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包含【輯一】五幕歌劇《潮來的時候》(含序幕與尾幕)與五幕歌劇《鵲橋的想像》(含序幕與尾幕),【輯二】短劇六篇。其中《鵲橋的想像》及短劇,均為作者離開上海、遷徙香港後之作品。
作者簡介:
徐訏(1908-1980)生於浙江慈谿。北京大學哲學系畢業,續修心理學二年。負笈歐陸,因抗日軍興中輟學業;回國後在上海主編《人間世》、《作風》等刊物;作品《鬼戀》問世,受文壇矚目。一九四二年赴後方,曾執教中央大學(重慶),並發表長篇小說《風蕭蕭》。旋任《掃蕩報》駐美記者,返國後任《和平日報》主筆。一九五○年移居香港,迄至一九八○年謝世,筆耕不斷。其間曾創辦「創墾出版社」,及期刊《熱風》、《論語》、《幽默》、《筆端》、《七藝》等;先後在香港中文大學前身各書院及星加坡南洋大學執教,並任香港浸會學院中文系主任、文學院院長等職。各種作品都二千萬言。
章節試閱
【鵲橋的想像】
序幕
景:山靈水秀,樹木蔥蘢,花草燦爛,雲霧中微露朱棟畫梁。
人物:山神、花神、織女、仙人甲、乙、丙、丁等,仙童甲、乙、丙、丁等。
(幕開時,舞臺中有仙童十餘人在舞蹈,後方站著仙人、仙女十餘人圍觀,隨著音樂節拍鼓掌)
仙眾:(合唱)層紅疊翠,雲淡霞靜,玉衡西逝,北斗東隱,水星初照,木星復明,天河無波, 仙境永寧,大千莊嚴,三界聖淨,嘆時間無限,空間無垠。
(山神獨唱著前歌上)
仙童甲:山神回來了。
(眾仙童停舞,圍向山神)
(眾仙也向山神招手)
仙童乙:山伯,人間可是真的好玩,你手上是什麼?
山神:這是人間的花朵,你看同我們這裡有什麼兩樣?
眾童:給我們每人一朵。
山神:我給你們每人一朵。
(眾童順序每人從山神手中領花一朵,圍著山神舞蹈)
眾童:(且舞且唱)人間也有美麗的花朵。梨花白,桃花紅,鮮艷嬌弱是芙蓉。迎春花,黃如金;童貞花,幽靜如晨星。雍容高貴是牡丹,熱情奔放有幽蘭。夏季蓮花獨茂盛,出自泥淤不染身,秋風吹來菊花香,千姿萬態依斜陽,冬天梅花艷入骨,冰雪人間獨多情。
(眾童載歌載舞下)
(眾仙迎山神)
仙乙:人間怎麼樣?
花神:(在仙群中站出來)人間無常圓的月,人間無不謝的花。
仙甲:聞人間萬事無常,一年分春夏秋冬;花開了謝,謝了又開;南北相打,東西互拼,滄海桑田,永無平靜。不像我們仙境,朝朝日暖,夜夜月明,百鳥常年歌唱,萬花終歲如錦。
山神:人間千變萬化,苟日新,又日新。藝文燦爛,科學昌明;人飛太空,舟潛海深;日間車馬如水,夜來電燈通明;服裝日新月異,飲食山饈海珍;滿街高樓大廈,到處音樂繪畫,把世界修飾得如花如錦。
仙乙:我們既可隨時遊人間,也該讓凡人有緣來仙境。
山神:因此我主張,讓良善的人們,可以在死後成仙,使其在仙境中分享長生和平與安詳。
花神:我不贊成,我不贊成,我常去人間,對凡人毫無信心。人間無不謝的花,人間無永恆的愛情。人間充滿了罪惡,滿街污穢,遍地灰塵,眾暴寡,強凌弱,不分真偽,沒有和平。
山神:人間沒有仙境平靜,但因為有波動,所以有長進。人間沒有仙境美滿,但因為有悲劇,所以有愛情。人間沒有仙境光明,但因為有黑暗,所以有發明。
花神:人間的進步,產生苦悶;人間的發明,產生戰爭;人間的愛情,產生仇恨。
仙甲:請大家不要為人間爭論,讓我們公推一個代表,到人間作一年的居留。
仙乙:讓我們公推一個代表,到人間作一年的逗留。
仙甲:假如人間真如山神所說的可愛,他一定會逗留在人間流連忘返。
仙乙:假如人間真如花神所說的可憎,他一定會在一年後逕回仙境。
仙丙:贊成,贊成!讓我們公推一位仙子,到人間去體驗凡塵。
仙乙:誰願意到人間玩玩,誰不妨自動報名。
織女:(從眾仙中站出)我願意去,我願意,我願意到人間,看人間的地是否溫存,天是否光明,百花是否燦爛,山是否常綠,水是否常清。還有我要知道那些芸芸眾生,是否也真會欣賞美、真,懂得愛情。
眾仙:好極了,好極了,織女如願到人間,她一定會帶給我們真音訊,到底人間是美還是醜,我們可以有公正的定評。
花神:織女自願下凡,我們都可同意。但只能以一年為期,如期滿不回來,她將永遠淪落凡塵,不得再回仙境。
山神:如果人間並不如此可迷戀,織女怎麼會樂而忘返?
