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木已拱，但他從未走遠

列夫‧托爾斯泰莊園雅斯納亞‧波良納應該是我俄羅斯之行的重頭戲。按照我以往的習慣，去俄羅斯之前，關於列夫‧托爾斯泰莊園，我會做足功課。《復活》和《安娜‧卡列尼娜》已經不需要重讀了。青春歲月裡，不知道重溫過多少遍一個大叔在時過境遷後，良心發現地無盡懺悔的故事；和一個美人遲暮以後，依然迷途不知返地在愛海裡沉浮的故事。但是，當年沒有讀完的《戰爭與和平》，今天是不是應該再試一試能否入我眼、入我心了呢？可是，眼下的心境已經無法沉潛下來閱讀四卷之巨的長篇小說，我投機取巧地找到最佳版本的電影《戰爭與和平》看了一遍，需要細細思索的地方再拿出原著來，如此，倒也在出發前將《戰爭與和平》順了一遍。那麼，我是不是還應該了解一下雅斯納亞‧波良納？

陳丹青先生的《無知的遊歷》將很大篇幅獻給了雅斯納亞‧波良納，我恰巧剛剛讀過。畫家寫起列夫‧托爾斯泰故居來，布局和色彩變化拿捏得非常準確——畫家一旦用文字，而不是畫面表達心聲時，常會有出人意料的表現。陳丹青以針砭時弊的雜文為人矚目，所寫文章如同磚塊扔進水塘裡，「撲通撲通」的回聲總讓讀者流連忘返。誰又能想到，這麼火辣辣的寫手，一觸碰到列夫‧托爾斯泰，竟然像是交作文給老師的小學生，一路寫來戰戰兢兢不說，他竟然始終將《戰爭與和平》帶在手邊。兩相比較之下，我怎麼敢宣稱：雅斯納亞‧波良納，我準備好了？

事實上，我的確沒有準備好。

列夫‧托爾斯泰的故居雅斯納亞‧波良納位於俄羅斯的圖拉市，距離莫斯科大約180公里。我們的賓士旅行車上午9點從莫斯科的伊茲麥洛夫斯基公園附近的飯店出發，一路暢行在俄羅斯遼闊的平原上，我一邊嘆息如此肥沃的土地竟然大片大片地拋荒著，一邊焦急地等待文豪的故居驀然出現在眼前。然而，直到中午12點多，車子才進入圖拉市，這一座以生產茶炊和甜餅而享譽俄羅斯的城市，用時不時陳列在街邊的廢棄大炮和飛機告訴途經者，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這座城市曾經是蘇聯的兵工廠。而那一座傲立在城市裡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紀念碑，則鄭重地告訴遊客：圖拉為擁有列夫‧托爾斯泰而自豪，也為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城市為祖國所做的貢獻而驕傲。

那天，我們只為追隨列夫‧托爾斯泰而去，所以，在圖拉市中心一家餐廳吃過由奶油湯、沙拉和牛肉餅加馬鈴薯泥組合而成的簡單俄餐後，就直奔雅斯納亞‧波良納而去。車子在鄉間道路上又行駛了10幾分鐘之後，終於，列夫‧托爾斯泰的故居出現在我們眼前。

