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賴鶯是在第二日到江家的，賴明抱著妹妹大哭一場，擦乾眼淚，換上粗布衣裳，開始跟著王衝跑堂。

家裡突然多了兩個孩子，老江頭和江老太問清他們的來路，心裡也是一陣憐惜。都是大人作的孽，拖累了兩個孩子。

孫秀才知道以後沈默片刻，看著賴鶯葡萄般水汪汪清澈的眼睛嘆口氣，搖了搖頭，心中對這兩個孩子也沒了芥蒂。

這件事牽扯得著實太大，劉知縣快刀斬亂麻，判下來將將五日工夫，賴家父母就要踏上流放的路。

賴明帶著賴鶯去城外送了一回，攥著江雨橋給的五兩碎銀子，悄悄塞進賴家男人手裡。「爹，如今買下我與妹妹的人家是好人家，我會好好把妹妹帶大，日後咱們一家一定能團聚！」

賴家男人看著衣著乾淨整潔的兒女，提了這麼多天的心終於放下來。他拉著已經有幾分瘋傻的賴家婦人對兒子道：「我來照顧你娘，你來照顧你妹妹，日後咱們父子再相見之日，一家四口一個都不能少。」

這是男人與男人間的約定，賴明重重點頭，拉著賴鶯跪在地上，給即將遠去的父母磕了個頭，看著他們的背影擦乾眼淚，心中暗暗期盼起團聚的那天。

回來後，賴明做活更是積極，王衝和老江頭不在的時候，他一個人就能穩住整間鋪子，腦筋聰明，手腳麻利，嘴又甜，再加上讀過書，有些懷著不可言喻的心思、想讓讀書人給他們端盤子的人專門要求賴明上菜，然而他卻面面俱到，一點錯都不犯。

江雨橋目瞪口呆地看著賴明彎腰送走一個心滿意足的客人，嘖嘖對林景時道：「買賴明可真是值了。」

林景時有幾分哀怨，既然賴明能撐起跑堂這些雜事，江雨橋就能完全空出手來去算帳，這樣他就有些可有可無，擺在櫃檯裡像個吉祥物一般，讓來來往往的姑娘、媳婦們圍觀。

江雨橋只覺得這段日子的生意真是好了許多，瞥了一眼剛結完帳給林景時羞澀地拋了媚眼的小媳婦，憋不住笑。「林掌櫃，要不我雇你過來幫我的忙吧，只要每日站在這兒就成了。」

林景時滿頭黑線，看著她那壞笑的樣子，自己也笑了起來。「成啊，多少錢？」

這下輪到江雨橋說不出話了，支吾兩聲強行轉移話題。「我聽聞今日放榜，不知道孫大哥能不能中？」

林景時也不戳穿她，指著坐在角落的孫秀才，大聲道：「孫秀才已經在這兒坐了兩個時辰，吃了三碗餛飩了，若是不中，咱們可得給他收錢。」

孫秀才抬頭瞪了他一眼。「林掌櫃，我聽得一清二楚。」

林景時滿意地點點頭。「那要不先把今日這三碗餛飩錢付了？若是中了我再退給你。」

孫秀才被他氣得磨磨牙站起來，從懷裡掏出荷包，慢慢走向櫃檯，剛數到第四個銅板，就聽見鋪子外面鑼鼓喧天，一個粗獷的聲音高喊道：「恭賀孫家學子孫詠安院試高中，喜中秀才第十三名！」