織女:好吧,好吧,一言為定,只要大家定一個日期,我一定如期回返仙境,向大家報告人間實情。
花神:那麼就定為花落時節,如你在人間,看到百花飄零,你應當馬上回返仙境,如仍對人間留戀,你就須淪為凡人。
織女:好,好,就此一言為定。
眾仙:好,好,就此一言為定,祝你一帆風順。
花神、山神:你預備何時動身?
織女:我馬上就去。
風神:讓我送你一程。
眾仙:再見,再見,祝你順風。(合唱)層紅疊翠,雲淡霞靜,玉衡西逝,北斗東隱,水星初照,木星復明,天河無波,仙境永寧,大千莊嚴,三界聖淨,嘆時間無限,空間無垠。
(眾仙下,舞臺上只剩織女與風神)
風神:你現在就去嗎?讓我送你一程。
織女:你整日來來去去,對人間一定比別人清楚,到底它是如山神所說的光明,還是像花神所說的黯污?
風神:人間是人間,仙境是仙境;我們不能用神仙的觀點對人間作批評。山神說得很有理,花神說得也很合情,但兩人的意見都不足為憑,要知人間究如何,且待你體驗了,才知道一個究竟。
織女:我此去是一年,如果到期我忘了回來,你必須趕來對我提醒。
風神:我一定來叫你。
織女:如果我忘了路徑,你必須帶我回仙境。
風神:我一定來帶你。
織女:如果我迷戀人間,到時候不想回來,我要你……
風神:那麼我就回來報告,並且代你證明,人間的確優於仙境。
織女:不,不,我要你不管我是否願意,你必須強迫我把我帶回仙境。
風神:把你強迫的帶回仙境?
織女:不管我是否願意,你把我帶回仙境。
風神:既然你那麼托我,我保證到時候把你帶回仙境。
織女:那麼我們去吧。
風神:你看那煙霧朦朧處,就是廣大的人境。
(風神護著織女下)
—幕徐下—
──────
【客從陰間來】
時:有那麼一天
地:有那麼一個地方
人:史家嵐(五十五六歲,父)
丁秀光(五十一二歲,母)
史中雲(二十七歲,子)
史中雨(二十六歲,子)
史中梅(二十四歲,女)
史中蘭(十九歲,女)
丁德存(八十二歲,外祖父)
史祖常(約八十五六歲,祖父)
張媽(約五十歲,女傭)
景:史家客廳。臺後通內,臺右通外,臺後角有一條桌,上有香燭,並供著鮮花。條桌上面的牆上掛著一幅史祖常的油畫像(中裝,蓄著林森式的鬍子,大概六十四五歲的樣子),舞臺左首放著一組沙發,右首一個圓桌,圍著四把舒適的椅子,舞臺正後方有窗戶,窗戶前放著一架鋼琴。
(幕開時,史中蘭正在彈琴,背對著觀眾)
(史中雲上,手裡拿著一束花)
雲:啊,中蘭,你的琴很有進步了。
蘭:你回來了,大哥,(她站起來)這花好漂亮!(她接過花)我去拿花瓶。(從臺後下)
(史中雲走到他祖父肖像前,看了一會)
(史中蘭捧著插好花的花瓶,放在桌上)
雲:你今天沒有課麼?
