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餘年 第一部(五)

就在使團裡的貴人們各有心思的時候，車隊已經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來到京都周邊的最後一個驛站。看著那處擺放的儀仗與陣勢，范閒嘆了口氣，只好將沈小姐的問題拖到入京後再處理。如果僅以他的想法，這個女人是斷沒有留下來的必要，只是沈小姐與北齊大公主有交情，而言冰雲又似乎對她有些隱隱的歉意。

此時早有禮部與鴻臚寺、太常寺的官員在這裡等候，看著使團的車隊緩緩行了過來，他們整理衣裝，好生恭敬地將北齊大公主迎下車來。

范閒眼珠子一轉，招來高達，讓他領著兩名虎衛去將北齊大公主的車駕牢牢守住，斷不能給這些朝臣發現車中另有女子。

其實以他目前的權力、地位，並不用如此小心。

「小范大人一路辛苦了！」

「小范大人此行大長國威，陛下十分欣喜，此次回京，只怕馬上就會另有重用吧？」

「老胡這話說得就錯了，小范大人如今……」

一陣讓人輕飄飄的馬屁恭維聲中，范閒在眾位官員的簇擁下進了驛站。北齊大公主正在室內休息，迎接正使的排場倒要顯得更隆重些。如果不知道范閒身分的，一定很不解，為什麼那些慶國朝廷裡的大臣們，會對這樣年輕的一位中階官員如此尊敬？

范閒滿臉含笑，對著周身的官員拱手回禮，心中談不上膩煩，只是微覺著急。他看了一眼四周，發現這些來迎的官員大部分都認識，有些是自己在太常寺時的同僚，有些是鴻臚寺與北齊談判時名義上的下屬，只有禮部官員在恭敬中帶著一絲畏懼，他明白這是什麼原因，畢竟郭攸之算是被自己一手搞臭搞倒的。

屁股剛坐在椅子上，茶水只喝了一口，他開口問道：「這接下來是個什麼章程？宮裡有沒有旨意，使團什麼時候能進京？」不等眾官應答，他搶先自嘲笑道：「本官忝為正使，但對於這一應流程還是有些不清楚。」

禮部的官員好不容易得到親近他的機會，哪肯錯過，一位員外郎趕緊應道：「小范大人放心，一應章程都有禮部安排。頭前宮中便有了安排，早就妥當了。」

另有鴻臚寺的下屬說道：「陛下知道使團官員離家日久，思家心切，所以未下明旨，只傳口諭讓使團進京，大人入京後，先去宮中……」

話還沒說完，一位穿著正四品官服的官員從外面走進來，屋內的其他官員趕緊相迎。

范閒定睛一瞧，呵呵笑著迎上去，一拍對方的肩膀說道：「任大人，您怎麼也來了？」

來者是太常寺的少卿任少安，范閒岳父的門人。任少安看見范閒平安無恙，心安過後便苦笑說道：「齊國公主來嫁，這是何等大事，我這個太常寺的苦力不來，不用都察院的御史來參，我也只好請辭了。」

范閒笑了笑，心裡卻有些疑惑。明知道今日使團將至，為什麼這位少卿大人會來得這麼晚？與屋中諸位官員稍微致意，他便拉著任少安到門外，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任少安知道他雖然年輕，但性情卻是綿軟裡裹著鋼鐵，在京都一年便整出那麼多的事情、掀翻那麼多的官員，實在不知道該不該說；但是林若甫已然告老還鄉，林氏一派的門人，如今在京中只能靠著范府了，兩相考慮，他不免有些猶豫，說道：「小范大人，問的是什麼事？」

范閒盯著他的眼睛，問道：「我不是傻子，使團回京，這是何等大事。我們離開上京的時候，北齊朝廷擺出的規格，朝廷應該是知道的。堂堂一位公主殿下在使團裡，怎麼來迎的盡是這麼些芝麻官，辛其物跑哪兒去了？還有禮部那些侍郎呢？公主來嫁，至少宮中也要派些老嬤子吧。你是太常寺的人，理的就是皇家這些事情，我不問你問誰？」

