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與子

　　殯葬業、生命禮儀社，一旦聽到這些名詞，一般人的第一印象便是「死亡」。

　　身在服務業的禮儀師，他們服務的對象與一般服務業大有不同。

　　他們的客人是往生者。客人有可能非親非故，也有可能是自己的親人、朋友、戀人，無論如何，他們都必須秉持著同樣的信念——尊重，並且盡心完成每一場喪事。

　　吳靚手裡捧著資料，坐在靈堂外的塑膠椅，和家屬討論明日告別式的事宜。

　　「劉太太，明天告別式的流程妳可以透過這份資料讓妳更加了解。在此我就先簡單跟妳說明。一開始是家祭，家祭結束後才是公祭，家祭時……」

　　她向家屬解釋完告別式流程，她的電話響起，瞥了一眼來電人，她馬上接起電話，「陳先生你好……嗯、嗯，好，我先派我們公司的人過去，我隨後趕到。」

　　通話結束，她將手機收進口袋，抬頭對面前的家屬說：「劉太太，我另一邊還有工作要處理，我先過去，如果有任何問題可以打電話給我。」

　　劉太太微微頷首，接著吳靚起身，走出靈堂前的帳篷，走到停在陰影處的摩托車，發動車子，準備趕到另一處的靈堂。

　　她現在手上有三組客人，三組中，其中一組便是劉太太的家屬，明天便要出殯，而其他兩組仍在法會流程，還在忙碌階段，所以她這邊處理到一個進度又要急忙趕往另一處。

　　來到另一區的靈堂，家屬看到她便急忙起身，對吳靚的態度可謂恭恭敬敬。

　　這是新的客人，昨日才剛入靈堂，所以有很多事情要說明、確認。

　　她先跟家屬確認喪事要以哪種宗教舉辦，畢竟不同宗教會有不同的法會形式，而且喪儀是否要全部舉辦也可由家屬做決定。

　　等到初步事項確認完畢，吳靚今日的工作也到一個段落，她離開靈堂，準備回公司休息。

　　踏入公司，同事看到她一臉疲倦，主動端茶給她，「吳靚姐辛苦了，喝杯茶吧。」

　　「謝謝妳，席恩。」吳靚向對方道謝後，接過她手中的茶杯。

　　仰頭喝了一小口，將水含在口中一會兒再吞下去。

　　方席恩，今年二十七歲，與父親都在這間禮儀社工作，兩人皆為化妝師，但，他們並不是普通的化妝師，而是大體化妝師，負責為往生者上妝或是修補遺體。

　　而辦公室內還有兩個男人，他們也是這間禮儀社的員工，在工作上給予吳靚很大的幫助。

　　吳靚端著茶杯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此時鄰近中午十二點，差不多是中午用餐時間了。

　　這時候殯儀館那邊應該也是準備吃飯了，除非有臨時狀況，否則她可以在辦公室待到下午三點，三點有一場法會要舉行，她得提早過去布置場地。

　　「吳靚姐，中午訂這間，妳想吃什麼？」方席恩將一張菜單遞到吳靚面前。

　　吳靚看了一眼，只看店名便決定要吃什麼，「炒泡麵加蛋。」

　　「OK！吳靚姐真的每次吃這間都點這個呢！」方席恩輕笑了笑。

　　吳靚的嘴角微微上揚，「吃習慣了。」

　　「好吧，那錢等等再給我就好，我先去打電話。」方席恩說完，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拿起電話訂午餐。

　　吳靚將視線從方席恩身上收回，盯著面前的電腦螢幕，桌面圖是一張大合照，她擁著自己的父母，而她的左手邊站著一個男孩，男孩高出她一顆頭，雙手抱胸，將臉別向一旁，一臉不耐煩。

