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母LETTER/2017年9月第1期
駱以軍專輯.定價:150元

絕對的存在者

  這本《女兒》,我讀了幾次,每次都隨著那樣綿密濃重卻又繁花似錦的思想發展,踏上了不同道路,每次經過的風景皆不相同,出口也令我驚奇。   站在第一個岔路徬徨思考的,是〈藍天使〉中,那個德國一九三○年代黑白電影《藍天使》的片段:醜陋的、讓人感覺悲哀的(老)男人,與讓男人無來由迷戀不已的小女人,在末日老朽與青春之間的對立又吸引的關係。這是個二元論世界,我做為觀看的男人,「女兒」不管再如何不具吸引力,對於如此平淡的腐朽之我,還是完美的不可思議的女子;或者並不是任何特定的女人,而是做為女性的存在,本身就不能是我的世界的一種特質。在本書開始的幾章裡,都能看到這樣的意象,不管如何醜陋平凡,都是存在於如同「電影場景裡的超現實的美」,那不是這個敘事者置身其中的世界之一環。   我不能不想起柯尼斯堡的哲學家康德對世界的思考。在那個人類才告別僅以宗教角度探索世界的時刻不久的時代,康德切開了現象與物自身的範疇,為人類的認識能力劃下界限,告訴我們,有些絕對性的存在物,既決定了這個世界卻又不是這個世界可以企及的,對於那些東西(「物自身」),超出了一切自然法則或因果律,人類不可知,無法認識,只能想像。「女兒」也是這樣的超出「我」能理解的、擁有「女兒性」的存在――不管是《藍天使》中那個肥胖的德國女星、平凡的鄰家女路邊停車管理員、向病人求索便利超商集點貼紙的護士、像搪瓷娃娃般的「如清晨玫瑰般鮮豔的」微若表妹……。駱以軍甚至稱之為「少女神」。這些絕美的神般的存在,超乎了我們的知識能力,不在我們的經驗中,但我們只能確知有這樣的存在。   直到「女兒」們被這個世界弄壞為止。   這是絕美的存在者vs世界的二元對立之不可避宿命,「女兒」們終究要被弄壞,終究要被收入這個混雜各種惡意的世界中。所有女兒最後都必須進入如《藍天使》裡面那位男性教授的老朽狀態,這是這個世界正常化的做法。那些柔軟鮮美純粹的存在――不能不再想起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中接近偏執地重複使用那些「先於經驗的」(a priori)、「純粹的」(rein)、「未參雜任何東西的」(unvermischt)等形容詞――最後都必須被介入、被置放在認識範疇中、被參雜進一些什麼東西、被「父之惡」的暴力轉化。   女兒們的悲劇早已被寫好,如康德《判斷力批判》的美學論,自然界的崇高壯美必然需要人類的理解才能成立,超越我們的偉大與無限必然需要我們這些有限存在者才能被建立,女兒神還是必得從那個次元來到這個肉欲朽敗的世界裡,如同〈阿達〉一章裡原來美得不可方物的臺南家專的表姐,大一讀了半學期便被一個極為平庸的痞子把走了,三十多歲時成為一個「肥胖巨大、海獅般的婦人」……。「幾乎可以說她這個『絕美女人』的一生,就在二十多歲做出決定的那時,便像保險絲那樣燒斷了。」「被偷走的人生啊。」   妳被這世界弄壞了,駱以軍寫著。或者該說,妳終究成為了這世界的一部分,最終被摒棄了。

莊瑞琳

班雅明說那可能是一個說故事的技藝或藝術的消失,換到現在來講,你的答案不會跟他一樣?說故事的世代或者聽故事這件事,是一個走下坡的情況嗎?