任少安苦笑一聲，說道：「今日……實在是不巧，辛其物去了那邊，禮部的那些大老也去了那邊。范閒你別怪哥哥我，我能趕著過來，也算是把那邊得罪了。」

「那邊是哪邊？」范閒微感驚訝。

任少安苦笑著說道：「大皇子也是今天回京，與你們隔著不到三里遠駐著營。所以說這事太巧，禮部的人、樞密院與兵部的人都在那邊伺候著，使團這邊自然清靜了些。」說完這番話後，他又繼續說道：「范閒，你我的交情在這裡，我也不怕明說。你也是位水晶心肝的人物，難道還真在乎這些表面上的流程？」

范閒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笑著搖搖頭。「我只是想著趕緊回京，只是公主畢竟是公主，朝廷若怠慢於她，惹得天下物議，不免不美。」

他此時終於明白，為什麼來迎接使團的官員規格要弱了許多，原來另一邊握有兵權的大皇子，那些朝臣們自然要往那邊湧，就算是拍馬屁，也得拍高頭大馬的屁股──他揮手阻止了任少安的解釋，好奇問道：「年初的旨意寫得明白，秋深長草之時，大皇子才會領軍回京，這才初秋，他怎麼就回來了？」

「說是太后想長孫了。」任少安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所以提前啟程，西路軍在定州那裡駐了下來，此次大皇子就領著兩百親兵回京。」

范閒搖搖頭，斥道：「那些禮部的官員也不知道是不是跟郭家學得蠢了，使團入京，皇子回宮，這麼多人，難道也不知道安排一下，在路上傳封信來？不論哪路，拖上一、兩天又不是做不到，這下子可好，都擠在城外這道上，怎麼辦？」

「禮部與鴻臚寺一路都有傳信給你，說讓使團慢些，誰料到使團竟是一天沒歇，直接就回了京，這才擠作一堆。」

范閒嘿嘿一笑，沒有說什麼。使團千里疾馳回京，這本來就是他的意思。

「容一容，等安排好了，使團後日入城，你看怎麼樣？」任少安有些小心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這位在監察院裡待久了，有沒有繼承陳萍萍那股誰都不看在眼裡的驕橫氣？他又道：「新任禮部尚書不好意思來使團這裡，所以託我傳個話。」

「媽的，老子要急著回家抱老婆！」范閒與他相熟，說話也放肆了些，笑罵道：「還等兩天，當心你以後來府裡，我家那位罰你。」

任少安的汗水滲出額頭，他當然知道范閒家裡那位是個什麼樣的角色，雖然一直病懨懨的，但背景卻是無比深厚。

范閒也不想與那位素未謀面的大皇子爭這些東西，而且他也沒資格與人爭，笑著拍拍任少安的肩膀，說道：「放心吧，不會讓你難做的。」他略一斟酌，說道：「我去稟告公主一聲，免得人家小倆口沒有見面，就先生了嫌隙，咱們這些做臣子的，要解釋一下。」

任少安瞠目結舌，看著范閒向北齊大公主暫時歇息的房間走去，心想他這玩的是哪一齣？什麼都不說，拖上兩天又如何？那位北齊大公主若是個不肯落下風的，這解釋，只怕就會成了挑撥。

他哪裡知道，范閒這個蔫壞的傢伙，根本就是自己急著回家，至於大皇子與北齊大公主怎麼爭，他可懶得去管。

任少安在外面抹汗等著，發現驛站外面又跑進來一位抹著汗的四品官員。那官員後背已經溼透了，這初秋燥熱，他兩邊跑著，確實有些吃虧。來人正是鴻臚寺少卿辛其物，他看見任少安在這裡，拱手一禮，壓低聲音說道：「你來得倒挺早。」

