷尚淺,便身居高職,掌一府錢糧兵馬,聖上不放心,也是應當的。」
張子若也平靜了心神,重又在椅上落坐,微笑道:「也不是不放心大人……帝王之道,原不過權術心術,聖上想多知道自己臣子的動靜,那也沒什麼出奇。朝中每位重臣的身邊都安插有聖上的眼線,大人也不要過於介意了。」
知道是一回事,接受與否又是另一回事。葉長風回思方才言語,不由微微有些心驚。幸虧自己忠君不二,沒有依附端王之意,否則,這張子若一封信傳出,自己只怕連怎麼死的都不清楚。又想到張子若跟了自己一年,這一年中,自己一言一行,竟是被人瞭解得一清二楚,鉅細無遺,臉上不覺動容。
張子若何等聰慧人物,見葉長風神色,便知他對自己已有了疏遠之心,不再似從前那般肺腑相照,不禁有些後悔,心頭泛起淡淡的苦楚。
世事浮沉不由人。若能任自己選擇,自己又何嘗願意選擇這條路,何嘗願意在面對葉長風坦然明朗笑容時,心中越來越重?
各自緣份際遇如此,夫復何言。
只作不知,張子若抬頭看了看天色,笑道:「大人難得歇下,今日就索性睡足個一天罷,別起床了。午膳我會叫三兒送來,公事上,大人若還信得過我,我跟幾個知事合議合議,能辦的,便都辦了,不能辦的,留等大人明天發落,如何?」
「嗯,你看著作便是。」葉長風自忖今日是無論如何起不了床了,張子若原便是他的得力臂助,現又暗自表明身份,有他撐著,一兩天清閒應是沒有問題。轉念又想到自己不能起床的原因,臉色微微一紅,「幸好有你在,不然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一段嫵媚羞意,隱隱自葉長風眉梢眼角泛起。張子若看著陽光裡那微側了頭,露出白生生一截頸肌,神情誘人而不自知的男子,暗中歎息,幸而知府大人這模樣只留在私室,否則一旦公諸於眾,實在是……叫旁人不想入非非也難。
欣然起身,袍袖舒展一禮:「大人好生休息吧,我會多調一隊兵馬來此守候,請大人不必為安全多慮。」
葉長風自然知道,安全云云,都是假的,杜絕端王有可乘之機,不至前來侵擾才是真。當下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張子若已走到門邊,葉長風驀然又想起唐悅一事,忙叫住了,將自己的發現詳細道出,請他多加留心。被強吻一節卻仍是含糊跳過,張子若自顧沉思,也沒有在意。
目送張子若離去,葉長風心事仍是無法放下。但他原是豁達果決之人,知道自己無法出力,索性便扔了開去,不再想那些沉冗雜務,倒在枕上,不多時就進入了夢鄉。
這一睡便是一整日。三兒送了兩次飯菜,葉長風惺忪睡眼中略一舉箸,隨即又沉沉睡去,似要將這些時日來的疲倦,都在這一眠中補足。三兒心疼主子,更不敢發出半點聲音,連門前屋畔巡查的士兵,也被告知不可大聲喧嘩。
門被敲得震天響時已到了半夜。守在門前的三兒緊著攔阻也沒來得及,看來人服飾應是牢獄獄卒,神色極慌亂匆促,衣衫頭髮也零亂不整,那模樣說多狼狽便有多狼狽。
張子若送來的傷藥果然管用。葉長風一覺醒來,只覺神清氣爽,下身雖還隱隱不適,卻已可自如行動。聽見門外嘈雜聲響,知必是出事,卻不知是什麼事連張子若也不能處置,心中一沉,迅速披衣裝束,叫進來人。他記性極好,有過目不忘之能,一眼就認出這獄卒是看守重牢中的一個。
「李虎,有話慢慢說,什麼事?」
叫李虎的獄卒惶急之下,衝口而出:「犯人……犯人劫持了張師爺,要逃獄!」
「什麼?!」葉長風霍然站起,想了一想,取下裘衣,向外便走,「邊走邊說,要仔細些,一五一十將你所知全說出來。」
大牢離知府衙門不算遠,只轉過幾道街便到。葉長風一路詳加詢問,終於自李虎破碎的敘述中,弄清了來龍去脈。
