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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

  你瞇著眼看,身邊的這個男人,那是與壯年時迥然不同的老父親。
愈到後來,你愈像哄小孩一樣與父親相處。有時候在父親跟前,你必須眼明手快,把一些甜膩的零食丟掉,順便把餅乾筒周圍的螞蟻揩乾淨。常常一個不注意,剛丟掉的零食又從垃圾箱中揀回來。你伸手去奪,父親乾脆塞進嘴裡。第二天量出來血糖劇升,令你氣惱好一陣子。
  有時候,你們的相處活像一場場鬧劇,包括父女在醫生前的各種拉扯。父親怕痛、怕打針、怕開刀。躺在手術檯上還會改變主意。幾次安排了小手術,醫生戴上手套,父親一個翻身從手術檯上坐起來。他大叫你名字,哀嚎著要回家。你趕緊跟醫生賠不是,說老人家臨時有別的想法,這毛病還可以拖,你要帶父親回家去。
  父親在手術檯上不講理,吵著鬧著要下來,等到坐上你的車,父親立刻安靜了。回到家,幫父親脫下鞋子,他躺在床上,眼裡噙著淚光,像個……知錯的孩子。
  到晚年,父親確實愈來愈像淘氣的孩子,淘氣到……連下個分秒的呼吸也是全憑興致的事。有時候,你靠在床邊聽父親呼氣,低到沒有聲息,你懸著一顆心,擔心會不會就此停住。等了半晌,似乎玩笑開到極限,憋住的氣才突然拔起。有時父親是囈語不斷,你豎起耳朶聽,夢裡他好像正掙脫某種可怕的東西。過一陣,父親慢慢地坐起來。你望著父親移動腳步,一步一步,停下來,一點聲息也沒有。你想像洗手間內,父親正用手肘抵住牆勉力站著。你側耳繼續聽,擔心下一秒他會癱倒下去……
  那些時日,父親的睡眠也是忽長忽短,前一晚躺在床上,第二天何時醒來,擲骰子一般說不準。你搖他、站在他床邊叫「爸爸」,運氣好的話,父親不久就會醒轉。醒來時候,父親臉上經常一片空白。望著父親茫然的眼神,你想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書中,隨著水流漂到手裡的嬰兒。
  最後那些年,你心裡常惦著父親臉上那種茫茫然,而父親愈是弄不清怎麼回事,你愈是心疼他。父親神經末梢的些微疼痛,直接就會傳遞到你身上。多麼奇異的連動?手貼著父親不舒服的部位,一句話不用說,你身上同樣的部位也開始抽痛。

  父親愈老,你跟父親愈親近。……多年前,你去到奧國首都維也納。站在佛洛伊德住過的公寓內,牆上是一九一二年的相片。女兒安娜那年十七歲,穿著布裙,站在佛洛伊德身邊。
  安娜是佛洛伊德的女兒,卻又何止做女兒。安娜之於佛洛伊德,是護士、祕書、同事、知己,更是解析的對象。佛洛伊德過世後,安娜亦是父親學術地位的接班人。
  當年,你在一篇記述佛洛伊德故居的文字裡寫道:

  照片上,安娜挽著父親的手,神態中有一種愛嬌。佛洛伊德戴著禮帽,手上握菸斗,那樣的父女相依,豈不也是某種鶼鰈情深?

  你接著寫下去:

  愈到後來,安娜與父親形影相隨,四處旅行開會。另一方面,佛洛伊德接近的女性分析師,無論是 Ruth Mack Brunswick 或者 Dr. Helene Deutsch,在某一個意義上,她們都是安娜臆想中的情敵。

  你不自覺用了「情敵」、用了「鶼鰈情深」,證明佛洛伊德說的,小女孩的第一個戀人總是父親?
  後來回想,小女孩的「戀父情結」,只是冰山上淺淺一層。冰山浮現出表面的部分,沉在底下的又是些什麼?
  若依精神分析的專業鑽掘下去,細究你對父親的感情,其中的心理機制何其複雜?複雜尤在於……那不是結合,不是與原本不可分的人結合;更不是占有,不是占有原本就屬於你的父親!即使在當年,身世的事你被蒙在鼓裡,你已經敏感地知覺到,對於你,與父親之間的感情有不尋常的意義。直到多年後真相浮現,這份複雜才逐漸理出頭緒。
  從早年,你眼睛看出去,你們家三個人就像是不等邊三角形,父親的位置在母親與你之間,許多時候,你聽著母親向父親告狀,抱怨你犯下的錯;而看在你敏感的眼睛裡,父親彷彿希臘神話裡的男神巴里斯,左邊是維納斯,右邊是雅典娜,由父親決定哪一個女人可以得到金蘋果。

  那篇遊記中你繼續寫:

  臥病期間,佛洛伊德對女兒安娜依賴日深。到後來,佛洛伊德在癌症末期的痛楚下,必須有個了結,佛洛伊德跟醫生討論終局,決定注射嗎啡,他選擇的是有尊嚴的安樂死。佛洛伊德說夠了,夠了,受夠了。於是,「告訴安娜我們的決定。」「如果安娜認為可以,就讓一切有個了結。」

  告訴安娜,而不是告訴妻子瑪莎。關鍵的時刻諮詢女兒,而不是諮詢妻子。對佛洛伊德而言,安娜是女兒?卻又不止於做女兒?再放回你自己身上,後來到父親人生盡頭,你多麼希望是自己,而不是其他人……陪在父親身邊。

