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現世寶》——德齡公主因車禍香消玉殞前的最後作品。生前她曾說這可能是她的最後一件工作，誰想到卻一語成讖。

德齡公主這本曾被譽為頗有《儒林外史》之風範的諷刺小說，堪稱上流社會人物的現行記。英語極差卻從來不憚表現的顧上校、好色虛偽假裝正經的羅賓利伯爵、愛“咬”吻各色小兄弟的風流夫人、受封建束縛的閨閣小姐對性的無知、抵押掉最後一條褲子也要買烤鴨吃的公爵夫人……德齡用生花妙筆，把各色人物刻畫的入木三分。在種種貌似脫離常規的描寫下卻是當時特權階層真實情形的反射和映照。各色人物在混亂的時...

1 羅薩利伯爵

某外國使館的羅薩利伯爵心情煩躁地從窗口眺望著使館大街。街上響著汽車的喇叭聲、洋車夫的尖叫聲和他們的腳底板踏在路面上的“吧嗒吧嗒”聲以及送水工人的車軸發出的“吱吱”聲。為了趕路，車上的水不停地潑灑到地上。窗外，北京的生活充滿了生氣。那種生活是狂亂的、粗野的、擁擠的。人群中有黃皮膚的、白皮膚的以及淺黃皮膚的人，成百上千的人在街上鬧哄哄地來去匆匆。空氣中充滿著春天的氣息，羅薩利伯爵的心也被這春天的氣息攪得煩躁不安。在半垂的窗簾後面，屋裡的空氣卻是寧靜的。羅薩利伯爵坐在書桌邊，向外眺望著使館大街。

他試圖分析一下自己的情緒，是什麼事情突然勾起他如此濃厚的懷舊之情？為什麼突然有強烈的慾望要掙脫辦公室的束縛，衝出去到暖和的陽光下，像一個無拘無束的天真的年輕人一樣，歡快地雀躍？他無法回答自己的問題。使館裡很寂寞，尤其是對一個單身男人。如果只能同自己那個懶散而笨拙的、替他收拾房間、整理床鋪、洗洗涮涮的保姆用夾生的英語或蹩腳的法語說幾句話，那還能有什麼樂趣？這地方多麼需要一個女人啊！

　　“天啊！”他對自己說。 “是不是我變得傷感了？是不是那討厭的四十來歲人的抑鬱心理使我產生了邪念？我以前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但是羅薩利伯爵錯了。他其實常常有這種感覺，只是他從沒有試圖來分析一下自己的感情。

他沉入了幻想，儘管他的眼睛仍然透過那半垂的窗簾的縫隙眺望著那擁擠的使館大街。許多穿著各式各樣髒衣服、身上發出臭味的中國婦女在街上走過。她們的臉很骯髒，她們的眼睛淌著眼淚，有些人走路的樣子特別難看，因為她們從小就裹了腳。羅薩利曾經聽說過有人親眼看見她們定期地放鬆那裹過的腳……

他因為厭惡而戰栗，目光離開了窗戶。說得更確切些，當他剛要轉身的時候，他的目光落到了一個穿戴華麗的女孩子身上。她莊重地走過窗口，用她的天足優雅地走著。這個女孩和別的女人不一樣。從女孩轉過來的頭，羅薩利伯爵看到了一張像寶石一樣的臉。

這張臉，是使人終生難忘的，特別是對於一個被春意驚擾了的男人的眼睛；這是羅薩利從未見到過的最美的、最迷人的臉。頃刻間，她的眼神好像射進了伯爵的眼睛。當然，這種想法是愚蠢的。他在裡面，她在外面，她當然不可能看到他。再則，窗簾半垂著，伯爵坐著的房間是在陰影中。

然後，女孩走過了窗口，那張臉也隨之消失了，僅僅是這極短暫的一瞥，對羅薩利伯爵卻產生了奇怪的影響。那個困擾著他無法情緒激動。當他眼睛看著書桌，再回想剛才那一幕的時候，他的雙手顫抖著。

　　他必須抓緊時間。那女孩子可能早就到了街的盡頭，在某一時刻轉入了小巷，找不到了。羅薩利下定決心，因為稍一猶豫，他這一思想可能就要溜了。

“小伙子！”他喊道，“小伙子！你這死鬼到哪裡去了？”

羅薩利的管家實際上不是一個小伙子，和四十來歲的他年齡相仿。他像平時一樣輕輕地走進來，聽候主人的吩咐。

“小伙子，”羅薩利伯爵說，這時他臉又紅了，訥訥地說，“我從窗口看到一張女孩的臉……”

　　但是羅薩利沒有接著說。這個中國管家很能領會男人在春天到來時候的心態，他的思想遠遠地超越了他的主人。

他衝到門外，招呼他的副手，叫他飛速奔到使館大街的盡頭，找到剛才經過羅薩利伯爵窗口的女孩。如果他不能帶回關於那女孩的情況，那就小心他的腦袋！然後他回到他主人的辦公室。

“主人，安排好了。”他鎮靜地說。

“安排好了！”羅薩利喊道，“什麼？你說'安排好了'？我並沒有向你下過什麼命令。你做了什麼？”

“主人要找那女孩子？我知道她在哪兒！”