張子若接手事務後,立即傳令大牢,多加一倍人手,將唐悅嚴加看管起來,下午又親自去瞧了一趟。葉長風那夜離去時曾命將唐悅鎖上雙枷,及至張子若去看時,雙枷俱在,頸中鐵鏈冰冷沉重,一端還牢牢釘在青石牆中。張子若橫看豎看,實在看不出唐悅有何逃脫的機會,例行吩咐幾句,也就走了。
外面來勢洶洶如臨大敵,唐悅卻只是懶懶地笑,垂了眼,半躺在牆角,像是認命,又像是全不在乎。直到獄卒送晚飯來,才突然生變。
將木碗遠遠地摔了出去,唐悅一反安靜常態,吵鬧著要見知府葉長風,說有「謀逆事要檢舉」。若換了別人,深更半夜作鬧起來,那幫老成精的獄卒定不會理他,說不定還會殺威棒三十下,先打到伏了再說。然而這人卻是知府及師爺親來兩次檢視過的要犯,又出語什麼謀逆——獄官不敢驚動葉長風,便先行回報了張子若。
張子若聽了獄卒的稟報,也有些驚疑不定。快步去了,才入牢中,來到唐悅身前,唐悅忽地從地上彈起,動作如迅雷不及掩耳,眾人還未看清怎麼回事,唐悅身上的木枷已寸寸碎裂,四散開來。
木屑激飛,長笑聲中,張子若被唐悅鎖住咽喉,唐悅以之為質,令獄卒交出頸中鐵鏈鑰匙,還有——
「什麼?」葉長風聽得驚心,忍不住急問。
「還有,要見大人……他說,不見到大人,他不肯走……」李虎低下頭,囁嚅地道。
也難怪李虎這般模樣。世上竟有這等囂張的囚犯,劫持官員本就是死罪,卻還指名道姓,要見一府之首,當真是肆無忌憚,視王法為無物了。
是時,夜黑風高,星月無跡。
平陽府重牢的青石高牆外,數十點火把將幾丈內照得白晝一般。一眾衙役廂兵多是從被窩裡匆忙爬起,素日裡風平浪靜已成慣例,突然遇到這種大陣仗,無不惶惶然內心不安,刀槍緊緊提在手中,卻是誰也不敢大聲喧嘩,不敢自作主張,只留了兩個老練的,在牢門口跟裡面有一處沒一處地喊話。
見葉長風一行趕到,駐地廂兵的都頭遠遠地迎了上去。天色雖冷,想到脖子上的腦袋,腦袋上的頂戴,無不有搬家之憂,他的額前已是佈滿汗珠:「葉大人,您瞧——」
「不要慌,賊人還在裡頭沒逃走,這就有可為之處。」葉長風反而要出言安慰這位盔甲披掛齊集一身的武官。轉眼瞧了瞧地勢,合著方才所思,心中已有了計較。「老兄命令這干人都撤出十步之外吧。散開些,把手裡的刀槍都換了,換成長弓短弩,一見飛賊出來,同時往他身上招呼,明白了麼?」
都頭也不知聽懂了沒有,眨巴著眼睛應了一聲,揮手自轉身吆喝去了,葉長風看著那群兵士亂紛紛散窩雞的模樣不禁暗暗搖頭,他剛才原想說,人都擠在一處,算殺賊呢,算取暖呢,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唉,就給都頭留個體面吧。廂兵到底是服役之用,如果換成端王手下那批身經百戰的禁軍精英,自己現在也不用這麼頭痛。
牢內隱約傳來大笑聲,夾著聽不清內容的對話。葉長風皺了皺眉,一掀袍角,從容地向死牢的入口走去。
都頭遠遠看見,想攔又不敢,又有些盼知府大人也無功而回,犯人逃獄的過失就可推到他身上,自己頂多算個調度不力。他於兵道甚差,於當官之法卻頗有心得,早就吩咐所有人封鎖消息,不許將今日之事向外洩露半個字。若贏了,事後自然可以大傳特傳,若敗了,卻是越少人知越好,甚或可以掩下不報。
葉長風卻完全沒想到這些,他全部心神都放在面前這個行徑古怪的大盜身上。
穿過深長的青石甬道,踏入牢門。牢中的情形倒不像葉長風想得那般劍拔弩張,殺氣騰騰。
先映入眼的是牆角一盞微弱昏黃油燈,燈下兩個男子分兩側席地而坐,細看體態,正是大盜唐悅和被劫持的師爺張子若。
唐悅早聽見葉長風的腳步聲,也不驚慌,偏過臉,對葉長風揚了揚手中的酒壺,也不知是在哪裡找來的,笑道:「葉長風,夜深霜重,來一起喝杯酒,驅驅寒意罷!」
張子若抬起眼,安詳一笑:「大人,我除了被點穴道外,別的都很好。大人不必為我擔心。」
葉長風原已在心中籌畫好如何應對各種場面,可是像眼前這般情景,倒還真是出乎意料。愣了一愣,又向前走了兩步,才算看清那兩人神色。