  後來,等你趕到國泰醫院,電梯搭到地下最底層,父親熟睡著,蓋在壽字團花緞被底下。
  被子角落有一處淺黃色的水漬,屋頂在漏水?還是乾冰融化得太急?你不解地望著那處水漬,怎麼回事?是夢境嗎?父親身底下彷彿有淡淡的煙霧,多麼怪異的場景!
  接下去,一大堆手續必須處理。幾天之內,你必須做許多艱難的決定,包括依哪種宗教,做哪種法事;接著選場地、選時間、選壽材、選火葬場、選骨灰罈、選暫厝骨灰的地點,每一件都是不能夠不做的選擇,而你希望可以不必做的選擇。包括挑出放在父親身邊的物件,他的皮夾、鋼筆、掛錶,你還需要在一堆衣服中間翻揀,最難的是穿哪一套衣服?……你想著每次旅行前,總是你幫父親收箱子:外出的、居家的、保暖的,闔起箱子前,你總擔心會漏掉什麼。
  你告訴自己鎮定,就當作又一次為父親收箱子,只是這次的路程更遠一些。手不停地繼續收拾,一疊疊揀來揀去。你選出與襯衫相配的領帶,壁櫥裡掛著一條一條你送的新領帶,父親總是捨不得打上。那些年,你最喜歡看父親手顫顫地,出門前慎重地選一條。你摸著父親的暗紅夾克,裡層還有他一針一線縫起來的棉布暗袋。棉毛褲、毛背心、貼身小褂,每一件握在手裡,摩挲又摩挲,你很難放下。臨行密密縫,意恐……你沒辦法相信,竟然在……準備最後的衣服讓父親穿身上。
  然後,還要選一張遺照。你望著供桌上粉紅的掛布,緞底上手掌大的黑字:「音容宛在」?你想也想不出是什麼意思。
  後來,火葬那天,你的記敘是這樣的:

  跪著,所以是仰角。淚水中,望著棺木緩緩推進去火爐,火舌深紅而燦亮,那一瞬,簡直是壯烈的畫面。
  然後,撿起第一塊骨,火化後,呈現絕美的顏色,潔白如玉,無瑕勝雪。生命果然是淨化的過程。一片片骨落下,粉屑也輕輕撥入。頭蓋骨是最後一片,覆在罈口。然後,罈子封起來了。
  牌位換成了骨灰罈。接著,懷捧骨灰罈坐車,一路小心叮囑,招呼父親看山看水,過小橋穿隧道,他是我手上抱著的孩子……

  你心裡想的是,父親是你臂彎裡抱著的孩子。這些年你哄他溺他,你張開手臂翼護他。這一次是你失職,關鍵的時刻你沒有趕到,因此,沒有人跟父親說,沒有人在他耳邊不斷說,不要怕,都會沒事,一切都會好好的……

  那段時間,不用說,母親的情況也很不好。一個場景你記得特別清楚,父親去世第四天,你陪母親去美容院洗頭髮,往日都是兩位老人一起去。這一回,是你帶母親過街,去他倆習慣去的美容院洗頭髮。
  你記得,剪髮師傅與洗頭小妹們圍過來,殷切地問:「老先生呢?今天奶奶一個人洗?」當時母親一隻手手心朝上,手指併在一起又張開,一連重複幾次,東西不見的動作。
  洗頭小妹們愣住。掃髮屑的停下掃帚,拿著罩衫過來的也站在原地。沒有人發出聲音。停了半晌,母親撇撇嘴,嘴角往下拉,困難地說:「人沒有了。」
  沒有了。就這樣,手指併在一起又張開,人沒有了。
  日子還要過下去,只是,人沒有了。
  多年後,你依然記得那麼清楚,母親手心朝上,手指併在一起又張開,那是讓所有人驚住的動作。

 

序曲

  接下去,父親過世後的日子,當時隨手記下一些,你盡量保留文字的原貌。它直接、它狂暴,某個意義上,象徵你生命原初的錯亂。
二○○六年五月,那天早上,萬里無雲的好天氣。
  對於你,那是人生出現轉折的一天,在記憶中始終那麼清晰。周遭的事物也一起……經由瞬間急凍而永遠保鮮。
  譬如當年,「九一一」事件在紐約市發生,無論正在世界哪一處,圍繞著那個時間點,眼見螢幕上的雙塔塌下來,周遭的事便也一併封存在記憶中。多年後總能夠回憶,摩天樓碎裂的同時,那一刻自己在哪裡,手邊原本正做些什麼。就好像數位攝影按下快門,從此可以拉近拉遠,模糊的變得清晰,現出背景裡的大小顆粒,包括原來被眼睛忽略的細節。
  那一天,只是一個普通的星期日。你記得和暖的風拂在臉上,陽台上一張小圓桌,桌上鋪著藍染桌布,你與母親肩並肩吃早餐。天空沒有雲,並沒有任何跡象,你即將知道身世的事。
   圍繞著說出真相的那張桌子,人生出現了重大的轉折,你從此可以拉近拉遠,隨時回溯周遭的一切。

