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呢

每一個人的故事都是特別的
最一開始在台北找房子，大概是在二○一四，印象中是個論文要交不交、兵單要來不來的日子。打著一份三十K 的工，與當時的伴侶，擠在一間永和快到中和的頂樓公寓。

六點四十五分的巷口蛋餅、六點五十五分的二七五號公車；每天的福和橋，連結了我和每個光彩奪目的台北日子。晚上九點半，老舊公寓的紅色扶手樓梯、昏暗的白熾燈拾階而上，五樓的紅色大門上面有隻震武的雄獅，守護著這一家子裡互不往來的遊魂。

跟室友鮮有互動。客廳堆了房東壞掉的電視機、沙發的灰塵積了一層、不知道誰家裡寄來的電鍋一直擱著。我不知道隔壁室友的名字、職業、身分背景，我們的互動，建立在每一期的水電費帳單，以及浴室排水孔堆積的毛髮上。

「啊，原來你三十歲了呀。」我一直以為我會在那個小空間待很久，直到某天和室友突然聊起他的故事。

如果沒有辦法認真想清楚一個目標，那麼不管再糟的環境，也不會成為離開的推力；唯有吸引人的拉力出現時，才有機會，帶我們離開現在這地方。

「三十歲的時候，如果自己還在這裡，我一定會後悔。」

當591上的房東阿姨領著我們，打開房間大門的那個當下，我們是否對未來產生了期待？我要買很多的鹿角蕨和龜背芋，放在有陽光的那個角落，一旁擱著擠得下很多人的L型沙發，打上溫黃的落地照明，共度許多台北清冷與挫折的夜晚。

或許就是不想自己一個人生活吧，當時和朋友創立了玖樓共生公寓。可能是受夠了以前室友互不往來的日子，兄弟爬山、各自努力，這不該是我們這些已經輸在起跑點的外地人，應該繼續忍耐的現實。

家裡應該要是個不打烊的咖啡廳。坐得下八個人的大長桌我們各據一方，剛下班的英文老師在追劇；準備新創公司面試的妹妹正在修改簡報，打探隔壁設計師排版的秘訣；抱著一袋超市食材剛進門的藥廠業務，把洋蔥、番茄、生菜放在一旁的砧板，準備大顯身手。

當我們租了一個空白的房間，接著慢慢把家具妝點成色、找到共同努力的夥伴、把日子填滿了內容。這座城市的每個人都有病，我們要的不過是一些，回到家之後能夠被接住的感覺；有人留一盞燈，給晚歸的自己。

三、四年來在同樣的模式下，我們經營了數十間公寓，前前後後大概住了四、五百人。有的人來念書、有些人有想要實踐的計畫，也有一些外國人來學中文、有的則是來體驗台北的深度與文化。

他們有些人在公寓裡扮演媽媽的角色，教導大家生活的技能；有些人是天生的活動咖，有著用不完的精力招呼大家上山下海；也有些人身懷絕技，開拓大家對這個世界的想像；更多的人則是常常加班到半夜，在群組裡問大家要不要幫忙帶宵夜。

相較以前的日子，這幾年的生活彷彿被快轉了。最喜歡跟著同房室友聊天到半夜的日子，我們把彼此赤裸的後台攤在夜幕的小燈下，明明只是萍水相逢的室友，卻嫁接了最多的想法，給最彷徨的自己。

我們在台北租一個房子，也在台北租一種生活。看著大家幾年的來來去去，不管是十八歲、二十五歲、三十歲，每一個人都用那個年紀的知識與累積的生活經驗，去面對剛來到台北的挫折與快樂，不管是感情上、經濟獨立、與家裡的關係。

這本書章節排序依著故事的年齡遞增，其實就是希望每一個剛來到城市打拼的人，不管是十八歲、二十五歲，不管待了半年、一年，甚至是五年、十年，當遇到困難時，能因為書裡的故事有多一點的勇氣、能在這裡走得更長遠一點。