唐悅身上重重的枷鎖都已解開,黑沉沉地散落在一側,只剩頸間一道粗重鐵鏈還拴在牆上。葉長風聽說過,這道鐵鏈又名鬼見愁,無論是鎖口還是鏈身都有特殊構造,是專用來對付那些江洋大盜、積年老賊的,想不到此時倒又派上用場。
張子若衣袍整齊,面上微微含笑,細打量才能看得出,他左半側身體不自然地僵硬著。右手倒還活動自如,正端起杯酒,將飲未飲。果然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除了穴道被點,其他都無礙。
「子若,辛苦你了。」葉長風柔聲先道了一句,才看向唐悅,臉色淡淡。「你——想作什麼?」
「我現在想做的,就是你能陪我喝一杯。」唐悅的雙眸在暗影裡格外明亮,笑得輕鬆。「你酒量好不好?」
「不好。」葉長風靜靜立在原地不動,影子投在石牆上,拉出沉沉的一道。「就算好,我身為朝廷命官,你是階下之囚,又正劫持人質,我們志不同,道不合,這酒,喝不得。」
「當官的規矩果然多,」唐悅無所謂地一笑,「也真會給人編罪名。我劫持人質了麼?我明明是擺下酒,請他來聊聊天,順便再請一下你而已。」
葉長風怔了一怔,他幼即聰慧,稍後入學,再到年長中舉入仕,往來應對之人,無不是有名的博學大儒,官場故交。敬他恨他的人都有,但言語對答間,多是莊重肅然,再正經不過,就算偶有玩笑,也都一帶即沒,像唐悅這般漫不經心強詞奪理的,還真是第一次遇上。
不願跟他當真折辯,葉長風哼了一聲:「唐悅,門外佈滿了軍士,你逃不出去的,束手就擒吧。」
「又來了。」唐悅搖搖頭歎氣,「葉長風,你們為何總喜歡說些廢話……這句話我一生中聽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還不是一樣好端端地活到現在。我真要逃,你攔得住我麼?」
葉長風只覺啼笑皆非。一個犯人頸中被鐵鏈牢鎖關了幾十天,嘴裡卻還在說著甚麼若想逃,你們攔不住的鬼話,真是大言不慚了。
幸虧葉長風的耐心素來很好,一面暗察情勢,思忖如何化解僵局,一面目注唐悅,淡淡道:「你既然不想逃,就請將子若放了,繼續安心坐牢。」
一向嚴肅的葉長風居然也會調侃,張子若在一旁聽了,幾乎忍俊不禁。
唐悅也怔了一怔,隨即神色如常:「該走的時候,我自然會走。你等會自能瞧見。」
他在等什麼?退一步說,他今日這大張旗鼓越獄的舉動,又想要怎樣?
葉長風心中微微一沉,隱約覺得這件事比想像中的要更加麻煩。
略一沉吟,燭光閃爍,重牢陰冷黯淡的空氣中,葉長風還是問出了教自己懸疑已久的問題:「唐悅,金家那件命案,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葉長風,你還真盡職得很,此刻也不忘問案。」唐悅微笑,「其實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秘密。答應我一件事,我就告訴你。而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什麼事?」葉長風眉頭微微蹙起。他已覺出唐悅在拖延時間,偏偏自己又沒有什麼好法子能不傷張子若而將他一舉成擒。
「坐到這邊來,陪我喝完這壺酒。」唐悅的眼神黑亮深沉,光影裡看來竟頗有幾分氣勢。這人真的只是一個採花大盜麼?葉長風暗暗起了疑心。
話已說到如此,勢不能再推辭,葉長風坦然一笑,走了過去:「既如此盛情相邀,敢不從命。」
這種牢獄之地,桌椅自然是沒有整齊的,幸好還有一張又歪又破的矮桌,三人各個圍了,席地而坐。僅有的一壺一杯,分別執在唐張二人之手,唐悅四下張望了幾眼,找出一個缺了口粗瓷大碗,斟滿酒,笑道:「要兩位用這樣粗陋的酒具陪我,實在抱歉得緊。還好器皿雖差,酒卻依舊是五穀精華,但喝無妨。」