  當時,父親走了一年又兩個月,骨灰擱在台北的「慈恩園」。父親過世後,你把母親接到工作地點的香港。面海的小公寓裡,母親漸漸在適應新的環境,適應她暮年失偶的日子。
  至於你,也在適應與母親同住的生活。之前,三個人相處以父親為中心。現在父親走了,寡母成為你新的人生責任,你告訴自己,這是必須扛在身上的責任。
  你聽人說,喪偶後是死亡率超高的時刻,這讓你異常擔心。你告訴自己,已經輸了一場,不小心就會連輸兩場。
  母親睡下之後,你照例再去看看,每次摸黑進母親臥房,你都會不自覺屏住呼吸。暗影裡看不清,你想著,會不會床上沒有躺著人?你回想起父親生前去探視,碰上父親正在熟睡,父親的呼吸很重,他喉頭的各種聲響卻也讓你放心。這一刻在床上,毛巾被中裹著母親,小小的身軀悄無聲息。你總神經質地憂慮,這一年消瘦很多的母親,會不會步父親的後塵消失不見?
   盼望母親豐潤起來,至少也要回復到父親生前她的體重,正是那段時間你的目標。對你這種人,一向就是設下目標,再朝設定的目標去努力。自從與母親同住,你記熟了許多她生活的細節,多數是原先就知道的,譬如,喝湯時母親一定撒胡椒,辣辣地浮了一層,原味都遮蓋掉也沒關係。又譬如,泡澡後在胸背撲一些粉,指定要「嬌生牌嬰兒痱子粉」,母親覺得那個品牌清涼。

  日子在適應當中。之前你一個人住,多出一個人,首先需要適應的是音量。公寓小,兩間臥室牆對牆,多年來老夫妻相處的習慣吧,母親身體有任何動靜都要解釋一遍,咳嗽、打嗝、胃脹氣,她一定花點時間告訴你,描述得非常仔細。她又喜歡哼哼唱唱,睡前泡在浴缸裡,周璇的幾支老歌反覆地唱。你原本慣用週末的時間寫稿,母親搬進來後,隔牆傳來的常是〈月圓花好〉或是〈鳳凰于飛〉,你告訴自己,稿約暫停就是了。
  擔心母親失去老伴後孤單,你盡量找出時間來陪她。不加班的星期六,你一早去北角的傳統街市,拎著蚌蛤、活跳蝦、血水直冒的魚頭,搭小巴回到居住的赤柱。當時請來一位照顧母親的幫手阿蒂,你依著直覺,教來自印尼的阿蒂用蔥薑,烹煮出適合母親的口味。
  母親覺得吃海產有益身體,每天飯桌上一定有魚。母親反覆說她小時候受寵的故事。「祖父母偏疼我,好的都留給我,惹其他孫輩在旁邊嘴饞」,「從小我就聽說,『吃魚尾,有人疼;吃魚頭,有人喜』」,你母親口裡說自己懂得吃魚,一邊把剔出的魚骨與魚刺在飯桌上堆疊成一小撮。
  母親最喜歡誇耀她自己好命。客人來到家裡,母親總是由顯赫的家世從頭說。母親提高聲音:「我這輩子啊,落地就交運。」她說剛生下來 ,算命瞎子已經紅紙上寫明了,那個時辰出生的孩子會光宗耀祖,而她本身也果然爭氣,讀書成績好,縣城第一個女大學生。大學畢業留做助教,認識了當時同是助教的你父親,結婚時系主任當介紹人,婚禮場面空前盛大。說起當年的風光事蹟,母親滿臉是笑,她要別人仔細聽著。
  母親好強,隨時告訴別人她比你強的地方。在客人面前,母親說她自己本應該讀中文系,中學老師在作文課給她的評語,她至今還會背。所以,只要她願意提筆寫,就會成為一位名作家。你母親指指旁邊的你,對客人說:「至少,比她寫得好。」
  你安靜地坐在那裡陪笑。從小,你習慣在母親跟前點頭稱是。

  母親愈來愈適應孀居的日子。其中一件事,你卻做得毫無成效。你原希望母親建立屬於她的社交圈,這目標始終沒有達成。父親在世的時日,母親出入跟著父親,多年來她沒什麼自己的朋友,到老了,結交新朋友益發不容易。坐在同輩的老婦人之間,母親總想要一個人主導所有話題。同樣的話重複說,告訴別人她命多麼好、從小多麼伶俐、多麼受長輩疼愛那一套,外人第一次聽了新鮮,再一次就頗覺無趣。你花不少心思,找出各種名目,請母親同輩的老太太來家裡,這一類聚會卻很難持續。有時候是在外面餐廳參加活動,餐後有卡拉OK的餘興,母親拿起麥克風,找不到配樂沒關係,一首一首老歌她不停清唱。下首曲子輪別人,母親立刻不耐煩,她撇撇嘴大聲說:「現在的流行歌俗氣,聽了沒意思。」
  母親交朋友困難,你就挪多點時間陪母親。公寓大樓前的走道,你們來回散步。你向前,走小小的步,等著母親面對你跨出一小步;你鼓勵地望著她,等她跨出下一步。
  回想起來,伴母親在走道上慢慢挪移,那時候的你存著僥倖心理,你在等待一位老婦人的還魂過程。你望著母親撫摸她自己的手背,藤蔓一樣爬滿了墨綠色靜脈,她眼光裡有青春的追懷。
  出門時,你見到母親在鑲鏡子的電梯裡打量她自己。母親輕攏頭髮,掏出皮包裡的唇膏,搽上後抿抿嘴唇。進去餐廳,母親盯住別桌上的老婦人,她轉頭問你:「我們誰不顯年齡?哪一個看起來年輕?」預知答案的她,眼裡有一種勝利的光芒。
  母親想著容顏,你彷彿受到鼓舞。你帶母親逛街買衣裳,挑出一些套裝讓她試。你說:「旗袍老氣,穿起來像清朝人。」你拍拍手又說:「外套加長褲,換個新造型,馬上,年輕二十歲!」
  你心裡在打另一個主意,想的是母親照鏡子,鏡中的她若是另一番風貌,說不定,歲月倒流,少女的她有機會返轉回來。回到她婚前,回到她生命原初的那個女人,說不定,與你朝夕相處下去,她會開始從來沒機會開始的母性感情。
  那段父後的時日,你心裡存有一份不敢說的奢望。你默默想著如今到時候了,沒有父親夾在中間,她本該是可以對女兒……從心底生出憐惜的母親也說不定。
  那時刻,你完全不知道,等著你的還有……真相。

