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遊俠：阿南

也許，把個家懸在百數十里外，果真是工程人員心中永遠的痛，永遠的遺憾！阿南被遣散，從此可以一家團圓，這該算是唯一的安慰吧？……

1　

灰色的雲層，低低籠罩著台南關廟山區，菓園小徑間薄霧漫流，施工中的南部第二條高速公路，黃龍般橫臥丘陵之間，重型機械和土方卡車在黃龍背上奔馳，揚起塵埃，把霧給攪渾了。天色，山色，還有──在工地追趕進度的夥伴的臉色，都一般陰沉！

寒流一波波來襲，氣溫明顯下降，更冷的卻是這陣子來夥伴們的心，每一顆心都涼餿餿的掛著一個問號：裁員，怎麼可能把阿南這樣子的人裁掉？

夜晚工地宿舍裡，大夥兒習慣淡菜濃酒把夜拉長，帶著醉意的言談中會說盡阿南許多好處。

「阿南這個人，直來直去，到底去得罪哪個主管？」

「不一定得罪人！這是個自我表現的時代，阿南駕駛吊臂卡車，走南闖北從不喊累，主管難免忽略了他的辛苦，考績當然也好不到哪兒！」

「個性問題吧？庄脚出身的屏東囝兒，憨憨做憨憨吃，袜曉得去表現。」

「終歸是時勢作成！政府要國營事業移轉民營，民營化後工作權就無保障！民營公司按勞基法付遣散費，理字站得穩，較無情吧！阿南祗好摸摸鼻子走人，唉！這款樸樸實實的一個人。」

我很認識阿南，也喜歡他那一口道地的，海口腔調的台語。關於國營事業民營化後他在裁員名單上的事，我找他聊過，他沒改一支草一點露的生命態度，說他相信天無絕人之路的道理，至於一些些怨言，那也是有的，他說：「公司愛用奴才，不是人才！我負責吊臂卡車，搬運重物奔走長途。為了安全問題和主管發生口角，原以為喊一喊就過了，誰知影按呢也會結冤！總講是公司不識貨，我這粒黑珍珠，才會給人當做老鼠屎……」

說著說著，他的氣憤會這麼表達：「誰沒脾氣？鷄屎落土也有三寸烟，誰沒脾氣？」

我趕忙拿出紙筆，把那挺有「味道」的俚語記下來，他知道我常常在報紙上寫文章，我肯把他的話記在筆記本上，給了他相當程度的鼓勵，當我表示想替他寫篇文章，朝他的過去未來追根究柢時，他難免掏心掏肺的全盤托出。

當然，我也不會忘記需要安慰他。究竟，五十歲不到，身強體壯，卻一下子沒了工作，往後的日子可得仔細安排，才不會窩在家中，無聊到天天訓老婆罵孩子。

2

兩盞熱茶猶溫，一齣連續劇還在那兒笑鬧哭喊，阿南已經簡單明瞭的交代他一生歲月歷練。

出生落山風半島的楓港，世世代代捕魚為業，到他這一代，鄉村人口大量外流，他初中畢業後就離開故鄉，到中部林場工作，學會了駕駛大卡車，滿載原木的卡車在崎嶇山路上行駛，膽氣和豪氣缺一不可！後來公司招考卡車駕駛，他憑技術一考即中。

這一進來足足二十年，隨著工程的腳步，整個台灣島幾乎踏遍。他原本打算等到退休，把楓港的硓石房子翻修，伴著大海，聽著落山風，就此終老。這會兒提早了近十年叫他走人，遣散費和縮水的退休金，還得留著替兒子娶媳婦，老房子翻修的事，祗好先擱著。

我皺著眉頭問他：「這十年打算怎麼過？有沒有另外找工作？」

他回答的無牽無掛：「肯做牛，免驚無犂好拖！去民間找一間貨運行，同款做司機，幾萬塊總有吧？三頓飽的代誌，按照目前社會環境，簡單啦！」

依阿南的歲數推算，他經歷五○、六○年代經濟轉型時期，親眼見證整個大環境由貧困躍昇至富裕，在那個士農工商齊頭並進的時代，惜物謹事，克勤克儉的美德留下來了！這份美德正是當時台灣子民典型的生命態度。