唐悅本要將酒壺遞給葉長風,被葉長風無聲推拒了回去。
自端起碗,葉長風微微一笑:「請。」
酒才入口,醇厚特異,葉長風便明白,這酒,是張子若帶來的。瞧了張子若一眼,對方回自己一個無奈的笑容,彷彿說,我只是想套出點話,誰知會變成這樣。
沉默中酒過三巡,酒具皆已空。
不待葉長風再開口,唐悅笑著擲下酒壺:「你問罷。如果要說那件案子……不是我做的。」
「遺留的刀具衣衫,難道不是你的,是偽證?」
「不,是真的。都是我隨身之物。」
「那麼,你深更半夜,闖入閨閣繡房,意欲何為?」
葉長風詞鋒漸漸銳利,咄咄逼人。唐悅也像有些受不了的樣子,皺眉笑道:「葉長風果然是葉長風,這種時候還能膽氣十足——我的外號江湖第一香,你說我半夜去做什麼?」
「採花?」葉長風不理唐悅似有似無的欣賞,眸光嚴厲。
「兩情相悅而已。」唐悅不在意地舒了舒肩,「強迫那種事,低格無品,我素不為。去年秋季賞花會上,我無意中與金家小姐阿倩相識,而後阿倩對我念念不忘,多次傳信,要我去看望於她。那日我正有事經過平陽,就順路去訪了訪舊……你不必用這種眼光看著我,我倒是不怕白天大搖大擺去的,她怕。」
「那後來?聽你所說,本是情致旖旎,為何到最後會變成刀兵相見?」葉長風急起直追,雷霆般往下訊問。這原是他審案的一貫作風,一邊的張子若卻是目光微遠,如有所思。
「這個……原是我的不好。」唐悅居然也像很覺愧疚,「我該在見阿倩之前,將身上的手帕、香扇、玉佩……這類小物什,通通收拾好的。可惜去得匆忙,沒顧得上整理,被她發現,竟尋死覓活地鬧了起來,還拔出我的刀說要自盡。唉,再美的女人,到了這種時候,都難看得很……」
「你的意思,她是自盡而亡?」
葉長風只當唐悅要一口承認,誰料唐悅還是大搖其頭:「非也非也。」
真是錯綜複雜。若不是當事人自己道來,誰又能理清這千頭萬緒的事端。葉長風乾脆只以眼神繼續追問。唐悅也當真信守諾言,極為配合,回答無有不盡:「我們正在糾纏時,我的仇家追來了,雙掌拍過來,我猝不及防受了一記,身子一歪,正好倒在阿倩拿住刀對準自己心窩的手上……其實阿倩未必當真想死,只不過撒嬌給我看,怎知會遇到這種事,老天爺還真是會開玩笑。」
說話間,連連搖頭,彷彿不勝唏噓。
「證據?」葉長風簡短地道出兩個字。
「你注意阿倩的手,再瞧那柄刀插入的方向就可知。還有麼,」唐悅想了想,解開黑衣,略轉了背,露出一大片結實矯健的肌膚,中央果然有一記青黑色的掌印,印入肌理甚深,望之怕人。
葉長風素性認真,不肯馬虎,遂前傾了身子,伸出數指,在唐悅後背掌痕上按了兩按,再細細端詳,最後斷定這片印記,確實不是造假。
他心地坦蕩,不懷私情,自然不覺得這動作有何曖昧,看在張子若眼裡,卻是大大地不妥。正要出言岔開,唐悅一反身,長臂輕舒,已將葉長風摟住,笑道:「火是你點的,休要怪我。」
有張子若第三人在場,葉長風倒也不以為唐悅會將自己怎樣。然而他是吃過這種事大虧的,神情止不住地便流露出厭惡:「放手。」
「真要我放手?」
唐悅低笑,摟著葉長風的手指順勢一滑,已滑入衣襟深處,輕輕摩娑,說不出地曖昧。
合著耳畔呵氣如縷,果然風流無限,葉長風卻全不覺察,用力一拂袍袖,怒道:「你也是個堂堂男子,為什麼偏愛作這種不入流的勾當?可惜了這番好身手!」
唐悅微微一怔。出江湖以來,他被人也罵得多了,不外乎淫賊、邪魔之類,早已聽到麻木,全不放在心上。像葉長風這般厲顏正色的指責,卻還是平生第一遭。
說起唐悅的身世,名氣雖大,知道的人卻極少。他原是棄兒,生出來就被丟在路邊,幸好及時被人發現。只是拾到他的那人武藝極高,生性卻最為狂放不羈,無拘無束。這樣的師父,一手帶大的徒弟,自然也是膽大妄為,我行我素,快意恩仇得緊。
心中雖微覺異樣,唐悅面上卻沒流露半分。內力透過指尖悄然傳出,笑得輕佻:「這樣有何不好?你只怕還未嚐過個中滋味,不如我帶你一試?」