坦露推薦

天問與問天

廖玉蕙 (作家)

 

  多年前的一個中午,幾位朋友約在仁愛路的「福華飯店」吃自助餐聊天。我記得那日平路也與會,端起盤子取菜之際,一臉神祕地把我叫到一邊,壓低了聲音跟我說:「我終於知道我身世的祕密了,我原來不是我媽的親生女兒,我找到我的同母異父的姊姊和弟弟了。」

 

  我驚訝地反問她:「難道你一直都不知道你不是這個媽媽生的?」她顯然比我更吃驚,問:「難道你知道我不是我這個媽媽生的?」一向行止溫柔悠緩的她,陡然一反常態,聲音急促,迫不及待追加一句:「你知道!你什麼時候知道的?」她一迭聲問著,我像個闖禍的傢伙支支吾吾說:「我……我一直以為你是知道的,我大概二、三十年前就知道了。」「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我們兩人比肩而立,一時都覺荒謬,天旋地轉。竟然,我比平路本人更早知道她的身世。

 

  此事我是早知道的,我初任教職時,學校裡有位教授是平路的近親長輩,他知我平常也喜歡塗塗抹抹,問我認識寫小說的平路嗎?當時我跟他說:「認識,但不熟。」他聽了後,就跟我說:「她爸是知名學者。」接著輕描淡寫補了句:「她倒不是現在這個媽媽親生的。」因為不熟,我也沒往心上放;其後,我跟平路熟悉了,甚至變成好朋友,但平日談話也不會觸及這些個人私密的領域。

 

  但那日聽她說起親生母親在她尋至的前一年已與世長辭時,我如遭電掣,驀地自責不已,彷彿這樣的憾事都是讓我給耽誤了似的。「如果我多事一點或不避諱隱私一些,不經意間聊上幾句,平路也許能早個幾年揭開身世之謎,就能和生身的母親見上一面了。」是這樣的陰錯陽差,讓她們母女緣慳一面,說來也是造化弄人。

 

  那日午後的惘惘然,一直持續著,無從自解。偶或見到平路,總不自禁揣想著:「若是她早知道而得以和親生母親見上一面,那該有多好!」但事實就只能是巨大且無法彌補的憾恨!敏感的小說家,能夠上窮碧落下黃泉地直探歷史或現實人物的幽微心事;但當身陷局中時,卻只能半點不由人地徒呼負負。她身歷的,和現今八點檔鄉土連續劇相較,其離奇詭譎、哀感頑豔,絲毫不減。我必須承認自己閱歷太淺、涉世不深,一向沒給那些看似荒誕曲折的連續劇較公允的評價,原來這些編劇並非憑空捏造,他們都在寫真,平路的身世就是明證。

 

  如今想來,平路小說中一貫似推理般的抽絲剝繭、撥雲見日筆法根本拜命運之所賜,而不是我原先認定的是她的研究學門─心理學的探微或數理統計的統整發功的結果;命運之神一路領著她走向生命的原初,一步一步,窺奇探祕之筆終於在最節骨眼的時刻,像運球投籃一樣,轉身一記三分球遠射,卻被籃框彈回了自己的手心。一向在史實或新聞中攻城掠地的平路,無端掉入身世之謎裡,只能赤裸裸袒露淌血的心、腹,自行爬梳、究理,像屈原行吟澤畔,一連拋出一個又一個的大哉問。

 

  屈原〈天問〉高談家國,直探天地萬象,層層設問。所問都是上古傳說中不解的疑事,作者對宇宙的探索,對傳說的懷疑,從而見出較諸同代人更進步的宇宙觀、認識論,也藉機宣洩在政治鬥爭中遭受不平待遇的憤懣;平路《袒露的心》同樣因疑問天,卻是談家務、論親情,彷彿只是尋索親情乖隔、如霧罩頂的關鍵─「母親為什麼不愛我?」其實探觸的是幽微的人情、深刻的世故,我以為與世道人心反而更為接近。從年幼的迷惑,少年的叛逃,青壯時的猶疑,養兒育女後的反思,父母走向老邁時的張皇,一直到謎樣人生揭曉後的恍然、寬諒與隨之而來的欲問已無門,一路重章疊句、回環複遝,產生了一詠三徘徊的悲涼餘音。

 