孫秀才一個激靈，手中的荷包掉到櫃檯上，裡面零碎的銅板「叮鈴啷」滾了一櫃檯。他顫抖著雙唇，不敢置信地看著林景時。

「他、他說的是誰？」

林景時笑著把銅板一個個撿起放進荷包裡。「孫家學子，孫詠安。」說完把裝好銅板的荷包塞進他手裡。「看來今日的餛飩錢你不用付了。」

孫秀才兩眼赤紅。「孫詠安，是我……是我！我就是孫詠安！」

江雨橋生怕他瘋魔了，忙給他倒杯水。「是你，孫大哥先喝口水，莫要著急。」

門外的恭賀聲越來越響，離鋪子越來越近，孫秀才一口喝光杯中的水，捏緊手中的荷包，伸手緊緊攥住林景時的胳膊。「我、我中了，我不用付餛飩錢了！」

江雨橋頓時無語，都什麼時候了，這兩個男人還糾結於餛飩錢？

她忙讓孫秀才拿出鑰匙。「我去隔壁開鋪子，孫大哥你也是，明明今日要放榜，你不去看榜也不在鋪子裡待著，躲在這兒做什麼？」

孫秀才只剩下傻乎乎的「嘿嘿」笑聲了，江雨橋說什麼他就做什麼，等他回過神來，自己已經坐在自家書畫鋪子裡，賴明在給前來報喜的衙役們端茶、倒水，江老太忙碌著給門口看熱鬧的眾人發喜糖，林景時正替他同衙役們攀談，江雨橋摸出一張紅紙來在摺紅包。

他的心一下子被填得滿滿的，軟乎暖和。

李牙在鋪子裡按捺不住，又不能撇下鋪子，站在門口朝這邊喊道：「孫秀才，晌午我給你做席面，你可莫要應了別家！」

孫秀才眼含熱淚，「噌」地一下站起來走到門口，對李牙碩大的笑臉大聲應了一句。「欸！我一定去！」

李牙這才滿意地回了鋪子，琢磨起晌午做什麼。

送走一波又一波前來賀喜的人們，孫秀才有些抵擋不住了，抽了個空把鋪子大門一鎖，自己鑽進江家後院直拍胸脯。「平日也沒見過這麼多親戚，方才竟然有人說我三個月大時給我換過尿布，讓我別忘了她……」

錯過最熱鬧時候的老江頭和王衝想像了下那畫面，忍不住哈哈大笑。

江雨橋一進後院，就看到三人笑得東倒西歪，上前扶住老江頭。「爺，您這腰還要不要了？」又轉身挨個兒瞪了一眼。「吃飯啦！」

幾人摸摸鼻子跟在江雨橋身後，李牙早就置辦出一大桌菜，知道孫秀才喜歡吃肉，特地做了好幾樣大葷。

早就醃好的一整塊豬肋排淋上蜂蜜，上鍋蒸到一碰就酥，小心端出來後直接放進烤點心的爐子裡，用大火烤一刻鐘，肋排上的蜂蜜焦黃晶亮，被切成一條一條後擺上桌。小賴鶯不會用筷子挾這麼大的東西，江雨橋索性拿了塊乾淨的棉布包住骨頭，讓她拿著啃。

賴鶯饜足的表情讓孫秀才吞了吞口水，這種直接下手大口吃肉的事情他著實做不出來，只能羨慕地看著賴明也包了一塊，一口下去，被裡面溢出來的肉汁燙得齜牙咧嘴還捨不得鬆手的模樣。

爽脆的紅油豬耳片、酸甜的烏梅豬軟骨、醉人的燒酒燜羊肉，再加上一盤嫩黃的焗三黃雞，這頓飯吃得所有人面泛紅光，尤其是主角孫秀才，哪怕清早才吃完三碗餛飩，這頓還是吃得走不動路。

等晚上江陽樹回來後又是一番熱鬧，孫秀才此時越發覺得自己在鋪子裡十分冷清，嚮往江家這種熱熱鬧鬧的大家庭，賴在江家不肯走，鬧著晚上要同小樹一起睡。

江雨橋敏銳地察覺到賴明渴望的眼神，他手上在做活，耳朵卻豎起來聽著江陽樹同孫秀才討論詩書課業，咬緊下唇，壓抑住想要插話的衝動。

她看了林景時一眼，不知道現在是不是就是林景時說的「那個時機」？但她以上輩子對賴明的了解，以及這輩子的接觸，上輩子許遠怕是也幫了賴明一把，才讓賴明心甘情願地跟隨他左右，這樣的賴明，她還是放心的。