也就是說，從莫斯科到雅斯納亞‧波良納，一輛賓士旅行車一路暢行需要3個多小時，想像一下，托爾斯泰時期乘坐馬車從雅斯納亞‧波良納到莫斯科，路上得費多大的周折？如果不是一次次地出入莫斯科上流社會的社交場合，托翁怎麼可能寫出《安娜‧卡列尼娜》這樣一個哀婉、淒美的女人為愛飛蛾撲火的故事？托翁又讓安娜‧卡列尼娜為了佛倫斯基奔波在莫斯科和聖彼得堡之間，兩座城市之間的鐵路距離是630公里，乘坐高鐵需要4個多小時。托爾斯泰時期，火車還算新生事物，它氣喘如牛地行進在鐵軌上的模樣，我們在電影中見識過。借助火車往來於兩城之間，不是今天我們所費4個多小時能夠完成的，所以，安娜‧卡列尼娜才有可能與佛倫斯基的母親在火車車廂裡促膝長談；所以，安娜‧卡列尼娜才有可能初會佛倫斯基；所以，安娜‧卡列尼娜才有可能在莫斯科的火車月臺上回眸一笑。她的笑，當然是給比丈夫卡列寧瀟灑許多的佛倫斯基的。我們身為旁觀者看見的是，在直喘粗氣的列車旁，在車頭吐出散不盡的白霧中，一身黑衣、面色白皙的安娜‧卡列尼娜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大概，就是這一笑紊亂了列夫‧托爾斯泰的心，這位年輕時遊走在莫斯科和聖彼得堡貴族社交圈的浪蕩子，在十二月黨人的啟悟下，又經歷了1861年廢除農奴制的革命，開始懺悔起年輕時的荒唐。作家的懺悔比普通人有情懷許多，你看，托爾斯泰想到的不是寫一部直白的懺悔錄，而是想透過譴責安娜‧卡列尼娜不忠誠婚姻的故事來表達自己的覺悟。哪會想到，安娜的笑如春風，吹開了已經植入列夫‧托爾斯泰心靈深處那朵叫作人文關懷的花，花一開永不謝，初版至今已逾一百年的《安娜‧卡列尼娜》，依舊以其永不凋零的藝術魅力，獨步於世界文學之林。只是，老托爾斯泰對往事的追悔未曾消弭，這就有了那個雖情深意切，卻得不到由喀秋莎而瑪絲洛娃的一個原諒，從而不得解脫的涅赫留多夫。

當年初讀《復活》，以為那只是文豪編的故事。而今回味《復活》，我疑惑：涅赫留多夫身上有多少托爾斯泰的影子？想必有，且不少。這才使解放了農奴、分了田地、為農奴辦了學校的列夫‧托爾斯泰，依然不能擺脫良心的譴責，於是，隆冬之夜他獨自出走，繼而病死在離家不遠的小火車站裡。

1910年11月，雅斯納亞‧波良納大門裡的這條大道旁的白樺樹，已經枯枝敗葉，旁邊的湖水已經封凍，列夫‧托爾斯泰選擇這樣的夜晚離開家，離開成就他成為世界一流作家的雅斯納亞‧波良納，若不是胸中的塊壘無以消解，他斷然不會出此下策。而如今的雅斯納亞‧波良納，湖水波光粼粼、白樺樹鬱鬱蔥蔥，碧空如洗、白雲如絮，猶如我家鄉的秋天。我們沿著白樺樹大道慢慢往裡面走，走過一片蘋果樹林，一排低矮的紅牆簡屋是圈養馬匹的場所，斜對面則是這個莊園的老主人、托爾斯泰外公居停的地方。再往深處走去，一棟白牆綠頂的2層小樓出現在眼前，它就是列夫‧托爾斯泰生活了82年的地方。相對於整個「明亮的林中空地」，故居顯得那麼狹窄，當我套上鞋套，在故居導覽員的帶領下，一處一處地參觀托爾斯泰書寫《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的房間時，更覺逼仄，尤其是文豪睡覺的床鋪，狹小得不可思議——是俄羅斯人就喜歡生活在如此緊湊的空間裡，還是在簡樸生活思想的影響下，托爾斯泰的選擇？

走出故居繼續行走，不遠處，就是列夫‧托爾斯泰的墳墓了。奧地利作家史蒂芬‧褚威格在一篇題為〈世間最美的墳墓〉中這樣描繪：「這只是一個長方形的土堆而已，無人守護，無人管理，只有幾株大樹蔭庇。」一個世紀後，這裡依然是「沒有十字架，沒有墓碑，沒有墓誌銘，連托爾斯泰這個名字也沒有」，只是芳草萋萋爬滿了「長方形的土堆」——雅斯納亞‧波良納墓木已拱。