　　「若珣。」她發出一聲呢喃。

　　倏忽，她擺在手邊的手機響起，她看了一眼來電人，是一個陌生來電，她猶豫片刻，拿起手機，按下接聽，「喂？」

　　「請問是吳若珣的家屬嗎？」

　　聞言，吳靚皺起眉頭，神情跟著緊繃，「我是他的姐姐，請問妳是？」

　　「這裡是市立醫院，方才吳先生在路上發生車禍被送到醫院，目前需要住院治療，可以請妳到醫院一趟嗎？有一些住院的資料需要填寫。」

　　「好的，我馬上過去。」語畢，她掛斷電話，立刻起身，帶著手機跟錢包離開座位。

　　方席恩看到她往辦公室外走，又看到她神情慌張，腳步急促，她急忙問道：「吳靚姐，發生什麼事了嗎？」

　　吳靚停下腳步，按捺著內心的焦慮，說：「我要到醫院一趟，午餐幫我留著，我回來再吃。」其餘的她不再多說，邁步走出公司。

　　她跨坐上機車，戴上安全帽、插入鑰匙，發動車子便往醫院趕去。

　　市立醫院離這裡不遠，但此刻路上交通壅塞，原本只要十分鐘的車程，卻多花二十分鐘才抵達醫院。

　　一抵達醫院，她先到櫃台報出弟弟的名字，櫃台人員告訴她病房的位置，並把住院相關文件交給她，讓她填寫完畢後交給該樓層的工作人員即可。

　　吳靚先支付弟弟的掛號費用，接著拿著住院資料往電梯的方向走去。

　　五座電梯前都是準備搭電梯的人，吳靚依照自己準備前往樓層排電梯，站到最左側的排隊人龍，看著電梯下降到一樓，一群人從電梯內走出，卻又有一批人進入電梯，第一次電梯已滿，她只好搭第二趟。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她抿著下唇，內心越發著急。

　　她害怕她僅存的家人會離她而去，她害怕在她等電梯的這段期間，她便與弟弟天人永隔，一想到這裡，她的身子止不住顫抖。

　　電梯再度回到一樓，待電梯內的人走出，她立刻走進電梯，站在樓層按鈕前，即使外面不斷有人擠進，她也不打算讓出這個位置。

　　這座電梯只停在單數層，電梯停在七樓，吳靚率先走出電梯，順著指示牌，找到弟弟的病房。

　　「若珣——」

　　她來到二號床位，看到弟弟的頭被繃帶纏了好幾圈，右手也打上石膏，他緊閉的眼眸，在聽到吳靚的呼喚後，緩緩睜開。

　　「妳怎麼來了？」吳若珣虛弱地說。

　　吳靚咬著下唇，看到他這副模樣，胸口堵堵的，很難受。

　　「我是你姐，是你的家人。」何況她也是他唯一的家人了。

　　吳若珣的視線瞥向一旁，冷淡的說：「我還以為妳沒血沒淚，真虧妳還記得我這個弟弟。」

　　吳靚的眼瞼垂了下來，抿著唇，不發一語。

❀　　❀　　❀

　　幫弟弟辦理好住院手續後，她在回到病房前先打一通電話給方席恩。

　　電話接通，吳靚向她說明吳若珣的狀況，還讓她先安排其他人代替她到下午辦法會的靈堂去布置，等確認吳若珣的情況穩定後，她就會趕回去。

　　「吳靚姐，妳別著急，法會那邊我會請人去處理，妳回來的路上也要注意安全，別貪快，知道嗎？」

　　「嗯，我會的。那就麻煩妳了。」語畢，她掛斷電話，將手機塞入褲子的口袋。

　　靈堂那邊暫時可以放心，而吳若珣除了外傷，因為撞擊力道之大，他的體內有出血的情形，因此仍需要住院治療。

　　方才他說的話，至今仍迴盪在腦中。

　　他說她是個沒血沒淚的人，這句話一點也不假，而這次見到吳若珣也已經間隔了三個月。

　　這三個月的時間，兩人沒有任何聯繫，一通電話、一則訊息也沒有。

　　這次吳若珣出車禍，反倒讓兩個三個月不見的家人重逢，但並未讓兩人破冰成功。

　　吳靚回到病房，看到吳若珣閉著眼眸，胸脯有規律地起伏，她坐到病床旁的椅子，近距離端詳他的面容。

　　從小到大，吳若珣總是這樣不苟言笑，分明是個長得好看的孩子，卻不輕易露出笑容，這種情況在父母離開後更加嚴重。

　　「對不起。」她低聲向躺在床上的吳若珣道歉。

　　這句道歉夾雜許多含意，倘若吳若珣醒著，她絕對說不出口。

　　無論吳若珣恨她、討厭她，她都不會有半句怨言，因為她確實對不起他。

　　視線從吳若珣臉上瞥向房間的角落，從方才她便一直忍著不去看那個地方，但那個聲音一直困擾著她的耳朵，她終究沒忍住，看向角落處。

　　有個男孩蜷曲在角落，他不斷哭泣，從吳靚進入這間病房時或是更早之前就一直是這個狀態。

　　吳靚一開始不打算理會他的原因很簡單——他是「祂」，是已經往生的人。

　　自國小時發現自己能夠看見無形的存在後，她從一開始的害怕到現在的淡然面對。父母曾說過，這是神明賦予她的能力，讓她以這項能力幫助祂們。

　　而這個能力確實讓她嘗了不少苦頭。

　　好比現在，男孩發現她能夠看見他，便起身離開角落，走向她。

　　「姐姐，妳為什麼能夠看到我？」男孩開口問道。

　　這間病房總共有三個床位，此刻三個床位都有人，倘若她在此時開口回應男孩的問題，肯定會被人當作神經病看待。

一個對著空氣說話的神經病。

　　吳靚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指了指門口，盡可能壓低音量，說：「去外面談，好嗎？」

