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

【二月二日，新冠肺炎疫情的最小感染者在武漢出生。新生兒母親確診新冠病毒感染，在出生三十小時之後，醫生對新生兒進行了新冠核酸檢測，結果為陽性。隨後嬰兒被轉往新冠病毒感染的肺炎患兒定點救治醫院，武漢兒童醫院。入院後新生兒生命體征穩定，尚無咳嗽、發熱症狀，但胸片已顯示感染表現，並有呼吸急促狀況，院方對新生兒病情發展進行密切觀察。】

舉手，向人世索要

呼吸的權利

小小小小的拳頭

可以變成

斧頭，去劈開

已在肺部

潛伏的陰影

非關

舉國體制的大問

病例中

還沒有名字

便被載入病態歷史

災異筆記

其實是用腳

一步一步走向光明

當站立終於被學習

啼哭再不需要檢疫

你吹鼓一層層波紋

想起那些煙消雲散的事

﹍﹍﹍﹍﹍﹍﹍﹍﹍﹍﹍﹍﹍

〈Social Distance〉

一杯咖啡的

一朵玫瑰的

一張座椅的

一個轉角的

一株綠植的

一襲薰風的

一弦琴音的

一場狂歡的

一千個無法抵達的擁抱的

一匹困獸的

一次確診的

一段哀傷的

一直下雨的星期天的

一瓶Corona牌啤酒的

一齣又一齣退檔電影的

一整個紐約的倫敦的安特衛普的

一盞又一盞國王新冠的

距離，卻不堪產生美的

﹍﹍﹍﹍﹍﹍﹍﹍﹍﹍﹍﹍﹍

〈下一束光〉

【一月二十八日，湖北黃岡一位感染新冠肺炎的父親鄢小文在微博求助，稱他與小兒子確認感染被隔離治療後，鄢家村老家的家中仍有大兒子在，而「大兒子鄢成腦癱、全身無法動彈、不會說話、不能自理，現在已經自己在家六天，沒人照顧換洗，沒吃沒喝」。發出求助之後，一月二十九日村委會聯繫上了隔離酒店，準備將鄢成轉入，但鄢成卻在當天下午死亡。在事後進行的調查中顯示，鄢成僅在一月二十四、二十六兩天各吃過一頓飯，並於二十八日服用過兩杯氨基酸。】

總是想要

斜著眼笑

向牆壁做鬼臉

你

看向房檐

屋角，一格一格黯淡

並不熟悉的風

彈奏著徒勞

無力的謠曲，以玻璃

碎屑為食，乾咳的白色太陽

你在原地流浪

卻想做沒有四季的島上

飛走的樹

在同一與唯一的世界

沒有夢可以擊傷你

可快樂也同樣不能教會你

更多，青春與愛情

貧乏或平庸

不屬於你

罵世與橫眉、直言與

被訓誡

更跟你無涉

博物館裡沒有你的腳印

微信公眾號

不會流傳你的404

但現實仍然是錯誤而殘酷

極端如一次消毒行動

連帶你與生命僅有的

0.01公分關係

也都收繳乾淨。野蘆花的

淒傷中，躍動的

倔強的，欣快的

明媚的，膽怯的

淘氣的，魯莽的

笨拙的，孩子一樣的你

——不可能的你

不可能的回憶，竟會

用腹語術

復甦了每一條街道

讓黃昏起霧，靈魂的傷處

遮蔽天使視角

在同一與唯一的世界

崇高與正義的斷絕

也不可能阻止你，撥落

屋瓦上厚重的塵世

打開天空，斜著眼笑

那會是最明朗的吶喊

那會是擁抱與救贖

那會是　下一束光

﹍﹍﹍﹍﹍﹍﹍﹍﹍﹍﹍﹍﹍

〈傷疤因子〉



【武漢封城後，醫療志願者車隊中的一位志願者何輝，因在接送醫護人員過程中觸發感染新冠病毒，出現病症體征，住院後依舊未能好轉，於二月三日下午四時救治無效而過世，享年五十四歲。據家人回憶，與何輝的最後一次見面，就是在他登上救護車前往轉院的時刻，他在車上向家人揮手再見，表情輕鬆自信，卻從此再也沒能回來。他的死亡證明上寫出死因：「呼吸系統衰竭」。】