阿南是個範例，不叫物慾著色，不與人競說奢華的他，要混個三頓飽，確實用不著我操心。

然而，卻也聽來許多同樣被遣散的同事們，令人難過的故事，他們算是國營事業民營化後第一波被資遣的人員。正當壯年，祗為台灣經濟政策轉型，原本的鐵飯碗砸破了！一大批人各自領了百萬以上的遣散費和退休金。投入社會。個性保守的，重新覓職，大抵是大樓管理人或工地守衛之類的閒差，輕鬆但薪水低。略具生意眼光的，買部發財小貨卡車，從廣東粥賣到滷鷄鴨脚等，披星戴月的在夜市趕場，叫人難過的同事要嘛野心過大！把資金投入股市，落得血本無歸，要嘛，不食嗜好因太多的空閒而變本加厲，迷酒迷睹迷色──把後半生走成荒烟蔓草的風景。

阿南形容得好，他說這種情況，明明是放牛吃草！政府為了因應世界潮流，提高國營事業競爭力而移轉民營，民營公司唯利是圖，所謂改善體質，其實就是大量裁員，這些被裁員而丟掉工作的人，恰如脫韁解索的牛群，闖入他們所不熟悉的社會莽原，各種情況的騷亂喧嘩，一定會有！

曾經在夜市裡，遇見賣成衣的老板大聲喊我名字，倆人就在熾亮的水銀燈下：在放大喉嚨的擴音器叫賣聲中，搖頭嘆息細語重逢。也曾在早上上班途中，停車買早點，卻發現端過來豆漿的漢子，歪著頭打量我，然後熱絡的捶我肩膀打招呼！晃掉近半碗熱騰騰的豆漿。

夜市遇到的夥伴，挑了兩件襯衫送我，路邊早點則是僵持得翻臉了，還是不肯收那燒餅油條的錢！我很知道，我們這些長年在荒山野嶺奔波的工程人員，投入社會莽原，豪邁的遊俠本性一時還在，祗不知習慣錙珠計較的生意圈子浸染久些，是否從此換過心情面目！

「日頭赤炎炎，隨人顧性命！」阿南說：「無人會去關心這款代誌，剩你啦！不擱你關心有啥路用？」

3

阿南辦離職手續的那天，又是寒流來襲。

一大早，工地有一批鋼筋急需移到工廠加工，接替阿南工作的同事恰巧請假，阿南絲毫不給上司為難，冒著凜冽寒風，啓動吊臂卡車，出門，足足忙了一個上午。等到下午上班，才拿著離職單，到每個部門蓋章。

他的風度，每個人都瞧得見。辦完離職手續，他到修理廠和大夥兒話別，有人問他：「阿南，你彼呢惜情做啥？今日是無工錢好領呢！」

「虎留皮，人留名，這款田螺彎（寃）有啥好報？反正沒頭路啦，時間很多，不差這一日半工。」他忙著和人握手話別，留電話地址，低著頭淡淡的回答。

或許是我多心，看著他提筆伏案的背影，竟覺幾分沉沉重重的淒涼！那些許淒涼，他寬厚的肩背彷彿負荷不起！等到他強著歡顏，和送到門口的夥伴揮手時，我更確定了！我甚至瞥見他眼中的淚意，他轉身離去時，微弓的背影，在落日餘暉下，瘦而伶仃！

我們都是飄泊的漢子，聚散之間早已磨出一副鐵石心腸，然而，離開二十年的工作崗位，也離開朝夕相處的工程夥伴，在這乍別的一刻，是英雄也該氣短了吧！？

我想起夥伴們安慰他的話：「換個角度想啦！最少，返去厝內，免擱流浪來流浪去，真正過一段家庭生活，卡免以後給老伴怨嘆！」

也許，把個家懸在百數十里外，果真是工程人員心中永遠的痛，永遠的遺憾！阿南被遣散，從此可以一家團圓，這該算是唯一的安慰吧？

4

車行屏鵝公路，左眼翠亮起伏的里龍山脊，右眼則是海灣岬角，碧波萬頃，我一直很喜歡恆春半島的山海景觀。

每行走一次山海之間的公路，我就忍不住要讚嘆一次，台灣，這個高山島嶼的挺拔雄偉，尤其是東部的海岸線，高山自海平面扶搖直上三千公尺，溪流切割峽谷，造就出許多氣勢磅礴的秀異風景。西部海岸線屬沙岸，平坦婉約，一直延伸到恒春半島，才轉換為珊瑚裙礁的海岸，半島的氣候、溫度、動植物，呈現出熱帶島嶼的特質──話題好像扯遠了，一整車的夥伴全是找阿南去的，他當警察的大兒子結婚。赴人家婚禮途中，夥伴坐在車內猛打瞌睡，好像沒誰注意我嘮嘮叨叨的讚嘆！

