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世今生

簡寶華從未如此清晰的感覺到，自己已經老得半隻腳邁進了棺材，可能下一刻，她就睜不開眼。

西洋來的水晶鏡裡照出的皺紋，手背上的老年斑，還有總是寅卯之交她準時睜眼，這些無時無刻不提醒著她，她已經是個七旬的老者。

而現在，她大約快要死了，濕冷的天氣浸入到了骨子裡，身上隱隱作痛又有說不清的乏味感，口舌泛著苦與黏，吃不下走不動。太醫給她請脈，總是小心翼翼說著調養的話，說著她洪福齊天，她卻知道，她沒那麼大的福氣。

冬日裡的下午，屋子裡也是暗沉沉的，水晶八角宮燈燭光跳躍，卻總覺得這光線少了些什麼。簡寶華低低咳嗽了兩聲，旁邊忙有侍女給她捶背送水。

太后娘娘。鶯兒的聲音脆生生的，就像是一隻真正的百靈鳥，道：九公主今兒個又來了。

簡寶華睜開眼，低低咳嗽了兩聲，面上露出了疲倦的笑，道：扶我起來吧。

太后娘娘，太醫說需靜養。鶯兒聽著簡寶華的聲音裡是淡淡的沙啞，大著膽子說道：要不奴婢讓九公主先回去。

我的身子，我心中有數。簡寶華搖搖頭，伸出手搭在鶯兒的手臂上，道：難為她還惦記著我，讓她進來吧。

是。鶯兒應下。

萬里江山屏風後的侍女魚貫而入，或站或蹲替簡寶華正衣冠，簡寶華從床側站起時，一陣陣的暈眩讓她連忙扶住了鶯兒。

太后娘娘……鶯兒此時更加擔憂。

我沒事，就是起得急了。簡寶華慢慢踱步，扶著鶯兒，繞過了屏風，最後坐在靠窗的羅漢榻上。

皇祖母。少女穿著火紅的衣裳，像是一團火烈烈的燒著，隨即沖了進來。

簡寶華露出笑，越是年齡大，越是喜歡見著喜慶和生機勃勃的人或者事物。

妳這身衣裳很好看。她慢慢地說道。

新做的，特意穿給皇祖母看。九公主趙菡曦仰著臉笑著說道。她的容貌在父皇的諸多子女之中，大約是最為寡淡的，平日裡對其他人也不愛笑，總是容色淡淡，只有在簡寶華這裡，才會露出燦爛之極的笑容。這平淡至極的面容因為笑容，霎時間就靈動起來。

簡寶華摸了摸趙菡曦的臉，少女依偎著她，可以讓她嗅到她身上若有若無的清香，道：用了我給妳的方子？好不好用？

皇祖母給的方子，自然是好用的。我面皮乾，原本刮冷風的時候，總覺得臉上乾得要裂開口子，用了皇祖母給的方子，當即就潤滑了。趙菡曦從袖籠裡拿出了一個小盒，道：我特意多做了一點，一直想送給皇祖母。

簡寶華笑著搖搖頭道：我這張老臉，還有什麼塗這些的必要。

皇祖母怎麼能這樣說？趙菡曦的眼睛驚訝地瞪圓了，語氣也是不可思議道：您不是最講究得體的嗎？歪了歪頭，繼續說道：再說了，皇祖母美得很，年輕的時候清豔絕倫，就算現在也是雍容華貴。

趙菡曦並沒有說謊，歪在病榻上的簡寶華，她雖然已經老了，因為久病，面上慘白，薄唇也是淡色，但她只是看著妳淺笑，就讓人覺得她那如點墨般的眸子像是漩渦，會把人吸入其中。

柳葉眉修剪得齊整，杏目溫潤，鼻小巧而挺，遙想她年輕時候，點絳唇而笑，是怎樣的燦若春花。

皇祖母出身好，修養好，行走時嫋嫋娜娜似行于淩波，背脊總是挺得很直，天大的事也不能讓她折腰。她的衣裙配色講究的是清雅，像是美人圖似的。鬢髮總是梳攏得一絲不苟，不會有任何的亂髮，衣裙總是齊整不淩亂。

她從容而雅緻，是趙菡曦平生所見最美最得體的女子。

妳這張小嘴真甜。簡寶華笑著捏了捏九公主的面頰，道：我又不出門，面脂妳自個兒留著用，這是小姑娘用的。隨即又沉吟道：前些日子昏昏沉沉的，妳的及笄禮也錯過了。

皇祖母的身體要緊，及笄禮算得什麼呢。趙菡曦說道：皇祖母，您身子好些了嗎？

眉眼之間的關心顯而易見，簡寶華心中一暖，自從跟了先帝，日子少有順心的時候，操了一輩子的心，雖然得了好結果，牽扯到的人卻少有感激她的，少有真心關心她的，也就最後這段日子養著的九公主，是真心關心她的身子的。

好些了，我給妳準備的髮簪，妳看看喜不喜歡。鶯兒。

鶯兒很快就托著一長匣過來，趙菡曦打開木匣，忍不住驚呼出聲。這髮簪實在是美極了，通體碧玉，通透得讓人不敢把它從木匣之中拿出，生怕拿出來，這碧玉簪就斷了。

簡寶華伸出手拿出了簪子，道：妳看看。

趙菡曦這才接過來，小心翼翼的捧著髮簪，拿過來才發現，這髮簪只有簪身是通透的，簪頭順著裡面的紋路，雕出的朵朵花，有凋了花瓣的，有灼灼怒放的，最有趣的是一朵半開的花，還有一隻小蟲爬在花蕊上張開翅膀恰恰停駐。

