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高行健的作品,在字裡行間,
看出的兩個關鍵字是:
真誠和純粹。
2000年高行健先生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後,遂引起海內外社群的廣泛討論。法國馬賽市2003年為他舉辦了大型藝術創作活動「高行健年」,法國駐香港及澳門總領事館和香港中文大學2008年為他舉辦了《高行健藝術節》,而在授獎的十年之後的2010年,法國文化部為促進全民閱讀所舉辦的《你來讀!》為期一週的活動中,更選擇以他的長篇小說《靈山》作為推廣。高行健的文字創作包括十八部劇作、兩部長篇小說以及短篇小說集與多部論述作品,其文學上的成就斐然自然不在話下,但在其他藝術形式上的表現更有其獨到之處。他不僅是一位國際上備受敬重的全方位藝術家,集小說家、劇作家、戲劇與電影導演、畫家與思想家於一身,其生命軌跡與獨到的美學見解亦經常受到談論與矚目。
本書收錄高行健的友人在東西方文化圈對其人與其多樣藝術成就的觀察與省思,作為讀者更進一步理解高行健的美學思想之另一參考。
本書編者/知名作家楊煉認為:
「我讀高行健的作品,在字裡行間,看出的兩個關鍵字是:真誠和純粹。因為真誠,一個藝術家在生活中只能坦白地面對內心,用自己的感受判斷一切觀念,不論那觀念怎樣官方或流行。因為純粹,一個藝術家不能容忍把作品降低為「工具」,而淪入一種他所反抗的宣傳思維。
他的人生、思考和創作,跨越了二十和二十一世紀,要在這個漫長、複雜的歷程中做到真誠和純粹,且自覺實踐它們,從而真正成為一個精神上的倖存者,標準不是太低、而是太高了!中國猶如一個夢魘,糾纏著我們也糾纏著世界。
他不靠單位,不靠團體,不靠宣傳機構,甚至不靠流派、思潮,就一個人,全方位承擔一個文化的責任,並且經得住這變幻世界層出不窮的檢驗。這現象獨一無二。在現實中,這是他個人的勝利。但在思想上,又是「人」的勝利、藝術的勝利──真誠和純粹的勝利。」
作者簡介:
楊煉(1955─)
中國詩人,朦朧詩的代表人物之一。「尤利西斯獎」評委。祖籍山東,出生於瑞士伯爾尼。6歲時回到北京。1974年高中畢業後,在北京昌平縣插隊,之後開始寫詩。1978年參加北京之春運動,並成為《今天》雜誌的主要作者之一。1983年以長詩《諾日朗》聞名,並遭到政治批判。1988年被中國大陸讀者推選為「十大詩人」之一,同年在北京與芒克、多多等創立「倖存者詩歌俱樂部」。1988年去澳大利亞進行學術訪問。1989年六四事件時他在紐西蘭奧克蘭進行訪問,參與組織了抗議中共政府的活動。事後他的作品在大陸被禁,開始流亡國外。2012獲頒諾尼諾國際文學獎(Nonino International Literature Prize 2012)。目前居住在英國倫敦。
章節試閱
成於言──從高行健作品看藝術的境界
楊煉
詩人龐德在他的巨著《詩章》中寫道:「誠」這個字已造得完美無缺。《說文解字》注「誠」字曰:信也,從言成。從一個「誠」字入手,討論高行健作品的藝術境界,似乎離題,但深入些看,何為「境界」?如何建立、抵達那「境界」?卻從來沒有被說清楚過。「境界」一詞,人人談說,順口順手,可又含義極度模糊,一片臆想中,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最終,什麼都是「境界」,於是根本沒有「境界」。有的只是自說自話,甚至自我吹噓。