  屈子以惝怳迷離的文句寫心中之疑、之愛;平路用緊密纏縛之筆,對胸中之疑、之愛窮究再三。屈子無解,平路看來也依然是一頭霧水。這些想了又想卻仍不得其解之局,讓她搔首踟躕,於是不得不往書本裡孜孜叩問,徵引古今名家經典相印證,借用前人經驗寬慰自己「吾道不孤」,取法仁者智慧為生命找到出口;如此,隱衷才得以稍稍釋懷,傷害才不致擴大燎原。我以為這些尋典問天歷程,絕不止於她自己忒謙的「只適用於一個人」的止痛療傷處方或「作者試圖療癒自己的告白」而已,對閱讀者的自我檢視甚至親情溝通都深具啟發性。

 

  人生酷烈,我應該說,幸而平路心思細膩、宅心仁厚,《袒露的心》由是近乎懺情錄而非怨毒書。因為細膩所以寫出哀傷的柔腸,因為仁厚所以在病房中達到和母親最終的和解。她真的做到「對荒謬微笑,和遺憾握手」,是相當不容易的人生哲學履踐。

愛,沒有選擇

郭強生(作家)

 

  二○一三年在《聯合文學》第一次讀到平路的同名專欄,立刻深深吸引了我。

 

  之前我所認識的平路,永遠是那個冷靜、優雅、溫柔又自信的作家,從她獲得聯合報小說首獎的〈玉米田之死〉開始,我就一直是她的讀者。雖然每每都是在工作的場合遇見,但是我們都會簡短交換對寫作的看法,聽她對事物敏銳的觀察與分析的角度,總令人有一種被點醒什麼的驚喜。

 

  但是,我從沒有預期到有一天,她的犀利與精準竟然會聚焦在自己的身世上。我第一次在文字間讀到一個聲音會顫抖的平路。

 

  那一年裡,收到每一期的《聯合文學》,我一定先讀她的專欄。因為那些年裡,我也正在經歷著家人之間不可理喻的互相傷害與莫名所以的撕裂。讀著平路的專欄,我好像找到一個角落,可以悄悄躲進去流淚,不被發現。畢竟,在很多人的眼中,我一路的成長是順利而幸運的,但是心中有一個空,不是因為遺失了什麼,而是我根本不知道那一塊應該是什麼,所以我永遠沒辦法跟旁人說得清,也早放棄了想要訴說。

 

  人生多麼無常也何其戲劇化,一年後我以為只要小心翼翼就可維持住的脆弱家人關係一夕崩塌。如溺水之人攀住唯一浮木,最終也只有回到文字的我,幾乎是一種視死如歸的心情,在二○一五年寫下了《何不認真來悲傷》這本家族回憶。老實說,同樣也是專欄結集,我在出書前還曾猶豫,因為我的心裡一直都沒有忘記「袒露的心」,心想我的前輩是不是最後還是決定踩下了煞車?我是不是也該再慎重考慮一下?

 

  今年年初,當我收到平路的書稿,可想而知我是多麼欣喜與驚訝,還有一種釋懷。因為自書出版以來,我最常聽見的讀者反應就是,你為什麼就這樣沒有顧忌地把這些事都寫了出來?我能做的最好回答就是,因為我沒有選擇。我知道,這樣的答案對一般讀者而言,可能還是太過玄虛。但是,現在平路的《袒露的心》終於問世,之前對我的回答不明白的讀者,在看完這本書之後應該會更清楚,什麼叫「沒有選擇」。

 

  沒有選擇,意謂著最後的出口只能從自己的那顆心出發。我在我的書裡曾寫下這樣一段話:「把父母當人看,往往我們都在逃避,因為覺得殘忍。……所有的痛,父母畢竟已經都走過來了,怕痛的,其實是我們。」那一刀切下去,袒露出自己心中的委屈害怕惶惑,往往也是最後的救贖。

 

  對於平路而言,與生母終生不得見的悲戚,身為外遇私生女被養母冷漠羞辱的創傷,錯過與父親臨終告別的遺憾,這些在心上滾了又滾的痛苦,最後唯一的出口無非是鼓起勇氣去面對,去好好凝視一次那個加護病房中並非生母的婦人,並誠心地說出「媽媽,對不起」。在那一刻她不僅頓悟到,「和解原來並不困難」,也終於體會到「撫著她的創痛,如同撫著自己身上的創痛」。因為如果將心比心,「碰上不忠的男人……你不見得……做得比她更好」。

 

  但是,這樣的一個出口,幾乎是用一生換得的。和解,看似不過一句對不起而已,但是凝聚的卻是一位以書寫安身立命的女兒,對生命各種角度的觀看與搖撼。若不是經過書寫的揭露,一般人如何能得知其中的艱難與「沒有選擇」之必然?

 

  「傷逝之書」、「真相之書」、「父母之書」、「時間之書」加上第五書「爾後」,平路將全書分成這五部分,如同反覆迴旋又彼此應答的旋律。成書後的《袒露的心》比專欄多了更多對「書寫」的剖析,看得出過去這些年,在層層揭開自我痛處的同時,有關書寫對一個創作者的意義,平路也做了更深入的審視。誠如扉頁開宗明義引用了尼采的話:「因為有藝術,我們不致被真相所毀。」真相真相,多少人假汝之名!但是又有多少人知道,追求真相最終所呈現的價值,從來都不是究竟有無「客觀的」真相,而是藉此過程,我們理解了生命的強大,感受到自我的渺小。多半人「被真相所毀」,就是以為所謂的真相本身就是答案。事實上,沒有經過從否定到肯定、從撕裂到癒合的印證,真相永遠不過是一道醜陋的疤記。

 