蘭:我特別告了假,不是祖父要來麼?
雲:你真相信祖父會回來麼?
蘭:我怎麼會相信?不過,父親既然這麼相信,我們也何必掃他的興。
雲:他實在太迷信了,二十世紀,還相信這些!
蘭:但是,靈魂這東西,什麼宗教都承認它是有的。
雲:就算是有,但是我們怎麼可以看見它。
蘭:可是爸爸相信這一次祖父回來,一定可以讓我們看見,所以他要你們回來。
雲:要不是爸爸在電報裡說他生病,我是不會回來的,我在美國有許多工作,學校裡的功課,實驗室,真是……
(史中梅上)
蘭:大姊,你回來啦?媽媽呢?
梅:媽媽大概在外祖父家吃飯,吃飯後,同外祖父一起來。我陪媽媽到外祖父家,就去看朋友,沒有同媽媽在一起。
蘭:二哥呢?
梅:他大概要去電報局、航空公司。大哥!(對中雲)你也剛回來麼?
雲:爸爸不是叫我們四點前一定要回來麼?
梅:現在三點還不到。爸爸也出去了?
蘭:他在睡午覺,不知道醒了沒有。
雲:中雨去航空公司訂飛機票?
梅:是的。
雲:他哪一天走?
梅:他說後天一定要回去了。
雲:他是說,後天要走了?
梅:他本來想明天就走,但明天的飛機聽說都沒有位子了。
雲:你呢?
梅:我本來想同二哥一起動身,但是媽媽一定要我多待幾天,我想也許下禮拜一吧。
雲:我也是急於回去,可是已經來了,我想看看幾個老朋友,還有一個老師,聽說他也在這裡。
梅:我也有許多朋友想看,不過,我在法國有兩個孩子,沒有人管。接到爸爸電報,說他生病, 我什麼都不安排就來了。中蘭,你怎麼讓爸爸打這樣的電報給我們的。
(史中雨上,手裡拿著信)
雨:大哥回來啦?有信。這是你的,(給中雲)這是你的。(給中梅)
(中雲與中梅拆信閱讀)
雨:(對中蘭)你沒有去學校?
蘭:不是祖父要回來麼?
雨:你也相信這一套?
蘭:我雖然不相信他今天會來。但是我相信人有靈魂,而且靈魂是不滅的。他可能會回來。
雨:這已經是一種迷信。而爸爸居然相信祖父這一次回來,會讓我們看見,太笑話了。
梅:(已經讀完信,收了信)二哥,你是徹頭徹尾一個唯物論者,不相信有神,不相信有鬼,不相信有靈魂。但是爸爸有爸爸的想法,各人相信各人的豈不好,為什麼你總是要同爸爸去辯論。
雨:不是辯論,我只是勸勸他。譬如這一次吧,把我們三個人從美洲歐洲騙回來,你想,我們在金錢與精神上損失實在太大了,為什麼?就當他做幾個夢,他居然相信祖父今天會回來。
蘭:二哥,你也好久不回來了,就算回來看看爸爸媽媽,看看我也應該的。
雨:自然,可是我有假期,我在假期中自然可以回來,而且,突然來一個電報,說他生病,急急忙忙,我什麼都沒有安排,特別是我的實驗室。
【鵲橋的想像】
序幕
景:山靈水秀,樹木蔥蘢,花草燦爛,雲霧中微露朱棟畫梁。
人物:山神、花神、織女、仙人甲、乙、丙、丁等,仙童甲、乙、丙、丁等。
(幕開時,舞臺中有仙童十餘人在舞蹈,後方站著仙人、仙女十餘人圍觀,隨著音樂節拍鼓掌)
仙眾:(合唱)層紅疊翠,雲淡霞靜,玉衡西逝,北斗東隱,水星初照,木星復明,天河無波, 仙境永寧,大千莊嚴,三界聖淨,嘆時間無限,空間無垠。
(山神獨唱著前歌上)
仙童甲:山神回來了。
(眾仙童停舞,圍向山神)
(眾仙也向山神招手)
仙童乙:山伯,人間可是真的好玩,你手...