任少安知道對方是東宮近人，本不是如何親近，但在林若甫去職之後，官場上已經將他歸到范閒一派，對於幾個皇子而言沒有什麼親疏，所以這些天二人走得也熟絡了些。他笑罵道：「小范大人在這裡，我要不來，可是要挨小姐數落的。倒是你，你一向與他親近，怎麼這時候才來？當心他待會兒落你的臉面。」

辛其物微微一怔，苦笑道：「小范大人不是這路人。」想到今天這荒唐事，他忍不住自嘲道：「大皇子與使團同時抵達京外，我看啊，先不說禮部那些人不知如何安排，就連這三院六部四寺的臣子，都有些迷糊，到底應該先迎哪一邊？」

這話一出口，任少安與辛其物同時安靜下來，場面顯得有些詭異，許久之後，二人才咳了兩聲。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他們發現剛才自己的對話，竟是將大皇子與使團的重要性放在同一個層級上考量，難道說……范閒掌了監察院，又有了一代文名後，竟是隱隱可以與一位掌兵權的皇子相提並論？

辛其物搖搖頭，將這個有些荒誕的想法拋之腦後，但卻清楚地知道，既然眾官如此為難，便是下意識裡將范閒放在一個極高的地位上。也對，看那范閒入京不過一年有餘，便整出那麼多事情來，確實是有些令人吃驚。雖然說使團裡還有一位異國的公主，但那些官員的真實想法，自然是想巴結范家、巴結監察院。

「小范大人……先前沒見到我，沒有說什麼吧？」辛其物小心問道。

任少安搖了搖頭。辛其物稍稍心安，微笑說道：「其實於情於理，大皇子先至，我總要替東宮致意，小范大人畢竟是臣子，他自有分寸。」

「我可沒什麼分寸。」范閒一路走過來，與辛其物打了個招呼。「虧你與我飲酒的時候倒是爽快，稱兄道弟的親熱，我這出國數月，你竟是不來迎我，怒了，怒了，哈哈。」

說著怒了，他卻是在笑。辛其物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正準備說些什麼，卻看見范閒滿臉溫和笑容，輕聲說道：「於情於理，你是鴻臚寺少卿，主理一應外交事務，不來接使團，卻跑去接什麼大皇子，難道你也準備去樞密院裡謀個參贊做做？」

這話平淡，卻顯露了一絲不爽。

辛其物微微愕然，心想范閒不應該是這等在乎此事的人，更不應該如此愚蠢地將不滿表露在臉上才對啊。

范閒對著二位朝中年輕主力派官員拱手一禮，直直地挺著身子，說道：「使團今日便要入京，二位大臣安排一下吧，禮部那邊找不到人，你們去找。」

嗡的一聲，二人的頭頓時大了起來，怎麼都想不到范閒竟有這般大的膽量與大皇子爭道！只是宮中似乎忘了這件事情，根本沒有旨意，使團如果要搶先入京，從規矩上說，倒也沒有多大問題。

問題是……那邊可是大皇子啊！

任少安咳了兩聲，看了范閒一眼，是想提醒他，辛其物畢竟是東宮近人，不要在他面前表露出如此對大皇子不敬。范閒卻是將他的「媚眼」全數收下，依然微笑說道：「使團要先入京，這是公主殿下的意思，你們去安排一下。大皇子那邊嘛……讓他們等等。」

說完這番話，他一甩袖子出了驛站，吩咐使團下屬開始準備入京的事宜。

二位少卿瞠目結舌，心想這究竟是個什麼人啊？竟然敢和大皇子爭道！

辛其物臉上神情變幻不停，終究一咬牙道：「反正宮中也沒有說法，這事我不管了！」

任少安好奇道：「你不管了你去哪兒？你這鴻臚寺的少卿不管使團入京儀式，當心別人參你。」

辛其物笑了笑，說道：「我是不管大皇子那邊。反正這是我的職司，就算大皇子不高興，我也有個說法，我跟著使團走……倒是你，太常寺管理皇室宗族，一邊是陛下的兒子，一邊是陛下將來的兒媳婦，你準備管哪邊？」

