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那一堂課
我不禁一直回想我有忽略了些什麼嗎？我有給他太大的壓力嗎？我有什麼該做而沒做的嗎？尤其是他上的最後一堂課，我有對他說過什麼重話嗎？
早知道那個孩子將無法把這十幾個晚上的補修學分課上完，我就不會在第一個晚上上課的時候，因為他的不專心而責備他了。
這學期輪到我上高三補修學分課，時間排定週一和週四晚上，每次三小時，總共要上十五個夜晚。
第一次上課，因為上午上了四節課已經很累，下午跑到內湖三總照腰椎X光，晚上還得拖著疲憊的身心出來教這些學期成績不及格，補考也沒過的各班英雄好漢，心情有些鬱卒。因此當他因為上課不專心，第二次被我糾正，有些不耐煩的變了臉時，我就很生氣的罵了他。但是下課時我把他叫了過來，跟他道歉，因為我覺得是我自己一下子還沒調整好心態，上課不開心，況且他們晚上補修也一樣痛苦，何必一開始就罵人？
對於這個素昧平生的老師跟他道歉，他顯得有點不好意思的跟我說：「沒有啦。老師，對不起！」也因此，我立刻改變對他的看法，覺得孺子還是可教也。
第三次上課我們第一次考試，他缺席了。第四次他又缺席。聽他同班同學說好像翹家了。
因為我跟他們約法三章：三次以上沒來就沒成績，補修不能過。所以第五次他再出現時，我沒有問他原因。他還問我沒考怎麼辦？我說只要後面還有四次考試，其中三次平均五十就可以。
後來的上課他都正常的出現，中間有一、兩次看他又不專心，我走到他旁邊，問他為什麼不抄抄筆記？他酷酷的回答我說他都有記在腦袋瓜裡。我不信，問他我剛剛講了些什麼內容。咦？他真的幾乎一字不漏的說了一遍。我跟他說：「你英文程度不錯嘛，怎麼會被當掉？」他尷尬的搔了搔頭。於是，對他偶爾上課的出神也就不再那麼在意了。
第二次考試他考了八十八分，第三次考六十六，發卷子的那一天是我們上課的最後第三個晚上。下課時，他還是酷酷的問我：「老師，我下次只要考幾分就可以了？」我跟他說，不要因為平均五十可以過，所以就隨便亂考；盡量考高一些，也可以當做是儲備大學指定考科的實力嘛！
我完全不知道他根本無法再來考試。
倒數第二次，他沒出現。我心裡正納悶，他同班的同學開玩笑的跟我說：「老師，他好幾天沒來了。他被綁架了！」我笑著斥責那個同學說：「別胡說八道了！」很奇怪，心裡卻沒有一點生氣的念頭，因為平常我可能會在心裡嘟嚷著：「哼，不來就不給你過！」
好遺憾，沒有人知道他這個時候其實已經出事了。
最後一次，他還是沒出現。他同班同學又跟我說：「老師，他今天還是沒來。不用擔心啦，他以前就有翹家的紀錄，他又翹家了！」我心想：好吧，等他回來自己來找我再看怎麼給分了。
其實，就在這一天的傍晚，他的家人終於找到了他的遺體。只是我們都還不知道。 我是到第二天中午，新聞報導學校有孩子自殺的消息，看到鏡頭帶過的班級，直覺的知道大事不妙！到學校一問，果然就是那個第一節課就被我責備的孩子。 我不禁一直回想起我跟他相處的這十一個夜晚上課的情景：我有忽略了些什麼嗎？我有給他太大的壓力嗎？我有什麼該做而沒做的嗎？尤其是他上的最後一堂課，我有對他說過什麼重話嗎？
跟一位老師談起內心的自責，她說：「還好你是在第一節課責備他的！」是啊，萬一是最後一堂，那……。
接著她又說：「唉，真不知道以後處理學生問題時，我們該怎麼樣來拿捏。」 那位當天晚上輪值，負責打電話通知家長學生缺席的年輕組長，電話接通，卻無預期的被告知「我們已經找到他的屍體」時，可以想像她心靈所受到的創痛。難怪她在說這種感覺時，眼裡一直泛著淚光。
而跟他相處那麼久的同班同學和許多師長，又有多麼心疼呢；學校有多麼遺憾呢；更可憐的是，他的父母又不知有多麼不捨呢！他怎能那麼狠心，用這種撕肝裂肺的方法，痛擊愛護他的父母、師長以及許同學呢！
補修學分成績登記冊送出去之前，我在他的登記欄內寫上及格的六十分。但是我知道這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也彌補不了什麼了。
——原載《中華日報》
後記：聽說孩子是因為讓人防不勝防的憂鬱症而選擇離開的。
當晚輪值的組長跟我說，大學畢業兩、三年後，有一個在當時並不是很談得來，畢業後也不曾聯絡過的同班同學，突然打電話給她，跟她談了許多事。雖然覺得很納悶，她並沒有特別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不久，傳來這位同學自殺身亡的消息，那種遺憾和心痛的經驗，讓她現在談起來都還會泫然涕下，因為她怪自己當時不夠敏銳，沒有察覺到她的同學正透露著一點不尋常的訊息。因此，那天晚上的那通電話，她的感受也特別的沉重。
我則想到有一次，打完學期成績，還沒送到教務處，一個被我當掉的男生淚眼汪汪的來跟我哭訴，說他已經很認真了，才差幾分被當掉，很不公平。
是啊，我曾說過學習態度最重要，一個個兒那麼高大的男孩子會那麼委屈的來哭訴，而且說的又是實情，我是應該再斟酌的。於是我把他的成績改成六十分再送出去，卻又一直覺得自己是婦人之仁，因為我是擔心發生什麼事吧。
現在想想：好吧，就算自己婦人之仁吧，就算自己太過敏感吧，因為誰知道這些被稱為「草莓族」的青少年朋友，什麼時候會給父母師長一個痛徹心扉的重擊啊！ 親愛的父母和老師，讓我們一起很努力的為我們的孩子祈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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