推薦序
〈導言 徬徨覺醒:徐訏的文學道路〉/陳智德
「個人的苦悶不安,徬徨無依之感,正如在大海狂濤中的小舟。」 ──徐訏〈新個性主義文藝與大眾文藝〉
在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之交,度過戰亂,再處身國共內戰意識形態對立夾縫之間的作家,應自覺到一個時代的轉折在等候著,尤其在當時主流的左翼文壇以外,被視為「自由主義作家」或「小資產階級作家」的一群,包括沈從文、蕭乾、梁實秋、張愛玲、徐訏等等,一整代人在政治旋渦以至個人處境的去與留之間徘徊,最終作出各種自願或不由自主的抉擇。
一
一九四六年八月,徐訏結束接近兩年間《掃蕩報》駐美特派員的工作,從美國返回中國,直至一九五○年中離開上海奔赴香港,在這接近四年的歲月中,他雖然沒有寫出像《鬼戀》和《風蕭蕭》這樣轟動一時的作品,卻是他整理和再版個人著作的豐收期,他首先把《風蕭蕭》交給由劉以鬯及其兄長新近創辦起來的懷正文化社出版,據劉以鬯回憶,該書出版後,「相當暢銷,不足一年,(從一九四六年十月一日到一九四七年九月一日),印了三版」 ,其後再由懷正文化社或夜窗書屋初版或再版了《阿剌伯海的女神》(一九四六年初版)、《烟圈》(一九四六年初版)、《蛇衣集》(一九四八年初版)、《幻覺》(一九四八年初版)、《四十詩綜》(一九四八年初版)、《兄弟》(一九四七年再版)、《母親的肖像》(一九四七年再版)、《生與死》(一九四七年再版)、《春韮集》(一九四七年再版)、《一家》(一九四七年再版)、《海外的鱗爪》(一九四七年再版)、《舊神》(一九四七年再版)、《成人的童話》(一九四七年再版)、《西流集》(一九四七年再版)、潮來的時候(一九四八年再版)、《黃浦江頭的夜月》(一九四八年再版)、《吉布賽的誘惑》(一九四九再版)、《婚事》(一九四九年再版), 粗略統計從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四九年這三年間,徐訏在上海出版和再版的著作達三十多種,成果可算豐盛。
《風蕭蕭》早於一九四三年在重慶《掃蕩報》連載時已深受讀者歡迎,一九四六年首次結集成單行本出版,沈寂的回憶提及當時讀者對這書的期待:「這部長篇在內地早已是暢銷一時的名著,可是淪陷區的讀者還是難得一見,也是早已企盼的文學作品」 ,當劉以鬯及其兄長創辦懷正文化社,就以《風蕭蕭》為首部出版物,十分重視這書,該社創辦時發給同業的信上,即頗為詳細地介紹《風蕭蕭》,作為重點出版物。徐訏有一段時期寄住在懷正文化社的宿舍,與社內職員及其他作家過從甚密,直至一九四八年間,國共內戰愈轉劇烈,幣值急跌,金融陷於崩潰,不單懷正文化社結束業務,其他出版社也無法生存,徐訏這階段整理和再版個人著作的工作,無法避免遭遇現實上的挫折。
然而更內在的打擊是一九四八至四九年間,主流左翼文論對被視為「自由主義作家」或「小資產階級作家」的批判,一九四八年三月,郭沫若在香港出版的《大眾文藝叢刊》第一輯發表〈斥反動文藝〉,把他心目中的「反動作家」分為「紅黃藍白黑」五種逐一批判,點名批評了沈從文、蕭乾和朱光潛。該刊同期另有邵荃麟〈對於當前文藝運動的意見──檢討.批判.和今後的方向〉一文重申對知識份子更嚴厲的要求,包括「思想改造」。雖然徐訏不像沈從文般受到即時的打擊,但也逐漸意識到主流文壇已難以容納他,如沈寂所言:「自後,上海一些左傾的報紙開始對他批評。他無動於衷,直至解放,輿論對他公開指責。稱《風蕭蕭》歌頌特務。他也不辯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在上海逗留,上海也不會再允許他曾從事一輩子的寫作,就捨別妻女,離開上海到香港。」 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七日,解放軍攻克上海,中共成立新的上海市人民政府,徐訏仍留在上海,差不多一年後,終於不得不結束這階段的工作,在不自願的情況下離開,從此一去不返。