任少安在心裡罵了他無數聲，但他畢竟與范閒關係親厚，只好搖了搖頭往大皇子那邊趕，去讓禮部準備，同時打算在大皇子面前轉圜一下，不知道待會兒城門外那條唯一的官道上，究竟會發生什麼事。

范閒上了馬車，看著言冰雲，搖了搖頭。「你待會兒不要露面，一旦入京，言大人會派人來接你，記住在沒有述職之前，不要讓別人知道你的消息。」

言冰雲微微頷首，忽然開口說道：「爭什麼爭？那畢竟是大皇子，陛下的兒子，你有什麼資格和他爭？你不是一個愚蠢的人，怎麼會做這麼愚蠢的事？」

「皇子？」范閒坐在他身邊，等著車隊的啟程，笑著說道：「這玩意很希罕嗎？再說了，不是我要和他爭，而是某位貴人要和他爭。」

言冰雲不解，范閒哈哈笑道：「小倆口還沒有見面，便要開始搶奪日後家中的話語權了。那位公主殿下本是個清淡的性子，但一聽說大皇子要搶先進城，便柳眉倒豎，站在河東張嘴……這女人啊，果然都是看不明白的。」

「河東？什麼河？」言冰雲痛斥道：「這事還不是你從中挑撥。我就不明白了，還沒有回京，就要和一位大皇子撕破臉皮，你究竟是怎麼想的？」

「極好，似乎你開始為我這個上司通盤考慮問題了。」范閒苦著臉說道：「我真沒有挑撥公主，真的。誰知道這位恬靜的公主殿下竟然也信奉東風壓倒西風的道理。」這話出自《石頭記》八十二回，根本還沒有寫出來，范閒只是代指，心裡卻是微覺高興，他是真急著回家，道理就是這麼簡單。

「至於我為什麼要得罪大皇子，這個道理很簡單──我很難再像今天一樣找到這麼好一個機會，一個可以表明我極不喜歡大皇子的機會。」

「為什麼要這樣？」

「你雖然久在北方，但這些日子裡，我相信你也從使團裡知道了我的許多事情。」范閒看著言冰雲。

言冰雲點點頭。

「我和東宮的關係如何？」

「表面上看著有些紛爭，但實際上太子很看重你，包括春闈的事情都是他在關照你，後來出使一事上，他也極為照顧你，對你頗為示好。」

「不錯，所以我也對東宮多有回護。」這說的是春闈弊案中的事情，范閒沒有跟言冰雲講清楚，繼續說道：「而且我與靖王世子交好，靖王世子又是二皇子派……所以，我與二皇子的關係也不差。」

言冰雲馬上明白了范閒為什麼要得罪大皇子。

「我與東宮、二皇子的關係都不錯，如果日後與大皇子關係也好了……」范閒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自嘲的微笑。「試問一個手上有監察院和內庫的年輕人，同時交好兩個皇子與太子，這位年輕人究竟想做什麼？宮裡那些娘娘們會看我順眼嗎？」

慶餘年 第一部(五)

就在使團裡的貴人們各有心思的時候，車隊已經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來到京都周邊的最後一個驛站。看著那處擺放的儀仗與陣勢，范閒嘆了口氣，只好將沈小姐的問題拖到入京後再處理。如果僅以他的想法，這個女人是斷沒有留下來的必要，只是沈小姐與北齊大公主有交情，而言冰雲又似乎對她有些隱隱的歉意。

此時早有禮部與鴻臚寺、太常寺的官員在這裡等候，看著使團的車隊緩緩行了過來，他們整理衣裝，好生恭敬地將北齊大公主迎下車來。

范閒眼珠子一轉，招來高達，讓他領著兩名虎衛去將北齊大公主的車駕牢牢守住，斷不能給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