葉長風打定主意,不去理他這些挑逗之語,心中不住告誡自己鎮靜,莫要一時衝動,正好上了此人的當。
恆定如常,淡淡道:「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我……」
話說了一半突然中斷,再也無法繼續。一瞬間,葉長風只覺一股熱流暖洋洋地自腰間透入,隨即迅速散入四肢百骸,麻癢無力中,身子不由自主的滑落,重又倒回唐悅的懷抱。
「你在酒裡放了什麼?」境況危急,葉長風的聲音反而越發冷靜。
「不關我的事,要問就問你這位好師爺。」唐悅瞟了眼桌對面沉著臉的張子若,悠悠然笑得可惡,「酒裡要真有些什麼,也都是他放的。」
葉長風詢問的目光投向一側的男人,張子若還算鎮定,見計失敗,神色只不過稍變:「葉大人,是我慮事不周。我原想叫他無力個幾天,就在酒裡放了千日醉。誰知——唐悅,你居然會沒事。」
就算是沒有江湖經驗,不諳迷藥的葉長風,聽見千日醉這三字,也立刻明白過來。千日醉原本傳自宮中,專能酥人筋骨,卻有樁特性,只對身懷內力的高手生效,平常人服了,只不過如微醺而已。張子若思慮縝密,特意挑了這種藥摻入酒內,便是想到自己沒有內力,即使喝也無妨。
誰料到唐悅棋高一著,竟預先看破了這圈套。佯作不知,邀葉長風一同飲酒,張子若以為無礙,自也不會阻攔。直到藥酒全飲下之後,才突如其來,向葉長風體內輸入內力,引動藥性,令葉長風當場無力軟倒。
「是我算錯。我不知你內力竟已強到四海圓通,八脈吐納的極上之界。」張子若坦然承認,「願賭服輸,你隨意處置我便是,但這件事與葉大人無關,還望不要遷怒於他。」
「不是遷怒。」唐悅含笑坐了下來,懷裡穩穩地抱著肢體綿軟的葉長風,「這是你作繭自縛,我只不過選擇一個被縛的對象。」故意低頭,在葉長風面上親了一親,歎道:「果然人中龍鳳。他是極品。」
「你到底想怎樣,直說好了。」張子若雙手在桌下暗暗緊握成拳,指甲都已刺入了掌心中。一計未成,水已覆舟,奈何奈何。
「先拿鑰匙來吧,將我項中這勞什子的鐵鏈解開,雖然我自己也能將它拉斷,到底能越少費力氣越好。」
「是。」張子若簡短地應了一聲,此時此景,已不容他再有二話。
光影黯淡,張子若奔出牢門外,向獄卒討要鑰匙,牢內只剩下唐悅與葉長風二人,一時無言,空氣中沉寂若死。
「他對你倒真是忠心,」唐悅突然輕笑一聲,「似乎有些太過忠心了……如果我要求他自動寬衣解帶,代替你被我抱,不知他肯不肯?」
葉長風本來閉著雙目,已將生死榮辱置之度外,聽見這話,不由驚得睜開眼:「萬萬不可——」抬頭正對上唐悅調戲的眼神,才知他只不過說笑,忍不住恨恨道:「你休要得意。除非你此刻殺了我,否則日後我定要拿你歸案試法。」
「葉大人真是好志氣。」唐悅微微一挑眉,右手惡意地撫過葉長風腿間。不知為何,一本正經,嚴肅端方的葉長風總有引起人折辱他的衝動,想將他為國為民,心憂天下的面具打破,看看那之下,深藏的是何種柔軟內核。
第一章
孤燈一點如豆,在寒風裡顫了兩顫,連帶著平陽府衙前朱漆黑字明鏡高懸的牌匾也有些黯淡起來。
宋至道元年的二月,天色有一絲絲的陰,像是暴雨將至。
公事房裡,平陽知府,年輕的新科進士葉長風仍在聚精會神,奮筆疾書。微暈的燭光映出他筆挺烏黑的眉,眉心處微微打了個結,襯得那張好看的臉有些倦意。
放下筆,葉長風吁了口氣,一抬眼,一雙狹長鳳目卻是出奇的清亮凝靜,將若有若無的倦怠都掩作了無形。
就連當今皇上趙光義,都曾在京官外放,葉長風面聖述職時贊了一句:「卿家好雙眼,好才力,傲骨又若丹鳳,朕之江山,就全賴卿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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