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節選一】
歲月的包裝紙:陳??
一張包裝紙,
靜靜地睡在歲月的櫥窗,
那是林百貨的美麗故事。
那一方地是父親的遺願
神農街的盡頭,藥王廟右轉,拐入一個S路底,鄰近民族路那一頭,有一字體純樸可愛的招牌,高高立在牆頭,書曰「陳??」。不起眼的小小方形看板,很難被注意,但是,這座民宿卻是建築新銳獎得獎作品,負責規劃的是大山空間設計,屋主是離家十幾年之後返鄉定居的陳怜怜及其姊妹。
陳怜怜的父親曾就讀於日本京都大學,攻讀化學工程,一生都在教育界服務,退休後,轉任長榮大學教授及代理校長。由於自小家教甚嚴,陳怜怜自小對於父親有很深的敬畏感,負笈離家並到異地工作之後,對於家,一直保持著遙遠的距離。直到父親辭世前,為了照顧生病的父親,她毅然結束生醫科技的工作,回到家鄉。「直到那時候,我才又開始認識自己的故鄉,」陳怜怜說。父親辭世時,最放心不下的是這塊地,由於長年的產權不清,他很擔心一旦撒手而去,地產就沒了。不諳法律的陳怜怜為了使父親安心,決定擔起責任,承諾父親一定會好好處理這塊家產。之後,勘界、劃地、拆除藩籬、翻修房舍,在一步步整理屋舍的過程中,她看到父親終其一生留下來的寶貝:祖母的助產士醫藥箱,裡面有祖母的慈祥面孔;廚房的菜櫥,那是祖母的嫁妝,還有小時候在那裡鑽來轉去聞到的飯香;協進國小幼稚園的書包,是跳躍快樂的童年……。這一切切生命中難忘的印象,就在這些骨董的寶貝裡,顯得多麼有意義。於是,她決定用最大的可能,保留父親的土地與收藏品。就在這樣的決定下,老屋再生的民宿,誕生了。
珍惜老物件的愛
民宿改建的工程試圖還原父親生前慢活的生活氛圍,舊紅磚、舊木梁保存了台南建築的在地個性,空間以新與舊的和諧對話,充分借景,保留了巷弄內居家的閒散情調。穿梭在「陳??」的空間裡,六十年歷史的家具與記憶,搭配亦新亦舊的風格。建築的新生命,是一種美好的延續,而在記憶與當下之間,隱藏著女兒對於父親與家族的溫厚情感。
「陳??」的櫥窗,是一個珍貴的寶貝盒,有祖父陳?就讀東京藥學士證書,林百貨包裝紙、上課用的課本、打毛線用的針線盒、不同時代的添炭熨斗、愛國婦人館的背章……,打開它,彷如走入一部時光機,那些令人驚嘆的老物件,一件件都可說上一段老台南的歷史與故事。這個櫥窗簡直就是小型的民俗博物館。陳怜怜說,整理這些東西時,她會想起許多家族的舊事。她的祖母,附近的人都稱「美仁官」,是通街巷的人都認識的助產士。小時候,當她在街頭街尾蹓躂,別人就會叫她:「啊!那是美仁官的孫仔。」這條街前前後後的孩子,都是祖母接生的。她的祖父是藥劑師,目前家裡還有藥單可證,讀幼稚園時,祖父常帶?她到附近廟埕串門子,陳怜怜一直覺得他是很好命的阿公。兩位老人家生前用過的東西,父親都一一收藏,現在才能提供分享,她真正打自內心佩服父親的細心與遠見,也在那些物品中,她好像慢慢懂得了父親的內心世界,並藉此超越時空與父親對話,與家族對話。「那種感覺,讓我知道自己是與父親很親近的,」陳怜怜很有感觸地說。「陳??」是她很重要的生命轉捩點,透過這個課題,她撿拾家中的記憶,每一觸及,就更深刻珍愛家中曾留下的一草一木,以及父親不曾言宣的愛,她覺得「陳??」是父親留給她最好的功課。
主人滿滿的隨緣情
離開「陳??」時,已近黃昏,陳怜怜送我門出門時說:「『陳??』的夜景更美,下回要記得來品茶。」語畢,還送了我們一袋台南百年老店的點心,她說:「老台南人的熱情,是不會讓客人空手而回的。」我曾問她,這麼好的民宿,怎不做廣告宣傳?她笑了笑說,提供民宿是認識朋友,隨緣就好。我喜歡她這樣慷慨、又很磊落的分享情誼,她以及她的「陳??」,註解了老台南人溫溫厚厚生活底?。
【內文節選二】
和你一起看楝花
今年楝花,又開了。花期初綻時,正好女兒維維回台南,所以,我和她去走一趟,靜美的花之路。
楝花一直和母親的記憶,是相聯繫的,我記得母親生病的那一陣子,我正為學務的行政忙得不開交,有好長一段時間,下了課,處理完公務,就搭車回台中看望她,那時母親總是心疼我如此奔波,拖著疲憊病痛的身軀還急急催我:早點回台南去。母親是聲音柔細的女人,為了急催我起身,那微細的聲腔就轉成一種尖調,像飄過眼前的風笛,我一向不知如何回應她,因為,每一次都捨不得搬離腳步,每一次,卻又礙於車班,只好匆匆走了。好長一段時間,母親就這樣安於我一次次的離去……。