二
一九五○年的五、六月間,徐訏離開上海來到香港。由於內地政局的變化,其時香港聚集了大批從內地到港的作家,他們最初都以香港為暫居地,但隨著兩岸局勢進一步變化,他們大部份最終定居香港。另一方面,美蘇兩大陣營冷戰局勢下的意識形態對壘,造就五十年代香港文化刊物興盛的局面,內地作家亦得以繼續在香港發表作品。徐訏的寫作以小說和新詩為主,來港後亦寫作了大量雜文和文藝評論,五十年代中期,他以「東方既白」為筆名,在香港《祖國月刊》及台灣《自由中國》等雜誌發表〈從毛澤東的沁園春說起〉、〈新個性主義文藝與大衆文藝〉、〈在陰黯矛盾中演變的大陸文藝〉等評論文章,部份收錄於《在文藝思想與文化政策中》、《回到個人主義與自由主義》及《現代中國文學過眼錄》等書中。
徐訏在這系列文章中,回顧也提出左翼文論的不足,特別對左翼文論的「黨性」提出質疑,也不同意左翼文論要求知識份子作思想改造。這系列文章在某程度上,可說回應了一九四八、四九年間中國大陸左翼文論的泛政治化觀點,更重要的,是徐訏在多篇文章中,以自由主義文藝的觀念為基礎,提出「新個性主義文藝」作為他所期許的文學理念,他說:「新個性主義文藝必須在文藝絕對自由中提倡,要作家看重自己的工作,對自己的人格尊嚴有覺醒而不願為任何力量做奴隸的意識中生長。」 徐訏文藝生命的本質是小說家、詩人,理論鋪陳本不是他強項,然而經歷時代的洗禮,他也竭力整理各種思想,最終仍見頗為完整而具體地,提出獨立的文學理念,尤其把這系列文章放諸冷戰時期左右翼意識形態對立、作家的獨立尊嚴飽受侵蝕的時代,更見徐訏提出的「新個性主義文藝」所倡導的獨立、自主和覺醒的可貴,以及其得來不易。
《現代中國文學過眼錄》一書除了選錄五十年代中期發表的文藝評論,包括《在文藝思想與文化政策中》和《回到個人主義與自由主義》二書中的文章,也收錄一輯相信是他七十年代寫成的回顧五四運動以來新文學發展的文章,集中在思想方面提出討論,題為「現代中國文學的課題」,多篇文章的論述重心,正如王宏志所論,是「否定政治對文學的干預」 ,而當中表面上是「非政治」的文學史論述,「實質上具備了非常重大的政治意義:它們否定了大陸的文學史論述」 ,徐訏所針對的是五十年代至文革期間中國大陸所出版的文學史當中的泛政治論述,動輒以「反動」、「唯心」、「毒草」、「逆流」等字眼來形容不符合政治要求的作家;所以王宏志最後提出《現代中國文學過眼錄》一書的「非政治論述」,實際上「包括了多麼強烈的政治含義」。這政治含義,其實也就是徐訏對時代主潮的回應,以「新個性主義文藝」所倡導的獨立、自主和覺醒,抗衡時代主潮對作家的矮化和宰制。
《現代中國文學過眼錄》一書顯出徐訏獨立的知識份子品格,然而正由於徐訏對政治和文藝的清醒,使他不願附和於任何潮流和風尚,難免於孤寂苦悶,亦使我們從另一角度了解徐訏文學作品中常常流露的落寞之情,並不僅是一種文人性質的愁思,而更由於他的清醒和拒絕附和。一九五七年,徐訏在香港《祖國月刊》發表〈自由主義與文藝的自由〉一文,除了文藝評論上的觀點,文中亦表達了一點個人感受:「個人的苦悶不安,徬徨無依之感,正如在大海狂濤中的小舟。」 放諸五十年代的文化環境而觀,這不單是一種「個人的苦悶」,更是五十年代一輩南來香港者的集體處境,一種時代的苦悶。