當撕去了室友、房客的標籤後，我們每一個人的故事都是特別的。


十五秒．十五年
捷運站情侶／18歲／男／大學生
那天文湖線的日落特別美，鏡頭倚著車窗，南港展覽館一路向北，等著最美好的角度。

結果夕陽沒等到，對向的車子就進站了。準備收起相機的剎那，一對高中情侶出現在對面的月台，不偏不倚地剛好落在對側的幕門，構圖的正中央。

喜歡他們眼神裡的對方，除了課業以外，那大概就是全世界了。喜歡他們掉在腳邊的書包，除了愛情之外，大概沒有什麼東西放不下了。

拍到喜歡的照片，嘴巴講講都是運氣，但哪一次不是做好了準備。

捷運駛離月台，腦海裡浮現的第一個畫面是十五年前的初戀，最年輕的一段愛情，最義無反顧的關係。直到今日，時間流轉之下還是背得出他的電話號碼、午休不睡覺躲在抽屜等著簡訊的酸澀、彼此開始用名字叫對方的那一刻。

沒想到在月台短短十五秒的時間，撞見了十五年前的自己。

兩個人的滿腔熱血，後來一個人的遍體鱗傷。

現代社會的流動挑戰著永恆的關係。人際的紐帶互有牽連，但不再緊扣，隨時可能鬆綁，每個時刻都是新的開始。我們熟練地隱匿在這座城市的流動裡，我們想念好多小時候的事物。

還記得在那之後我就上台北念書了。幾年的時光流淌，脾氣從硬的漸漸變軟，心卻漸漸地由軟變硬。年復一年的磨練和挑戰，在不斷地分析質疑、重新建構之下，學會知書達禮，也學會了保護自己。

第一段感情不一定最認真，卻一定入心最深。我們是在補習班認識，一週只能見一次面，在那個預付卡的年代，一個星期的話費五百塊，可都是每天晚餐省吃儉用來的。那時候不太理解愛情的全貌，只記得手機顯示「您有一封未讀的簡訊」嘴角都會笑；那時候哪曉得以後的世界自己有多渺小，可至今還是會想念那個全心全意的擁抱。

遇見喜歡的人，嘴巴講講都是運氣，但哪一次不也都是做好了準備。耗盡真心與力氣地照顧一段關係，最後也只能感動自己，才知道每段過去的故事，都會成為現在的調適。

分開的理由很荒謬不想再提，埋在心裡的小盒子至今多少還是有些感受。過程裡有學習、有成長，沒有什麼事情過不去，只有回不去。看著那些人流湧動的街角路口，繁華光下的人來人往，你來了就敞開懷抱，一句好久不見；你走了就點頭微笑，願你一切安好。

在關係裡雖然不能預期，但不能忘記。

準備好前往下一站，我的車要開走了。有緣的話……再說囉。


一路上要好好的
京都畢業生／22歲／女／祈禱的人

畢業的那個月心裡是很惶恐的，害怕走出這間學校的大門之後我什麼都不是了，害怕自己一轉身一場回憶一段青春什麼都過去了，害怕除了那些燦爛的畢業照之外我什麼都沒有了。

畢業的第三年，把生日當作一個最合理的理由，到京都放空。在這座滿是繽紛浴衣的城市裡，出現一套全黑畢業袍的女生，亮質的府綢配鮮紅滾白邊垂布，很難不吸引目光。

家人陪著她到京都旅遊，稚氣未脫的弟弟跟著媽媽在水池邊走跳，爸爸在為典雅的宮殿建築拍照。她一個人處在拜殿下，雙手合十參拜良久。

主祭神懂妳的全心投入，也了解妳的躊躇、妳的沉默，在這個屬於妳的時空裡。

畢業很難，不只是一個資格、一段時間。最難的那關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自己最清楚，身體健康、找到好工作、心中的那個人。

小時候最喜歡講總算，總算放學了，總算畢業了，總算交男朋友了，天際遼闊，似乎所有的離別都是一種解脫。那個時候的日子很長、世界很大。長大後才知道，種種期待的如釋重負，才最使人惦念。沒有人會一直等在那，所有的各奔前程，難過的不是離別，而是沒有能好好告別。

很久很久以後，當我們在某個位子上，開始想念的或許不是那些人，而是一起努力揮灑的那段舊時光。

後來的傍晚，我一個人跑到了伏見稻荷大社。走在夜裡的千本鳥居，觀光客特別少、一個人心裡特別平靜，可以聽到貓頭鷹，還有夏夜晚風吹過龍貓森林的簌簌聲。前往山頂的夜路是一段未知的旅程，來回的兩小時不見太多人影。到底是要有多大的攝影堅持，才有勇氣一個人走在夜晚山林裡的墳墓地。