在我看來,「境界」的全部含義,在於完成人的精神超越。這裏,已經指出了構成「境界」的幾個因素:一,面對「人的」處境。這處境又分為外、內兩個層次。二十世紀的中國人,太熟悉外在的困境了,生活的貧困、政治的險惡,文化環境的污染匱乏,猶如一隻與生俱來的籠子,鎖著我們的生命。但同一個壓力下,為什麼有的人屈服追隨?有的人特立獨行?知道世上沒有天堂,那麼是加入、還是反抗每一個地獄?即使有嚴酷的查禁,但不為出版而寫、甚至如高行健的《靈山》「為不出版而寫」,已構成了對困境的超越。這樣的寫,純粹出於信念。而寫出的作品,無論什麼體裁,它們共同的名稱都是「詩」。一種掙脫特定時空限制,與古往今來偉大靈魂相交相通的形式。與之相連的第二個因素,就是「精神超越」。這超越以現實困境為前提。困境的難度越深刻,超越的能量越大,一個人建立的「自覺」越完整和強健。就是說,「精神」並非超越到人生之外,恰恰相反,它一步步構成了人生的縱深。第三,必須注意放在最前面的「完成」那個詞。人的精神超越,不是空喊口號,而是用一部部作品中實實在在的「怎麼寫」,證實藝術家在「寫什麼」。當高行健不停突破人們預期,拿出新作,令我們感動的,不只是他的天才,更是那個激發他超強活力的精神血緣,一層層帶領他突圍,把中國、西方、中文、外語、此岸、彼岸、現實、虛構統統變成假命題,而藝術直面一個人的存在,把它追問成一個思想宇宙。直到,藝術和人格,一而二二而一,互相成就,不可分割。
我讀高行健的作品,在字裏行間,看出的兩個關鍵字是:真誠和純粹。因為真誠,一個藝術家在生活中只能坦白地面對內心,用自己的感受判斷一切觀念,不論那觀念怎樣官方或流行。因為純粹,一個藝術家不能容忍把作品降低為「工具」,而淪入一種他所反抗的宣傳思維。在二十世紀中國的獨特語境中,要維護這樣的真誠和純粹很難。反之,要利用各種政治說辭牟利卻很容易。事實正是如此,例如,借助於冷戰意識形態的現成知識,「地下」、「流亡」這些辭彙,似乎成了當代中國藝術家的專用頭銜,甚至可以據此要求「優待種族歧視」:降低和忽視藝術的標準。在西方,一部作品「可能被查禁」,已成為代理人向出版社推銷它的理由,那暗示著,有可能獲得報刊的炒作,並使出版商從中獲利。這種實用,本質是虛偽。但是作為一個中國藝術家,拒絕戴上這樣的頭銜,就是拒絕在西方本來不多的謀生之道!我曾把「大主題、小形式」作為貧弱文學的標誌,這也包括骨子裏投市場所好的各種「政治正確」。「大主題」經常可以套上耳熟能詳的口號,例如民主、例如革命,卻不必追問其中究竟的含義;「小形式」則是用放棄藝術的獨立,來放棄藝術家精神的獨立。當高行健說:「個人改變不了世界」,我從中聽到的正是一種藝術家的誠實。那並未回避什麼,而是明確了思想焦點:像一個人那樣活著,並用藝術的創造挑戰整個存在。於是,我們看到另一種現象:他不喊政治口號,但從開始就明確了做人的原則,在六四後公開宣佈「不期待在我有生之年回到一個極權政治下的所謂的祖國」。他不玩民運遊戲,但通過作品清楚堅持獨立思考和言論自由。他不追逐藝術運動,卻返回「藝術」一詞的根,不停探索人性的黑暗去激發創作的能量。他不理睬藝術時髦,卻汲取古今中外的精神資源,把自身建成一個點,自覺傳承構成人類精華的偉大個性。或許,在「個人改變不了世界」後面,我們還可以加上一句:「於是,就用改變個人去改變世界」。好熟悉啊,這怎麼簡直就是中國經典「修身」之說的回聲?所有向外的突圍,其實都是向內的。在否定改變世界的煽情之後,我們才能學會加繆所說:讓旅行變成「一種偉大的學問,領我們回到自己的內心」。