一

焚烈的星簇，終於接納哀慟於

思念破碎的斷絕

盲視永恆的眼睛

充血的荒原風景，黑色唱片

折斷了唱針。刻意用謊言煮沸

口罩話語的未知傷害而

森嚴而悲戚的城市上空

流浪漢帶領魚群，切腹而死

未尋獲遺言，那麼上一次的揮手

已經寫就了永訣，無聲的威權空間

毒性酷烈的告別。救治

無望如蒸汽中匿藏的蕨類植物

生命終站的密切接觸者，歎息

無助的，無數

二

偏激寫下履歷，等待

奉命刪帖，甚至在封禁之地，被判決

判決一方譫妄的屬地

自囚的苦吟城邦，黑色唱片

尾奏彌撒曲。複寫莊嚴的壓抑

渺小的步履佝僂的身影，在塔樓

一角，潛入陰影中的輪賭遊戲

作為一枚骰子，加入自己的葬儀

未尋獲遺言，他的離去如同他們每一個

在午後的廣場上，無聲的威權時間

步入一片雪域，卻踏雪無痕

鐵軌空曠，而細菌跳傘，扯動對他來說

永遠無法到來的春天，緘默深邃的祭之舞

啟動應急預案

三

每一個，每一個

馥鬱馨香的甜暖夢，如同藥丸的憑弔

摻合汙水服用，每一個夢囈中無法排解

怨尤的低氣壓，黑色唱片

反向歌唱夢。思念因破碎而斷絕

而傷疤，永不停止地滴血，永不停止

啟發戰爭與書寫，書寫例外狀態

書寫龐然巨獸利維坦

未尋獲遺言，暴死的恐懼命運

本身已是謀殺，無聲的威權人間

只是用刺刀，擂動退堂鼓

如噬的紀念。建制星空者迅速縮減成

一幀微信貼圖，流浪漢帶領自殺的魚群潛入

光明，重現抵達之謎

〈童〉

【二月二日，新冠肺炎疫情的最小感染者在武漢出生。新生兒母親確診新冠病毒感染，在出生三十小時之後，醫生對新生兒進行了新冠核酸檢測，結果為陽性。隨後嬰兒被轉往新冠病毒感染的肺炎患兒定點救治醫院，武漢兒童醫院。入院後新生兒生命體征穩定，尚無咳嗽、發熱症狀，但胸片已顯示感染表現，並有呼吸急促狀況，院方對新生兒病情發展進行密切觀察。】

舉手，向人世索要

呼吸的權利

小小小小的拳頭

可以變成

斧頭，去劈開

已在肺部

潛伏的陰影

非關

舉國體制的大問

病例中

還沒有名字

便被載入病態歷史

災異筆記

其...

〈地球上最後的夜晚〉／黃以曦

那一年，發生了什麼事？

我想像，很久很久以前，我對著縱深無盡的夜空，要眺望得更遠一點。我想像，很久很久以後，我比對拼湊各種樣式的線索，要完成那張傳說中的圖景。

但事情並非如此。我在此刻，我在這裡。這是二零二零年。我最遠的記憶只到春節假期。那時，隨假期將結束，每有新一天到來，前一天就蒸散。然後，所有人重返位置。所有僥倖都幻滅，所有猜疑都撐破尺度。

開始了。那是零點。在這之後的每一件事，都無法越過那前面，也非從更遠處延續而來。而是無中生有的。我們突然在一個無中生有的泡泡裡。泡泡暴漲，越來越結實。

這是第幾天了？

電視已放送著滿載的沙灘。陽光豔好，金色與綠色的海。播報員朗聲說：「……就像疫情不曾發生過。」我¬怔怔聽著，在這話裡出不去。這是什麼意思？我想。

曾發生過什麼呢？

口罩。酒精。耳溫槍。不飛的飛機。隔離。人數圖表。每日記者會。股市崩盤與V轉。野戰醫院。野戰停屍坪。我是否覺得恍如隔世？不，我想那其實是，在某快速又決絕的錯差間，我被遺留在另個世界。

故事的水流被截斷、全部消失。我和一群人，我和整個世界的人，被鎖進一幢真空。而無論這是什麼，這是一個孤島。一個被從時間與空間撤出的孤島。我們將會這樣度過每一天。不因為我們記得，而是我們從此有了新的形狀。

在這樣的漂浮裡，在這樣近乎謊言或眠夢的透明裡，我從手機簡訊、電郵，斷斷續續收到一落又一落的詩句。像壞掉的或通靈的傳真機，拚命吐出綿綿的密碼。

荒謬的是……我可以這樣說嗎……？它們，從一切故事都結束的起點，而來。

每一個原爆點，都是原爆點。痛苦是無法比較的。孤獨與迷惘是無法比較的。沒有比黑更黑的黑。然而，這落後來成為了詩集《黑雪事件簿》的紙頁，全部的字裡行間，仍令我害怕。

令我害怕的，是那裡透著全知與預言模樣的儼然嗎？是那些壓抑下的與幽闇、沉淪和死亡的比鄰嗎？是那裡頭，人之於他的世界，無法不扭曲、終至近乎譫妄的念想嗎？是這樣嗎？不，令我害怕的，是這詩集在各種偽裝底下，深重地存藏著，在這之前的世界、在這之前的他自己。