  所以,這本《袒露的心》絕非只是揭開了生母之謎這個真相而已,它讓我們看到,真相透過了時間與生死的檢驗,才是真正的理解。而閱讀這本自傳書寫最大的感動就在於,作家也同時告訴我們,原來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那麼一個黑洞,而那個黑洞中竟藏著最深沉的愛與寬容,人生的答案就在那裡等著我們。

事物的核心

郝譽翔(作家)

 

  當我讀《袒露的心》時,不禁感到,啊,就是它了,平路過去所有的寫作,好像都在為這本書做準備,用文字穿越過一切的歧路花園,而如今來到了事物真正的核心,一切路徑所指向的終點─也或許,這不是終點,而又將是一個新生的起點。

 

  平路向來就是一個以小說敘事來解謎的高手。沒有人會忘記《是誰殺了XXX》中的章亞若,《何日君再來》的鄧麗君,《行道天涯》中的宋慶齡,《百齡箋》中的宋美齡,乃至《黑水》中那起震驚全國的謀殺案……平路以文字剝除迷障,拆解事實,讓瀰漫在眼前的霧氣散去,而逐漸袒露出那一顆隱藏在表象底下、斑駁陰暗又深邃的心。

 

  平路擅長為「她」人的生命解謎,但如今,她要袒露的卻是她自己,彷彿是用文字的利刃,解剖自己甚至是最鍾愛的親人的內心。我想起了魯迅在〈墓碣文〉中所說的:「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痛酷烈,本味何能知?」寫作者真誠的捫心自問,一生中必定要面對的功課。所以這必然是一趟注定艱難,卻又非如此走下去不可的旅程。

 

  從起初的疑惑,進而憤怒掙扎,乃至理解寬容,到最終的放下。平路《袒露的心》中沒有怨懟,反倒是在黑暗中點起了一盞溫暖的燈,讓曾經受傷而冰冷的心,都在剎那之間柔軟了下來,因此看見慈悲,看見愛。

終究會幸福的

瞿欣怡(作家)

 

  「作為同樣在不正常家庭長大的小孩,平路在書裡的每一句話我都明白。」深夜一口氣看完《袒露的心》,我哭了一會兒,想起童年時也同樣孤單的自己。

 

  一個十歲的小孩必須孤獨地住在異鄉,學習打理生活,並且習慣父母的遺忘,這樣的小孩需要很多力氣才能好好長大,不要壞掉。

 

  平路把孤單孩子拚盡一切想被愛的心情,寫得透澈而直接。平路用多少力氣,才能完成這本書?但她的故事太曲折,她非得寫下來,在自己家的故事裡,留下一個無可辯駁的說法。

 

  書裡最動人的篇章,是母親生命的最後兩個月,那時,母親已經無法說話,平路再也不能追討答案,母女終於停戰。平路突然發現母親也是個女人,也有女人的欲求與痛苦。她終於看見母親的痛苦,和解,從這裡開始。

 

  你趴在母親床邊,一字一句地說:「媽媽,我對不起你。」「媽媽,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那分秒,母親臉上的線條變柔和了。原來這些年母親一直在等,等你真心認錯,說出對不起她。你低下頭認錯的同時,你發現母親原來願意,她願意真心接納你。

……最後在加護病房裡,你對她,終於有了敞開心扉的片刻。跪在她床邊,你撫著她的創痛,如同撫著自己身上的創痛。

 

  年已過百的母親,終於等到年過半百的女兒的理解。

 

  非要活到父母犯錯的年紀也才會明白,人生充滿無奈,很多時候,父母不是存心搞砸,誰都希望所有人平順幸福,但誰不是傷痕累累?

 

  然而,書裡不盡然是痛苦。平路也記下許多幸福的片刻。父親重病出院時,她突發奇想帶父親喝咖啡、理頭髮,那一個下午,兩父女像是逃學的小孩,手牽手在路上奔跑,小鳥在唱歌、蝴蝶在飛舞。因為把幸福的片刻寫下來,一切就更真實了。雖然人生有很多悲傷,但幸福確實是存在的。

 

  感謝平路寫下這本書,她不只療癒自己,更療癒了讀者。敘事的最後她寫著:「今後每一刻,你都該當歡喜。」

 

  是啊,我們這麼努力,一定會得到幸福的,否則那些苦不就白受了嗎?

人生實難,且聽一首完整的歌

陳俊志 (導演、作家)

 

  做人艱難。讀《袒露的心》,像少年時代讀希臘悲劇,慄然思索人生是什麼,顫抖於獅身人面最終的答案。

 

  這答案是平路用身世換來的。也許就是做人一世,用命換來的,人的價值。

 

  平路所思想,當然是羅賓.威廉斯《最後剪接師》(台灣片名為《迴光報告》)的概念。The Final Cut。我滿心溫柔地想起,我就要從成噸成山、女媧補天似地,提煉這個家庭的精華。這一世的悲歡離合,人生似夢。

 

  夢幻泡影中,我細細裁縫,跟無有搏鬥,顫顫危危,剪出風中之花。

 

  那剪影,在人世的大白屏幕上,妖嬈多嬌,讓人沉醉。我不忍離去。

 

  謝謝平路老師,安心寫下書中的最後一段話,我虔誠地放下一顆擔心的心。我怕她受苦。

 

  我非常後悔沒有向出版公司要紙本。閱讀平路的書一向是智性的跋涉與拔河,我怎麼可以忘了那種極致推理、思想的懸念,我總是需要記很多筆記,甚至畫下表格。

 

