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點十五分，我回到家，走進寂靜的公寓裡。我換上睡褲和連帽上衣，打開冰箱，拿出白酒倒了一杯。酸到令人抿起嘴唇。我讀著酒標，才發現我一定昨晚就開了，然後忘記塞好瓶口，我覺得這種事最好不要太計較，於是便捧著酒杯跌坐在椅子上。

壁爐架上有兩張卡片。一張是我爸媽寄來的，祝我生日快樂。媽媽寫下的「誠摯祝福」看起來和刀疤一樣怵目驚心。另一張是我妹妹寄來的，說她和湯姆週末可以來看我，那已經是六個月前的事情了。我的手機裡有兩則語音訊息，一則是牙醫留的，另一則不是。

「嗨，露薏莎，我是傑瑞德。我們在『髒小鴨』見過面，有印象嗎？嗯，我們聊得很來（掩住口，尷尬的笑聲）。就是……妳知道……我聊得很開心。我想或許我們可以再見一面？妳有我的號碼……」

酒沒了，我想再買一瓶，但我不想出門了。我不希望繼續聽到二十四小時便利商店的薩米爾開我玩笑，說我只喝灰皮諾。我不想和任何人說話。我突然感到疲憊不堪，但這種累是腦子裡有個細微的聲音說如果我躺在床上也睡不著。我想起傑瑞德，他的指甲形狀很奇怪。形狀奇怪的指甲會困擾我嗎？我盯著客廳毫無裝飾的牆面，驀然發現我需要的是空氣。我真的需要新鮮空氣。我打開窗，搖搖晃晃地沿著逃生梯走到屋頂。

我第一次上來的時候是九個月前，房仲帶我看前一任房客把屋頂佈置成一個小的空中花園，四處點綴著小盆栽，還有一張小板凳。「當然，這區域不算妳的，」他說，「但只有妳房間可以直通頂樓。我覺得還不賴。妳還可以在這上面辦派對！」我凝視著他，心想我看起來真的像是會辦派對的人嗎？

盆栽早就枯死了。我顯然很不會照顧生命。我站在屋頂，俯瞰下方，暗夜中的倫敦忽暗忽亮。我身邊有一百萬個人活著、呼吸著、咀嚼著、爭執著。一百萬個與我無關的生命。真是詭異的安寧。

路燈閃爍，樓層高度過濾了城市的喧囂，夜裡聽得見汽車引擎的呼嘯還有關門的聲音。往南幾英里隱約傳來警用直升機野獸般的聲響，光束在公園裡搜索消失無蹤的歹徒。遠方還有警報聲，這城市的警報聲從未停歇。「只要稍微佈置一下就很有家的感覺了，」房仲對我說。我差點笑出來。這座城市對我來說一直很陌生，不過，那些日子裡，每個地方都是陌生的。

我遲疑了一下，然後跨出女兒牆，舉起雙臂，有點像個微醺的人在走鋼索。雙腳一前一後，沿著水泥牆，微風吹過，讓我手臂上的寒毛都站了起來。 我剛搬到這裡的時候，最難受的時候，有時候會賭自己敢不敢沿著牆從這頭走到另一頭。當我走完，我就會對著夜空大笑。你看到沒？我在這——我還活著——勉強撐著。我照著你的話做了！

這成了一個祕密的習慣，我、倫敦的天際線、幽暗的安逸感、完全的匿名者，在這裡沒有人知道我是誰。我抬起頭，感覺到夜晚的涼風、聽見樓下的笑聲、酒瓶破裂的細微聲響。車陣蜿蜒著進入市區，車尾的紅色燈光綿延不盡，連成一條血脈。只有凌晨三點到五點才算稍微平靜，酒醉的人都癱在床上，餐廳主廚脫下白色圍裙，酒吧關上大門。這幾個小時的寧靜偶爾被打斷，時而是油罐車，時而是猶太人麵包坊開張，或是送報車輕輕地放下刊物。我知道城市裡最細微的舉動，因為我再也沒入睡過。

「白馬」現在是打烊以後的熟客時段，最潮的人都聚在那。下方某處有對情侶在街上爭執，城市另一端的綜合醫院治病扶傷，吞吐著那些差點過不了今天的人。這上頭只有空氣、黑暗、從倫敦希斯洛機場飛往北京的聯邦快遞貨運專機、還有客機上數不盡的旅客，就像威士忌男，正在前往一個新地點。

「十八個月。整整十八個月。究竟要多久才夠？」我對著一片幽暗道。又來了——我可以感覺到這種沒來由的怒意又開始沸騰。我往前兩步，低頭望著腳下。「因為這感覺一點都不像活著。什麼都不是。」

兩步，再兩步。我今晚就可以直接抵達轉角。

「你他媽的沒打算讓我活下去，對不對？真的沒有。你只是把我以前的生活搞爛，砸成碎片。我接下來要怎麼過？我什麼時候才會覺得——」我張開雙臂，用肌膚去感覺夜晚的冷冽空氣，才發現我又哭了。「去你的，威爾。」我悄聲說，「去你的，你竟然離開我！」

悲傷像潮水突然湧來，強烈而幾乎滅頂。就在我感覺自己要溺斃時，一個聲音從暗處傳出來，「我覺得妳不應該站在那裡。」

我旋過身，發現逃生梯那邊有張蒼白的小臉，深色的眼睛圓睜。驚愕之中，我的腳從女兒牆上滑了出去──但重心落錯了邊。我的心臟突然猛烈亂跳，轉瞬之間我的身體再也不受控制，接下來，就像一場夢魘，我失去了重力，在幽冥暗夜裡，頭下腳上，我聽到了一陣尖叫，可能是我自己的聲音——

碰！

然後什麼都沒有了。

凌晨一點十五分，我回到家，走進寂靜的公寓裡。我換上睡褲和連帽上衣，打開冰箱，拿出白酒倒了一杯。酸到令人抿起嘴唇。我讀著酒標，才發現我一定昨晚就開了，然後忘記塞好瓶口，我覺得這種事最好不要太計較，於是便捧著酒杯跌坐在椅子上。

壁爐架上有兩張卡片。一張是我爸媽寄來的，祝我生日快樂。媽媽寫下的「誠摯祝福」看起來和刀疤一樣怵目驚心。另一張是我妹妹寄來的，說她和湯姆週末可以來看我，那已經是六個月前的事情了。我的手機裡有兩則語音訊息，一則是牙醫留的，另一則不是。

「嗨，露薏莎，我是傑瑞德。我們在『髒小鴨』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