像一齣橫跨次元的書寫。情感在糾結的維度底竄流。脈絡以其超真實，變得可疑。而詩人竟保留了自己，與他的影子……而我兩者都沒有了。

《黑雪事件簿》裡有像是釘了什麼在牆上、已然封箱的，一封又一封瓶中信。那些情節是嵌在如何的現實裡？那些人後來都去了哪裡？詩人從現場走過，快步不停。而許多許多字句，像新物種那樣，醒過來、走出來。

我慢慢地，一字一字讀，幾乎浮現了某個似曾相識的身世：有一個文明，有一處時空，裡頭有駭人的揮霍和天真。

我讀著，捨不得讀完。我怕當我閤上書，這一天還沒有過完。又或許我更怕，當我閤上書，這一年，這一切，從沒有發生。

﹍﹍﹍﹍﹍﹍﹍﹍﹍﹍﹍﹍﹍﹍﹍﹍﹍﹍﹍﹍

〈黑雪事件簿（序詩）〉

疫

在他方

烏鴉快遞

一朵殺人的雲

深陷絨花

劇毒：熾燒鋼鐵

謊言季

新聞頁面整版假字

無處埋藏

免疫過期的軀體

無可焚毀

一敗塗地的家園

〈地球上最後的夜晚〉／黃以曦

那一年，發生了什麼事？

我想像，很久很久以前，我對著縱深無盡的夜空，要眺望得更遠一點。我想像，很久很久以後，我比對拼湊各種樣式的線索，要完成那張傳說中的圖景。

但事情並非如此。我在此刻，我在這裡。這是二零二零年。我最遠的記憶只到春節假期。那時，隨假期將結束，每有新一天到來，前一天就蒸散。然後，所有人重返位置。所有僥倖都幻滅，所有猜疑都撐破尺度。

開始了。那是零點。在這之後的每一件事，都無法越過那前面，也非從更遠處延續而來。而是無中生有的。我們突然在一個無中生有的泡泡...

地球上最後的夜晚（推薦序）／黃以曦
黑雪事件簿（序詩）

輯一黑鏡
黑死／黑殤／黑光／黑蝶／黑帷／黑函

輯二沼澤史
在錯誤宇宙／童／沼澤史‧壹／沼澤史‧貳／沼澤史‧參／沼澤史‧肆／沼澤史‧伍／沼澤史‧陸

輯三失重洞穴
伯利恒／Semifusa／邊界酒店／那不勒斯／非策劃性的夜曲／Social Distance／斯德哥爾摩安魂曲／失重洞穴／深夜止步／北極星爆

輯四零號病人
Skeptical Music／廢墟‧蝕日／缺口（「最危險的時候」）／零號病人／Aerosol／荒廢的綠洲／傾斜之歌／時間之問／未竟之地

輯五逃逸線
第一次逃逸：黑色夢中／第二次逃逸：水形物語／第三次逃逸：默音重奏／第四次逃逸：特拉克爾／第五次逃逸：烏爾姆人／第六次逃逸：約伯天堂

輯六殘酷月光
幻聽／墓床／遠行之矚／殘酷月光／四月望雨／Adnan Ghaith／安德烈／陌愛：露西亞‧波塞／未了：蕾拉‧蒙查理／雨霖鈴：於梨華／絳唇珠袖兩寂落／支離疏：拉斯維加斯／波拉尼奧在代官山／預設生命／下一束光／童Ⅱ／傷疤因子

再度降臨（代後記）

地球上最後的夜晚（推薦序）／黃以曦
黑雪事件簿（序詩）

輯一黑鏡
黑死／黑殤／黑光／黑蝶／黑帷／黑函

輯二沼澤史
在錯誤宇宙／童／沼澤史‧壹／沼澤史‧貳／沼澤史‧參／沼澤史‧肆／沼澤史‧伍／沼澤史‧陸

輯三失重洞穴
伯利恒／Semifusa／邊界酒店／那不勒斯／非策劃性的夜曲／Social Distance／斯德哥爾摩安魂曲／失重洞穴／深夜止步／北極星爆

輯四零號病人
Skeptical Music／廢墟‧蝕日／缺口（「最危險的時候」）／零號病人／Aerosol／荒廢的綠洲／傾斜之歌／時間之問／未竟之地

輯五逃逸線
第一次逃逸：黑色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