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笑面人

「好了，如前所述，這個題目必須先以這個公式代入求Z，再把這個Z帶入另一個公式，才能求解……」

午休過後，細雨已經停歇，但天空依然一片陰暗，因此這連續兩堂數學課也顯得悶人。更悶人的是，第一堂數學課就得寫兩張考卷，而第二堂檢討時，那個張老師枯燥的聲線又起了絕佳的催眠效果，教室裡已有一半的學生跟周公下棋去了。

阿永看著他幾近滿分的考卷，內心卻是沉重無比，上午與阿昌的那番對話，依然在他腦裡揮之不去。

「唉……為什麼他能無所拘束地說出那些話啊……」

雖然阿昌的問題也常被阿永引以思考，但他從來不敢當眾說出那些想法，好像只要說出來就會被視作異端，並逐之與阿昌一樣的偏僻角落，長期處在圈圈核心的阿永，不敢冒這樣的風險。

「唉……煩死了，那樣的暢所欲言。」阿永焦躁的摳著指甲，不行，絕對不行，不能再對阿昌心軟了，自己是要成為醫生的人，怎能被那樣的人拖累？該是時候捨棄他了吧？

「咳！咳！咳！那邊那位同學，把閒書收起來。」教室裡突然響起張老師責難的聲音，阿永不禁從紛亂的思緒中恢復過來。

「什麼那位同學，人家是有名姓的好嗎？沒禮貌！」回話者，正是阿昌。

「他又來了？」阿永很不是滋味的默想著。

「我不過是叫你把書收起來，你這是什麼態度？」

「認真冶學的態度啊！」阿昌半開玩笑地回道。

「早上才鬧過一次，還來？」

「認真？在我的課堂看別的書叫認真？」

「反正我又不喜歡數學，與其在那裡一臉虛偽的裝認真，我還不如看我想看的。」

「那是你做學生的本分啊！」

「什麼歪理，在我的課堂就得看我的書，這就叫尊師重道！」

「噗哧！」阿昌一臉被逗樂的笑了出來「尊師重道，你認真？看看四周，這就是你的道，崇此道者還需要被尊重嗎？」

「幹！他到底憑什麼那樣說話？」

「不管怎樣，我既是老師又是長輩，你就得尊重我！」

「尊重是爭取來的，不是天授于的，你這樣跟封建時期的腐儒思想有什麼分別？而你不過是領了一張教師職證，別妄想我就會叫你一聲老師！」

「夠了！阿昌，你吵夠了沒有！」阿永下意識的吼了出來，雖然於理上有些後悔，但情緒已居領導地位，容不得他退後了。

其他還在夢周公的人，由於這番吵鬧也紛紛轉醒，那個高瘦四眼仔和其死黨，上一秒還睡眼惺忪的抹著口水，下一秒就馬上進入狀況的加入抨擊阿昌的行列。

而阿永，作為最了解阿昌的人，自然也最清楚他的心結所在，他已然忘了自己說了多少惡毒的話，只知道回過神來，阿昌已成了泥雕木塑，毫無生氣，這才發現，自己已深深的傷害了阿昌。