高行健七十歲了。他的人生、思考和創作,跨越了二十和二十一世紀,要在這個漫長、複雜的歷程中做到真誠和純粹,且自覺實踐它們,從而真正成為一個精神上的倖存者,標準不是太低、而是太高了!中國猶如一個夢魘,糾纏著我們也糾纏著世界。我曾到過一九零五年日俄戰爭的戰場旅順,但沒有一個住在大連的朋友,哪怕想過我的問題:「如果那場戰爭,以俄國的勝利結束,對中國和世界會有什麼影響?」那很可能,由這場戰敗作導火線的聖彼德堡的「一九零五年革命」就不會發生,沙皇統治不會動搖,一次大戰中列寧也無從乘虛而入,奪取俄國政權、建立共產國際,由共產國際直接「輸出」的中共,也就無緣闖進中國歷史,整個二十世紀將根本沒有國際共運這一場大大的鬧劇!時間跨入一九八九年,BBC後來拍攝的柏林牆倒塌的紀錄片中,那個掌管東柏林查理檢查站的東德軍官,正是嘴裏念叨著「我手上不能出天安門」,下令打開柏林牆大門的。他曾經在等待東柏林的命令,而東柏林在等待莫斯科的命令,而那個必須下令的戈巴契夫,卻正是前一年五月訪問過北京,親耳聽到天安門學生的呼聲,也因此被屠殺徹底震驚了的。這揭示了他深深沈默的原因。時間再推進,冷戰記憶轉眼已如中世紀般遙遠,但「全球化」之夢帶來了什麼呢?中國,可以同時兼職共產專制領袖和世界資本主義的龍頭老大,在意識形態專制和玩弄商業遊戲間,並行不悖遊刃有餘。它又成了一塊里程碑,提示給人類:你們其實能多麼自相矛盾,人的精神可以墮落得多麼徹底!每個中國人,幾乎已先天接受了大歷史對個人命運的入侵,但卻並非人人意識到,個人命運恰恰也構成了大歷史的深度。文學,正是這深度得以呈現之處。它或許也是反抗者唯一的退守之地,相對於所有這一切:中國政治的官方、西方利益的官方、「只有言辭、沒有思想」(老高的話)的惡俗品味的官方、每個人內心的官方:屈服于自身物欲,放棄人生原則,私下認可的自私和玩世不恭──寫,因為不得不寫。老高說:好在我們有文革經驗的底線,即使那種惡劣環境,也要寫下去。我的辭彙「噩夢的靈感」,在今天獲得了新的含義:不再依賴別人的教科書,而是靠中國深刻現實的啟示,我們的寫作,成為當代人類嚴肅思考的一種標誌。
高行健的七十歲,不僅遭遇了中國最動盪的生活,更置身于中國人最混亂的思想中。綿延數千載的中國傳統文化,在鴉片戰爭後,首次面對真正的外來文化衝擊時,突然像一根生銹的彈簧,暴露出極度缺乏應對的彈性和能力。比較歐洲歷史就更容易看出,中國文化雖然自成一體,但缺乏對自身精緻認識的自覺,尤其缺乏與外來思想抗衡中,提煉(提純)自身深刻思想根基的能力。千餘年前差強人意的引入佛教,先借闡釋道家思想融入「中土」,又被《心經》式的絕佳漢譯偷換成了中文經典,最後主要成為中國士大夫的哲學智力遊戲,而源於印度的深刻宗教意識被刪除淨盡。此外,其他遊牧民族的軍事侵佔,更幾乎沒留下思想史上的意義。我們津津樂道的「同化」,其實並非思想的勝利,而是漢字的成功。任何學習漢語及其書寫的外族,無一不被這語言獨特的思維方式吸收消化、骨血無存。但是,二十世紀的中國人就沒那麼幸運了,「西方」除了武力,更有同樣自成一體的文化,包括對其他文化構成裁判、甚或摧毀能力的「進化」理念。不得不說,正是這個理念,以西方為座標,把五四一代從過度自豪直接推入了過度自卑,從「全盤西化」、「打倒孔家店」到「破四舊」、「批林批孔」,使中國人淪為二十世紀世界上最極端的「自我文化虛無主義者」。它的另一個名字是:文化自殘者。二十世紀每一代中國文化人,都在尋找自己的西方思想模特兒,但突然,站在二十一世紀,我們發現自己環顧茫茫:西方同樣面對危機,且或許更加深刻。那麼,作為一個中國藝術家,今天將魂依何處?