但是，他從來沒有走遠。幫我們講解的故居解說員是一個20出頭的女孩，面容還算清秀，腰身卻已經粗壯。但她提及故居的主人，時而開懷、時而蹙眉、時而拘謹、時而鬆弛的樣子，讓我瞬間產生錯覺：列夫‧托爾斯泰就在不遠處。此生參觀過的故居、博物館已經難以計數，也遇過幾位優秀的導覽員，比如山西省博物館的那一位，聲情並茂、循循善誘，但那是職業式的講解，不像眼前這位俄羅斯少女，講解就是一次將自己融化進托爾斯泰生活的過程。她的講解越是引人入勝，不安就越發攪動得我面紅耳赤：我竟敢不認真讀完《戰爭與和平》就來拜見列夫‧托爾斯泰的在天之靈！

為了撰寫《戰爭與和平》，托爾斯泰特意請人將自己的臥房調整到故居中最安靜的一隅。我站在誕生《戰爭與和平》的房間裡，趁人不備向托爾斯泰就寢過的窄窄床鋪深深地鞠了一躬，意思是，回家之後，縱然俗事再多，我也一定抽空認真讀一遍《戰爭與和平》，因為我已經知道，雖然托爾斯泰的墓木已拱，但他從未走遠。只有認真讀完他全部作品的讀者，來到托爾斯泰在雅斯納亞‧波良納的故居時，才能得到一代文學大師的啟悟。

墓木已拱，但他從未走遠

列夫‧托爾斯泰莊園雅斯納亞‧波良納應該是我俄羅斯之行的重頭戲。按照我以往的習慣，去俄羅斯之前，關於列夫‧托爾斯泰莊園，我會做足功課。《復活》和《安娜‧卡列尼娜》已經不需要重讀了。青春歲月裡，不知道重溫過多少遍一個大叔在時過境遷後，良心發現地無盡懺悔的故事；和一個美人遲暮以後，依然迷途不知返地在愛海裡沉浮的故事。但是，當年沒有讀完的《戰爭與和平》，今天是不是應該再試一試能否入我眼、入我心了呢？可是，眼下的心境已經無法沉潛下來閱讀四卷之巨的長篇小說，我投機取巧地找到最佳版本的電影...

序言

我認識吳玫老師已經有10幾年的時間了。吳玫老師的正式職位是報社的編輯兼管理者。我知道吳玫老師畢業於師範院校，但我並不確定她是否當過老師。不過，從認識她的那一天開始，一直到今天，我一直稱她為「老師」。

這絕非出於客套，而是有理由的。

吳老師曾經多次向我邀稿，我當然敬謹奉命，為她主編的報刊寫過長長短短大概幾十篇文章。這就讓我有很多機會，領受吳老師嚴謹的編輯工作和扎實的文字底工。我們經常會為文中的幾個字爭執得不可開交，不過，最後的結果總是令我們都很滿意。所以，她是我文字方面的老師。

恐怕不僅僅是由於職業的關係，我想主要還是因為吳老師本身就是一位優秀的母親，她對如何教育孩子以及當下的教育問題，確實有真知灼見。我經常就犬子的教育問題，向她請教。吳老師不以為麻煩，每次都曉以大義、黃鐘雷鳴，讓我感念，更令我欽佩。所以，她也是我教育方面的老師。

稱呼她為「老師」的理由很多，我還可以列舉下去。

往來時間久了，我也早已自居吳老師的好友之列，自以為對她相當了解。但是，近幾年來，我的這份自信卻日見動搖。我發現，在吳老師文靜雅致的外表背後，自有某種隱密的底蘊，極深極厚，如果沒有長時間的蓄積，實在是難臻於此。吳老師的人文藝術素養，我多少有所領略。即便如此，我還是為之驚奇讚嘆。我想，吳老師的朋友們，都會有類似的感覺吧！