由南瀛丘陵邊緣的關廟，驅車直奔楓港，也確實是長路漫漫！

終於到了！楓港。阿南那濱海的老厝我去過，轉過幾條漁港小巷弄，就聽得到擴音器大聲演唱結婚喜氣──阿南正站在帆布篷架前迎賓。

幾個月不見，變白了，胖了！濶嘴笑成彌勒佛，喜宴上頻頻舉杯邀飲，讓草莽英雄的豪氣，痛快舒發，等他送客時，壯碩的身子已有點晃，那臉，換成醉了酒的關公。

回程車內，仍是一車酣睡的夥伴，呼息之間酒氣漫流，我從不喝酒，開車的任務自然歸我，我沉默的轉動方向盤，讓山海景緻掠窗而過，心中些許悲愴，些許欣慰。

阿南並沒有另外覓職，去貨運行當卡車司機，而是自己當老板，他把自己的轎車當計程車用，專跑左鄰右舍的生意，由楓港跑高雄，跑台東，或者當恒春半島旅遊的司機兼嚮導，屬玩票性質的工作方式。阿南說沒有壓力，不過現代社會私家轎車滿街跑，生意做得零零落落，在海邊拿著釣竿發呆的時間，多過跑車。

些許悲愴，是因為我覺得人力資源浪費，國家經濟政策下，這些被犠牲掉的，各有專長的人員，毫無置喙餘地！阿南這個兼具卡車和吊車技術的專業人員，祇落得持竿獨對大海蒼茫。

些許欣慰，則是我明白工程人員四海飄泊的生活型態，不習慣別離的人，必須耗盡力氣，才能擺脫魂夢繞天涯的苦楚！阿南守住老厝，守住老伴，更親自為第二代完成婚禮，交棒有人，這一生也不枉了。

枉不枉？我不確定！因為在喜宴的氣氛中，我只看到阿南的笑容，粲粲亮亮，像半島永恒的陽光。

草莽遊俠：阿南

也許，把個家懸在百數十里外，果真是工程人員心中永遠的痛，永遠的遺憾！阿南被遣散，從此可以一家團圓，這該算是唯一的安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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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的雲層，低低籠罩著台南關廟山區，菓園小徑間薄霧漫流，施工中的南部第二條高速公路，黃龍般橫臥丘陵之間，重型機械和土方卡車在黃龍背上奔馳，揚起塵埃，把霧給攪渾了。天色，山色，還有──在工地追趕進度的夥伴的臉色，都一般陰沉！

寒流一波波來襲，氣溫明顯下降，更冷的卻是這陣子來夥伴們的心，每一顆心都涼餿餿的掛著一個問號：裁員，怎麼可能把阿南這樣子的人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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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之狼 陳秋見

這是一本機油味很重的黑手書。一群追逐著工程進度，踏遍荒山野嶺的工程人員，在心境上，某些時候，的確像一匹狼。孤獨、漂泊、敏捷、銳利，這是大白天我的黑手夥伴的面目！只有在夜晚或月圓時分，仰望墨色星空，不免發出思念的詠嘆音調……其聲如咽如泣，如狼低噑！而我，一本筆記、一隻筆，隨身攜帶，把自己也把這群夥伴的聲息氣味，一一記錄。

這本書，串出好長一段歲月！場景變化則是從海外荒漠（沙烏地、科威特）到海島各處的機場、水庫、高速公路等等，跨越時空，咱是一群追逐工程水草遷移的浪人。

在翻著舊稿的這一刻，我有滿滿的感動和慶幸！感動這一路互相扶持的夥伴，原來情誼深厚無比！幾分慶幸，則是我有一隻筆，藉由文字的永恆性，讓我這段不捨淡忘的歲月旅痕，依舊鮮明！文壇上，散文筆觸鮮少深耕咱個最底層的勞工階級。每一個國家重大建設完工的彩帶和掌聲，從來不屬於我們這些開天闢地的工程人員。因為，我們已經流浪到另一處荒原莽地，為另一個工程繼續揮斧劈山！