人們用「藝術的他者」來討論高行健特立獨行的作品。這個標題用得好,但同時,它不也正指出了一個簡單的事實:我們本來就除了「他者」一無所有?我是說,西方當然是我們的「他者」,但中國傳統文化又何嘗不是(更為隱蔽的)另一個「他者」?哪個中國人在今天敢稱自己為「傳統的」中國人」呢?我要說的是,誤以為在中國的古典和今天之間有一條直線相連,是最大的幻象。甚至貌似不變的中文,其實也早已分裂為字和詞兩個層次。字是傳統的、感性的,銜接在古典觀念(如時、空)上;詞則是翻譯的、概念的,多半由日本人為引進西方觀念組合漢字而成。一種「雙重的二手貨」?一個比美國英語還年輕的「古老」語言?但同時,又怎能設想一個現代中文沒有民主、科學、法律、國家、運動、鬥爭、人民、政府、宗教、傳統、現代、社會主義、資本主義、乃至唯物、唯心、哲學、美學、時(間!)、空(間!)這些辭彙?如是,我們的問題,就不是有沒有思想,而是能不能思想了!這裏,藝術家的困境和能量同樣觸目:對自己的古典傳統,不能談「傳承」,只能去「創造」。高行健的「創作美學」之精義也就在此:不因襲(因為無可因襲)任何現成理論套話,全方位敞開自己,把自己變成一個巨大的吸附和轉化器官,跨時空、也跨形式地把自身組建成一個新的傳統。我在他的作品中讀出了一個重寫的譜系:《山海經傳》處理文化起源,《聲聲慢變奏》、《八月雪》更新古典精神,《靈山》貫穿遠古和當代,《逃亡》、《一個人的聖經》深化現實啟示,從《彼岸》開始一系列現代戲劇(我不用「禪劇」這種過於明確──因而局限──的文化符號),從語言學到哲學推進層層的自我追問,而他的繪畫、電影、歌劇,則進行不停的美學整合,再經過一系列「另一種美學」的觀照反思,建立一座精神自足的城堡。我們正是通過自覺,把自己變成了「他者」之中那個主動的「他者」。這兒,我把「傳統」作為「過去」的反義詞來使用。「傳統」必須是活的,以個性為創造根源的,猶如我們在屈原、司馬遷、惠能、湯顯祖、曹雪芹身上看到的;而「過去」則是現成的知識,一種延續數千年的人云亦云。它對人性不是證明,而是取消。我們的文化分裂,使我們下臨無地,只能在深淵上,把自己的創作變成「一座向下修建的塔」(我的書名),不得不寫,寫了再證實非這樣寫不可的理由。「藝術的他者」,終於,正是人類精神的回歸者。
如果問,二十世紀的歷史教會了我們什麼?回答可能只有一句話:拒絕任何假「真理」之名控制他人的權力。這個「權力」,正如前述的官方,遠不止已成套話的共產黨專制,也包括西方「民主」許諾下黨派們的交易,包括與生存真實無關的「思想」,和充斥書店畫廊的遊戲點綴般的文藝。這個「真理」呢?可以翻譯成「人權」、「民主」、「革命」、「全球化」、「後現代」、「多元文化」、「政治正確」等等詞藻,只要有一條:它足夠空泛,足以被玩成形而上學的語言遊戲。就是說,龐大到無人能對其做出判斷,於是使用者可以隨機應變、給這空洞填進任何實用的「定義」。我們自己的中國經驗就是證明:從五四的「全盤西化」激情到文化大革命,夢想中的「革命」,卻一次次醒在最黑暗的歷史深處。那哪里是「歷史的痛苦」?更該說是「沒有歷史的痛苦」。同理,當談論「人權」的西方首腦,偷換「經濟」和「黨派利益」的概念,用雙重標準把「見利忘義」表演得纖毫畢至,「政治苦難」又哪里是非西方人的專利?因此,當高行健清楚地拒絕「藝術革命」的概念,他實際上拒絕的,是一個空泛的「歷史邏輯」。更具體些,是那雙企圖代替別人決定「歷史邏輯」的手。因為最可怕的集權,正是思想的集權。每個人應該篩選自己的傳統、重寫自己的歷史,決定自己的現實態度。只有自己能做這件事。而做它的原因,不是代表「真理」,而是基於「真誠」。仍然是一個「誠」字,從感受世界、汲取經驗,到落實為對自我的提問。「誠」意味著對自我的自覺,包括徹底的懷疑和批判。
成於言──從高行健作品看藝術的境界
楊煉
詩人龐德在他的巨著《詩章》中寫道:「誠」這個字已造得完美無缺。《說文解字》注「誠」字曰:信也,從言成。從一個「誠」字入手,討論高行健作品的藝術境界,似乎離題,但深入些看,何為「境界」?如何建立、抵達那「境界」?卻從來沒有被說清楚過。「境界」一詞,人人談說,順口順手,可又含義極度模糊,一片臆想中,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最終,什麼都是「境界」,於是根本沒有「境界」。有的只是自說自話,甚至自我吹噓。
在我看來,「境界」的全部含義,在於完成人的精神超越。這裏,已經...