記得那年暑假八月時,我又去台中陪伴生病的她,因為第二天要開行政會報,不得不夜裡走人,臨走時,已經是最後一班高鐵火車了,我握著母親瘦癟的手,伏在她的耳邊說:「媽,我回去了……」,母親從迷迷濛濛的病痛與昏睡中醒來,睜開眼睛看著我,她因病痛所苦,說不出話來,只是看著我、看著我,然後用很大很大的力氣抓住我的手掌,我驚訝於平生瘦弱的她,為什麼使出這麼大的力氣握住我的手,就在那一瞬間,我完全明白了她的痛!她唉唉地受著胃癌的折磨,說不出來,捨不得女兒又回去了,她也說不出來,所以只用狠力握住、握住,我的手。我的淚,在那一瞬間,滾了下來…母親與我對望一眼,然後,她放了手,氣若游絲的說:「回去吧,太晚了……。」
那夜,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搭上高鐵,又是如何從高鐵開車回到台南的家的。一路上,都是淚,像雨一樣拭不停,我悲傷地質疑自己:為什麼我只是女兒!出嫁那一年,父親不顧我的憤慨與反對,一定隨從禮俗對著開出去的新娘車潑水,母親沒有阻止是因為她一直相信:女人的命是隨婆家去造化的。我不知道那夜母親緊握著我的手的時候,想起什麼?但是,她在往生前幾日,那樣緊握著我的手的力量,卻讓我一生難忘且不捨。
母親走後第二年,校園門口的楝花樹又開了,花開的時候,灑落了一地的淡紫,那是我走過母親逝去的悲傷後,第一次驚覺花又開。楝花來時,是淡紫色的煙霧,短暫的花期,讓人總在看它花開時,下一個瞬間,花便落了,更多的時候它都偽裝得像一株沉默的路樹。我一直覺得,它很母親,像我的母親,靜靜默默地兀自展演著她的人生,她的美麗。有天午后,我站在樹身下,仰頭看它,然後,一陣風把那淡紫的花瓣,像零落星子般吹下來,飄零的花瓣落在我的髮上、肩上,輕輕地,像母親曾經說話的聲音,那一剎那,我彷彿感覺到母親又回到的我身邊,同我說話。自此,我除了戀著油麻菜子花之外,也在楝花的夢裡,想念著母親的記憶。
去年,發現虎山國小附近的一片楝花樹林之後,每當春來,我便喜歡告訴周遭朋友:別輕易錯過楝花花期。
維維從台北回來度假,母女兩人閒閒地去逛市場、買菜,洗手做羹湯,日子在台南,曬得真是一派陽光且溫煦。女兒從英國讀書回來之後,成了最暖貼我這個阿桑的伴,也許是在女兒去英國這一年,我從失去母親的際遇中,明瞭女兒永遠最像媽媽的,所以就更綿密地守著兩個女人的祕密,記得前一陣子去台北,看賽德克巴萊的霧社戲街,淋得滿身是雨,滿臉蒼白,在火車站搭車回台南時,女兒等在月台,不肯先走,我跟她說:媽媽可以啦,她卻開始覺得媽媽已經需要人照顧了。我很健壯地告訴她:「阿桑還沒老去喔」,她仍舊頻頻回頭,一臉憂慮。
我教她做菜,她的笑聲永遠最大,像扮家家酒一樣,然後,把魚「丟」進鍋裡的尖叫聲,響徹雲霄,「菜是這樣煮的嗎?像作戰一樣!」我問她。
她倒反問我:「怎麼學會做菜的?」我真的忘了,因為,我的母親不善烹飪,每次家中有客人,是我親自操廚,也許,我是像李白夢中得五彩筆一樣,突然有一天夢裡的高人給了我一個鍋鏟吧。
午后,我問維維去看楝花好不?
那一段路,我常常獨走,因為是思念母親的楝花之路。驅車前往,有人在樹林中拍婚紗,楝花果真開了,但淡紫紫的茫茫,行走其中,滌盡煩塵。
我們慢慢地走著,我想起很多女兒小時候的事,有一年在英國劍橋,我們發現香蕉冰淇淋太好吃了,就一人一筒嘴饞地舔得很忘我,坐在我們身邊石凳上的英國男人看著我們的饞像覺得很好玩,就問:「Are you sister?」我和維維都楞了一下,然後,我很鎮定地說:「Yes,We are.」至今,女兒仍調侃我當時美麗的謊言。
我常想,人生路上,有許多祕密是每個人橐著的囊袋,無人能知、能懂,甚至,永遠緊掩。也許,我該趁著記憶仍未褪去之前,一一記錄這些笑與淚。母親在她七十餘年的人生中,一直不善於表述,愛,而且,甘心忍受的苦太多,她的生命如楝花淡而來,淡而去,所以被忽視太多。如果,我的知識與教育讓我與前一代的父母不同,我想最重要的改變就是:讓下一代懂得走向楝花,欣賞花般美麗。總有一天,我也將與世界告別而去,那麼,當每年楝花開時,我想他們會從我的敘述中知道:母親,有一雙手,是很愛孩子的力氣,就像我的母親當時緊緊握著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