或許是其子已學有所成的緣故，吳老師蓄積有年的底蘊還是顯露出來了。彷彿是一夜之間，她忽然開始發表大量的音樂評論。說「評論」或許未必恰當。那些傳播於友朋之間的音樂美文，是她聆聽欣賞西方古典音樂的感受與領悟，像極了閱讀文學經典之後自筆下流出的「讀後感」。她的聆聽和閱讀交融無間，自然別有意味。

吳老師是很安靜的，現在又彷彿一夜之間，忽然開始全世界旅遊了。說「旅遊」肯定不恰當，因為她怎麼會是一名過客般的遊客呢？吳老師依然是在閱讀。她用行走的腳步、移動的眼光，用似雲朵掠過天際的悠悠心情，在進行自己的閱讀。「行萬里路，讀萬卷書」是熟語了，好像也並不足以描摹吳老師的閱讀。

眼前的這本書，就是吳老師閱讀俄羅斯的遊記文字，卻並不是一般的遊記。我相信，讀過這些文字的人，都會心生別樣的歡喜。

我和吳老師是同齡人。說得平凡簡單點，是「上有老、下有小」的1960年代後期；說得聳人聽聞點，就是「上氣不接下氣，中間幾乎斷氣」的1960年代後期。其實，對我們這代人來說，俄羅斯的文學和藝術是有特別意義的：我們出生在貧瘠甚至蠻荒的年代，那是我們珍貴無比、幾乎是唯一的資源和養分。如果順便說到音樂，那就是我在偶然聽到〈貝加爾湖畔〉時，會傷感，幾近落淚的原因。這種淒涼蒼白的無奈美感，是我們這代人共同記憶的回聲嗎？

如果大家有興趣了解一下「既為人子女、又為人父母」的我們這代人，願意感受一下我們「氣短」的痛苦和「斷氣」的憂懼，那麼，請讀讀吳老師的這本書吧！

我感謝吳玫老師的文字，更感謝讀者諸君的閱讀。

錢文忠

序言

我認識吳玫老師已經有10幾年的時間了。吳玫老師的正式職位是報社的編輯兼管理者。我知道吳玫老師畢業於師範院校，但我並不確定她是否當過老師。不過，從認識她的那一天開始，一直到今天，我一直稱她為「老師」。

這絕非出於客套，而是有理由的。

吳老師曾經多次向我邀稿，我當然敬謹奉命，為她主編的報刊寫過長長短短大概幾十篇文章。這就讓我有很多機會，領受吳老師嚴謹的編輯工作和扎實的文字底工。我們經常會為文中的幾個字爭執得不可開交，不過，最後的結果總是令我們都很滿意。所以，她是我文字方面的老師。

恐怕不僅僅是由...

序言
阿赫瑪托娃的皇村呢？
背誦他，延續他
高爾基去過克里姆林宮後
跟著車爾尼雪夫斯基問過：怎麼辦？
攫住他，讓他相思
靈魂碎了，安能苟且？
涅瓦大街，杜斯妥也夫斯基在左，果戈里在右
普希金，用鵝毛筆宣誓了俄羅斯的豐贍
我有我的蕭洛霍夫
燕燕，我在重讀屠格涅夫
墓木已拱，但他從未走遠
不再回首，只為城南舊事？
隔排而葬，天堂裡已經比鄰了嗎？
看看，十二月黨人的女人們
女人，是英雄永遠的手下敗將
讓他醉吧！他已完成《展覽會之畫》

序言
阿赫瑪托娃的皇村呢？
背誦他，延續他
高爾基去過克里姆林宮後
跟著車爾尼雪夫斯基問過：怎麼辦？
攫住他，讓他相思
靈魂碎了，安能苟且？
涅瓦大街，杜斯妥也夫斯基在左，果戈里在右
普希金，用鵝毛筆宣誓了俄羅斯的豐贍
我有我的蕭洛霍夫
燕燕，我在重讀屠格涅夫
墓木已拱，但他從未走遠
不再回首，只為城南舊事？
隔排而葬，天堂裡已經比鄰了嗎？
看看，十二月黨人的女人們
女人，是英雄永遠的手下敗將
讓他醉吧！他已完成《展覽會之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