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身死
我死的那天，正是上古魔器萬鈞劍重現於世之時。
江湖上早有傳言，得萬鈞劍者，則可得魔界至上尊位，問鼎魔王之座。
我為魔這一生，該拿到的成就都拿到了，就差這一步，我盼著能拿下魔尊之名，從此一統分裂千年的魔界，權傾天下，號令蒼生，莫敢不從！
是以，在萬鈞劍即將出世時，我率領萬戮門的門徒趕至千年劍塚，在那早已有魔道中人互相殘殺，我自是懶得看上一眼，命小輩幫我斷後，我隻身入了劍塚。
現下回想起來，我在那時就犯了兩個錯，一是沒曾留意到劍塚之中混亂氣息之下掩蓋著的仙氣，二是沒去管隨我一同入了劍塚的小醜八怪。
小醜八怪其實有名字，還是我幫他取的──墨青。
想當年初遇小醜八怪時，他渾身傷得青一塊紫一塊，臉上還有如墨般漆黑的疤痕，一條一條的，醜陋得可怕。
可修魔的，從來不怕這些。
當時他懷裡抱著他早已死去的娘，身前站著十大修仙世家的家主們，家主們稱他是魔王之子。
我卻不以為然。
魔界公認的魔王已經死了幾千年了，現在的魔道四分五裂，軍閥盤踞，並沒有統一的王。這些正道人士，逮著一個手下有個十來人的魔修就說人家是魔王，按他們的道理來分，這天下的魔頭得有成千上萬個了。
最過分的是，如果按他們的規矩算，就算排了成千上萬個魔頭，也排不到我──因為當時我手邊沒有可以驅使的人。
我很不服氣，於是打算教訓教訓他們，讓他們知道，就算手下沒有人，也是可以很厲害的。
於是當年的我擋在墨青面前，嘲諷了正派人士欺負孤兒，然後就隻身與他們十大世家鬥了一場。
後人傳那次鬥法令天昏地暗江湖枯竭。雖然沒他們說得那麼誇張，但確實是我立名於魔道中的一戰。
我一身是血地救出墨青後，聲名大噪，所有人都知道塵稷山出了一個可以單挑十大世家的女魔頭，投靠我的人自此絡繹不絕。
我建了萬戮門，收了上千門徒。而在那一戰中救下來的墨青，我因事務繁忙，沒空管他，就給他指了個師父，他師父說他沒有修魔的天分，便將他打發去了山門看門。
再來，我就很少聽到他的消息了，直到我死前才重新將他裝進了眼睛裡。那時他已成青年，面上黑紋依舊未曾褪去的醜八怪青年……
那日劍塚中，仙家門人早就在那裡布下了殺陣，以圖一舉滅掉有名的魔頭們。只是，他們沒料到萬戮門實力這般厲害，憑我手下門徒便將所有魔道中人阻擋在外，唯獨我一人，入了劍塚。
在萬鈞劍出世前，我正專心壓制劍塚中翻湧的劍氣、戾氣和千百年前活人祭劍而沉積的怨氣。
那些潛伏已久的仙門中人，忽然就動手了。
我本是不將這些人放在眼裡，卻沒料到劍塚中的氣息居然那般厲害。
我忙著抵擋仙門的殺陣，防不住劍塚中的殺氣，被狠狠刺傷，拚著最後的力氣，終於將劍塚中的氣息壓下，躲到了角落裡。只待萬鈞劍出世，我趁機奪得它，便可君臨天下了！
然而那些仙門子弟卻未曾離去，他們在劍塚中尋找我的蹤跡。
此時此刻，我卻無力再與他們相鬥，我脖子上被劍塚殺氣割破的傷口深可見骨，鮮血汨汨流著，讓我連說話都難。
我在石頭縫裡藏得小心翼翼，忽然間，只覺脖子上一熱，我渾身一緊，正要發難之際，被人捂住了嘴。
我抬頭一看，瞅見那張黑痕遍布的臉，竟是墨青。
他見我認出了他，當即便放開了我，只將我的脖子捂著，幫我止血。
我看著他，看見他眼神掩飾不住的擔憂，忍不住喊了他的名字，嘶啞地問：「墨青，你是不是喜歡我？」
是，我是問得突然，但他眼神裡的關切並非普通門人會有的，思來想去，我就想到這麼一種可能。
果然，我問了他這個問題後，他看了我一眼，沉默不言，只是放在身側的手默默抓緊了一瞬。我了然一笑，目光在他滿是黑痕的臉上一轉。一個沒什麼天賦的魔修，悄悄跟著我進劍塚，一定是為了在關鍵時刻幫我一把，讓我記住他吧。
畢竟除了這種方法，沒有其他可能能入我的眼裡了。
我望著他，和藹親切地微笑道：「墨青，你既然喜歡我，一定不想讓我死在這裡，對不對？」