而那位張先生，自稱老師，始終得意洋洋地看著這一切，並不住竊笑著。

稍晚，隨著放學的鐘聲，阿昌拖著沉重的步伐，緩緩前進。

「喂！阿昌！等我！」老師的聲音突然響起，阿昌卻充耳不聞。

「死小孩！不理我了是不是？」老師拍了阿昌的肩頭，開朗的說。

「啊……是妳啊……」

「你沒事吧，下午那件事我聽說了。」

「所以妳也是來責備我的嗎？」阿昌疲倦的笑了笑，眼裡卻隱隱含著淚光。

「怎麼會！這件事並不是你的錯啊！」

「如果我不要這麼討人厭就好了對吧？有時候我也覺得要是我沒有出生的話就好了……」阿昌仍然笑著，可肩頭卻劇烈抖動了起來，好像某種情緒將要爆發出來，卻又不得不壓回去。

「我不許你這麼說。」說著，眼睛眨了眨又接著說：「你晚上沒事吧？要不要陪我去吃飯？」

阿昌的臉突然攏上一層希望，隨即又龜裂剝落「樹人呢？」

「沒有，今天沒有樹人，他留在大學準備論文。」

「要升助教了？」

「嗯！」

「真好啊……」

「你不要一直唉聲嘆氣的啦，我認識的阿昌哪去了？」

「今天下午休克了……」

「別亂說話，我才不會給你人工呼吸呢！」

「什麼啦！」心情稍微好轉的阿昌，就這麼一搭一和的走向飯館。

「怎麼可能！」

「真的啦，我小時候也被霸凌過。」

「妳欸！怎麼有人捨得欺負妳？」

「我那時候跟現在完全不一樣！」老師轉了轉手中的塑膠杯，「那時候我滿臉青春痘，又配了副又大又厚的眼鏡，因此常常被那些考不過我的人取笑。」

「台灣的爛人還真多……」

「其實只是年紀的問題啦，只要他們長大之後就不會再那麼幼稚了。」

「哪有，有些人終其一生都極其幼稚，只長身體，沒長心智。」

「那畢竟是少數啊！」

「哪有，我敢說這數量很大，很多認為自己已經成熟的人，其思想還是非常稚嫩，只是自己無法察覺而已，例如我們的校長，跟那些政客。」

「怎麼又繞回這個話題了？」

阿昌掃光了眼前的小火鍋後，開始與老師話家常了起來。另一方面，余家宅邸，阿永與其家人圍在桌邊準備用餐，阿永的父親難得的打開了電視，這要是在平常可是會被視為違反家規加以處罰的，但今天余父說有非常重要的轉播，他一定要做個見證。

「什麼轉播讓父親這麼在意啊？」阿永心神不寧的扒著飯，腦裡還回想著下午的脫序行為「過兩天去給他道個歉吧？」

心裡還沒定案，卻看到父親突然放下碗筷，端正身子，莊嚴的嘆道：「開始了……」

「什麼東西要開始了……？」只見電視裡，新任總統在其辦公室作現場轉播，建國以來，此事的確少有。

「2020年初以來，台灣屢屢遭到恐怖主義威脅，以立法院爆炸案為開端，以及此後種種令人髮指的犯罪，都已確認是『笑面人』與其組織所策畫。所幸在警界的鼎力支援之下，以刑警黃復強為首的特別行動小組，於今晨終於將其組織破獲，『笑面人』本人也已逮捕歸案。因其叛國行徑，處以唯一死刑，而待會也將現場直播槍斃的過程，以正視聽，並慰告受難者家屬。」

「什麼？槍斃？」周圍餐廳的嘈雜彷彿不復存在，阿昌瞪著牆上的電視，腦裡一直迴盪著這兩個字。

「不！怎麼可以？那是『笑面人』啊！」阿昌逃避什麼似的跑出餐廳，卻發現整個鬧市的電視牆都在做現場轉播。

「喂！阿昌！」老師急忙地買完單後也跟了上去，「怎麼回事？」她望著仰頭的阿昌，不自覺的也跟著仰頭觀看。

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受到吸引也跟著駐足仰望，就在議論四起時，『她』被押出來了。