羅薩利伯爵臉色蒼白，他厭倦了在國外多年的懶散生活。在那裡，一個外國使節的生活純粹是遊手好閒，管管那些與自己毫不相干的閒事，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要想什麼就想什麼，實在無事，就半小時過去了。

　　管家敲門進來。

　　“怎麼樣？”羅薩利問。

“那女孩啊，”管家開始用蹩腳的英語說，為了讓大家能明白他的意思，我們這裡把他不規範的英語都給改正了，“她出身很好，是一個警察的女兒。她一直沒有和男人接觸過，對男人一無所知，她是一個好女孩，家裡管教得很好，但是……”

管家猶豫了，但是他的嘴唇上露出一絲微笑。

“但是什麼呀？該死的你！”羅薩利伯爵喊道。

“她的家庭雖然不錯，主人，但是比較窮。錢是可以買很多東西的，如果主人捨得花錢的話……”

就在這一刻，羅薩利當機立斷作了決定。

“能不能做到這樣：不要提到我的名字，這樣可以讓全北京的人都不知道我們的計劃？”

　　“那沒問題，主人。”

“聽著，小伙子，”羅薩利嚴厲地說，“如果有一點流言傳出去，我就打斷你的腿！”

這管家一想到事成之後將會得到一大筆賞錢，就急匆匆地跑出辦公室，想通過迂迴的途徑去籌劃如何實現他的目標。

首先他找到了那個身上骯髒的保姆，悄悄地告訴她主人的願望。

“你認識那個女孩子嗎？”他問保姆。

因為這保姆是管家的好朋友，所以他可以很方便地找到她，和她商量這件微妙的事情。

“我不認識她，但是我有一個朋友，她是使館秘書家的一個保姆，

　　我可以請她幫忙處理這件事情。 ”

“你一定要告訴她​​，這件事情必須絕對保密。”

　　這保姆很嚴肅地答應了。

作為一個精明的管家，他在等待保姆的回話期間，花了很多時間思考這件事。如何迎來是一個需要考慮的問題。羅薩利伯爵是個有地位的人。他的官階規定他可以乘一頂由四人抬的綠色轎子。這樣，他的美麗的客人自然也要享受這樣的待遇了。

所以，當事情談妥了，女孩和她的家庭也都表示滿意了——這一點，對於熟悉中國國情的管家是毫不懷疑的，他就盤算著，為了保密起見，等天黑透了，他就派出他主人的轎子去接女孩。轎子必須在黎明前回來，因為這時候街上除了勞動階層的人群外，不會有其他人，而勞動階層的人群是不會注意這頂轎子的。

　　然後管家進一步考慮。

由於羅薩利伯爵的官銜使他有資格乘綠色轎子，所以對於有資格乘綠色轎子的官員應享受的禮儀也都得一一執行。那就是說，轎子上路時，所有的平民必須讓路，街上的士兵和警察必須對他，或者說對轎子立正行注目禮，等等。

這樣一來，在轎子接女孩子的來去路上，人們自然以為轎子裡坐著的是羅薩利伯爵。

但是，如果轎子是在天黑以後送出，黎明以前回來，那誰又能看出轎子的顏色呢？所以使館的一對燈籠，上面用大號字寫著使館的名字，必須在前面開路。由於管家不認識燈籠上的字，那麼是否

可以假定，普通老百姓也認不得燈籠上的字呢？這是顯然的！所以轎子和燈籠必須一起出動，互相證實。

　　這時候，管家回到他主人那裡。這已經是吃晚飯以後了，在中國，

這時間大約是在晚上九點鐘左右。

“一切都準備妥當了，主人，”他簡短地說，“您只要準備好五十兩銀子，在小劉明天早晨離家之前送給她。”

次日早晨，名叫小劉的女孩離開使館回家已經很久了，一絲疑慮又襲上了羅薩利伯爵的心頭。他招呼他的管家。

“小伙子，”他說，“你肯定這件事做得絕對秘密嗎？”

“是的，主人。”管家堅定地回答。

“你是怎麼了解到這女孩子的情況的？”

“那天，副管家沒有找到這女孩，我就讓保姆幫我打聽，她自己並不認識這女孩，但是她有一個朋友是使館秘書家的保姆，她了解那女孩，事情就是通過她辦妥的。”

　　“和誰談妥的？”

　　“和小劉的父母。”

“他們是上等人嗎？他們會不會把這事告訴別人？”

“他們認為，他們的女兒能夠成為主人的……哦，主人的好朋友，

　　他們感到非常自豪。但他們是非常謹慎的，因為我一再關照，這件事必須保密，如果他們要告訴別人，那隻能告訴他們最熟悉、最親密的朋友。 ”

“那麼，”羅薩利伯爵痛苦地嘆息著，“他們的朋友多不多呀？”

“哦，那當然了！”管家熱情地喊道，“他們有很多朋友。現在小劉是伯爵的好朋友了，他們臉上有光彩，如果他們以前只有一個朋友的話，現在就會有十個！”

“你們是怎麼把小劉接過來的？”

“用主人的轎子。但是這完全沒有問題，主人，因為誰也看不見轎子裡面，不管誰看見轎子經過，自然以為裡面是您。所以我用了您的轎子，並且還用使館的燈籠來進一步消除別人的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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