他沉默地看著我，垂了眼眸，盯住我脖子上掛著的那塊小銀鏡。鏡子裡映著他黑痕遍布的臉，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姑且以為他是想要個賞賜，於是我作勢要將銀鏡取下來：「這銀鏡便給你當做信物，今日你若能保我安然離開，他日我必保你在整個魔界傲視群雄。」
這個小銀鏡的來源我已經忘了，也不知道有什麼作用，平時覺得帶著好看也就一直帶著，所以給出去時一點也不心疼。
墨青卻壓住了我的手，低聲回著：「妳不用給我什麼。」和看起來可怕的面孔不一樣，他的聲音竟出奇地好聽，「把它好好留著就行了。」
不用任何東西就能換得別人的賣命，我自然樂意，於是我又將小銀鏡放下，望著他，努力溫柔地微笑，「你幫我去引開那些仙門弟子，好不好？」
他忽然抬起手，輕輕撫摸我的臉頰，指尖在我的酒窩上停留。我現在要賴著他救命，當然就沒脾氣，隨便他怎麼摸。
「門主。」他這般喚我，和其他弟子平時喚我好似沒什麼區別，但又因為此刻他的指尖停留在我的臉上，所以與別的弟子區別大了去了，「我可以為妳放下一切，只要妳安好。」
嗯，這個時候表忠心，真是個會說話的弟子。
只不過他的話並沒有感動我。這種事我看得多了，很多人說著，為了你我可以放下一切，並不是因為他有多偉大，只是因為他本來就一無所有。
我在心裡這般想著，卻覺面前的墨青手指微微一僵，這一瞬間，我都以為他好似看穿我的想法了。
我心裡有點慌，連忙想說些話補救，墨青卻在片刻後，提劍走了出去。
不看著他的臉，我只覺這個青年背影挺拔得讓人挪不開眼。
那時，我以為我定會得救，等墨青引走他們，我拿了萬鈞劍，悄悄溜走，到無人的地方修養到傷好，再回萬戮門，一統天下，那個時候，墨青要是活著，我就罩著他，要是死了……我就給他立個好看的碑。
我想得很好，可當我躲在縫隙裡，偷偷拿眼睛去瞅外面的情況的時候，我卻看見墨青居然一邊與仙門的人纏鬥，一邊往劍塚的方向退去。
劍塚之中，殺氣已被我壓下，正中之處，有一點光芒正欲破土而出。
是萬鈞劍！
我心頭一急，只見修為本就不高的墨青已被仙門中人砍得鮮血淋漓，他站在劍塚上，鮮血流入劍塚中，浸入那光芒裡面。
正適時，仙門中有人一劍斬斷了他的腳筋，墨青猛地摔倒劍塚上，他手伸出去的位置恰恰握住剛剛破土出來的萬鈞劍。
萬鈞劍會認主的！
我心頭雖急，卻堅信只有一點修為的墨青絕對拔不出萬鈞劍，哪知忽然之間，劍塚中氣息洶湧，將我方才立下的禁錮盡數衝破，一時間將劍塚裡的仙門弟子射殺無數！
待得墨青一聲大喊，將劍徹底拔出時，劍塚裡的氣息也登時炸開，滌蕩千里，橫掃三界，而不是萬鈞劍主人且身受重傷的我，就這樣……
被震死了過去。
閉上眼前，我看到墨青臉上的黑痕隨著劍刃上的光芒流動而消失。
原來，他臉上的黑痕竟不是畫來玩的符咒，而是封印──對上一屆魔王之子的封印。
我才意識到，當年十大世家說他是魔王之子，居然誠不欺我……
我更意識到，這個墨青，跟隨我進劍塚，不是為了護我，更不是因為喜歡我，他只是要拿回屬於他父親的東西。
萬鈞劍被封印著，他力量不夠，才等我將所有事情都處理完畢後，才以自己的血，讓萬鈞劍認主……
這小子，真是好計謀！
只可惜我這一生，千般拚命，萬般折騰，最後竟是給人做了嫁衣！真是不甘心啊！
只是，再不甘也沒意義了，我死了。
就那麼一點不華麗也不轟烈甚至有點莫名其妙地死了……
等我再睜開眼時，是個傾盆大雨的夜晚，我坐在新墳上，任由雨點穿過我的魂體，將墳頭墓碑打得劈啪作響。
我繞過去看了我的墓碑，碑上一個字都沒寫，我氣得想將這碑踹碎。恨不能自己拿個錐子在上面鑿下「天上天下威武無敵至上至尊魔王路招搖」幾個大字。
墓碑都不寫好，還讓不讓人安心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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