　　原以為男孩會答應，卻看到他搖搖頭，「不行，我不能離開這裡。」

　　聞言，吳靚馬上了解男孩的狀況，可是在病房內跟他說話，若是被別人看到也不好，於是她先確認這個病房除了自己，並無其他家屬，而病患也都在休息後，她才開口，「你為什麼哭呢？」

　　依據男孩的狀況，她知道這個男孩剛離開不久，而且他生前就住在這間病房，是在病房中過世的。

　　男孩稚嫩的臉龐滿是瘀青，坦露在外的皮膚也可見各種傷疤，燙傷、瘀血還有像是被條狀物緊緊束縛許久留下的痕跡。

　　光憑男孩的狀況，她多少猜出男孩生前有什麼遭遇——家暴。

　　「姐姐，我想找爸爸，爸爸一定在找我。」男孩激動的說。

　　吳靚挑起眉，疑惑的問，「爸爸？為什麼要找爸爸？」

　　男孩抓住吳靚的手，慌張地說：「因為我趁著爸爸外出跑出門，如果爸爸找不到我，他會生氣的。姐姐，妳可以帶我去找我爸爸嗎？」

　　她明白這是男孩在人間最後的心願，倘若無法完成他的願望，他就無法安心離開，只能繼續守在這裡。

　　但，從男孩方才話中，她得出一個結論，傷害男孩的人便是他的父親。

　　他說爸爸會生氣，而他從頭到尾都沒提到媽媽，可見生前對他施暴的人便是他的爸爸。

　　眼下，她也無法拒絕男孩的要求，若是拒絕，想必他會一直纏著她。

　　有的時候她會裝作看不到那些無形的存在。那些無形的存在，對於能夠看到祂們的人類會感到興奮，畢竟一般人類是看不到祂們的，唯獨像吳靚這般擁有陰陽眼或是對靈體較敏感的人才會察覺到祂們。

　　因此，若非必要，吳靚在路上即使看到也會裝作看不見。

　　她畢竟不是聖人，沒辦法一個一個的達成祂們的願望，這次會幫助男孩，也是因為他的狀況令她想起以前幫助過的弟弟。

　　那個弟弟也是被家人虐待，又因為他的穿著總是破破爛爛，因此走在路上時常被其他孩子看不起，甚至會出手打他。

　　有次，吳靚看到他被欺負的畫面，卻無能為力，因為那時她正準備去幫忙，卻被媽媽拉住，「妳現在過去有什麼用？妳也想跟著被打嗎？」

　　確實，她過去可能也是挨揍的，但，如果媽媽跟她一起去，不就可以趕跑那群正在欺負人的孩子嗎？

　　可是，無論她怎麼解釋，無論她說什麼，媽媽只是拉著她繼續前行，完全不打算伸出援手。

　　那個時候她不明白為何自己有能力卻不去幫助別人，也是到了長大，見過世面後，她才明白無能為力的感覺。

　　或許那個男孩被欺負很可憐，他們在那時伸出援手確實能夠幫助他脫離險境，但之後呢？那群孩子欺負人的舉動並不會因為一次被阻止而停止，下一次，她們還幫得了他嗎？

　　不知道。

　　不伸出援手，是給男孩一個學習的機會。即使過程辛苦，但，倘若他能撐過那段痛苦的時間，並學會反擊，是不是對他往後的日子會有不同影響呢？

　　但，現在的情況不同。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不是那個男孩，而是已經離開人世的孩子。顯然，他並不知道自己已經離開人世間，仍以為自己還活著，所以他希望能再見到爸爸，因為爸爸生氣打他的模樣已經烙印在他的記憶深處。

　　即使已經死亡，仍記得。

　　「我可以帶你爸爸來見你。」

　　她想清楚了，她要幫這個孩子完成心願，她想讓這個孩子走得安心。

第一章　父與子

　　殯葬業、生命禮儀社，一旦聽到這些名詞，一般人的第一印象便是「死亡」。

　　身在服務業的禮儀師，他們服務的對象與一般服務業大有不同。

　　他們的客人是往生者。客人有可能非親非故，也有可能是自己的親人、朋友、戀人，無論如何，他們都必須秉持著同樣的信念——尊重，並且盡心完成每一場喪事。

　　吳靚手裡捧著資料，坐在靈堂外的塑膠椅，和家屬討論明日告別式的事宜。

　　「劉太太，明天告別式的流程妳可以透過這份資料讓妳更加了解。在此我就先簡單跟妳說明。一開始是家祭，家祭結束後才是公祭，家祭時...

楔　子
第一章　父與子
第二章　故人，客人
第三章　殺人兇手
第四章　離別，新生
第五章　賀卡，遺書
第六章　盡頭，來生
番　外　前世，今生（一）
番　外　前世，今生（二）

後　記

楔　子
第一章　父與子
第二章　故人，客人
第三章　殺人兇手
第四章　離別，新生
第五章　賀卡，遺書
第六章　盡頭，來生
番　外　前世，今生（一）
番　外　前世，今生（二）

後　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