  白內障還沒有動手術的我,在手機小小的螢幕,一個字一個字走到了抵達的謎底。做一個完整的人的謎底。我感到安心。為平路老師歡喜,我聽到,她為所有辛苦身世壓著的女兒們,唱了一首完整之歌。

 

  讀完平路艱難的《袒露的心》,要開始讀法蘭岑的大書《純真》了。我既興奮又惶恐,就要走進這個複雜世界的核心。我輕輕地對自己說,我也要成為這樣巨大的作家。

 

  我輕輕對自己說。

當自己的存在,就是母親的傷害時

賴芳玉(律師)

 

  「生命要向前看,卻要向後才能夠理解。」平路引用齊克果的文字,在本書第一部「傷逝之書」起了個頭。

 

  我卻想起張愛玲〈金鎖記〉起頭寫著:「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淒涼。」

 

  望回看,縱然用著第二人稱「你」,輕觸著「我」,雖輕柔,卻驚心動魄。

 

  讀著、讀著,「啊」的一聲,接續嘆息聲,「你真的好勇敢。」我不禁喃喃。

 

  「母親,如果你曾那樣愛過我多好?」「誰教你生來就是會犯錯的孩子?」平路這麼書寫。

 

  〈金鎖記〉曹七巧因不幸婚姻逐漸扭曲人生,連帶著對女兒長安也殘酷,竟是不惜掐斷女兒所有幸福,把女兒拖下水與自己的不幸相伴。

 

  母親之於平路,當然不至於曹七巧之於長安,但渴愛的心境模擬出個一、二,卻是有的。

 

  平路在母親逝去前短暫的愛,就似長安的心境,「不多的一點回憶,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裡雙手捧著看的─她最初也是最後的愛。」只不過這段形容是長安渴望愛情的心,對母親七巧該是死心的。

 

  所幸平路掙脫彼此尖銳的過往,換來母親病榻前短暫的愛,只是她用角色交換,「有好幾個月,我是她的母親。她過世,我好像失去了女兒。」

 

  每個人窮盡一生追求父母的愛與肯定。無論那個愛用什麼樣的形式存在。

 

  因某種真相,讓平路的存在,就是母親的傷害(無論是生母或養母),就像苦楚攪拌著淚水塞回孕育胚胎的那一刻,被標籤著母愛裡的恥感。

 

  這樣的孩子該如何追尋母愛?看完這本書,我明白了。

 

  孩子總窮盡所有勇氣行走在因母親的不愛拉出離地千百呎的鋼索,顫顫巍巍地走向彼端,去擁抱母親。

 

  再痛,孩子依然用愛追尋著愛。

一顆燙手的心

朱宥勳(作家)

 

  作為小說家的平路,總是冷靜、節制、思路清晰。她的每一部小說,都設定了明確的議題,勇於往常人避談之處下刀,且總是能帶我們看到歷史的隱痛,精準一如外科手術。─如果你跟我一樣,帶有上述的印象,《袒露的心》可能會讓你很吃驚。在這本書裡,你會看到平路卸下了小說家的技術武裝,赤手與生死問題搏鬥:肉身崩解的邊緣,父母的逝世,難以索解的身世情結,子代帶來的慰藉……

 

  我一邊閱讀、一邊有些僭越地揣想這顆「袒露的心」是多麼地困難。作為後輩的小說寫作者,我知道作者的敘事工具櫃裡面有無限多種足以漂亮迴避生命中種種不堪的器械,我更知道拒絕這些器械的誘惑,是多麼不容易的事。書中最驚心動魄的,就是中段揭露的「母女」問題。在那個多年怨懟已經溢到表面張力的狀態下,無可抑止的互相傷害的循環,探問與隱瞞、好強與軟弱、愛意的索求與恨意的漫漶,數度壓得我喘不過氣,必須趁著章節轉換之處略微休息。

 

  這樣的袒露,本身就是違逆小說家本能的。借用郭松棻的意象,或許可以說:這是呈給世人的一顆燙手的心。

帶著銳利與追索,審視自己的生命

李維菁(小說家)

 

  人生最難的事莫過於對自己誠實了,特別是小說家這樣的人格,那樣敏銳易感,若用這樣的心與眼睛,看自己裡面,那不知有多麼驚險。

 

  平路的觀察與作品在各種風貌中總帶著銳利與追索的特質,而我想像她將那樣銳利的眼睛審視自己的生命,那樣追索的精神將自己很重要的一部分,一層層揭開,溫柔而嚴厲地,真是勇敢而美好。

活著

楊佳嫻(作家)

 

  在學生時代的課程講義上看過一句話,「文學在任何時候都是為了某種目的而從生活中選擇出來的東西」。文學與生活之間當然不能率爾畫上等號:文學裡的時間是編排過的。這編排的過程,將一再提醒作者,什麼不該忘,什麼忘不掉,什麼是那樣微小可是纖毫畢現,什麼是退遠好像落入迷霧,其實是打濕火炭,假裝已經熄滅。

 

  平路《袒露的心》寫一齣家庭戲碼。說人生如戲,似乎老生常談,其實這話裡有多少感慨─「如戲」是一種不可得的盼望,「如戲」意味著終究可以下台,可是生命哪裡是如此呢?尤其中年以後,真相以不及防備的力道翻捲而來,身世之謎本身就是鑰匙,時間堡壘裡的小房間們,一一打開,重讀記憶,父親莫名的沉默,母親莫名的挑撥,曾經的疏遠,禁忌與叛逆,忽然都滲出意義,忽然又再把傷痕往下刻深。