「咦？笑面人是女的嗎？」

「我不知道欸，你呢？」

「不清楚啊，可是你看她的身材！」

人群中傳來了陣陣驚異的輕嘆，雖然削了短髮，但那凹凸有致的身形，的的確確就是個妙齡女子。此等事實顛覆了眾人的想像，當然也震驚了阿昌。

一種不知名的情緒已在眾人之間延蔓開來，就在此時，螢幕中傳來了清脆的女聲。

「我可以……有最後一項要求嗎？」甫出聲，現場就安靜了下來，大家都想知道，如此年齡正芳卻從事革命的奇女子，會有什麼要求。

「該不會是想抽根菸吧！」劊子手輕蔑的聲音響起。

「喔，不是！我想唱首歌。」笑面人依舊笑臉盈盈，即使面對死亡也沒有絲毫懼色。

「我從小就嚮往成為一個聲樂家呢！」說話時，兩眼總顧盼有神的望著攝像機，但她的眼神似乎已望穿了攝像機，看著更遠的後方。

劊子手沉默了數秒，似乎在等待指示，最後終於不負眾望的說：「可以，開始吧。」

笑面人清了清喉嚨，優雅醇厚的女中音於焉響起，那旋律讓阿昌渾身一震，絲毫不下於笑面人是女身的事實，那是一首台灣人最熟悉卻也最陌生的歌曲。

「三民主義

吾黨所宗

以建民國

以進大同

茲 爾 多 士 為 民 前 鋒……」

一個反國家反了一輩子的革命家卻唱起了國歌，彷彿正遙相呼應了當年國父創黨的本意，革命，本就因愛國而起，而非毀國之舉，毀的只是政權。但，人民，才是國家的主體，政權作為人民的管理階層，本就是因應人民的期望而起，當政權有負於人民，人民就有權群起革命，一首歌把種種想望都給道盡了。

現場的人民，似乎感受到了笑面人的心意，開始合唱了起來，於是那個蒙塵已久的立國精神，那些革命先烈的浩浩正氣，透過而今民眾的歌聲重生了，來回激盪著。

唱著唱著，正當一股豪俠膽氣灌滿每個人的心田之時，一聲尖銳的槍響劃破了長空，那莊嚴的歌聲被震驚所攫獲，凝結在了夜空中，笑面人摀著她不斷流著鮮血的胸口，頹然倒地，臉，卻還是掛著欣慰的微笑。

一股情緒猛然沸騰，每個人都怒氣沖沖地衝向政府，為這名女革命家的勇敢，更為捍衛這已然被腐爛的國家。咆嘯著，反抗著，縱然面對鎮暴警察也全然不懼，但最終手無寸鐵的百姓還是節節退敗，混亂之中，老師被擊中額頭，更激起了阿昌的男性本能。最後兩人都被強制拉上了警車，這場衝突也就如此無疾而終，但以笑面人為表徵的革命精神，至此已然深植於人民心中。

第十章　笑面人

「好了，如前所述，這個題目必須先以這個公式代入求Z，再把這個Z帶入另一個公式，才能求解……」

午休過後，細雨已經停歇，但天空依然一片陰暗，因此這連續兩堂數學課也顯得悶人。更悶人的是，第一堂數學課就得寫兩張考卷，而第二堂檢討時，那個張老師枯燥的聲線又起了絕佳的催眠效果，教室裡已有一半的學生跟周公下棋去了。

阿永看著他幾近滿分的考卷，內心卻是沉重無比，上午與阿昌的那番對話，依然在他腦裡揮之不去。

「唉……為什麼他能無所拘束地說出那些話啊……」

雖然阿昌的問題也常被阿永引以思考，但他從來...

如果今天你的政府腐敗至極，你會不會發起革命？

如果你今天發起革命，是因為盼望一個更加光明與理想的未來，還是想純粹的對腐敗與罪惡展開報復？

的確，以身為現代人的我們看來，革命似乎是非常值得稱許的事。可以說，沒有革命，我們今日就還身處在封建時代，所有包括科技的發達，言論自由、集會自由等等都成為夢幻泡影。

但是，前人種樹，後人乘涼，身為乘涼者的我們，承受了革命帶來的所有益處，卻沒有經歷革命本身的辛勞，然而卻還是斷言了革命的效益，沒有連帶著代價去考慮。你認為革命必定會帶來美好的未來，但是很抱歉，歷史上處處都是反證，革命本身造成的破壞忽略不計，因為真正可怕的事都發生在革命之後，每每如此。