駱以軍

(沈思)我不曉得耶(笑)(沈思)。這可能就是字母會存在的原因。可能這整套訓練,這整套修行,已經跟故事脫離開了,但又不是這樣講,比如說為什麼我還是那麼喜歡波拉尼奧,這樣的小說家很像印第安武士,全身掛滿砍下的頭顱,他真的是身體力行,我相信那不是他虛構的,他就是長期在蒐集,《荒野追尋》裡有那麼多人講的話,他的人物形象不是寫那些鄉下的,比如說中國大陸寫工人,或者形象化的觀看,很混亂的車站某一個賣彩券的,不是,他每一個人都充滿想法,或是我們這樣的人,有創作者或知識分子,有俄羅斯人,就是某種主義的信仰者,某一次暴力鎮壓的倖存者,各式各樣的人。他是怎麼去想好我要做成這本書,我要把這些人記錄下來。可是他只是記錄嗎?好像每個又是故事。我覺得這是一個難度非常難非常難的……我覺得我來回答你這個問題,好像我是第一手、第一線捕魚的人,確實比起同輩,可能因為生活所逼,寫壹週刊專欄,所以我有一個短單元類的,捕撈故事的過程,但是我覺得,我怕我理不清楚……班雅明有沒有寫過小說?(答:沒有。)他有點像楊凱麟,他的話語會形成一個氛圍,那個小說就在不遠的地方,那個東西不應該存在,但它比起現在既有的作品都要更神祕。我覺得班雅明本身應該有一個很強大的猶太教的一個靈物,啟明,隱藏在內在的一些疑惑,他有一整個森林吧。在現代,班雅明很厭惡包括攝影,包括他所謂在街上走的都是鬼,都是屍體。但我們已經活在這個世界之後的一百年,我覺得有很多資產,包括卡夫卡、納博科夫、傅柯,法國對小說的激進運動,可能在班雅明之後的二十世紀,他們就是用他們的才智,對應古典滅絕掉的,或者是古典活在那裡,但靈光不見了,現代小說發展出很多這樣的操作方式,這個方式不該被用所謂的故事滅絕來形容。因為就是沒有一個純潔的故事,沒有一個不卡夫卡的故事,不可能,我甚至覺得在臺灣後面的創作者,沒有一個不童偉格的故事。你已經被強姦了,被挖掉了,你吃了很多化工的毒,你已經在全球化的體系裡面,你的古典時間,古典的自我感,就已經被細細扯裂了。西方這些偉大的小說家,他就是在告訴你,他是我們這一國的,他在對抗的就是這個異化,或是比暴力還要更遮掩的邪惡,這些邪惡無所不在。   我後來很認真看《儒林外史》或《金瓶梅》,我如果是活在明朝的人,我覺得這樣非常厲害,用多焦點的方式,表現這些人話語的無力、空洞,可是又架到一個利益交換與生活狀態的形成。我還是不理解,畢竟我不是從小讀這個,啟蒙時候讀的是比如說川端、三島,他其實是教你把感官極致地放大,而且沒有盡頭,他沒有故事,他就是感官,無止盡地吐出來。這個作家就像一個性奴,把你的這個感覺一直吐出來。我覺得國外有這些小說家在給予我們這些。比如說大江健三郎寫信給葛拉斯、巴加斯.略薩、薩伊德,還有蘇珊.桑塔格(按:收在《大江健三郎自選隨筆集》),我覺得他很意圖,就這一代的,地球的不同(國家)的子民,我們來談談戰爭這件事的真實與感受。比如黃崇凱這次《文藝春秋》寫〈遲到的青年〉,戰爭的債務或者是戰爭的資產,到了我們這代,還有沒有人有能力去承接,我現在看到童偉格跟黃崇凱在承接這件事。你說故事,不去處理為什麼你是六個手指頭,為什麼你有鱗片,為什麼你是色盲,你不去發動這件事情的話,確實就像班雅明講的,故事的衰亡。中國大陸有網路小說的知名度比莫言還高,但我看來就是亂碼,是網路世界在繁殖生長的亂碼。黃錦樹寫過一本小說,就是有一種軟體可以寫他的馬華小說,就是亂碼。我十年前很蔑視網路小說,後來這幾年在網路世界,我覺得它無止盡。在二十世紀一戰、二戰時期,土耳其、奧地利的小說家,或波赫士、普魯斯特,他們就是想用長篇建構一個網路,當代人在一個城市裡面發生的事情,今天發生什麼事件,所有人在一個將軍家在辯論,女人們的不同性格跟性慾、壓抑,她們之間的鬥爭,這些在網路世界每天都在發生。如果長篇的概念是全景,網路已經自動化了,已經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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