越往山頂，墳墓地越多，心裡也越毛。石磚上枯葉沙沙飄動、小動物穿過草叢、沿途光影搖曳，對未知的遠方感到焦慮，對終點的距離感到懷疑。

然後牠就這麼出現了，一隻路邊常見灰白相間的野貓。牠陪著我走了一小段，接下來的旅程因而有了安全感。

一直走也看不到盡頭在哪的話，其實慢慢走、繞繞路也挺好的。為了喜歡的貓，為了不期而遇，為了某個人啊。走在空無一人的夜晚，想想自己自從畢業以來的一路上，曾經咬牙奮力撐過了些什麼，又為了徬徨迷途，流下了哪些無助的眼淚呢？

也許我們在生活中常常是個弱者，特別是剛出社會的途中，總會遇到幾個無法說服自己的檻，或許也習慣了大多數的時間一個人挑戰未來。而過程裡最感謝的是那些在最害怕、無助的時候，迎面而來給予溫暖與陪伴的朋友們。

脫下畢業袍後，平淡如水的日子將要各自起飛。我們心裡都有數，卻也都有種滋味說不出口。不管後來跟主祭神許了什麼願，希望祂都能保佑妳一路上好好的。


要先感動自己，才能感動別人
我／23歲／男／攝影新手

最初開始拍照是為了交作業。大學念了地理系，光是四年必修課的野外實習就有十三次。野外實習少則一天，多則一週，其中也不乏出國的行程。增廣見聞是最開心的，而結束後的田野報告，則是最辛苦的。

一開始哪懂什麼學理、論述，老師要求二十頁的報告，篇幅大半都給照片占去了。逼得老師新訂了個規定，每張照片必須搭配八百字的圖說。以往拍照可說是走馬看花，但要能夠撐起八百字的分量，照片必須得能說故事、照片必須要有構圖。

大二慢慢上手後，老師開始教大家專業的構圖理論，井字、透視法、黃金比例。這造成後來每次田野調查都出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平時認真上課的同學會漸漸往某個拍照熱點趨近，其他同學也會朝這些同學靠近，最後大家的報告裡都出現了「社子島置於井字構圖的交會點，而淡水河則隨著透視法延伸，最終消失在無窮遠處」的照片。

對當時的我來講，攝影就只是種工具，大自然或許也只是個公式，任何人都能拍出類似的照片，只差在早晚、季節，還有鏡頭的焦段。

一直到二十三歲那年被一個喜歡的學妹討厭，這件事情才改觀。當時的自己陷在一陣情緒中，必須找到一個出口，來緩解那些焦慮。

我知道她喜歡攝影，也有在用Instagram，「我一定要讓她知道，我也很厲害！」這種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很可愛的念頭，縈繞著那一年的全部。我告訴自己，我也要來認真用Instagram，「要能發在上面，一定要是連自己都感動到不行的照片。」

因為要先感動自己，才能感動別人。

後來慢慢領會到攝影大師所言，「一張最棒的照片，是從一千張很棒的照片裡誕生的。」一開始不敢說拍照有什麼技巧，就是隨時做好拍照的準備，並且為那偶爾出現的好照片感動不已。

漸漸地，好照片的出現不再只是運氣，慢慢能夠順出一套道理，一千張照片總有一張好照片，同時，也漸漸理出自己如何構成那千中選一的好照片。

偶爾在社群上，看到別人的好照片會有很多感慨，一時之間，心裡湧起許多畫面。你是什麼樣的人，就會拍出什麼樣的照片、看什麼樣的電影、聽什麼樣的音樂、認識什麼樣的人。有時候也不得不承認，有些人的圖片與文字，特別是在深夜，像是一把利劍，在心中的某個角落，讓回憶狠狠地割傷了一道。

現在雖然已經不容易再想起當年，可是她卻為我留下了這麼多很棒的照片。攝影大師說，那些掛在藝廊、展覽裡的厲害照片，我們會用理性的方式去解構背後的濾鏡、構圖、參數，卻很難感性地感受、遊走進他當時所處的情緒。

我的國小同學，在小孩出生後買了一台相機。實在很難想像，以前在籃球場上的大男生，如今在小孩面前擠眉弄眼，貼地取景，就為了逗他一張開懷的笑。

那都是愛。不管這個愛是對人、對一個物品，或是一個議題，也可能是我們關愛的土地、家鄉。如果沒有愛，是拍不出那些照片的。我們不會為了他蹲下，不會為了他趕在太陽下山前小跑步。

不只是攝影，人生中的每件大小事，應該也都是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