作者序
所有無人 回不去時回到故鄉
說出 說不出的恐懼
這是從岸邊眺望自己出海之處
2010年一月四日是高行健七十歲生日。這一天,一群旅居海外的中文作家朋友、以及從不同國家專程飛來的譯者研究者們,假倫敦大學為他舉行慶賀活動。我的發言,以上面那三行詩開始。選擇它們,是因為這短短三行裏,涵括了當代中文作家從生存到寫作的精神里程。第一句濃縮流亡的兩個層次:當肉體回不去故鄉,精神上卻銜接了古往今來一切漂泊者。第二句把握思想和創作的內在動力:面對難以說出的恐懼,必須堅持去說,直到「立言「本身成為言之真意。第三句完成一種綜合:我們從現實到文學的四海漂泊,其實是一場不間斷的內心之旅。其景象,猶如一個人站在岸邊峭崖上,眺望自己乘船出海。那個地平線上的遠方不在別處,正在他(她)的自我之內,把每天人生的風雲變幻,納入一個不停拓展的精神縱深。高行健的創作,令這一生命定位歷歷在目,同時也給當代中文文學指出了一種境界、一個高標。那只鳥,哪裡僅僅呻吟無根的苦楚?他的根──我們的根,從來帶在飛翔的體內,變被動的漂泊為主動的遨遊,盡情盡興無界無涯,堪稱逍遙,堪稱幸福!
給一位哪怕深受自己尊敬的作家朋友「祝壽」,總讓人略感局促。因為非親非故,加上大陸背景的影響,別人不說,自己也會覺得這個舉動帶點「官味兒」。即使為人、為文純正悠然如高行健,平時暢談人生創作,一無掛礙,但說到慶生,心中首先泛起一串問號:第一,為什麼慶?只因為他是首位華人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如果那樣,他功已成名已就,何須吾等錦上添花?第二個問題接踵而來:怎麼慶?羅列履歷評價榮譽?來一番高雅的吹吹打打?倘如此,這「日子」有何與眾不同?我們慶祝它,除了對老高一人,有什麼更深刻廣闊的意義?
同樣刺激的提問是:高行健的七十歲生日,確實與眾不同。他這七十年,猶如一隻小船,鑽過的是中國歷史上、文化上最污濁血腥的驚濤駭浪。五四一聲「全盤西化」,開國人對自身傳統草率摒棄之先河。由蘇俄輸出的「國際共運」,又搶佔歷史進化的制高點,把任何獨立思考滌蕩殆盡。他降生的一九四零年,中日戰爭的烽煙裏,「救國」群情已常常混淆甚或覆蓋「救人」的冷靜(想想胡適先生關於「主義「和「問題「的微弱呼籲吧)。可歷史從不留下反悔的機會。他九歲時,一定也瞪著眼睛,跟在敲鑼打鼓的隊伍後面慶祝過「建國」。十九歲時,卻已經品嘗過出身異類和家有「右派」親屬的苦味。二十九歲,「文革」開場時像正劇、高潮中如喜劇、水落石出無非鬧劇,一場噩夢已經在書寫那部《一個人的聖經》了。八十年代大陸文化反思中,他用《彼岸》向自我深處追問;八九年天安門屠殺發生,他用《逃亡》攥緊人生無路可逃的絕境。九十年代以來,大陸受控的權貴市場經濟,迷惑國人也迷惑了世界。一個人得有怎樣的定力,才能不為這個詞義徹底分裂、且無視自相矛盾的世界所動,而堅持做一個「主動的他者」,拒絕任何意義上的隨波逐流?高行健的七十歲,確實值得慶賀。因為他用一個活生生的例子,證明在當今中國語境下,保持人格的完整、思想的健全是可能的。他這只小船,沒在激流中傾覆,在礁石上粉碎,或在安寧中腐朽,有幸運,更因為清醒。正是這自覺,不僅創造了璀璨的文字,更把他整個人生錘煉成一部傑作。由是,2010年一月四日,當朋友們聚集到倫敦,心中真正的慶典是:朝向一種獨立思想的禮敬。