這些代價，對今日的我們來說，只是一樁又一樁的歷史事件，只是一個又一個的陌生名字，也只是一堆又一堆看不見也摸不著的白骨，所以我們那天真的思維慣性根本不會去正視這些代價，只會在真的發起了革命之後，那些血淋淋的事件真實上演，才驚覺這些代價是如此沉重。一如在那些歷史長河中對革命抱有美麗的幻想，到頭來卻在革命以及其後續影響中蹉跎、連累了一生的天真群眾一樣。

而這些可怕的事，將會在小說中隨著主角的成長一一揭露。你將會看到，革命本身就已充盈著人性的黑暗面。我們所熟悉的革命往往是以破壞一切的渴望所帶領的，而這種破壞的渴望，並不只針對革命的對象，連革命行動本身都包含在內。亦即，即使是發起革命之人，也不乏有被革命行動反噬的例子。

這裡就不再贅述。從你翻開這本小說的第一頁開始，你就會發現對革命的美好想像一點一滴的幻滅，這裡並不是在否定革命的價值，而是在向讀者們投以一個根本上的問題：革命到底是什麼？

它果然是一種武裝行動嗎？它必然得訴諸暴力嗎？我們想要革除的是那些明面上壓榨、剝削、漠視我們的政商名流，還是讓這些政商名流得已存在的制度、思維慣性？

而這些問題都將由故事中的兩個主角——一個代表一般大眾認知、感性的、衝動的人物：白授昌，以及代表理性、邏輯的、體諒的人物：余繼永，交相詰問、妥協、終至合一。然而我卻沒有給予一個明確的答案，又或者是答案都隱藏在細節與暗示當中了，原因無它，只因為我希望讀者自己去思考這些問題，自己去發掘答案。

所以，如果你對這個世界感到失望，如果你有動過革命的念頭，看看內文，捫心自問，你對革命這個概念的理解夠精確嗎，你對這些代價有心理準備了嗎，你準備好面對這些情況了嗎？

如果今天你的政府腐敗至極，你會不會發起革命？

如果你今天發起革命，是因為盼望一個更加光明與理想的未來，還是想純粹的對腐敗與罪惡展開報復？

的確，以身為現代人的我們看來，革命似乎是非常值得稱許的事。可以說，沒有革命，我們今日就還身處在封建時代，所有包括科技的發達，言論自由、集會自由等等都成為夢幻泡影。

但是，前人種樹，後人乘涼，身為乘涼者的我們，承受了革命帶來的所有益處，卻沒有經歷革命本身的辛勞，然而卻還是斷言了革命的效益，沒有連帶著代價去考慮。你認為革命必定會帶來美好的未來，但是很抱歉，歷史上處...

自序
第一章　　掙扎
第二章　　轉捩點
第三章　　創傷
第四章　　月舞
第五章　　劃策
第六章　　交錯
第七章　　他與他
第八章　　他與她
第九章　　釵頭鳳
第十章　　笑面人
第十一章　今非昨
第十二章　人成各
第十三章　　人情薄
第十四章　　世情惡
第十五章　　衝突前夕
第十六章　　神祕組織
第十七章　　凱道事件
第十八章　　宣示革命
第十九章　　革命結束
第二十章　　八卦山上
第二十一章　深夜對談
第二十二章　這山那山
第二十三章　五月雪
第二十四章　彼岸花

自序
第一章　　掙扎
第二章　　轉捩點
第三章　　創傷
第四章　　月舞
第五章　　劃策
第六章　　交錯
第七章　　他與他
第八章　　他與她
第九章　　釵頭鳳
第十章　　笑面人
第十一章　今非昨
第十二章　人成各
第十三章　　人情薄
第十四章　　世情惡
第十五章　　衝突前夕
第十六章　　神祕組織
第十七章　　凱道事件
第十八章　　宣示革命
第十九章　　革命結束
第二十章　　八卦山上
第二十一章　深夜對談
第二十二章　這山那山
第二十三章　五月雪
第二十四章　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