集結成冊，留文字做見證，只為了讓翻閱此書的讀者，淺嘗品味，在粗曠的外表下，我們深藏在內心深處的一抹溫柔或滄桑。如今，為書提序，我離開工程界已然數年！一圓遁世山中，琴其詩畫自娛的夢想！更奢侈的是－－隱居的這個山中小屋，還可以當民宿來用！

舊雨新知，偶爾來訪，我這拿慣維修工具的黑手師傅，還會捲起袖子，換過鍋鏟碗瓢，下廚煮他一鍋香噴噴的羹湯，已饗來客。客去，青山白雲還在，一杯清茶，遍倚欄干。這日子和心境，便是「淡而有味」四字，呵呵！

荒原之狼 陳秋見

這是一本機油味很重的黑手書。一群追逐著工程進度，踏遍荒山野嶺的工程人員，在心境上，某些時候，的確像一匹狼。孤獨、漂泊、敏捷、銳利，這是大白天我的黑手夥伴的面目！只有在夜晚或月圓時分，仰望墨色星空，不免發出思念的詠嘆音調……其聲如咽如泣，如狼低噑！而我，一本筆記、一隻筆，隨身攜帶，把自己也把這群夥伴的聲息氣味，一一記錄。

這本書，串出好長一段歲月！場景變化則是從海外荒漠（沙烏地、科威特）到海島各處的機場、水庫、高速公路等等，跨越時空，咱是一群追逐工程水草遷移的浪人。

在翻著舊稿...

【自序】荒原之狼／陳秋見／002

輯一：開山神話
荒原之狼／008
巨靈開山的神話／015
草莽遊俠：阿南／021
草莽遊俠：阿元／030
草莽遊俠：阿順／040
心情故事／048

輯二：海島傳奇
S型美女／056
百年孤寂／060
情色預防針／064
海島公路奇觀／068
女人六法全書／072
檳榔與西施／076
地球之血／080
鐵谷山傳奇／084
奴才哲學／088
諸神列傳／092
慈悲諾亞方舟／096
世紀末搶錢一族／100

輯三：黑手流浪記
一片風帆／106
快樂的黑手／109
英雄無名／112
拾荒者／115
浪人之夜／119
小黑流浪記／122
水問／126
白髮／130
小卒子的黃昏／134
黑手慈濟人／137
兩岸黑手說／141

輯四：臺灣歌謠風情
辶日辶月人的目屎／146
杯底不通飼金魚／149
望你早歸／152
雨夜花／155
中山北路走七擺／158
安平追想曲／161
流浪的歌聲／164
舊皮箱的流浪兒／168
黃昏的故鄉／171
秋風女人心／174
後街人生／178
秋怨／182

輯五：黑手愛情觀
落湯雞哲學／186
愛情掛號／190
網路天使與魔鬼／195
禁果之味／199
織女會牛郎／203
抛棄型世紀／208
如膠似漆新解／212
情郎與情狼／216
單身貴族症候群／220
老狐狸和狐狸精／224
類固醇男人／229
麻辣鴛鴦／233

輯六：魂夢山河錄
魂夢山河錄／238
布衣傳奇／249
聖境世紀書／257
情義鴛鴦／264
落月關山何處笛／270
邂逅／276
暮雲深處／282
回首人間燈火／288
好一個秋／296
夢／301
婚姻‧婚姻／305
仇／314

【自序】荒原之狼／陳秋見／002

輯一：開山神話
荒原之狼／008
巨靈開山的神話／015
草莽遊俠：阿南／021
草莽遊俠：阿元／030
草莽遊俠：阿順／040
心情故事／048

輯二：海島傳奇
S型美女／056
百年孤寂／060
情色預防針／064
海島公路奇觀／068
女人六法全書／072
檳榔與西施／076
地球之血／080
鐵谷山傳奇／084
奴才哲學／088
諸神列傳／092
慈悲諾亞方舟／096
世紀末搶錢一族／100

輯三：黑手流浪記
一片風帆／106
快樂的黑手／109
英雄無名／112
拾荒者／115
浪人之夜／119
小黑流浪記／122
水問...