基於這個想法,我們在倫敦舉行的,與其說是一次生日慶賀,不如說是一個「思想──藝術項目」:以高行健藝術為貫穿線索、對中國和人類當下處境深刻反思。我不得不說,我在世界上參加過無數文學節、藝術節,但這次活動,是令我最為心動的一次。請想像,華人第一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的七十誕辰,沒有中國的官方、沒有法國的官方──沒有任何官方──出面,就那麼幾個相識已久的老朋友,在幾乎全無經費(除了倫敦「華商報」、獨立中文筆會、作家張戎的合計一千來英鎊贊助)的情況下,純粹私人聯絡,私人出錢出力,「半地下」地把仍在聖誕假期宿醉未醒中的倫敦大學,變成了一個藝術盛會。我們是把它當作一首詩來構思、當作一件作品來精心完成的。從這裏饋集的節目資料可以看到:兩天的活動,既嚴肅又絢麗。倫敦大學校長的致辭,關於高行健思想藝術的專業研討會,朗誦他的最新劇本《夜間行歌》,高行健水墨繪畫大螢幕投影展,特別是集中放映三部高行健的電影:《洪荒之後》,《側影或影子》,《八月雪》(高行健編導、臺灣國家劇院演出的紀錄片),或許是世界上首次聚焦於他這一類相對不為人知、卻同樣特立獨行的創作。活動的地點,選在倫敦大學的布魯涅畫廊劇場,連續兩天,三百餘人的場地座無虛席。觀眾華洋參半,問答漢英疊加,台上台下一片交流互動。我的感慨也來自這裏:誰說這世界不需要思想?恰恰相反,在空話假話一統天下、思想極度匱乏的今天,每個人潛意識裏最為饑渴的正是思想。一枝藝術家的筆,只要能探入生命幽邃的痛處,就一定能喚起深藏的激情。倫敦曾經以「難懂「為由謝絕過老高劇本的劇場經理們,真該來這個活動看看,體會感動,也體會一點兒遺憾。
呈獻給讀者的這本書,就是上述「思想──藝術專案」的一個記錄。作為老高七十歲壽賀活動,這是一個小結。而作為在藝術家追問中必須反思自身的中國與世界,這只是一個開端。說到底,高行健是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當代文化案例。他不僅僅在指點我們,一個中國藝術家的成功之途是什麼?相反,他恰恰在告誡,一個藝術家最根本的成功,正在於不追隨任何現成的「途徑」,無論那來自中國的物質誘惑、還是西方異國情調、「政治正確」的說辭。這本書裏的文章作者們,有完全不同的經歷和背景,但無論是和老高一樣經歷過文革又經歷過流亡的中文作家、或純然從藝術角度研究他」。真誠地面對內心,不虛張不矯飾。純粹地面對藝術,不奉迎不媚俗。藝術的境界,從來是藝術家自覺把自己寫至俗世「受不了」的地步,由此獲得的孤獨,才配得上高貴一詞。今天中國的文化生態,就是這樣一個「俗世」。但它遠比冷戰時的意識形態之爭嚴酷,因為口號之外,它更通過全球化的利益貪欲,腐蝕著脆弱的人性。直至把大多數「文學藝術」,也變成空洞現實的無聊裝飾。當我們的眼睛滑過那麼多詩歌、那麼多繪畫、那麼多「藝術」,心底卻冒出一句「可有可無」的評價,我們不得不自問:什麼是今天詩歌存在的理由?事實很簡單,比可見的經濟危機可怕得多的,是滲透世間人心的思想危機。利益硬通貨,在「共產黨」和資本主義間暢行無阻時,我們唯一能做的,或許只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堅持一種個人的美學反抗。不過,可別把這理解為顧影自憐。此一舉,其實是找回了一個精神血緣,遠銜屈原、杜甫,近接卡夫卡、喬伊絲,並和五十年代蓬勃於臺灣的第一次中文大規模流亡文學一脈相承。一件件作品中,只見人性之高潔、詩歌之超越,而何哀之有?