 

  古希臘神話裡的四條冥河,苦惱之河,悲嘆之河,守誓之河,火河,死亡原來也須經歷重重驗證。然而活著也是如此。為「我是誰」、「我在家庭裡的角色是什麼」(啊家庭,第一個屋簷,第一個刑台,最早的蜜,不可消化的刺)、「為什麼我不快樂」、「為什麼我不被愛」而漫長地糾結過的人生,也幾乎等於一趟冥河之旅,活來,死去,再活,且更知道活。

小說家寫出的小說般身世

蔡詩萍(作家)

 

  小說家平路,寫出了小說情節一般的身世之謎。

 

  擅長把社會事件、歷史人物,揉合進小說家重構之虛實交錯的平路,這回交出了更為驚人的創作。她,小說家、小說裡的主角,一段身世揭密之旅。

 

  平路不斷在揭露自己身世之謎的巷弄間,穿插一段又一段的作家語錄,意圖把讀者不斷的從好奇、窺探的門縫中,被引到彷彿只是在閱讀一部作者的虛構之作而已!

 

  我能理解,小說家出身的平路,仍舊擺脫不了赤裸裸面對「自己從何而來?」的困窘與尷尬,因而,她必須不停地施放煙幕,閃躲鏡中霎時看到自己驚錯表情的徬徨。

 

  然而,生之困窘,死之可怖,都抵不過我們存活於世的這數十寒暑之間,對自已平凡生命的一再審視。

 

  《袒露的心》再一次讓我們看到了文學的價值,小說莫大的意義。人心不過方寸之間,然而天地之大、人事之憾,都逃不過這方寸之間的反覆、呢喃與辯證。

 

  我相信,平路希望讀者把這本書當小說看。當然,讀者難免要一路追問這應該不僅僅是一部小說吧!

 

  然而,所有創作都帶有作者自傳的色彩,而所有自傳色彩的創作又會被讀者帶向多重的解讀歧路上。我們若這樣想,這部《袒露的心》必將是一本探索我們內心深處,對存在之謎、對自己能在生之奧祕中究竟能做什麼的一次心靈探險。

 

  我喜歡這本《袒露的心》,彷彿在生命的長巷裡,曲徑終必通幽。

從真相到藝術

凌性傑(作家)

 

  在《袒露的心》這本書裡,我看見一個痛苦的靈魂用力地自我挖掘,並且設法療傷止痛。平路用第二人稱「你」進行敘說,一步步揭開身世之謎,同時追溯生命中的挫折與傷害,終於來到當下。選擇用第二人稱來說故事,對作者而言除了是保持一種適當的距離,或許還有一個重要的目的─不斷地進行自我辯詰,讓當下與過去相互映照、對話。因為有了對話的空間,真相逐步浮現。只是真相終究是會傷人的,家族血緣身世真相的傷人力道尤其令人無可招架。平路用最平淺質樸的語句敘述這一切,交代細節與衝突,從而找到安頓自己或重要他人的方法。這讓我知道,文學不能只有真相,必須具有藝術性。

 

  從真相到藝術,正是《袒露的心》最讓人動容的地方。平路說:「時間帶來某種清明。你漸漸看清楚,心中悼亡一般地哀悼著,是在哀悼那已經沒辦法改變的過去。」為生命謎團找出真相之後,原諒與慈悲或許才是支持自己坦然走下去的力量,書寫者若有所悟:「那一瞬間,你把小小的自己抱回來,抱在自己膝頭上。」與過去的自己和解,那是一件多麼幸運的事。此外,《袒露的心》或許還可提供我們看待歷史傷口的另一種面向:當傷害已經造成、錯誤已經發生,人們如何在更完整的敘述裡拼湊真相?如何在看見真相後獲得領悟、慈悲以及新生?

隱情與真相交織的家族史

向陽(詩人、台北教育大學台文所教授)

 

  《袒露的心》是一部奇書,奇在此書既是散文,又是小說。平路以散文之筆敘述自身錯置的身世,復以懸疑的小說結構,透過「傷逝」、「真相」、「父母」、「時間」、「爾後」等五個章節,交錯而出一幅生命與身世、時間與親情、隱情與真相,詭祕而複雜的細節。在疑惑、疑慮與疑心的情境中,逐一揭開自身滿布隱情的人生,追溯生命之中的創痛,既是療傷止痛之作,也是一部究探人性深層以及怨憎會、愛別離的家族史書寫。

 

  本書之奇,還在平路選擇的敘事觀點。她以第二人稱「你」進行敘事,在迷人的喃喃自語中,呈現心靈絮語的綿密細緻;然則「你」在敘事過程中,卻又是在時間長河裡,一個未知身世的哀傷女性,通過回憶、究問、神傷,而終於能夠豁然面對、釋然接受自身命運的綜合體,作為與當下的書寫者保持一定距離的昔時之我而存在。因此,《袒露的心》所袒露的,就不只是書寫的平路謎樣人生的獨白,同時也是對與她一樣曾在人生旅程上受過創傷者的傾訴。

 

  這是一部至情之書,平路勇敢袒露人生中無可奈何的瘡疤,終於不再被奇突命運所綑綁;這也是一部深情之書,通過對父母、生母的追憶、對兒女的疼惜,缺憾已經還給天地,糾結盡解,只留一片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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