三
徐訏到香港後繼續創作,從五十至七十年代末,他在香港的《星島日報》、《星島週報》、《祖國月刊》、《今日世界》、《文藝新潮》、《熱風》、《筆端》、《七藝》、《新生晚報》、《明報月刊》等刊物發表大量作品,包括新詩、小說、散文隨筆和評論,並先後結集為單行本,著者如《江湖行》、《盲戀》、《時與光》、《悲慘的世紀》等。香港時期的徐訏也有多部小說改編為電影,包括《風蕭蕭》(屠光啟導演、編劇,香港:邵氏公司,一九五四)、《傳統》(唐煌導演、徐訏編劇,香港:亞洲影業有限公司,一九五五)、《痴心井》(唐煌導演、王植波編劇,香港:邵氏公司,一九五五)、《鬼戀》(屠光啟導演、編劇,香港:麗都影片公司,一九五六)、《盲戀》(易文導演、徐訏編劇,香港:新華影業公司,一九五六)、《後門》(李翰祥導演、王月汀編劇,香港:邵氏公司,一九六○)、《江湖行》(張曾澤導演、倪匡編劇,香港:邵氏公司,一九七三)、《人約黃昏》(改編自《鬼戀》,陳逸飛導演、王仲儒編劇,香港:思遠影業公司,一九九六)等。
徐訏早期作品富浪漫傳奇色彩,善於刻劃人物心理,如〈鬼戀〉、〈吉布賽的誘惑〉、〈精神病患者的悲歌〉等,五十年代以後的香港時期作品,部份延續上海時期風格,如《江湖行》、《後門》、《盲戀》,貫徹他早年的風格,另一部份作品則表達歷經離散的南來者的鄉愁和文化差異,如小說《過客》、詩集《時間的去處》和《原野的呼聲》等。
從徐訏香港時期的作品不難讀出,徐訏的苦悶除了性格上的孤高,更在於內地文化特質的堅守,拒絕被「香港化」。在《鳥語》、《過客》和《癡心井》等小說的南來者角色眼中,香港不單是一塊異質的土地,也是一片理想的墓場、一切失意的觸媒。一九五○年的《鳥語》以「失語」道出一個流落香港的上海文化人的「雙重失落」,而在《癡心井》的終末則提出香港作為上海的重像,形似卻已毫無意義。徐訏拒絕被「香港化」的心志更具體見於一九五八年的《過客》,自我關閉的王逸心以選擇性的「失語」保存他的上海性,一種不見容於當世的孤高,既使他與現實格格不入,卻是他保存自我不失的唯一途徑。
徐訏寫於一九五三年的〈原野的理想〉一詩,寫青年時代對理想的追尋,以及五十年代從上海「流落」到香港後的理想幻滅之感:
多年來我各處漂泊,
唯願把血汗化為愛情,
遍灑在貧瘠的大地,
孕育出燦爛的生命。
但如今我流落在污穢的鬧市,
陽光裡飛揚著灰塵,
垃圾混合著純潔的泥土,
花不再鮮豔,草不再青。
海水裡漂浮著死屍,
山谷中蕩漾著酒肉的臭腥,
潺潺的溪流都是怨艾,
多少的鳥語也不帶歡欣。
茶座上是庸俗的笑語,
市上傳聞著漲落的黃金,
戲院裡都是低級的影片,
街頭擁擠著廉價的愛情。
此地已無原野的理想,
醉城裡我為何獨醒,
三更後萬家的燈火已滅,
何人在留意月兒的光明。
「原野的理想」代表過去在內地的文化價值,在作者如今流落的「污穢的鬧市」中完全落空,面對的不單是現實上的困局,更是觀念上的困局。這首詩不單純是一種個人抒情,更哀悼一代人的理想失落,筆調沉重。〈原野的理想〉一詩寫於一九五三年,其時徐訏從上海到香港三年,由於上海和香港的文化差距,使他無法適應,但正如同時代大量從內地到香港的人一樣,他從暫居而最終定居香港,終生未再踏足家鄉。
四
司馬長風在《中國新文學史》中指徐訏的詩「與新月派極為接近」,並以此而得到司馬長風的正面評價, 徐訏早年的詩歌,包括結集為《四十詩綜》的五部詩集,形式大多是四句一節,隔句押韻,一九五八年出版的《時間的去處》,收錄他移居香港後的詩作,形式上變化不大,仍然大多是四句一節,隔句押韻,大概延續新月派的格律化形式,使徐訏能與消逝的歲月多一分聯繫,該形式與他所懷念的故鄉,同樣作為記憶的一部份,而不忍割捨。