真誠和純粹,換個古典的說法,就是「修身」。每一個人,經由生命和作品的本質合一,持續賦予中文傳統以高度創造性。高行健以自己的思想和創作,激起這長河中一朵璀璨的浪花。朋友們為他舉行的賀壽活動,在熱切肯定他所秉持的精神原則。現在,這本書出版,則是以另一個形式,讓這次思想和藝術的慶典,在讀者中延伸。此書最後截稿之際,高行健發來他今年赴台訪問的演講大綱,題為《走出二十世紀的陰影》。他開宗明義,指出這些思考,既源於文學,又遠不止於文學。而是通過對「深度」的追求,重建人和文的根本聯繫。「從二十世紀的陰影走出來,回到人和人性。」一語破的,他反思的是包含中國在內的一條歷史彎路:強迫人屈從某些大而空的觀念,經由切斷人性活生生的感受,而終於徹底取消了人。這解釋了站在二十世紀的終點,我們親見的人性和文化的滿目貧瘠。也因此,壯哉「走出陰影」!他這篇歸納一生思考的大綱,堪稱一篇最佳的「生日感言」,給朋友們一個熱情的回答。他證實了自己的話:「認識再認識,永無止境」。這正是小到一個人、大到一個文化的生命本義。再一次,我想到他那首詩《逍遙如鳥》。茫茫天際,外在更內在,他說:「往昔的重負/一旦解除/自由便無所不在」。是的,正是這個詞:自由。浩浩七十年,雲煙掠過。心存此念,則永遠「僅僅是只鳥/迎風即起/率性而飛」。這樣的人,蒼老乎?青春乎?鬱鬱蔥蔥,下臨無地──
何其心熟乃爾!這不就是當代版的「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於倫敦
所有無人 回不去時回到故鄉
說出 說不出的恐懼
這是從岸邊眺望自己出海之處
2010年一月四日是高行健七十歲生日。這一天,一群旅居海外的中文作家朋友、以及從不同國家專程飛來的譯者研究者們,假倫敦大學為他舉行慶賀活動。我的發言,以上面那三行詩開始。選擇它們,是因為這短短三行裏,涵括了當代中文作家從生存到寫作的精神里程。第一句濃縮流亡的兩個層次:當肉體回不去故鄉,精神上卻銜接了古往今來一切漂泊者。第二句把握思想和創作的內在動力:面對難以說出的恐懼,必須堅持去說,直到「立言「本身成為言之真意。第三句完成一種綜...
目錄
編者序 楊煉
輯一:我見高行健
你帶著母語離開你的祖國(馬悅然)
高行健:當代世界精神價值創造中的天才異象(劉再復)
「一」以貫之的文學之道(陳邁平)
翻譯《靈山》(杜特莱)
世界的盡頭──高行健「世界的盡頭」畫展序言(賴芬帥德)
輯二:談高行健的文學與劇作
泉石激韻──評高行健的小說(馬建)
高行健和現代中國文學(羅多弼)
法國文化部推廣全民閱讀週:《靈山》在普羅旺斯(杜特莱)
感受取代敘述(哥奈)
高行健「冷劇場「中的跨國精神:對高行健部分劇作的哲學分析(瑪扎尼)
輯三:高行健的藝術風景
成於言(楊煉)
高行健:一個自由人普世性的面面觀(卡特琳娜)
對高行健的一種解讀(威爾德諾)
巴黎克羅德廊‧貝爾納畫廊「高行健新作展「序言(夏邦)
高行健的電影(麥卡)
附錄:祝賀高行健榮開七秩
高行健榮開七秩(貝嶺)
高行健風風雨雨七十年(嵇偉)
高行健在倫敦(老咪)
節目日程及相關報導
代感言:走出二十世紀的陰影(高行健)
高行健作品年表
高行健戲劇與電影創作年表
編者序 楊煉
輯一:我見高行健
你帶著母語離開你的祖國(馬悅然)
高行健:當代世界精神價值創造中的天才異象(劉再復)
「一」以貫之的文學之道(陳邁平)
翻譯《靈山》(杜特莱)
世界的盡頭──高行健「世界的盡頭」畫展序言(賴芬帥德)
輯二:談高行健的文學與劇作
泉石激韻──評高行健的小說(馬建)
高行健和現代中國文學(羅多弼)
法國文化部推廣全民閱讀週:《靈山》在普羅旺斯(杜特莱)
感受取代敘述(哥奈)
高行健「冷劇場「中的跨國精神:對高行健部分劇作的哲學分析(瑪扎尼)
輯三:高行健的藝術風景
成於言(楊煉)
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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