這雕工真細緻，真是難得。趙菡曦驚歎道。

妳喜歡就好。簡寶華從趙菡曦的手中抽出了碧玉簪，親自替她簪上。

趙菡曦的氣質偏冷，面容也是寡淡，金玉首飾美則美矣，與她並不相配，而戴著這碧玉簪，多了清雅的味道。

妳戴著很好。簡寶華摸了摸趙菡曦烏壓壓的鬢髮，小姑娘戴上去的模樣和她想像得一模一樣。

這是太后娘娘親手雕的。鶯兒見簡寶華沒有開口說這髮簪的來歷，忍不住插了嘴。

見到了九公主震驚的表情，鶯兒接著說道：太后娘娘總共花了半年的時間，有空的時候，就雕這簪子，還說要及笄禮上做贊者，親自給公主簪髮呢。

多嘴。簡寶華嗔道，對著趙菡曦說道：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昏昏沉沉，就把妳的及笄禮睡過去了。

趙菡曦看著簡寶華慈愛的表情，眼眶發紅，右手的手心捏了拳，指甲在手心裡掐出了五個月牙狀的痕跡，仰著臉，孺慕之情從她的眼中溢出，道：皇祖母最疼我了。

簡寶華只是笑笑，少女的髮絲黑黝黝又順滑，如雲鬢髮挽成飛仙髻，這髮髻她待字閨中時，也曾梳過，歎道：也不知道，看不看得到妳成親。

皇祖母定然能長命百歲。趙菡曦聽著簡寶華說起自己的婚事，沒有害羞反而急急祝她身子安康，握住了簡寶華的手，語氣誠懇道：皇祖母要看著小曦出嫁，那時候一定熱鬧極了。

簡寶華恍惚也見到了喜氣洋洋的婚禮，狀元郎騎著高頭大馬迎娶她疼愛的孫女，鑼鼓喧天鞭炮齊鳴，而不會像她當初那樣，一頂青衣小轎就抬到了府裡。

皇祖母。趙菡曦的頭放在簡寶華的膝頭，她看得出來太后如今很不好，心中想著，回去以後一定要多抄兩卷佛經祈求太后身子康健。

吱呀一聲，房門打開，兩人望了過去，是雀兒。

請九公主安。雀兒蹲了福禮，又對簡寶華稟道：聖上和五皇子前來請安。

隆欽帝帶著幼子進入到了殿中。

簡寶華與先帝一共生了兩子，長子趙思明鐘靈毓秀，可惜早夭於八歲那年，先帝憐惜她喪子，複又寵倖她，這讓她又生下次子趙思文。因為長子的早夭，次子她並沒有教養，而是養在先太后的身邊，故而趙思文和她並不親近。

先帝在趙思文十歲那年，突發惡疾去世，因朝堂文臣地位超然，就有武將抬了她做垂簾聽政的太后。先帝去得太過於匆匆，新帝年幼，她只能夠扛起大樑，但她的付出，卻讓隆欽帝覺得，她是有私心的，面上唯唯諾諾，私底下大小動作不斷，這一切簡寶華都看在眼底。

隆欽帝及冠後，因際重掌朝政，讓她這個太后去了五臺山吃齋唸佛，唸了七年的佛，才重新把她接回來。也就是那時候，簡寶華遇到了九公主趙菡曦。

趙菡曦的生母是個宮女，生得也並不漂亮，只等著年齡大了放出宮去，誰知道遇上了醉酒的隆欽帝，一夜顛龍倒風，有了趙菡曦。

趙菡曦的生母是不得寵的，連帶趙菡曦也是命途多舛，簡寶華偶見她，心中憐惜，於是把她接到了身邊。

簡寶華撥弄腕子上的佛珠，一粒粒的佛珠被人摸得粒粒分明。就算是去了五臺山，她也是不信佛的，只是在見到隆欽帝的時候，就下意識地撚動佛珠。

母后。

聽到隆欽帝的稱呼，簡寶華手上一頓，她的眼皮子也微動。垂簾聽政的時候，隆欽帝是叫她母后的，重新掌權了之後，一直是叫她太后，只有有事求她，才會用上母后兩字。

什麼事？

是孫兒有事要求。五皇子趙宇澈說道：孫兒聽說皇祖母這裡有一本傷寒雜論集，上面有著上古的藥方，特意腆著臉來求。

這書是生母留下的，簡寶華在五臺山清修的時候抄過不止一次，當即就讓鶯兒去撿了一本手抄本給五皇子。

五皇子得了抄本，卻沒有離開，而是行了一禮，接著說道：孫兒想要皇祖母手中的原本。

簡寶華的臉沉了下來，而五皇子像是沒有看到一般，笑嘻嘻地說道：程閣老的小女兒，最近想要學醫，還想要進醫術院。

第一章 前世今生

簡寶華從未如此清晰的感覺到，自己已經老得半隻腳邁進了棺材，可能下一刻，她就睜不開眼。

西洋來的水晶鏡裡照出的皺紋，手背上的老年斑，還有總是寅卯之交她準時睜眼，這些無時無刻不提醒著她，她已經是個七旬的老者。

而現在，她大約快要死了，濕冷的天氣浸入到了骨子裡，身上隱隱作痛又有說不清的乏味感，口舌泛著苦與黏，吃不下走不動。太醫給她請脈，總是小心翼翼說著調養的話，說著她洪福齊天，她卻知道，她沒那麼大的福氣。

冬日裡的下午，屋子裡也是暗沉沉的，水晶八角宮燈燭光跳躍，卻總覺得這光線少了些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