看著眼前的賴明，她定下決心，終於開口。「賴明，你跟我來。」

賴明手一抖，以為被江雨橋發現他在偷聽，心裡七上八下的，同手同腳跟著江雨橋去了後院。

江雨橋定定地看著眼前剛到她肩頭的孩子，見他快把下唇咬出血了才輕輕開口。「你是不是還想讀書？」

賴明一抖，頭垂得更低，眼淚迅速占滿眼眶，深吸一口氣。「不，我已經……沒有讀書的資格了。」

江雨橋憐惜地看著他，催眠一般對他道：「如果我說，你能呢？」

賴明猛地抬起頭，滿臉的淚痕，失神地看著她。

江雨橋嘆口氣。「雖然你不說，但是我知道你一直覺得你家是被人陷害的，如今也許你沒有資格去科舉，可若是有朝一日翻了案呢？那時候你可能已經成為一個小二、一個廚子，也許是一個掌櫃，但你的學識已經不能夠支撐你去科舉，這輩子也許你就會這麼過下去，忘卻你十歲時候的夢想。」

賴明痛苦地閉上眼睛，幼小的心像是被磨盤碾碎，痛得不能呼吸。從他啟蒙起就一直期待的目標、一直堅持的信仰，又怎能輕易放棄？

江雨橋想伸手摸摸他的頭，伸到一半卻鬼使神差想到林景時那晚的話，又不自覺地縮了回來，繼續對他道：「但，我買你回來也不是為了給你報仇的，如果你真的想讀書，如今只能跟著小樹讀，你可願意？」

賴明睜開眼睛，疑惑地問：「小、小樹？」

江雨橋笑了笑。「小樹如今跟著顧先生讀書，我想晚上你同他一起讀書，讓他把白日裡顧先生講的都同你講一遍，這樣白日不忙的時候，你也可以自己複習，只是一開始小樹講的定沒有先生講得清楚，可能會拖累你一些。」

能有機會再讀書，賴明哪裡會在意這個？

他緩緩跪下。「小姐與少爺的大恩……賴明無以為報。」

得了賴明的準話，江雨橋帶著賴明去找江陽樹，江陽樹也佩服賴明在這種情況下還想堅持讀書的心，拉著他的手道：「明哥，我定會把先生的話一字不落地記下來。」

賴明也感激地看著江陽樹。「少爺……」

江陽樹被叫得一歪嘴。「明哥還是喚我小樹吧，被叫少爺我渾身不舒服。」

江雨橋笑咪咪地看著兩個孩子。「沒錯，以後賴明就叫我姊姊，叫小樹做小樹就成了，都同你說了幾遍了，你這孩子就是不聽。」

賴鶯像一隻肥兔子般蠕動到江雨橋的懷裡。「姊姊，我聽我聽。」

江雨橋一把抱起她，在她的小臉上親了一口。「還是咱們小鶯聽話。」

老江頭和江老太也十分喜歡討喜的賴鶯，自家兩個孩子回到身邊時都已經是半大人了，他們還是頭一回接觸到這麼小的孩子，話都不敢說太大聲，生怕嚇壞了白白嫩嫩的賴鶯，整日哄著、寵著，晚上怕她驚夜還抱著睡。這一切讓賴鶯早早忘卻了在牢中的懼怕，享受著家人的寵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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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鶯是在第二日到江家的，賴明抱著妹妹大哭一場，擦乾眼淚，換上粗布衣裳，開始跟著王衝跑堂。

家裡突然多了兩個孩子，老江頭和江老太問清他們的來路，心裡也是一陣憐惜。都是大人作的孽，拖累了兩個孩子。

孫秀才知道以後沈默片刻，看著賴鶯葡萄般水汪汪清澈的眼睛嘆口氣，搖了搖頭，心中對這兩個孩子也沒了芥蒂。

這件事牽扯得著實太大，劉知縣快刀斬亂麻，判下來將將五日工夫，賴家父母就要踏上流放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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