在形式以外,《時間的去處》更可觀的,是詩集中〈原野的理想〉、〈記憶裡的過去〉、〈時間的去處〉等詩流露對香港的厭倦、對理想的幻滅、對時局的憤怒,很能代表五十年代一輩南來者的心境,當中的關鍵在於徐訏寫出時空錯置的矛盾。對現實疏離,形同放棄,皆因被投放於錯誤的時空,卻造就出《時間的去處》這樣近乎形而上地談論著厭倦和幻滅的詩集。
六七十年代以後,徐訏的詩歌形式部份仍舊,卻有更多轉用自由詩的形式,不再四句一節,隔句押韻,這是否表示他從懷鄉的情結走出?相比他早年作品,徐訏六七十年代以後的詩作更精細地表現哲思,如《原野的理想》中的〈久坐〉、〈等待〉和〈觀望中的迷失〉、〈變幻中的蛻變〉等詩,嘗試思考超越的課題,亦由此引向詩歌本身所造就的超越。另一種哲思,則思考社會和時局的幻變,《原野的理想》中的〈小島〉、〈擁擠著的群像〉以及一九七九年以「任子楚」為筆名發表的〈無題的問句〉,時而抽離、時而質問,以至向自我的內在挖掘,尋求回應外在世界的方向,尋求時代的真象,因清醒而絕望,卻不放棄掙扎,最終引向的也是詩歌本身所造就的超越。
最後,我想再次引用徐訏在《現代中國文學過眼錄》中的一段:「新個性主義文藝必須在文藝絕對自由中提倡,要作家看重自己的工作,對自己的人格尊嚴有覺醒而不願為任何力量做奴隸的意識中生長。」 時代的轉折教徐訏身不由己地流離,歷經苦思、掙扎和持續的創作,最終以倡導獨立自主和覺醒的呼聲,回應也抗衡時代主潮對作家的矮化和宰制,可說從時代的轉折中尋回自主的位置,其所達致的超越,與〈變幻中的蛻變〉、〈小島〉、〈無題的問句〉等詩歌的高度同等。
*陳智德:筆名陳滅,一九六九年香港出生,台灣東海大學中文系畢業,香港嶺南大學哲學碩士及博士,現任香港教育學院文學及文化學系助理教授,著有《解體我城:香港文學1950-2005》、《地文誌──追憶香港地方與文學》、《抗世詩話》以及詩集《市場,去死吧》、《低保真》等。
〈導言 徬徨覺醒:徐訏的文學道路〉/陳智德
「個人的苦悶不安,徬徨無依之感,正如在大海狂濤中的小舟。」 ──徐訏〈新個性主義文藝與大眾文藝〉
在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之交,度過戰亂,再處身國共內戰意識形態對立夾縫之間的作家,應自覺到一個時代的轉折在等候著,尤其在當時主流的左翼文壇以外,被視為「自由主義作家」或「小資產階級作家」的一群,包括沈從文、蕭乾、梁實秋、張愛玲、徐訏等等,一整代人在政治旋渦以至個人處境的去與留之間徘徊,最終作出各種自願或不由自主的抉擇。
一
一九四六年八月,徐訏結束...
目錄
導言 徬徨覺醒:徐訏的文學道路/陳智德
【輯一】歌劇
潮來的時候
鵲橋的想像
【輯二】短劇
紅樓今夢
看戲
白手興學
雞蛋與雞
日月曇開花的時候
客從陰間來
導言 徬徨覺醒:徐訏的文學道路/陳智德
【輯一】歌劇
潮來的時候
鵲橋的想像
【輯二】短劇
紅樓今夢
看戲
白手興學
雞蛋與雞
日月曇開花的時候
客從陰間來
商品資料
出版社:釀出版出版日期:2021-04-19ISBN/ISSN:9789864454471 語言:繁體中文For input string: ""
裝訂方式:平裝頁數:248頁開數:14.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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